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吃泡飯,微信跳出一條消息,蔡瀾先生“在親友的陪同下,于香港養(yǎng)和醫(yī)院安詳離世”。雖有預感,仍覺突然,眼前的肉餅子蒸鲞魚也仿佛顫抖了一下。
這道小菜是我進入盛夏時必定要搞一下的“腐敗活動”,霉臭含香,家人視若仇讎,掩鼻而走,我樂得獨享。不在乎他人的態(tài)度而堅持自己的味覺追求,這是蔡瀾給我的勇氣。做人也一樣,當然難度要大很多。
我寫美食散文,受幾位前輩大師影響很深,包括周作人、梁實秋、唐魯孫、鄧云鄉(xiāng)等,最崇拜汪曾祺。梁實秋和唐魯孫兩位渡海之后,在文化與感情方面從未切斷與大陸的聯(lián)結(jié),常在美食文章里表達對故園故人的懷想,從容淡定的描繪,透露出對平靜生活的知足。
蔡瀾的美食文章也是我的至愛,他以文字織就的心靈景觀,是古人倡導的隨心所欲的大境界。我讀蔡瀾的文章往往是一口氣讀完,然后再挑幾篇復讀,在反芻過程中會獲得很多啟發(fā),小到一道菜的烹制與享受,大到一種處世待人的方式,甚至放浪形骸的生活態(tài)度。他駕馭文字有一套,左右逢源,不拘一格,反對一本正經(jīng),更無矯揉造作。他的細節(jié)描寫極具鏡頭感,這與他涉足過電影有關。他借人物直白而任性的對話彌漫世俗社會的煙火溫情,那份智慧與通透,想必得益于花開四季的女人。當然,香港包容、多元、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成就了蔡瀾。
在特定場景里,這碗豬油拌飯就成了一份“獨立宣言”。
早些年,極少數(shù)港臺作家在大陸訪問時往往有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特別在美食尋訪這一塊有較深偏見,最終鬧出不少笑話。蔡瀾從不端架子,尤其偏愛草根美食。單說他在上海尋訪美食,在朋友引導下,講究親口嘗一嘗,事先做足功課。比如他在吳越人家吃面,就去淮海中路上的“第一家”,大排面和香菇面都要來一碗;在圓苑酒家吃到一款諢名為“豬八戒踢足球”的紅燒豬腳加蛋,就領教到了上海人的幽默;在福祿居吃扒燒豬頭,驚艷此菜的出神入化,“怪不得西門慶愛吃豬頭”;在滄浪亭吃面,考證出店招由錢君匋先生手書,更早則為吳湖帆書。還知道上海面館里還保持著讓客人選擇硬面、爛面、緊湯、寬湯、底澆、過橋等老規(guī)矩。在王家沙品嘗各色本幫點心,知道王家沙得名于王家厙,順便為王家沙去香港開分店吆喝一聲,順水人情做得絲滑而妥帖。
我曾在蔡瀾與人合作的粗菜館吃過炭燒豬頸肉,與脂肪肥厚的槽頭肉不同,豬頸肉鹵汁豐盈,外脆里酥,一經(jīng)蔡瀾品題,身價暴漲。他家的豬油拌飯也在必吃榜上,服務員將一只杉木桶砸在桌上,在米飯中下一坨熟豬油和一勺醬油,攪拌時香氣磅礴,叫人口涎洶涌,平時最懼豬油的美眉此時也必須來一碗,吃了還要叫好。所以在特定場景里,這碗豬油拌飯就成了一份“獨立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