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梓,本名王玉國,甘肅天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7屆高研班學員。出版散文集《隴味兒》《石湖記》《何以是江南》等十余部?,F(xiàn)居蘇州。
范成大與枇杷
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在桂林任上。
兩年前的農歷八月五日,他以中書舍人兼侍講同修國史、兼實錄院同修撰的身份知靜江府。當時的府治,在今廣西桂林。他的辦公之所后面有一株枇杷,某日,范成大為之寫了一首《燕堂后盧橘一株,冬前先開極香》:“盧橘花殘細細飛,滿枝晴日鬧蜂兒。霜余有此香無奈,合與稱題賦小詩?!?/p>
深秋初冬的枇杷花,給他帶來了濃郁之香,以至于在詩題里直接點題:極香。其實,從他平淡敘述里還能看到點點鄉(xiāng)愁在心間泛起的漣漪。鄉(xiāng)愁闊如太湖,枇杷就是一葉歸鄉(xiāng)的舟。畢竟,范成大是蘇州人,是吃著枇杷長大的。南宋的蘇州就已盛產枇杷,而且,范成大也愛吃枇杷——這從他早年的詩作《兩木》中能窺一二:“枇杷昔所嗜,不問甘與酸。黃泥裹余核,散擲籬落間。春風拆勾萌,樸樕如榛菅。一株獨成長,蒼然齊屋山。去年小試花,瓏瓏犯冰寒?;牲S金彈,同登桃李盤。大鈞播群物,斡旋不作難。樹老人何堪,挽鏡覓朱顏。頷髭爾許長,大笑欹巾冠?!?/p>
這首詩,詩前有序,云:“壬申五月,臥病北窗,唯庭柯相對。手植綠橘枇杷,森然出屋,枇杷已著子,橘獨十年不花,各賦一詩。”范成大寫此詩時,正在昆山薦嚴寺閉門苦讀,父母都已去世,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加之身體時常有病,因此,句子間充溢著一份淡淡的陰郁。如果說范成大在《兩木》里多多少少表達了一種懷才不遇的情緒,那么,后來他在赴任四川時途經(jīng)夔州所寫的《夔州竹枝歌》九首,就彰顯了他田園詩的氣象漸成。劉禹錫的竹枝詞,想必范成大是熟讀過的,而范成大的《夔州竹枝歌》就是秉承了新樂府與竹枝詞的詩歌傳統(tǒng)。
其中,第三首這樣寫枇杷:“新城果園連瀼西,枇杷壓枝杏子肥。半青半黃朝出賣,日午買鹽沽酒歸。”在將熟未熟之際,就早早地賣出去,圖的是有點收益,然后買酒買鹽。初看,是底層百姓的日常生活,細細品來,卻是上頓不接下頓的拮據(jù)與掙扎。范成大作為一介封疆大吏,懷著無限的悲憫之心,在《夔州竹枝歌》中將沿途百姓的生活一一記錄在案。
范成大到了成都,擔任四川制置使兩年有余就抱病請辭,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青年時曾經(jīng)手植過枇杷的石湖邊上。
枇杷花下
讀范成大的《吳船錄》,碰到這樣一段:“舊州有‘韋皋紀功碑’,巍然在荒榛中。對江諸夷皆重屋,林木蔚然,盛暑猶荷氈以觀客舟之過江?!?/p>
此處的“舊州”,指的是敘州,在今四川宜賓一帶。
韋皋是唐代有名的武將,官至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鎮(zhèn)蜀二十余年,對保障西南安定、推動與東南亞的文化交流方面,可謂功莫大焉。但是,后世之人更喜歡八卦他和才女薛濤之間的愛恨情仇,甚至還會扯出詩人元稹?!度圃姟防镤浻许f皋的三首詩,由此看來,他不僅是一員武將,還寫得一手錦繡文章。薛濤家門口有株枇杷,韋皋就用“枇杷花下”來描述其住地。和薛濤有過交集的詩人王建在《寄蜀中薛濤校書》中也寫道:“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毙枪糯淼浼囊环荼拔⒐俾?,韋皋給薛濤賞賜過這份差事,于是《唐才子傳》里就有了“蜀人呼妓為校書,自濤始”的記載。無論是“枇杷花下”,還是“枇杷花里”,久而久之,“枇杷巷”漸漸演變成風月場所的雅稱。
我一直不解為何會有這樣的演變,總以為這是對枇杷的大不敬,畢竟它是人間清嘉呢。據(jù)說,香港有部老電影《虎嘯枇杷巷》,亦取意于此。
楝花與枇杷
古往今來,寫枇杷的詩真多,最喜歡的還是戴復古的那句“摘盡枇杷一樹金”?!耙粯洹庇玫煤茫乓庥?。除此之外,也喜歡元代楊基的一首枇杷詩:“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徐行不記山深淺,一路鶯啼送到家?!蔽夷线w之前,是沒有見過楝花的,后來在蘇州城南的石湖邊靠形色軟件識得楝樹,如遇知己,喜歡得不得了,年年初夏就跑去看。
楝樹開花,就是初夏。
楊基的詩,起筆寫楝花,點明時節(jié),但又和枇杷緊緊連結在一起——初夏也正是枇杷成熟的時間。范成大有詩云:“楝花來石首,谷雨熟櫻桃?!蔽仪皫滋靹偝粤藱烟?,是從旺山錢家塢帶來的,立夏與谷雨之間,楝花開了,枇杷熟了,櫻桃也紅了——大地深處,藏著多少被我們忽略的秘密啊。
“憶江南”里的枇杷
據(jù)說,“憶江南”作為詞牌名,源于唐代宰相李德裕的一首《謝秋娘》,故又有別稱“謝秋娘”“望江南”“春去也”等等。一個“憶”字,綴著一個地方,湊在一起,就是一個人的一段往事,是一個人在追憶逝水年華。但是呢,每個人的回憶又是獨一無二的。好多人的“憶江南”,憶的是小橋流水人家,憶的是白磚青瓦間的水鄉(xiāng)生活,慢篤篤的,閑適又逍遙。而清朝人沈朝初的《憶江南》,別具風味,既是一個人的回憶,也更像是蘇州枇杷的廣告語:“蘇州好,沙上枇杷黃?;\罩青絲堆蜜蠟,皮含紫核結丁香。甘液勝瓊漿?!?/p>
多直白簡潔的句子啊!莫非,沈詩人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吃貨?
他眼里的“江南好”,是蘇州好;他眼里的“蘇州好”,就是枇杷好。蘇州的枇杷已經(jīng)是他回憶江南的全部內容。只是有所不知,沈朝初回憶的枇杷是吳中東山的白沙枇杷,還是西山的青種枇杷呢?
吳昌碩筆下的吳中枇杷
1912年5月,吳昌碩正式告別居住了三十二年的蘇州,遷居上海。而蘇州的師友,蘇州的風物,甚至蘇州的水果,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美好的印象。比如說,東山枇杷就曾進入他的筆下,他寫過一首《詠洞庭山枇杷》:“五月天熱換葛衣,家家廬橘黃且肥。鳥疑金彈不敢啄,忍餓空向林間飛?!?/p>
詩中所寫,是江南五月太湖洞庭山一帶枇杷季節(jié)的風景。一場夏雨中,枇杷成熟了,一只只又大又黃的枇杷,沉甸甸地掛滿枝頭。別有意趣的是,他對于枇杷的夸贊,是從遲遲不敢下口的鳥兒的角度來寫的,鳥兒懷疑是天上掉下的金彈,忍著饑餓,飛向林間,去尋找別的食物充饑——這樣的角度太有畫面感了,“鳥疑金彈不敢啄”的擬人手法,讓人過目不忘,回味無窮。
后來,此詩作為題款,兩次出現(xiàn)在他七十三歲時的“枇杷圖”中。
1916年,丙辰年,吳昌碩七十三歲。這一年,他畫過兩幅枇杷,都將此詩引為題款。枇杷,乃清嘉之物,古今文人皆喜,吳昌碩也概莫能外。翻檢畫冊,他畫過好多次枇杷。其中有一幅《金果累累》,款曰:“高枝實累累,山雨打欲墮。何時白玉堂,翠盤薦金果?;挚?,果曰蠟兄,真似的對。品之劣者,極酸,能使人齒軟,何止嚼蠟無味。丙辰四月既望,吳昌碩?!?/p>
緊接著,他再題一款:“擬張孟皋用筆,略得靜穆古厚之氣。老缶又題。”畫左下方,鈐?。嚎∏渲?、昌碩。
粗客,是枇杷的別名。張孟皋,是清代畫家,官至安吉縣丞,他對吳昌碩的影響甚大,其名多次出現(xiàn)在吳昌碩的題款里。有趣的是,此畫款識里有“白玉”二字——無獨有偶,現(xiàn)在吳中的枇杷品種里,就有白玉枇杷,而且賣得最為暢銷。
吳昌碩還有一幅把枇杷和菖蒲畫在一起的小畫《枇杷菖蒲圖》。畫中充分利用水墨的結合和浸漬變化,畫得高古,畫得野逸,給人神清氣爽之感。此畫現(xiàn)藏于常州博物館。
常州有我的詩人朋友張羊羊。明年枇杷熟了,攜一籃枇杷去看他,也去尋訪這幅水墨枇杷。
一句有關枇杷的歇后語
吳中東山,是太湖上的一個半島。說是半島,更像一座花果山,一年四季季季有果,枇杷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跟東山的朋友們吃飯,他們互相打趣,聽到有人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枇杷葉面孔——翻轉來就毛?!辈唤?,遂問。
原來,形容的是此人翻臉較快,一會兒和顏悅色,一會兒又翻臉不認人。東山人緣何用這樣一句歇后語呢?原來,東山人家家戶戶都栽枇杷,知道枇杷葉的形態(tài)特點是一面光,一面毛。于是,就用這樣的日常俚語形容人的性格了。
——每個地方的歇后語,都閃爍著地域文化的光芒。
摘枇杷是個技術活
有一首清代的詞《點絳唇·夏日山中》,寫夏日山中摘枇杷以及客人到訪的熱鬧場景。詞曰:“夏晝初長,園林新摘枇杷熟。曉鶯尋宿。愛我垂楊綠。小小江村,芳草眠黃犢。溪流曲??蛠砻┪?,索酒忙童仆?!弊x完此詞,不禁想起幾年前去東山摘枇杷的場景。那一年,應朱華春兄之邀,去他家摘枇杷。華春是地地道道的東山人。我一個中年男人在枇杷樹上還算矯健的身姿,讓他大為驚訝,其實這是我十八年鄉(xiāng)村經(jīng)歷鍛煉出來的本事。但是,具體到摘枇杷,我畢竟是北人,很不在行,算是新手。摘畢,我們下山,坐船去枇杷園對面的小島上的農家樂吃飯,喝主人自釀的黃酒。
這是我唯一一次摘枇杷的經(jīng)歷,溫暖又美好。
細細想來,只能算游客般的走馬觀花,不得要領。實際上,摘枇杷不是這么簡單,對于果農來說,雖談不上需要訓練有素,但也得掌握一些基本技術。這兩年因為要寫一本關于吳中枇杷的小書,我跟西山東山的果農交往很多??偨Y下來,要點有三:一是采摘時要選成熟度九成左右的枇杷。二是采摘時要手捏柄部,盡量不接觸枇杷表面,以免茸毛脫落——如果脫落了的話,枇杷就不宜久存,也容易起斑點。三是柄部不能留太長,也不能太短,最好從倒數(shù)第三小節(jié)折斷,這樣不僅美觀好看,還能避免果子間互相擠壓,降低運輸中的壞果率。
在東山,有這樣一句順口溜:“采枇杷,像繡花,翹著蘭指撿金蛋?!甭犉饋?,好像采摘枇杷是件很優(yōu)雅的活,甚至有點小浪漫,其實不然。采果、揀果、裝籃或裝盒,皆須用三個手指捏著果柄,輕輕操作,像姑娘繡花一樣,如果毛手毛腳,不小心碰掉了枇杷的絨毛,那是萬萬使不得的,因為果肉不到半天就會發(fā)黑甚至腐爛——東山人把這個黑點叫“榔頭印”。枇杷的神奇之處,是果肉極為細嫩,全靠果皮上一層薄薄的絨毛保護著?,F(xiàn)在,每年枇杷成熟之時,經(jīng)常有研學團隊去枇杷園開展各類活動,以玩的心態(tài)親近自然。其實,采摘枇杷是一份很苦的農活,不僅要早出晚歸,有時候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而且,每年總會零星聽到一兩則悲傷的消息。比如,誰的老父親采枇杷時不小心從果梯上掉下來了,摔了骨折;再比如,誰的老伯伯摘枇杷時發(fā)生了意外,加上有基礎病,后來走了。
這些傷悲的訊息也是大地記憶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耽于美味的人忽略掉了。
荸薺枇杷
明代的太倉人王世懋在《學圃雜疏》里說:“枇杷出東洞庭者大?!鼻宕摹短淇肌酚终f:“枇杷出東山白沙。”把這兩句結合起來看,就能得出這樣一個判斷:東山的白沙枇杷自古就已聞名江南了。而現(xiàn)在的白沙枇杷,先后拿到了國家農業(yè)農村部的農產品地理標志登記證書和國家知識產權局認定的地理標志證明商標。兩個“國字號”的榮譽傍身,白沙枇杷的知名度也是越來越高了。但東山白沙枇杷就像個大籮筐,里面有好多品種,比如照種、白玉、冠玉。如果要回溯,清代有金罐、銀罐等白沙枇杷名種,民國期間有照種、青碧種、雞蛋白、銅皮、荸薺種等。
這些名字多得讓人眼花繚亂的枇杷,我唯獨沒吃過荸薺枇杷。
荸薺是蘇州的“水八仙”之一,也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水生蔬菜,汁多味甜,自古有“地下雪梨”之稱,北方人則視之為“江南人參”。移居蘇州十多年來,我每年吃荸薺,每年也吃到好多種枇杷,唯獨荸薺枇杷沒吃過,想想也挺遺憾的。偶讀中國林業(yè)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中國果樹志》,在“龍眼·枇杷卷”見到了對它的介紹:“本品種是九十年前由江蘇吳縣洞庭西山石公鄉(xiāng)葛家塢葛文從實生樹中選出。因果形似荸薺而得名。該品種樹勢強,耐寒豐產,果實品質優(yōu)良,耐貯運,成為當?shù)刂髟云贩N?!?/p>
這是一本三十年前的舊書,細算下來,荸薺枇杷至少也有一百二十年的歷史了。書中的吳縣已經(jīng)一分為三,變成好幾個區(qū)了;西山,也已經(jīng)更名金庭鎮(zhèn);石公山,我倒是去過幾次,挺喜歡的,王鏊在《七十二峰記》里說它形似“老人立”,望之確實。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吃到荸薺枇杷,反正明年一定要去石公山玩玩,也順道尋訪一番葛家塢這個地方。
枇杷之后
小滿過了,芒種來了。枇杷也要落市了。
吳中的大小山塢里,緊隨而來的是楊梅,是甜嫩多汁的李子和奈子。楊梅和李子眾所周知,而知道奈子的人并不多。奈子是一個古老的叫法,其實就是現(xiàn)在的沙果,是薔薇科蘋果屬的一種水果,形狀雖小,產量卻高,因為對環(huán)境要求較低,多生長于我國北方,長江流域也有。當然,江南的夏天也越來越熱了。我,一個北人,又該躲回天水的楊峴山房,讀書,賞帖,與舊友故知煮茶喝酒虛度人生了。
一棵枇杷樹會有多古老
2024年5月,吳文化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很有意思的展覽——“樹碑立傳:吳中古樹名木的故事”。給一棵棵古樹名木辦展覽,這是一個多么有趣的創(chuàng)意。萌生這想法的人,一定對草木懷有慈悲之心。當然,前提是得有這么多的樹木。好在,蘇州有不少古樹古木散落在鄉(xiāng)野村落、寺觀古跡、宅第園林之中,它們有條不紊地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長,與這座古城同呼吸共命運。后來,我才知道,這個展覽是一項為期兩年的田野調查的結果,博物館工作人員與志愿者們合力完成了攝影、文獻檢索、寫作、口述史采訪、標本采集等工作,為百余棵古樹名木立傳。展覽開展之際,我正在家鄉(xiāng)陪兒子備考,未能一觀,只能抱憾。某日,閑翻手機,刷到了策展人之一小茅老師的朋友圈,就順口問了一句:
“有枇杷么?”
“沒有?!?/p>
“為什么?”
“枇杷樹壽短?!?/p>
如此簡潔的回答,一語道出枇杷的命運。一般而言,一棵枇杷樹能活五十年左右,就這已經(jīng)算是壽命長一點的了。如果生長環(huán)境比較惡劣,可能壽命更短。但是,這也并不是說,所有的枇杷樹都短命。比如,四川石棉縣,作為我國野生枇杷原生態(tài)保護集散地和世界枇杷栽培種原產地,全縣境內百年以上古樹一百五十株,最大樹齡八百年以上。石棉的“世界枇杷栽培種原產地”也不是無根無據(jù),而是2011年5月在中國園藝學會枇杷分會第五屆學術研討會上官方認定的。據(jù)新聞報道,八百多年的那棵櫟葉枇杷,樹干直徑達1.2米,樹圍3.2米,樹高30多米。枇杷熟了,站在這樣的樹下,枝葉一定遮天蔽日吧,抬頭一望,真是一樹金黃啊。2010年5月,在土耳其“世界枇杷年會”上,一百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權威專家學者確認:“石棉野生枇杷,是古老大渡河一直以來特有的枇杷種屬……石棉縣也是世界野生枇杷的一個原產地中心!”
——這是距蘇州有千里之遙的石棉的枇杷。
就在近處,大運河流經(jīng)之處的塘棲古鎮(zhèn),也有一株古枇杷,已經(jīng)達一百二十多年。有一年,我去杭州公干,專門繞到塘棲尋找這株枇杷。樹在古鎮(zhèn)的姚家埭村,在一郭姓人家的門前。聽主人講,他太爺爺活著的時間,就有這棵枇杷樹。難怪當?shù)厝税阉小皦坌氰凌恕?。江南人有多愛枇杷?但凡有院子的人家,總要種一株枇杷樹的。枇杷樹不像桂花樹,無須悉心栽培,它依著自然節(jié)令,緩慢生長。這樣野蠻長大的枇杷,果實自然是小的,但也有濃郁的果香。枇杷樹不疾不徐生長,枇杷果軟嫩香甜,像極了江南人的性格。據(jù)熱心的村民介紹,這棵枇杷的品種是紅毛丫頭,現(xiàn)在,塘棲很多紅毛丫頭品種就是從這棵樹嫁接過去的,說起來,它還是老祖宗呢,其特點是吃口甜,也早熟。
有一次在圖書館,碰到了一冊《枇杷屬植物圖譜》,這是華南農業(yè)大學林順權教授和他的團隊積十余年之功,經(jīng)過多次野外考察完成的。書中對我國的枇杷種質資源進行了細致梳理,我藉此也明白了,枇杷屬分不少種,但只有普通枇杷被用于栽培,樹齡也短,更多的野生枇杷能存活百年以上,只是它們的果實可否食用,葉片可否入藥,往往被人忽略。吳中是全國四大枇杷基地之一,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發(fā)起一個尋找吳中最老枇杷樹的活動呢?說不定,會有不少感興趣的人參加呢。當然,這不是我一時興起,而是覺得我們尋找的是一個文化地標,是一段獨特的歷史記憶。一株小小的枇杷,用它的性態(tài)與軀干,或者說用它的生命,給我們講述的不僅僅是氣候變化,還有與周圍居民、環(huán)境相互作用所留下的痕跡,甚至,我們從中能看到江南大地更深的抒情、象征以及隱喻。
我期待著有這么一天。
枇杷宴
在中國的美食版圖里,最盛大最壯觀的宴席也許就是滿漢全席了。除此之外,還有各種以食材為主題的宴席,比如全羊宴、全魚宴,再如豆腐宴、百合宴,五花八門,不一而足。但籠統(tǒng)而言,皆為地方特色在美食上的體現(xiàn)吧。那么,你有沒有聽過枇杷宴呢?枇杷是夏首水果,以其獨特的酸甜口感成為老少皆宜的心念之物。然而,就是這么一種水果,又如何將其演化成一桌宴席呢?你別說,還真有。
在我親見之前,我也是聞所未聞的。
浙江古鎮(zhèn)塘棲,有一家叫王元興的老字號飯莊,最擅長制作枇杷宴。每年枇杷上市之際,總會適時地推出枇杷宴,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令食客拍案叫絕。我聽杭州的朋友介紹之后慕名前往,跟酒店的廚師長一番深聊之后,才得知他們的枇杷宴計有十八道菜,六道冷盤,十二道熱菜,還有用枇杷花、紅棗、羅漢果制作而成的“枇杷花露飲”。
塘棲是中國的枇杷之鄉(xiāng),種植史已有一千二百多年,而且,一個鎮(zhèn)子種植面積已經(jīng)達一萬五千畝,可謂壯觀。每年五月,枇杷成熟時,枇杷宴也就應時上市。從某種意義上講,與其說是枇杷宴,不如說是塘棲古鎮(zhèn)的一張文旅名片。我記憶最深刻的有兩道菜,一道是水墨枇杷,一道是枇杷土燜肉。前者呢,是用糯米粉做成枇杷狀,加入豆沙餡,蒂頭配少許黑芝麻,讓整個菜乍看起來,宛似一幅生動的水墨畫。后者呢,也許要算枇杷宴里的代表菜了,具體做法是將豬肉切塊焯水、煸炒,輔以佐料調味,待八分熟后再加入枇杷,燜至透明。杭州人的口味本來就偏甜,代替了白糖調味的枇杷果肉,消除了肉的油膩,像是給燜肉注入了靈魂。
這樣的枇杷宴,完全打破了枇杷作為水果的傳統(tǒng)理念,將枇杷的花、果以及梗全都巧妙利用,恰當入菜。所以說,設若只是枇杷果的話,又怎能做出一桌宴席呢?以枇杷花為例,它開在初冬,不僅可以制作成枇杷茶,還可用于煲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大廚就曾告訴我,用枇杷花燉土雞、豬骨頭,就能很好地融合肉脂的豐腴與花的干澀,口感極其清香。
那么,為什么塘棲會有枇杷宴呢?
據(jù)說,跟這樣一則傳說有關??滴跏辏?677),康熙南巡,隨駕的中書舍人高士奇,也是杭州人,一路上拼命夸贊塘棲的軟條白沙有多美味。誰承想,等到了江南,時節(jié)尚早,塘棲枇杷還在枝頭掛青。高士奇靈機一動,為了不讓康熙皇帝失望,讓杭州的地方官員下令召集塘棲各家酒店廚師,用面粉、果汁之類材料,務必做出一桌枇杷宴來。塘棲各家酒店的廚師,一起商量試制,果然燒出一席美味的枇杷宴??滴趸实蹚臎]吃過枇杷,杭州人高士奇也不敢戳穿,隨口附說就是這個味道。此后,康熙五次南巡,每次經(jīng)過塘棲,當?shù)毓賳T都要下令燒制枇杷宴,有備無患。
自此以后,塘棲枇杷宴一舉成名。
當然,這只是傳說,在浩如煙海的史料里是無法索引到的。畢竟,如果稍稍細心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在今天的巴蜀一帶的鄉(xiāng)間,比如巴陽、仁壽、龍泉等地,都是有枇杷宴的。事實上,這跟枇杷在歷史上的推廣是密不可分的。據(jù)學者考證,枇杷的故鄉(xiāng),其實在四川。經(jīng)過四川人的栽培與馴化,枇杷沿長江東進,在貴州、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浙等地陸續(xù)扎根,繼而南下至兩廣、福建等地,并以江南、華南為根據(jù)地,傳入日本。
我一直在想,蘇州也是枇杷的主產區(qū)之一,為何就沒有枇杷宴呢?小橋流水人家的蘇州,也是美食的天堂,不僅倡導不時不食,而且以松鼠桂魚為招牌的蘇幫菜在中國美食界也占有一席之地。但是,在類似于枇杷宴之類的創(chuàng)意上,卻又少了一股兒沖勁。美食的發(fā)展,既要守正,亦要創(chuàng)新,既要傳承,也不能墨守陳規(guī)。明代畫家沈周在夸贊太湖枇杷時不吝贊美之詞,說簡直就是“天亦壽吳人”般的恩賜,吃一粒枇杷猶如服用黃金丸一般美妙。那么,回到我們日常的飲食當中,又是如何跳出只食其果的窠臼呢?有一次,有幸見到蘇州美食界的一位風云人物,當面求教此事,他也承認,蘇州確實沒有枇杷宴。枇杷獨具四時之氣,蘇州又有白沙枇杷馳名古今,這些年白玉枇杷更是紅極江南,那么,如何不負這樣的優(yōu)勢,在飲食上獨辟新徑呢?
也許,這是一個小小的遺憾;也許,這又是一個未知的領域。
倒是在太湖一帶的普通人家,我總能見到,他們一直在探索枇杷的新吃法。比如,枇杷花開了,就開始制作枇杷膏——如果推而廣之的話,可以將其衍生出一道甜品呢。再比如說,有一戶人家用枇杷花燉老鵝,余味里有一股淡淡的清甜,很是下飯,我連吃三碗,直呼大好。就憑這一道菜,我記住了他家的位置,在西山秉常村。
這是太湖邊的一個美麗小村,一百多年前,青種枇杷就是果農謝秉常在此選育而出的,后來呢,村子也就因人而名了。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