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驢馱貨的人比公雞起得還早。丑時才過，驢市口便站滿了驢，一頭一頭黑過夜色，擠擠挨挨抵御著寒風(fēng)，鼻孔里噴著霧氣，安靜地等待接下來的繁重勞動。驢的主人扛不住黎明前的困意，偎在它們的旁邊打著哈欠，

驢市口過馬路就是米市街。賈驥在米市街頭有一個小鋪面，賣炸糕、油條、胡辣湯，因為跟驢市口挨得近，至少在大清早，還頗有些生意興隆的樣子。

賈驥打小讀私塾，有些文化，弱冠之年娶妻生子，后來受到岳父冤獄的牽連，家道中落。閑散幾年后，眼看著幾個孩子嗷嗷待哺，家中無米下鍋，才租下這間鋪子。

賈驥聰明，邊干邊學(xué)，又占了好地界，每天起早貪黑，很快有了些收益。不過，架不住家里嘴多，累死累活也難說一年到頭保個溫飽。

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一個老漢牽著驢坐在他鋪子前的馬扎上喝胡辣湯，忽然中風(fēng)倒地，抽搐幾下沒了動靜。

那驢探下頭用力拉扯老漢 的衣服，試過幾次，見他了無聲 息，便愣愣地抬起頭，忽然“嘔啊 嘔啊\"地嘶鳴起來，聲音十分尖 厲、哀慟，聽得人心驚肉跳

賈驥知道老漢孤寡，便在米市街南頭老教場的荒墳里埋葬了他，忙完想要轉(zhuǎn)身回鋪子時，才發(fā)現(xiàn)一直默默跟在身后的驢影。

賈驥收留了這頭沒了主人的驢，鄭重地給它取了“玄驁”的名字。

賈驥對玄甚好，早晨給它梳理皮毛，每天夜里不忘喂它小半把精料。

寂寥的街口，陰冷的黃昏，賈驥抬起胳膊架在驢脖頸上，惆帳地看著遠(yuǎn)處城角樓子上消失的晚霞，禁不住自言自語道：“啥時候是個頭哩？”

玄驁垂著頭輕輕觸碰賈驥 的褲腳，鼻孔里一陣陣地噴出暖 濕的霧氣。

此時，賈驥忽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說：“玄啊，于我心有戚戚焉。”

久已沉默的玄驁忽然仰起驢臉，向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出短促的嘶鳴。

次日，賈驥在啪啪的拍門聲中醒來，有人高喊：“選中你家驢嘞，快起來辦個交接?！?/p>

賈驥披衣起床卸下鋪板，見 來人手里牽著玄驁，賈驥感到有 些疑惑

“俺是理貨通貨棧的伙計， 姓高，今兒個貨多，要用這頭驢 哩，三天，就三天。\"高伙計說著 便遞過來一張據(jù)條。

看著那人把玄驁牽走，賈驥 暗自嘀咕：“這憨驢，咋自己找上 活干了？”

高伙計忽然轉(zhuǎn)過頭來說：‘你家驢子真精，不見主人，咋拉都不走！‘

三天后，高伙計上門還驢，付了傭金。賈驥連忙準(zhǔn)備草料，撫摸著驢臉心疼得不行，

玄驁憑著它的肩膀和腳力，帶來超過兩個壯勞力的收入，賈驥一家再無饑寒

歲月安穩(wěn)，日常便有了些驚喜和歡樂。比如，賈驥有時候也會帶著玄驁和妻兒到老教場上瘋癲一番，將小兒和小女輪番抱上驢背，玄驁故意輕顛四蹄，讓他們顫悠悠地在微風(fēng)里咯咯歡笑。

“卻羨浮云與飛鳥，因風(fēng)吹去又吹還。\"賈驥大聲讀著玄和人誰也聽不懂的詩，得空爬上玄驁背挺身昂首目視遠(yuǎn)方。玄驁亦學(xué)著駿馬的樣子，努力騰起前蹄，賈驥隨之滾落地上，大笑不止·

時光籠罩著所有生靈，裹挾著他們生長和老去。日子不會總是壞下去，也不會總是好下去。世道愈加艱難，至少對于賈驥是這樣的，孩子長大，尚未成年，開銷增加，收入銳減，他比玄衰老的速度還要快，盡管還不至于像它那樣龍鐘潦倒。

看著玄驁又瘦又皺，黃毛奓 開，黃齒缺漏，即使強(qiáng)打精神，也 難掩老邁殘燭之態(tài)，賈驥禁不住 暗自流淚嘆息

玄站在驢市口的寒風(fēng)中，已多日不曾出工。

過午時分，高伙計步履瞞跚地來找賈驥，說：“理貨通接了大單，要把五千斤熏棗送往山西運城，還剩二百斤貨，你的這頭老驢還能不能出？”

貨重、路遠(yuǎn)、驢老，賈驥于心不忍。想想人要吃飯，驢得吃草，猶豫再三，賈驥蒼老的大手慢慢地從驢背一直撫摸到驢臉，決然道：“一起出吧玄，你一百五，我五十?！?/p>

背負(fù)沉重，風(fēng)餐露宿，賈驥和玄驁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了馱隊后面。

高伙計讓年紀(jì)小些的伙計領(lǐng)著馱隊先行，一路照應(yīng)著賈驥和玄驁，叮囑道：“老驥啊，晚半日尚可，再晚，我這干了一輩子的差事怕是也要交待了?！?/p>

三天四夜，終于到站，賈驥感覺像是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他微笑著拍拍玄的脖頸，卻渾然不覺地抱著驢腿癱坐到地上…·

染了重癥的賈驥被玄馱回了家，這是十多天以后的事了。妻兒都很憂傷，玄驁也臥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賈驥緊閉雙眼，呼吸越來越微弱

賈驥走后，玄驁水草不進(jìn)，愣是又撐了大半個月。

老教場的野地里起了新墳。墳前插著木碑，潦草地寫著“賈驥與玄驁”幾個字，據(jù)說是高伙計的手筆，其他人怎么會知道老驥和一頭驢的名字?。?/p>

春天還是來了，一陣春雨過后，野草花繞著木碑開得爛漫，泥地上留下一道整齊的蹄印，仔細(xì)看時，才知道是幾個孩子跪過的。

選自《天池小小說》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