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里的那張榜單,那么大那么長,榜單上的名字那么多那么密,偏偏就寫不下“高蟾”二字。如果寫下,哪怕位居榜單之末,他現(xiàn)在也斷不會是這般境況。
高蟾一直幻想的是一舉高中天下知,可現(xiàn)在他相信,落榜不第才天下知。天下知他倒不怕,他怕的是那些人知。那些人與他志同道合,知道自己沒希望,就將希望寄托在自小有神童之名的高蟾身上,希望他的中榜能扭轉(zhuǎn)大唐的命運(yùn)。
今年,今次,又讓他們失望
何止今年今次?究竟多少年多少次,高蟾自己也說不清
從長安回家這一路,他從暮春走到初秋,他離家不過兩三里路,卻不知道如何走回去。還像往常那樣躲進(jìn)山里,天黑后再悄悄潛回家?第二天早晨,那些人站在他的門前,雖然一個個眼睛紅腫,發(fā)出的誓言卻直沖云霄
還要重新上演一回嗎?來年 呢?再上演一回?
可是,吳先生去年就說,他的文章、識見、功夫,已到火候。吳先生博學(xué)多識,又從來不打逛語。就這樣放棄,放棄他和那么多人心中的所望所托,他如何甘心?
太陽偏西,高蟾不由得向山上走去。他想走得慢一些,他不想走到山的最高處,他害怕站在那里所看到的一切??墒?,他已經(jīng)站上了最高處。金陵城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里,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十歲時,吳先生就帶他來到這里,教他讀書作畫,帶他看金陵城,給他講金陵城的過往,講那六個定都金陵的王朝一個個如何把自己弄得短命。吳先生也講大唐。曾經(jīng),一講到大唐,吳先生都是始于一陣眉飛色舞,終于一番神情黯然。這幾年,吳先生不講了,也不來了。
吳先生來了,拄著拐杖,艱難地爬上來。高蟾急忙迎上去,扶他坐到山石上。吳先生咳嗽幾聲,說:“是老師之過,老師只看清你的文章和識見,卻沒看清這大唐和大唐的考官。大唐老啦,也病啦,大唐的考官不老也病,容不下你的文章和識見。
“老師,我該如何才好?
這世上,有人學(xué)好學(xué)不成,有人學(xué)壞學(xué)不成。你是后者。掩飾自己內(nèi)心,鉆營取巧,投人所好,你辦不到,你的秉性讓你辦不到?!眳窍壬靡魂嚳人裕謿?,“老師說一句滅族的話,你要中第,除非這大唐·… :
高蟾心頭一驚:“老師,學(xué)生寧愿一生不中,只望我大唐…·
“老師何嘗不望我大唐千秋萬代,永世昌?。亢螄L不希望我大唐百姓安居樂業(yè),生計無憂?”吳先生低著頭,自來到山上,他一直沒有抬起頭,“然而,你我所望,何用之有?”
“老師,大唐真的沒有……”高蟾欲言又止。
“皇上昏聘無能,宦官權(quán)勢熏天,文官爭權(quán)奪利,武將倚強(qiáng)凌弱,百姓賤如蟠蟻、朝不保夕,就連你這樣的天縱英才也報國無門,以致落得今日無路可走之境地,”吳先生連連搖頭,“你說,這樣的大唐,還能千秋萬代嗎?‘
吳先生猛然咳嗽起來,高蟾連忙蹲到他的身邊,輕拍他的后背。好一會兒,吳先生平靜下來。高蟾撿起剛才從他袖口里滑落的一卷紙,紙里還有筆墨。高蟾知道,老師這是想畫一幅畫。老師學(xué)問極深,又擅長作畫,從年輕時起,每隔十天半月就到這山上,眺望金陵城,描摹金陵城。現(xiàn)在老了,幾年都沒有上來,今天也不知道從哪里得知他躲到這兒,才拼盡氣力前來,一是為了寬慰他,一是為了作畫。
高蟾將紙鋪到吳先生向來作畫的大石頭上,又將筆捧給他
吳先生接過筆,緩緩抬起頭,看向山下。夕陽低垂,偌大的金陵城,只有幾處高樓的樓頂和幾棵高樹的樹頂還浸染一層薄薄的金色,其余的全部深陷在昏暗中。似乎有幾只大鳥在那高樹頂上賣力地扇動翅膀,大約想將那僅有的金色灑遍金陵城,讓它重新金光閃閃吧。風(fēng)驟起,高樹一陣搖晃,金色完全消失。瞬間,整座金陵城沒入黑暗中
‘高蟾,我這眼睛,風(fēng)沙打人了,看不見,你給我瞧瞧吧?!眳窍壬煌5厝嗍米约旱难劬Γ雀唧付椎剿拿媲?,他卻將筆塞過來,重又低下頭。
“老師……”高蟾想說這或許是老師最后一次上得山來,最后一次描摹金陵城,但這樣的話他如何說得出口?老師心里又何嘗不明白?
高蟾,老師老了,畫不成你,作一首詩吧。 1。 ,
高蟾點頭,提筆在那張鋪開的紙上輕輕寫道:
曾伴浮云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
晚霞退盡,秋風(fēng)瑟瑟,高蟾攙著吳先生,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選自《小小說月刊》2025年4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