也許鐳磻兒早就把那種坦然的人生態(tài)度教給了大狗,所以大狗和磻鐳兒一樣坦然
鐳鐳(我們念作luilui)兒在我們老家的方言中就是鐳子,就是鱸,就是輪子,就是一切圓形的可以滾動的東西的通稱,也叫作“兒”。磻鐳兒之所以叫作“磻磻兒”,不僅是由于他身高不足一米五,長著一副圓滾滾的身材,還跟他小時候一哭鬧就不斷地喊“滾,滾”直喊到氣竭為止有關(guān)。據(jù)母親說,磻鐳兒小的時候,橫得要命,誰惹了他,立即倒地撒潑打滾,不停地叫喊“滾,滾”,把地面都要蹬出好大一個坑來。鐳磻兒是個獨兒,他父母很嬌慣他,他撒起潑來,連他媽的臉也被他抓爛了好多回。他爹說,要橫就讓他橫嘛,他是“人種”,惹不起的。
母親曾經(jīng)給我說起磻鐳兒小時候的事情,我始終沒法把他和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磻鐳兒聯(lián)系起來。因為我所知道的磻磻兒,不但不橫,而且還很懦弱。磻鐳兒的父母我是沒有見過的,磻磻兒是屬于我的父母那一代的人。磻鐳兒家在張家大院子?xùn)|北轉(zhuǎn)角的地方,他家在那個張姓的院子是個外姓。雖說張姓的幾家人并不怎么欺負(fù)他,他卻在那個角落里生活得小心翼翼。這也許有著身材不偉的一點因素,而更多的恐怕還是與父母過早地去世,使他在年少時經(jīng)歷了太多的孤獨和磨難有關(guān)。所以,我從小所看到的磻磻兒其實就是一個老實得近乎窩囊的人。
磻磻兒在楠竹田犁田,那是塊冷浸田,泥腳深得很。磻磻兒在牛后面揮著吆牛棍不停地發(fā)出“噓噓”的聲音驅(qū)趕著牛兒,水深,牛兒拉起來很輕松,跑得快,拖著犁鏵一路蹄上了田坎往大路上跑。水淹沒了磻磻兒的胯襠甚至腰桿,他簡直就像在游泳一樣,哪里跟得上望見了崖上青草的牛兒?牛兒拖著的犁鏵掛上了石頭,咔嗪一聲折成了兩段。還漂在田中間的磻鐳兒急得大呼小叫,卻邁不動步。生產(chǎn)隊隊長“紅鼻子”過來,看見犁鏵折斷了,生氣地罵道:“好你個磻鐳兒,你把牛都趕到坡上來了?”磻鐳兒卻不知道,那是別人為了耍他,專門給他指定的一塊爛泡田。挨了罵的磻磻兒笑嘻嘻地爬上田坎來,直喘粗氣。
生產(chǎn)隊分稻谷,磻兒被指定負(fù)責(zé)抬秤桿。鐳磻兒個子太矮,每次都要費(fèi)勁地踞起腳跟來。一踞起腳跟,身體就搖搖晃晃的,搞得秤桿就跟著搖晃,那個叫作“棒槌”的保管員于是就罵:“你晃個啥啊你晃!”然后跑到曬壩邊去搬一塊石頭來墊在磻鐳兒的腳下。磻磻兒老老實實地站上去,身體一下高了十厘米。大家開始開他的玩笑:“磻磻兒長得好快!”磻磻兒跟著呵呵地笑。笑聲還沒有結(jié)束,啪嗒一聲,磻磻兒從石頭上跌了下來,栽倒在谷堆上,秤坨猛地落下來,砸在了他的腳上,痛得磻磻兒直叫喚。沒人去關(guān)心他是否被砸傷,大家只是更加放肆地大笑,邊笑邊叫喊:“磻磻兒磻下來了!磻磻兒磻下來了!”笑聲在剛剛收割了的秋天的田野回蕩,在剛剛退涼了的夜空回蕩。
母親經(jīng)常教育我們對人要禮貌,看到熟人要招呼,要喊人。那次在大堰田的田坎上,我看見磻鐳兒挑著糞桶過來,就很親熱地叫他“鐳磻兒表叔”,磻鐳兒一聽,開始有些意外,接著便笑起來。母親站在我身邊,突然往我屁股上狠狠給了一巴掌,罵道“短命的”,然后很是尷尬地岔開話題跟磻磻兒說話。母親叫磻鐳兒“季老表”。
磻鐳兒大名叫季正才。記得后來磻磻兒碰見我,把我拉住,認(rèn)真地對我說:“二娃,你就喊我磻兒表叔就是了,別聽你媽的!”他這樣跟我說的時候,雙手握住我的手,我記得他的手很小,肉肉的,感覺很柔和。后來,我一直都是這樣稱呼他。
磻磻兒有個兒子,叫大狗。大狗其實不大,比我小兩歲,除了比磻磻兒小個型號之外,父子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大狗經(jīng)常趴在磻鐳兒的背上,磻鐳兒就背著大狗到處走,大狗的腳尖都要觸到地面了。于是有人開他玩笑:“磻磻兒,你兩爺子一樣長了哈!”于是磻鐳兒把大狗放下來,雙手將大狗圈在自己的肚子前面,仿佛隨時都怕大狗飛走了一般。大狗也是個獨兒,所以鐳磻兒自然把他看成了“人種”,對大狗百依百順。不過大狗很安靜,不像小時候的磻鐳兒那樣橫。
農(nóng)閑時,很多人都喜歡下田去抓魚摸蝦。大狗眼饞嘴饞,就纏著磻鐳兒要吃魚,鐳磻兒沒法,便提了笆簍去捉魚。出去轉(zhuǎn)了半天,只抓了大拇指大小的兩條,還是沙棒頭,即別人根本不要的小雜魚。他把小魚剖了抹上鹽曬在院壩邊的石板上,晚上就在灶火上烤給大狗吃。大狗說:“羊二哥爸爸怎么抓了那么多大魚?”磻磻兒就說:“別慌,明天爸爸給你抓大魚哈!”但是鐳鐳兒幾乎從來沒有抓到過什么大魚,因為磻鐳兒根本就不會抓魚。別人晚上提著亮壺捉蛤蟆,大狗也喊著要吃蛤蟆,磻磻兒便提了蛇皮口袋,打著亮壺去捉蛤蟆。轉(zhuǎn)了幾灣幾岔,還滑到河溝里搞得全身濕透。半夜回來,口袋里只有兩只干蛤蟆在蹦。自然,第二天早晨,大狗還是享用了兩只火烤干蛤蟆。
全隊上下的人都喜歡拿磻磻兒取樂,這雖免不了有以大欺小、以強(qiáng)欺弱的嫌疑,倒也沒有太多的惡意。關(guān)鍵是鐳磻兒自己有意無意地采取了笑笑而過、不以為意的態(tài)度,所以那些外來的逗弄竟然沒有給他造成什么傷害。不像肖獺兒,別人一提及“獺”字他就要提起扁擔(dān)跟人拼命。磻鐳兒那張臉?biāo)坪蹩偸菐е蜕粕踔劣行┡橙醯男θ?。作為土生土長的農(nóng)村人,磻鐳兒在做農(nóng)活之外的其他方面出人意料的笨,大概這跟他小時候父母對他過于嬌慣有直接關(guān)系。好在這些本事并不是維持一個家庭的至關(guān)重要的條件,最多就是少吃兩口而已。不過,磻鐳兒笨是笨,他對兒子卻是愛得巴心巴肝的,就像當(dāng)初他的父母愛他一樣。
在磻磻兒的愛心滋養(yǎng)下的大狗一天天長大了。大狗也不肯長,小學(xué)畢業(yè)時班上最矮,初中畢業(yè)時不到一米三,高中畢業(yè)時勉強(qiáng)一米五。磻鐳兒和大狗走在一起,就是兩個磻磻兒。總免不了讓一些人指指點點。也許磻磻兒早就把那種坦然的人生態(tài)度教給了大狗,所以大狗和鐳磻兒一樣坦然。大狗在縣中學(xué)讀書,成績名列年級前茅,畢業(yè)考上了上海交大。隊上便有人不無妒忌地喊住磻鐳兒說:“鐳磻兒,你個歪竹子長出了正筍子了!”平時不抽煙的磻磻兒摸出一包煙來,邊遞過去邊哼哼哈哈地說:“碰上的,碰上的!”
四年后,大狗畢業(yè)分配到了重慶工作。磻鐳兒兩口子仍然生活在鄉(xiāng)下,土地承包后,勤快的磻鐳兒把自己那點責(zé)任田侍弄得很下細(xì),雖說不上有多好的收成,卻也感覺到了一種自足。磻鐳兒還是一如既往笑嘻嘻地過日子。如果說有什么大變化,那就是幾乎再沒人肆無忌憚地去逗弄他了。又過了好幾年,大狗成家了,便把磻磻兒兩口子接到了重慶。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到過鐳磻兒,算算的話,有十五六年了。現(xiàn)在的鐳鐳兒也該是七十歲左右了吧。
前不久我回老家,看見一條在建的高速公路從生產(chǎn)隊的地面上穿過,土地被占去了一半。鐳磻兒家所在的院子被全拆了。我聽說了一件關(guān)于磻磻兒的事——工程隊賠給鐳兒家的錢將近二十萬元,磻兒竟然一分未取,全捐給生產(chǎn)隊的飲水改造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