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工程”協(xié)同攻關(guān)創(chuàng)新平臺
清華簡第九輯《治政之道》,與“第八輯《治邦之道》編痕一致,文意貫通,應是首尾完整的一篇”①政論性文獻,內(nèi)容極為豐富,具有十分重要的研究價值。經(jīng)過整理者以及學界同仁的精心研究,《治政之道》大體通讀無礙,不過個別字詞及文句仍存有疑惑難明之處,影響到簡文的深入研究,需要做進一步的辨析與挖掘。
《治政之道》簡41—42有一段文字,講執(zhí)政者“拒絕諸侯來使,棄善執(zhí)怨,劍拔弩張,伺機與諸侯開戰(zhàn)”,②其辭如下(與討論無關(guān)者徑用通行字表示):
彼其行李使人來請其故,不聽其辭,唯縱其志。彼乃播善執(zhí)怨,亦戒以待之, r41I 為時以相見平違之中,鑿A敘軸,被甲纓胄,以眾相向…[42】
這段簡文中除“鑿A敘軸\"外,其他各句語義均較為淺白,容易理解。整理者釋“A\"為“杜”,并將此句讀作“鑿杜除軔”,注謂:“鑿杜,疑指鑿高塞低以平路。除軔,猶發(fā)軔。”③羅小華同意整理者的釋讀,并進一步指出“鑿杜\"與\"除軔\"“被甲\"“纓胄\(zhòng)"皆為動賓短語,“杜\"當為名詞,在簡文中可能是指用于杜塞的木石類障礙物。① 網(wǎng)友“子居\"贊成羅氏對“杜\"的解釋,而且認為“敘\"“序\"相通,“序\"有列義,故“敘軸\"猶言列陣。②網(wǎng)友‘ ?my9082? 認為“敘軸\"所在語境講戰(zhàn)爭,懷疑“軸\"讀陣(名詞戰(zhàn)陣,動詞列陣、布軍陣),“敘\"則可能讀舍(駐扎軍隊或駐扎軍隊之所),但同時指出“鑿杜\"難以索解,“敘\"語法結(jié)構(gòu)也不清楚。③ 新近發(fā)表的兩種集釋類學位論文也持有類似觀點,或說“‘杜'為名詞,但不知具體指什么”,或謂“句意難解,暫從整理者說”。③由此可見研究者對整理者“鑿杜除軔”的釋讀尚存較大疑慮,不過在釋“A\"為“杜\"這一點上大家都高度一致,似未見有異議者。
被釋作“杜\"的“A\"原形如下:
杜
乍看之下,的確很容易讓人將之與“杜\"字進行認同。若實事求是地從字形本身分析,該字左邊構(gòu)件“\"與古文字中極為常見的“木\"形并不相類?!墩f文》謂“木”“從中,下象其根。\"古文字“木\"中\(zhòng)"象其根\"的弧筆大多穿過“中\(zhòng)"的豎畫,少有例外,而“\"則非如此。⑥
如果再聯(lián)系同篇簡文的兩例\"述\"字寫法“”簡32)、“”簡34),即可知\"\"應該就是《說文》“秫\"字或體“術(shù)”,只不過其右下短畫與中豎發(fā)生粘連而已。“朮\"字的這種筆畫粘連還有一些,如\"”(上博簡《容成氏》簡44\"述\")、“”清華簡《系年》簡54“述\")等,①均是其例,應是書寫者偶爾誤書所致。因此,“A\"不宜釋作“杜”,而應該分析作從“土”從“朮”。
上博簡《舉治王天下》簡5也有一個從“土\"從“朮\"的字,其形作“”(B),整理者隸作\"壞”。③有學者依據(jù)簡文辭例讀為\"墜”,③得到陳劍、白于藍等學者的支持。@ 熟悉古文字的研究者應該知道,古文字偏旁常常左右變動不居,“A”與“B”應該是同一個字的異寫。再根據(jù)從“朮\"的合體字往往以“朮\"為聲符這一構(gòu)形特點,“壞\"當可分析作從“土\"\"朮”聲。學者們或?qū)ⅰ杜e治王天下》中的“壞\"字讀為“墜”,顯然也是如此考慮的。
“壞\"不見于《說文》等早期字書。宋代編纂的《集韻》向以收字宏富著稱,其\"韻例\"謂“今所撰集,務從該廣,經(jīng)史諸子及小學書更相參定”,“字五萬三千五百二十五”,自注云“新增二萬七千三百三十一字”。① 有學者指出,這些新增字應該就是此前字書、韻書如《說文》《玉篇》《廣韻》等所未收的字,并統(tǒng)計出楚簡新出字中首見于《集韻》者凡136例。而我們所討論的“壞\"字就是其中之一。③《集韻》入聲“術(shù)韻”下云:“述,高也?!雹龠@一訓釋在先秦兩漢傳世文獻中似未曾見有用例。如果將簡文“鑿述\"與此訓“高\"之“壞\"進行牽合,依從整理者意見理解成“鑿高塞低以平路”,似乎也能說通。不過受限于資料,中間缺環(huán)太多,為謹慎起見,我們不采用這一思路。
結(jié)合已有研究,再依據(jù)用字習慣、簡文語境以及傳世文獻,我們認為簡文“鑿述\"應當讀作“鑿隧”,意謂鑿地為道。下文就此試做論證。
從戰(zhàn)國文字用字習慣考慮,“壞\"讀作“隧”,十分直接自然,無須辭費。③“隧\"作名詞時,有\(zhòng)"地道(墓道)\"\"道路”二訓,其例甚多。?此二義本相通。《詩·大雅·桑柔》“大風有隧”,毛傳:“隧,道也。\"孔穎達《正義》“隧者,道之別名。\"清人王念孫謂:“‘隧’為羨道之名,亦為道之通稱?!逼湔f是?!拌徦怼币徽Z見于典籍?!肚f子·天地》:“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薄八怼保懙旅鳌夺屛摹芬钤疲骸暗酪??!雹垡话阏J為這里的“道”是指地道。而簡文“鑿隧”之“隧”具體指軍隊行進之道。在古代戰(zhàn)爭中,為便于行軍或列陣,往往會對經(jīng)行的道路進行修治,古書或稱之為\"除道”“除隧\"等?!蹲髠鳌非f公四年“令尹斗祁、莫敖屈重除道、梁差,營軍臨隨”,楊伯峻注:“除道猶開路。”③《國語·魯語下》“具舟除隧,不共有法”,韋昭注:“隧,道也?!盄“鑿隧\"指鑿地為(行軍之)道,①與“除隧\"“除道\"屬于同類性質(zhì)的軍事行為,具體做法無非即整理者所說的“鑿高塞低以平路”,其目的顯然即簡文自身所述的“為時以相見平違之中”。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初,陳侯會楚子伐鄭,當陳隧者,井堙木刊”,杜預注:“隧,徑也。\"楊伯峻注:“隧,道路。堙音因,塞也???。陳軍經(jīng)過之地,井被塞,樹木被伐?!雹俅艘嗍瞧淅??!拌徦韁"亦猶“除涂”“鑿涂”?!盾髯印ぷh兵》“辟門除涂以迎吾人”,楊驚注:“除涂,治其道涂也。”②《史記·平準書》:“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鹽鐵論·地廣》作“司馬、唐蒙鑿西南夷之涂”?!拌徦怼薄俺縗"“開路”“鑿涂\"諸語語義并通。在古代軍事行動中,修治道路是一項基本任務,由“司空\"專屬管轄?!痘茨献印け浴罚骸八砺坟剑休w治,賦丈均,處軍輯,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許慎注,“隧,道也。亟,言治軍隧道疾”,“行輻,道路輜重”,“軍司空,補空修繕者”。③
“敘蟬”,整理者讀作“除軔”,猶“發(fā)軔”?!拜S”“軔\"古音不甚相近,亦缺乏必要的通假例證。另外,研究者已指出該段簡文是講戰(zhàn)爭,確切地說,“鑿隧”“敘軸”“被甲\"“纓胄\(zhòng)"等均是講開戰(zhàn)前的具體準備工作,以示己方已擺開陣勢,可隨時“以眾相向”。即便認可“除軔\"猶“發(fā)軔”,此義在簡文這里也并不諧和。聯(lián)系戰(zhàn)國竹簡中“申\"聲字??勺x作“陳(嗽/陣)”的用字現(xiàn)象,④本文初稿中曾贊同上引網(wǎng)友“子居\"以及網(wǎng)友“my9082\"等研究者讀“\"為“陳/陣\"的意見,將\"敘\"讀作“除陣”,認為“除陣\"即治理行陣,猶后世所謂“整行陣”。如《漢書·李廣蘇建傳》“而廣意氣自如,益治軍”,顏師古注“治軍\"云:“巡部曲,整行陣也?!雹塾帧逗鬂h書·鄭范陳賈張列傳》:“鳴金鼓,整行陣?!薄俺嚒盶"整行陣\"的具體內(nèi)涵應該就是排兵布陣,列陣以待,與古書所說的“成陳以當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陳以待命\"(《左傳》昭公十七年)等情形相當。不過,正如外審專家所指出的,“除陣”一語不見于文獻,古書布陳、理陣罕見用\"除”,因此簡文“敘\"應該如何準確解讀,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通過上文的論證,簡文“為時以相見平違之中,鑿隧敘,被甲纓胄,以眾相向\"云云,大體能夠通讀,釋\"壞(隧)\"之說庶幾可以成立。在本文中,我們之所以能夠改正舊有的誤釋,取決于字形本身的辨析。唐蘭先生曾指出,“認清字形,是學者最須注意的,假如形體筆畫,沒有弄清楚,一切研究,便無從下手”。③這番話對于今天的古文字研究仍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導意義。
附記:外審專家及清華大學喻威博士提供了寶貴的修改意見,謹此一并致謝!
(責編:田穎、王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