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從學(xué)校地下車庫上來,在入口處看到一個哭泣的小女孩,從身高和神情判斷應(yīng)該是一年級學(xué)生。旁邊是她的媽媽,正拿著手機打電話,像是未接通,煩躁不安地掛了。小女孩還在鳴嗚地哭著,媽媽推她進校,她不肯,媽媽堅決地扯開她的小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是一年級的嗎?”
小女孩抽泣著點點頭。
“我是一年級的李老師,咱們正好順路,一起去教室吧?”看到她點頭了,我便拉起她的手一起上樓。小女孩的手軟軟的,摸起來跟我女兒的差不多。
“你為什么哭呀?”
“我想爸爸….”
“哦,那等你放學(xué)了可以請爸爸早點來接你?!?/p>
“他很忙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他了晚上12點加完班才回來!”小女孩抽泣的時候肩膀一抖一抖的。
“等他忙完這段時間,可能就會多陪陪你了,別擔(dān)心。雖然我現(xiàn)在是個大人了,但是我有時候也會想我爸爸。想他,我就給他打電話?!痹谖覀兊膶υ捴?,小女孩慢慢停止了哭泣。
轉(zhuǎn)眼就到了她的教室,她在門口停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再見啦!”我笑著沖她揮揮手。當我把背影留給她的時候,心底竟生出一種溫柔的情感,這個想爸爸的女孩多么像小時候的自己。
我的父母是華北平原上的農(nóng)民,那時還不流行進城務(wù)工,所以我和妹妹是在父母的陪伴之下長大的。農(nóng)民的腳步多半被土地束縛,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自然算不上富裕。農(nóng)忙的時候特別多,春耕夏耘秋收,每一項農(nóng)活都讓人汗流浹背。在當時的我看來,田園風(fēng)光沒有任何浪漫色彩,只有無盡的辛勞。
秋天,當玉米、花生和棉花收完之后,冬小麥也種上了,農(nóng)人們有了一絲清閑。爸爸一般會跟著村里的建筑隊到別的村子給人蓋房子。如果是和泥搬磚的小工,每天能掙八塊錢。爸爸是干活靈巧的大工,后來能獨立砌墻,被人稱為“老師兒”,每天能掙十三塊,后來漲到十五塊。他的手指很修長,和一般粗短的勞動人民的手不太一樣,但因為常年的勞作也是青筋暴起,并且因為缺乏維生素而時不時地脫皮。
早出晚歸的日子里,他很少抱怨勞動的辛苦。夜幕降臨,村里的炊煙裊裊升起又緩緩散去,我和妹妹經(jīng)常站在家附近的巷子口張望著爸爸歸來的方向。每當聽到清脆的帶著一絲喜悅的自行車鈴聲,我們就歡歡樂樂地迎上去,爸爸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一餐熱氣騰騰的晚飯。爸爸會小酌一杯,分享當天工地上發(fā)生的趣事。晚飯過后,他會拿起筆,在墻上貼的日歷畫上對照當天的日子打個鉤兒,盤算著干滿這個月大概能賺到多少錢。
有一年臨近麥收的時候,爸爸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和幾個村里人一起去販賣蔬菜。頭一天到一個叫大趙村的大棚里收購尖椒、卷心菜、茄子、西葫蘆…第二天凌晨三點出發(fā),從我們村騎車到50公里外的濟南,聽說那里有個燈泡廠,附近的集市上蔬菜脫銷很快,一天能賺三十塊錢。如果順利,當天中午能趕回家吃午飯,如果不好賣則要下午才能到家。到家之后簡單吃兩口飯,立刻去大趙村進貨,一去一回,可能已經(jīng)晚上九點之后了,我和妹妹已經(jīng)睡下。第二天當我們起床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出發(fā)去濟南了。
“媽,我爸又走了嗎?”八九歲的我?guī)е蓶V的睡眼和淡淡的失落問,那次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和爸爸照面了。
“對呀,你爸走的時候給你們留了東西,在抽屜里?!眿屝χf?!吧堆??”“你們自己去看吧!”我和妹妹興沖沖地跑過去,只見兩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靜靜地臥在抽屜里。我倆笑逐顏開,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汁液順著嘴角流下來?!皨?,你嘗嘗,這個洋柿子‘起砂‘了,真甜呀!”媽連忙擺手,笑著說:“你們吃吧!”我們管西紅柿叫洋柿子,這種既能當水果又能炒菜的東西在農(nóng)村并不是稀罕物,但因為還未到批量成熟的時節(jié),故而有種提前嘗鮮的快樂。
當時并未思考太多,只覺得吃下西紅柿的時刻,因為幾天沒見到爸爸的思念慢慢消解了。一個父親,在挑起生活重擔(dān)的時候,無法一手搬著磚,另一只手時時刻刻抱著自己的孩子。晚歸的爸爸,來不及洗去頭發(fā)里的風(fēng)沙,一填飽肚子,倒頭就睡了。但他在凌晨三點出發(fā)前,給女兒們留下了兩個西紅柿,這是一個父親內(nèi)心的溫柔。
這些成長中的碎片沉寂在記憶之中,沒想到卻在二十多年后的一個清晨,被一個因為想爸爸而哭泣的女孩喚醒了。與其說是我安慰了哭泣的她,不如說是她送了我一個溫馨的禮物。
課間,當我在教室的辦公桌前忙碌時,搭班教師笑著對我說:“來了兩個李老師的小粉絲?!蔽乙换仡^,只見個子矮矮的兩個女孩站在窗外,一個對另一個說:“就是這個老師!”我趕緊走出去,問:“你們是誰呀,找我有事嗎?”大眼睛忽閃著的女孩笑著問:“你不記得我了嗎?”
哦,原來是早上哭泣的小女孩兒。沒想到,她的笑容這么甜,這么暖。
本欄責(zé)任編輯 王思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