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三月,科爾沁草原乍暖還寒。太陽躲在灰蒙蒙的云里,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暗色帷幕,把薛家營子緊緊包裹起來。夜里突然降了一場大雪,云變成了雪,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擁抱了整個村莊。人們接受了這份厚愛,在夢中都笑出了聲,有了這場雪,今年的年景就會好起來。
每年的三月,科爾沁草原乍暖還寒。太陽躲在灰蒙蒙的云里,天空仿佛一塊巨大的暗色帷幕,把薛家營子緊緊包裹起來。夜里突然降了一場大雪,云變成了雪,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擁抱了整個村莊。人們接受了這份厚愛,在夢中都笑出了聲,有了這場雪,今年的年景就會好起來。
玉米種子在倉房里漸漸蘇醒,每一粒種子都有生命覺醒的時刻。人也是一粒種子。當一個遠古先民在大地上尋找他夢中的家園,遠遠看到一片成熟的大籽蒿,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就決定留下來。更多的驚喜還在后面,在大籽蒿深處一片成熟的黍子,籽粒飽滿地生長在沙地上。他的眼睛有些濕潤,那些種子抱緊枝頭的植物,讓他有了一絲安全感。
他搭了一個半地穴的草房子,生了火,煮了一碗黏糊的黍米粥,熱熱地喝下去。第二天,他在房子的周圍挖了一道環(huán)壕,阻擋野火和野獸。時間慢了下來。數(shù)著星星,數(shù)著月亮,不知不覺中村莊就長大了。最初的鳥巢一樣大的窩棚變成了聚落。玉米來到科爾沁的時候,聚落已經(jīng)變成了偌大的村莊。
此時,村莊陷入更大的寂靜。大鵝的嘴巴埋在長絨毛的翅膀里,埋在它貨真價實的羽絨被里。狗兒蜷成一團,不時地叫上兩聲,在雪的縫隙中傳出去老遠,它仔細分辨著暗藏在大雪中的危險。后來它發(fā)現(xiàn),除了雪,再無其他的事物闖進村莊,就耷拉下耳朵,不再聽、不再叫了。馬兒的睫毛上掛滿雪花,眼睛里有了濕潤的光,迎著風雪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它認為只有這樣才是一匹馬應(yīng)該有的樣子。
一行清晰的足跡從樹的空隙間穿過,在一小捆枯萎的波斯菊邊,田鼠停留了一小會兒,足跡凌亂,分不出方向來。母親喜歡把開敗的花枝拔下來,捆成捆豎在墻角,明年拿走花枝,下面就會生出很多花苗。在鄉(xiāng)下,很多花不用精心侍弄,隨意生長。再往前走,在雪窩里又看到了幾個凌亂的印跡,想象它立起臃腫的身體,抬頭嗅波斯菊的樣子,母親忍不住笑了?;ㄏ愫艿?,溫潤著它小小的胸膛。但這遠遠不夠,它腹中的小小田鼠,一鼓一鼓地,提醒它還有更重要的事。繞過波斯菊,不遠處的菜窖邊,母親遺落的幾根胡蘿卜零散地躺在那里。那是她故意遺落的,一些鳥雀都看在眼里。每年秋天她都這么做,枝頭的果實總要留下幾顆,鳥兒口渴的時候潤潤喉嚨也好。胡蘿卜大部分被雪掩埋了,尾巴那頭露在外面,那么一點點紅,在白雪中尤為顯眼。
為了給腹中的小田鼠補充一些維生素,它幾次來到這里,今夜雖然下雪了,但它輕車熟路,很快找到了這里。千萬別以為它的嗅覺真的靈敏,有時它也靠記憶生活。風吹落枝頭的雪,“啪”地一聲掉在它的身后,它嚇得縮成一團,一雙明亮的眼睛慌亂地打量著四周,發(fā)現(xiàn)除了掉落的雪,沒有貓頭鷹撲下來,它才直起腰來。它的膽子很小,因為當了母親才變得大起來。收獲后的田野里空蕩蕩的,找不到小田鼠成長所需的維生素。而維生素的缺乏會讓它的孩子眼神空洞,不像能走夜路的物種。
它啃了幾口,雪凍住了胡蘿卜,像一截鐵棍。它不能拖走這一截鐵棍,茫茫雪地會耗盡它的力氣,說不定路上還會被另一只出來覓食的田鼠搶走。它決定不冒險,順著原路回去了。它的窩里還有一些去年儲存的玉米粒,夠它吃上一陣子了。玉米是它在科爾沁草原活下去的最重要的食物,沒有之一。
我沿著它的足跡向前走,看看它是否又去了別的地方。它似乎在躲避我的追蹤,走一段它的腳印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它又出現(xiàn)在分岔的另一條小路上。它是一只狡猾的草原田鼠。憑什么弱小的就有跡可察?豐富的生存經(jīng)驗早已刻進它的骨子里。盡管野外生活處處充滿危險,但它不會為了一根胡蘿卜變成家鼠,那太沒骨氣了。進入草叢,足跡就不見了,我懷疑它從草尖上躍過,像飛毛鼠,草原上許多小動物都會這一招式,無師自通。草尖晃動,雪又落下一層,不同于其他地方的雪,草的下面有了一條淺淺隆起的雪線,在接近它的洞口時,豆大的腳印又出現(xiàn)了。
它走過的地方,雪泄露了它的秘密。
在科爾沁有大片的玉米田,早些年從山東、河北逃荒而來的人,用一雙勤勞的手開墾出一片片良田,種谷子,種麥子,種能讓他們胃腸舒坦的各種糧食。吃穿不愁了,就種大片的玉米,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儲糧基地輸送成千上萬噸優(yōu)質(zhì)的糧食,科爾沁地區(qū)成為世界“三大黃金玉米帶”之一。
二十年前,老薛也是種植玉米的農(nóng)戶,但是為了我的某種夢想,陪我來到城里在另一片土地上耕耘,但他的心一天也沒有離開過土地。下雨天,他會站在窗臺前喃喃自語:“這場透雨后,玉米就拔節(jié)了!”如果下了冰雹或是刮了大風,他的心也跟著揪起來,不安地在屋里來回走,好像那年洪水沖毀他的土豆地的場景又來到眼前。今年年初,由于公公婆婆相繼生病,老薛決定回鄉(xiāng)下種地,照看年邁的雙親。他的一顆農(nóng)人的心再次燃燒起來。他從柜子里翻出早些年記錄氣溫變化的本子,種植紅干椒的書籍,準備大干一場。
田鼠產(chǎn)下一窩小田鼠后,再沒來過。它不能離窩太久,有時老鷹就在它的洞口上空盤旋。
幸好春天來了,雪被太陽一絲一絲地抽去,去年散落在地里的玉米粒露出來,食物充足起來。老天爺為每一個生命準備了活下去的食物,以及理由和契機。
鳥兒總是比我起得早。清晨四點,窗外就叫成一團。麻雀的叫聲密集又親切,從鄰居門前的大榆樹上逗點一樣落下來,落到詩人的耳朵里。它們把瑣碎的鄉(xiāng)村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一大早推開葉子, 聊昨夜的星,聊昨夜的風卷走晾在樹枝上的夢,其他的鳥兒插不上一句。
天光一點一點亮起來,麻雀叫醒了村莊。
我向大堤上走去, 一邊側(cè)耳傾聽著遠處兩個澆水的人在大聲交談,一邊猜測他們是誰呢?離開村莊二十年,我不能認出其中的一個來。忽然驚起了一只在水渠邊飲水的鳥,仔細一看,竟是一個朋友文章中提到的白鹡鸰,我常叫它“點水雀”。稍遠處還有一只,警覺地叫著。我猜那是一只膽子小一點的雌鳥,驚飛的這只飛到它身邊,起起落落,說著情話。鳥兒最會說情話了,尤其喜歡水的鳥兒,叫聲里總有一種柔情。我走得稍遠一點,它又飛回來,嘰嘰地輕聲叫著,叫聲太小,幾乎被路上的三輪車聲蓋住。它幾次從壟臺上踱下去,飲了一口水,又飛上壟臺。翅膀一展一展的,像玩耍的孩子。有一刻,我覺得它一路跟隨我們回到鄉(xiāng)下,鳥兒也知道,在外面漂泊累了,就回到食物充足的鄉(xiāng)下,那里永遠有一片屬于我們的黑土地。
說起點水雀,還有一段有趣的事。在我還沒有認識更多的鳥兒的時候,它跟隨兩只成年的喜鵲從景區(qū)的高墻上飛下來,一個老花匠正在給剛剛栽下的花苗澆水,它們不遠不近地低頭飲水,看不出敵意,它身上的羽毛又是黑白相間,像沒長大的鵲寶寶,就先入為主地虛構(gòu)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畫面,還發(fā)了朋友圈:喜鵲夫婦領(lǐng)著剛剛出窩的小喜鵲來飲水了。之后,它們一前一后飛走了,消失在高墻之外。幾年后,一個寫作的朋友去南方生活了一段時間,在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白鹡鸰,就是被我誤認作鵲寶寶的鳥,為此她還寫了一篇文章。我仔細辨認后,確實是白鹡鸰。幾年來,我一直將兩種不相干的鳥混為一談。
此時,它們出現(xiàn)在這里,在這樣的一個時間點,一些人回到村莊,一些鳥兒也回到村莊。似乎鳥兒也有心事,也有想相認的人。
我在村里人眼里是一個另類。追鳥,追蝴蝶,追田鼠的腳印,在他們眼里這是不對的,有一種需要矯正過來的意思。當我走上大堤,剛剛冒出頭的霧冰藜吸引了我,這株常散生或群生于草原、荒漠地區(qū)沙質(zhì)土壤中的植物,迎著初升的太陽,伸展著毛茸茸的葉片,像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中,讓眼前的一切有了一絲夢幻的色彩。到了秋天它就變成風滾草,滿山跑,種子也滿山跑。有時候,鉤住田鼠洞,就長在田鼠洞,長出綠蔭給田鼠遮陽。若鉤住農(nóng)人的褲角,就跟上他回家,扎了他的手,被氣惱地摘下來,添進灶膛,化成灰也無所謂,它才不在乎人們怎么看怎么想。有幾粒種子在農(nóng)人拐院門時,掉在了墻角松軟的沙土中……
太陽升高了, 路上澆地的人多了起來。人們抓住節(jié)氣澆水、下種,不錯過一天, 時令不等人??!后面?zhèn)鱽砣嗆囘郛斶郛數(shù)穆曇?,我站起身來,沒有回頭。我怕碰見熟人,他們常在背后打聽我的行為,笑話我是個詩人,我也不想跟他們解釋。三輪車與我并肩時,那個人熄了火:“ 嫂子, 回來種地了?” 他竟然在背后認出了我,但我卻無法從他臉上找出過去的模樣。見我疑惑,他說:“我是老廣??!”二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眉宇間早沒有了青澀,臉上滿是皺紋。鄉(xiāng)村粗糲的風改變一個少年的臉,從未有片刻猶豫?!拔医Y(jié)了三次婚,這是我的第三任妻子?!彼钢砼砸粋€扎著頭巾、捂得嚴嚴的小女人說。我看過去,她也側(cè)頭看了我一眼,又坐正了身子,并沒有像他那樣熱情。我沒有看清她的眉眼,憑感覺,是嬌小可愛的一個女人。鄉(xiāng)下的女人身上都有這種感覺,安穩(wěn),不慌不忙。“我有三個孩子,兩個大一點的在外面讀書,最小的才兩歲,老媽在家看著?!彼畈欢嘤昧艘环昼姼抑v述了他的半生,大半生,或者一生。鄉(xiāng)村的松弛感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一覽無余。村里許多年輕人和他一樣安于現(xiàn)狀,慢慢生活,慢慢打發(fā)時間。該熱烈時熱烈,該孤獨時孤獨,即使他愛的人離開了,他仍然有勇氣走下去,和另一個女人生兒育女,生生不息地活下去。有點像麻雀的生活,又不太像。他開車走了,我愣在那里,心里竟有一絲喜悅。他給了我勇氣,我應(yīng)該像他那樣灑脫地活著。
回來的時候,沒有遇到點水雀,它飲了水就飛走了,一只鳥兒小小的胃能需要多少水呢。它出現(xiàn)在這里是為了告訴我,寫詩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一點點水就夠了。當她在玉米田里
遇見一只小小的點水雀
心頭一熱
它藏匿于泥土和陽光之間,終日不得見
而水是例外
它從壟溝里余下的一小汪水里飛起來
落在遠一點的田埂上
遲疑了一會兒,又飛過來
唧啾,唧啾
像杏花落在水面上
杏花是她唯一想到的,能為一只鳥兒弱小的歌聲
打開耳朵的鄉(xiāng)村事物
一個村莊的過往,也在這一點點水中浮現(xiàn)
有花開的寂靜,也有花落的寂靜
寫詩是我留在大地上的蹤跡,鳥兒給了我勇氣。
夜幕降臨,麻雀嘰嘰喳喳回到大榆樹上,入睡之前,又沒完沒了地討論今晚誰的夢掛在61 美育哪根樹枝上的事。“撲騰”一聲,一只麻雀被擠出窩來,好在它有翅膀,撲騰著抓緊了窩沿,今晚它要把它的夢掛在最高的枝子上,那樣風就會第一個卷走它的夢,四處飄蕩,那是一件多么有詩意的事??!
五月末,玉米苗躥出壟臺。沿著田壟向前走,一會兒西邊的野雞叫了兩聲,一會兒東邊的又叫了兩聲,我的耳朵被多汁的鳥鳴浣洗得清爽潔凈,甚至能聽到露水從小苗上滾落下來的聲音,那其實是露水打濕了鞋面造成的錯覺??床怀鲂∶缬惺裁醋兓?,葉片窄小,根莖剛剛手指一般粗,跟昨日的小苗沒有什么不同。它們一定在暗自生長,把龐大茂密的根須扎進泥土中,不然怎么能在秋天結(jié)出穗子呢?
每個生命都按照它本有的節(jié)奏生長著,開出自己的花,結(jié)出自己的果。玉米也不例外。
跟玉米苗一樣成長的還有喜鵲夫婦肚里的卵。地頭一排高大的楊樹上,一對喜鵲正在搭窩,確切地說是在修整去年的舊窩。北風吹走閑了一冬的巢里絮窩的水曲草、羽毛和布片,剩下一堆橫七豎八的粗樹枝。北風也曾幾次吹落整個喜鵲窩,對此風并沒有任何歉意,它甚至覺得喜鵲是故意的,為何不去旁邊那棵粗大的榆樹上筑巢。喜鵲沒有跟風兒計較,每年又銜來新的枝條,在原地重新搭建新的巢。
鳥兒和風兒的脾氣有了相似之處。
風越吹越暖,所有的鳥兒進入了繁殖期,找一處安靜的地方產(chǎn)卵,孕育新生命的事提上日程。有一次,我看見一只喜鵲歪著腦袋擰下來一條新長出來的楊樹枝,它的巢已經(jīng)搭完了,它想用春天的綠葉裝飾一下它的新家,好讓窩里的新娘一睜眼就看到新綠。鳥兒的心思跟人一樣,也有浪漫的一面。
可是,喜鵲的力氣似乎白費了。突然有一天,來了兩只像海鷗一樣的鳥兒,身材細長,叫聲清脆,灰白色的翅膀有力地拍打著,像是把犀利的叫聲傳得更遠。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鳥,清秀又犀利。它們相中了喜鵲的窩,幾次三番在上面盤旋、尖叫,大有反客為主之勢。不知道是想占用喜鵲的窩下蛋,還是要吃掉還沒出蛋殼的鵲寶寶,它們追著喜鵲一圈兒一圏兒地繞著樹梢飛。喜鵲似乎也很怕它,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一切都安靜下來。天空高遠,藏下兩只喜鵲并不難。但喜鵲怎么能輕易放棄好不容易搭建的家,沒一會兒工夫又返回來,大概想出應(yīng)對的辦法前來應(yīng)戰(zhàn),亂成一團的鳥叫聲又傳過來。但喜鵲不是對手,片刻就敗下陣來。走近一看,發(fā)現(xiàn)兩只更小的鳥從窩里跳出來,像點水雀,它們站在高枝上,分辨不出它們真實的模樣。它們沒有逃跑,也沒有應(yīng)戰(zhàn),而是在離窩不遠的樹枝上小聲地鳴叫著,它們也想分一半喜鵲的窩嗎?
在春天,那些不搭窩的鳥兒都相中了喜鵲這個又丑又粗糙的窩。只是少有人看到這個秘密。
后來去網(wǎng)上查閱才知道那兩只像海鷗一樣的鳥叫紅腳隼,陌生又好聽的名字,背后卻是那個“鳩占鵲巢”的鳩,有著殺手和霸占之名的鳥。但這些又都是自以為是的人類賦予它們的,人類的看法決定著鳥兒的品德。
在我離開村莊的二十年里,很多人也離開村莊去城里謀生。我們總以為美和詩都在遠方,而鳥兒并不這么看。二十年間,人去鳥來,這里成了鳥的天堂。麻雀,這個鄉(xiāng)村最后的堅守者,仍然守在門前的大樹上,和人類相安無事。更多的鳥來到鄉(xiāng)村,是為了填補一些事物的空白嗎?
隔了兩天,喜鵲不再出現(xiàn),樹林里恢復(fù)往日的平靜。一日,太陽剛剛冒紅,兩只紅腳隼相伴飛出巢來,從我的鏡頭前飛過,此時它們的叫聲聽上去甜蜜、輕柔,像戀人在耳語。
我不再評判它們誰對誰錯,存在就是合理的。相比數(shù)量龐大的喜鵲,我更希望田野里多兩只小紅腳隼,接受大自然無限的寵愛。畢竟田野里遺落的玉米粒還有那么多,喜鵲根本吃不完。
……
(小月摘自《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