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對章文治而言,天下最熱之地,當(dāng)數(shù)湖北,
傍晚,從北京出發(fā)的他,帶著數(shù)月的疲憊與風(fēng)塵,趕到漢口了。自踏上湖北,他就感覺,自己是掉進(jìn)蒸籠了。他是直隸人,從沒見過這么熱的天。
一直折騰到子夜過后,他才迷迷糊糊墜人夢鄉(xiāng)。待明天見了湖北巡撫林翼,他就赴地方任縣令了。歷經(jīng)多次大考,五十歲才中舉人,他對自己對宗親對祖先似乎可以交代了。赴任途中,盡管天熱,他心情是愉悅的,對即將展開的官宦生活,他心里充滿期冀。這會兒,他發(fā)出了緩急有致的轟聲;睡夢中,他的嘴角,時(shí)不時(shí)漾出一圈一圈的笑意
早上,陽光照在地上,地上像下了火;湖邊榆樹上的蟬,個(gè)個(gè)像被誰夾住生肉似的,叫得疹人。章文治被鳴蟬鬧醒了。他在揉惺松睡眼的時(shí)候,突然想起他的使命,全身振了一下,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他打開窗子,蟬聲如潮,漲滿他的耳鼓;陽光如針,扎在他的臉上。他抹了一下額頭,腦門上早已汗涔涔的,他懷疑這一整夜,他身上的汗,就沒干過。
仆童小強(qiáng)早就侍在門外。見主人開門,他把準(zhǔn)備的早餐立即端了進(jìn)去。
主人,快點(diǎn),不能讓巡撫大人等你吧!
他胡亂扒了幾口飯,便把筷子丟到一邊。
小強(qiáng)早把朝廷配發(fā)的官帽朝服托在手上,待他穿戴。他邊擦汗邊罵,吊熊湖北,這么熱,咋過活!
這是他第一次著官服,戴官帽。
正嗎?他把帽子扣在頭上,懷疑不正,問仆童。
小強(qiáng)上前,幫他挪了挪
小強(qiáng)協(xié)助,那絲綢官服一上身,像另一層人造皮,立即與他粘成一體。
快拿個(gè)蒲扇,蒲扇。章文治 道。
他真的就拿把蒲扇,呼呼呼扇著,去見巡撫了。
在府衙,林翼從未見過像章文治這般特殊的縣令竟要“需次”候缺方能赴任。
章文治除遞朝廷詔令,大蒲扇一刻也沒停歇。
呼呼呼!呼呼呼!
很熱啊?!
是,是,特別熱
巡撫面露慍色。這么熱,不如取下帽子。巡撫看著縣令,平靜地說。
謝謝大人!
章文治舉左手取下官帽,單手放在身邊的實(shí)木茶幾上。呼呼呼,他的扇子沒有停止的意思
你干脆把朝服也脫了吧,這或許就清爽了。
章文治放下扇子,三下兩下,真的就把官服脫了。他赤了膊,頓覺好受一些
大人英明!多謝!他說著,右手又向扇子摸去。
林翼不語,起身拂袖而去,
衙內(nèi),林母見兒子面帶怒色,便問其故。
崽啊,這是你的錯(cuò)了!林母聽罷,立即責(zé)備起來。此搖扇之人,多次會考,五十得中,朝廷大挑,以一等名次人職官場,可他覲見上官搖扇,分明不懂官場規(guī)矩。你是上級,他是屬吏,你應(yīng)直接教誨才是,哪能取笑如此,還生怒傷身呢。
長官拂袖而去,讓章文治猝不及防。為何至此,他分析了一夜。最后,他在司馬光著的《書儀》中找到原因。其時(shí),他把那把蒲扇攢在地上,還狠狠地躁了兩腳。
次日再會,章文治穿戴得官?;聵恿?,渾身上下,透著基層官員的謙卑。
文治,千里來湖北做官,為了啥?
為賺白銀三千兩。
啊!林翼不禁為他的坦白吃了一驚。轉(zhuǎn)而又心生了不少好奇,你目標(biāo)很明確,可為啥定三千兩指標(biāo)?
大人,我父母早亡,無力讀書。幸有宗祠津貼、親戚幫助,最終中舉,得此一職;我掙夠三千兩銀子,即告老歸田。一千兩捐宗祠,一千兩還親戚,余一千兩,用來扶養(yǎng)妻與子
哦,原來如此。巡撫手捻胡 須,頷首,對章文治豎起拇指
上任年余,章文治把縣里治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百姓贊許。
初秋的一天,章文治突然找到巡撫門上了。一見面,他就遞上官印、朝服,他要請辭歸鄉(xiāng)
三千兩紋銀,已經(jīng)到手了?巡撫不舍,挽留他。
托您的福,三千兩已經(jīng)到手,還余三百兩。他說著,從囊中捧出三百兩銀子,放到林翼案頭上。
這三百兩,是我計(jì)劃外的收益。我不要,請您處置吧
他說完,躬身長揖,淡然而去。
選自《北方文學(xué)》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