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炎熱長夏的地方,衣服和鐘表都好像是無用之物,納樓茶甸就是這種地方。我來云南做煙草生意的三個月里時常這樣想
我們一路經(jīng)湘楚,過黔江,自六盤水至宣威入滇越,沿八達河又過撫仙湖下玉溪,幾乎把軍閥在北方中原亂哄哄打仗的事都忘光了。反正我們可以成天光著膀子躺在吊床上抽旱煙,云南的空氣里總飄蕩著煙草葉子麻醉的奇香,紅河水永遠滾燙,河里盛滿金色的太陽,太陽的斑點落在人棕色的皮膚上,就像歌謠的音節(jié)落在藍孔雀的羽毛上。
正午過一刻鐘,手腕上的美度牌手表時針分針輕巧交叉一次,表盤上裂開一個金色的口子。
空氣里有多少細小的淡藍色蚊蠅飛舞,秒針就“杜篤”“杜篤\"地走了多少下。表盤側(cè)面校準的鈕被制成一枚小巧的金桃葉,但我一直沒仔細研究過它的用法。
我看阿衣莫該來了。
我第一次見阿衣莫時她坐在象背上,坤長了脖子摘樹顛的芭蕉花,預備晚上拌涼菜吃。她邀我去竹樓里吃楊梅酒,給我用鮮花和木瓜絲拌下酒菜。
我的副手是個出逃的老川軍,他教了我不少西南土話,我們也漸漸學會些當?shù)厝苏f話的音腔。
“明天你幾時動身呢?”阿衣莫從背后環(huán)抱住我的手臂,我們正坐在午后河邊一塊熱烘烘的赤巖上。她的銀簪子和繡著馬纓花的腰帶散落在一邊,翠綠的小鳥就在我們四周跳躍。
“說不準,總得是午后,但也要在太陽下山前回石屏?!蔽抑牢疫€要再見她一次。她上午被關在家里做針線活,午后才準出來到林子里采茶、摘花、摘果子??擅魈焐衔?,我們整頓車馬、吃過午飯,也不知是幾時。
茶甸大約沒人見過鐘表。我問阿衣莫:“你們平日怎么說時間這回事?‘
她搖搖頭,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在云南,時辰不是按鐘表上時針分針秒針走動那樣過的,時間是按太陽從河谷升起、象群飲水、星斗與火把共同指北、月光掛上鳳尾竹稍那樣過的
我用手指指太陽,用手指蘸了水在石頭上畫了個半圓,又點半圓的中點,意思是正午十二點鐘,她還是只搖頭。
我們倆越說越急,太陽也越來越曬了。
“十二個,”她嘟嘟囉嚏地說,“我們也有十二個?!彼f的大約也是時辰。她邊用手比畫著邊說:“晝夜定四點,黎明為烘,正午為燈,黃昏為酣,午夜為燈恨,每個時段里又均分三個時度,恰巧也是十二時。這是姆媽那邊的法子,傣家人的?!?/p>
我驚奇于部族的紀時方式,雖與中原叫法不同,但劃分出來又是相同的。
我把白色麻布襯衫的袖管卷起,給她看腕上的手表?!斑@是表。十二個時辰,都分好的。\"她把臉探過來,鼻梁上的雀斑在背陰里變成深棕色的谷粒?!拔医棠阌檬直砜磿r辰。
這個下午我和她說了很多,從清明、谷雨、小滿、芒種再到鼠、牛、虎、兔、龍、蛇、馬、羊,從日晷再到線香。
她興奮地抱著我,說:“中原人也很會算時間,比我們會算?!蔽倚睦锷鸨В性水斎皇潜仍颇先藭銜r間
我是一個商人,我要比其他中原人更會算時間- 一端陽節(jié)之前商隊要回上海,我們最遲明天離開茶甸,不日內(nèi)也要離開云南。再來的時候,阿衣莫不知還在不在這里,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來這里
‘正午,就是十二點,”我指著表盤最上方的刻度,“時針和分針并在一起。\"我的左右手用力一拍,發(fā)出呱嗒的聲音。在上海家里的座鐘在正午十二點也會彈出咕咕叫的布谷鳥
她說,她明白了,這個時候家里已經(jīng)吃完飯放她出門了。她會在正午十二點,還來這個開滿芭蕉花的河岸邊找我。如果大象不夠快,她就會用腳跑來,
現(xiàn)在是十二點三十五分。她既沒有騎著大象來,也沒有踏著熱烘烘的紅土地跑過來。難不成是她被家人扣下了?她的家人上次見我到家中吃酒,分明很熱情地招待我。他們知道我和阿衣莫互生情愫,怕她和我跑了,一起回上海?也不應該。其實我不是沒想過帶上她一起走,可她自己不愿意。
‘我是紅河的女兒?!彼约壕瓦@么說。
她過慣了象背上的生活,沒見過馬車,更難想象乘坐黃包車的怪異感覺。
在相識之前,我們唯一共享的只有一天中的十二個時辰。但其實對我們來說,太陽不是同時升起,月光也不是一齊照耀
時間!不一樣的是時間。我把最重要的這件事忘記了。云南的時間比中原永恒地慢著一個小時。我的鐘表校準在中原時區(qū),而此時我們在西南邊陲;即便是隴蜀時區(qū)*,和云南土法的紀時還是有將近半小時的差別。這三個月我東游西蕩收貨驗貨,日子過得飄飄然不知晦朔,一直是我的副手在提醒我關于時間的一切,現(xiàn)在也不例外。
“常先生!”十分鐘之后,我的副手跑來河岸邊尋我。阿衣莫的家在我們的車馬相反方向的高地上。我猶豫幾回,還是沒去竹樓找她。也許她家里人早嫌惡我了,他們一定想叫她也找個彝族人—她說過她母親不是本族人,這沒少讓她父母在成親時吃苦頭。
‘王老爺子催我們了,本該上午十點動身的
“我知道了。”我嘆了口氣,將金色的腕表解下來,向前走了幾十步,到我們先前遇到時阿衣莫摘芭蕉花的那棵樹下。我輕輕把表放進她掛在樹梢的竹籃里,她午后乘象來這里時總會看到。那時,我們的馬隊將帶著茶甸的物產(chǎn)駛出紅河谷,陽光比之前的任何一天都刺眼;而我將暗無天日,永無機會親口向她解釋這個爽約的誤會了。
*注: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起至西南抗戰(zhàn)時期,中國采用五個不同時區(qū)紀時,各區(qū)之間有一小時左右的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