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柿樹,其實早就不結柿子了,連綠色的葉也不再有??伤粻€、不裂、不倒,以高出屋檐的龐大身形,頑強地站立在屋前。從遠處望,先看見的是柿樹,慢慢才是后面的屋。柿樹是主角,屋不過是蹲守的看護。莊上的人,叫它鐵樹,別說,還真有些不懼風雨的風范
奶奶說,這棵柿樹,早先結柿子的,柿子有拳頭大,紅艷艷的,像過年時的燈籠。
最高最遠的山尖尖上能看見滿樹的柿子,像太陽落在灣子里
奶奶還說,早先,這里遍地是樹,黑壓壓綠油油的樹,除了樹,就是繞著樹走的溪水,看不到黃泥巴。大煉鋼鐵時,你太公帶領男女老少沒命地砍樹煉鐵,把整座山砍禿了一半。后來造屋砍,沒糧食吃砍,樹販來了也砍,砍得只剩下了黃土。那年大暴雨,全灣都泡在泥水中,莊上的人死了一大半。你太公就是那時死的,連尸首都沒找到。
活著的人都罵你太公,罵他作孽,是天報應。你爺爺當兵復員回來,見人抬不起頭,一氣之下,卷起鋪蓋上了山,說不把山上都栽滿樹就不回來
說到爺爺,我真想不出他什么樣。據說,我出生那天,他來看了我一眼。后來,十天半月回來一趟,看看,抱抱。我怕黑炭似的他,見他就哭,不要他抱,他身上還有股味道,說不出來的味道。他倒不惱,只是嘿嘿傻笑,難怪人家叫他憨爺
奶奶才嫁過來時,也跟他上過山,在山上吃住。時間一長,受不了了,一覺睡醒,野獸就在跟前臥著,魂都要被嚇沒了。沒有人說話的地方,就不是人過日子的地方。奶奶想過離婚,可爺爺待她真的好,勤勞、憨厚、能干,全是優(yōu)點。她是心甘情愿嫁過來的,熬吧,總有山上長滿樹的時候
奶奶要求爺爺一個星期回家一趟。爺爺嘿嘿地笑,說,山高,但天天都能看到家,看到煙囪冒煙了,就知道你在燒飯
柿樹結柿子了,紅紅的柿子,大雪天也能認出家。奶奶在摘柿子時,特意留下許多,讓爺爺認。奶奶是不允許我爬柿樹的,一爬,屁股上就要挨巴掌。我幼時頑皮,不讓我爬樹,我就和小伙伴用長竹竿狠狠地搗,搗得柿子掉落一地,稀爛如粥。奶奶沒有打我,只是坐在門檻上哭,哭得我從此再也不敢了,
奶奶說,柿子紅,是因為太陽把柿子認作了干兒子,把紅染給了柿子。
突然有一天,柿樹不結柿子了,只有黑黑的枝干。奶奶哭,說兆頭不好。柿子在,家就紅火,就暖和。其實,奶奶是怕爺爺看不到家了。大冬天的,什么都蓋在雪被子里,奶奶怕爺爺會孤單,會急,會擔心。
爸爸想出了辦法,他買了幾十個過年時用的紅燈籠,把燈籠掛到了樹上。紅燈籠是油紙做的,天長日久,敗色了,不顯眼,就再換。爸爸又給樹拉了電線,十來個紅燈泡掛在枝頭,每個燈泡上頂個小小的透明帽子,遮陽也遮雨。
爺爺再回家時,嘴上說浪費,但是笑得更開心了。奶奶說,太陽照到哪里,哪里就亮堂,哪里就有好日子。爺爺一個勁地點頭,用手畫了個大大的圈,說,咱們這個灣是個大家,我栽樹就是栽太陽。
我一時沒聽明白,眨了幾下眼睛,問爺爺,太陽不是紅色的嗎,怎么又成綠色的了?奶奶打我的頭,很輕,像撫摸,說,好好念書,書里也有太陽,
喜歡睡懶覺的我,從床上睜開眼晴,發(fā)現剛剛舔上柿樹、舔上窗戶的陽光,把什么都照得金燦燦的,柿樹上的燈籠更紅了,格外漂亮。
到了晚上,我躺進被窩,漆黑的窗戶上像是有紅星星笑盈盈地趴著,在看著我睡覺,等著往我的夢里鉆。有月亮的晚上,唯有柿樹上的燈醒著,眼皮都不眨一下。
趕上有霧的天,霧像奶奶煮稠了的粥,沉在灣里,把什么都抱在懷里,不讓露面。奶奶會特意把柿樹上的紅燈泡打開,讓我看見,山上的爺爺更能看見
山綠了,灣也綠了,又看不到黃泥巴了,爺爺和奶奶的背弓成了蝦。我問爺爺,您還不回來嗎?爺爺的雙眼已經混濁,還是嘿嘿地笑,在山上慣了,反正死了還埋在山上。奶奶不說話,只是緩緩地抬頭,望門前的柿樹,一如既往地枝干似鐵,頑強站立,
爸爸剛給柿樹裝上太陽能,爺爺替太公贖的罪才了結。
爺爺像是知道自己生命即將終結似的,坐在柿樹下,背靠著柿樹閉上眼,閉上了就再也沒睜開。
爺爺入土的第九天,奶奶也坐在柿樹下,背靠著柿樹閉上了眼,閉上了也不再睜開。
柿樹依然健在,長在樹上的太陽也始終健在。
清明節(jié),我回到灣里,多年不住的屋早已坍塌,可柿樹還是容顏不改,連同上面的太陽也是。
那是家,是太陽,已經生了根。
選自《天池小小說》202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