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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槍

        2025-07-04 00:00:00張偉東
        延安文學 2025年4期

        張偉東,黑龍江綏芬河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芳草》《紅豆》《延安文學》《小說林》等。著有長篇小說《風眼》。

        一路舟車勞頓,楊先生終于到了上海。

        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里,英子坐在靠南窗的一張桌子旁,雙手托腮,望著窗外。

        楊先生進門,一眼就掃到了她。那張桌的桌角上,擺放著伍聯(lián)德先生創(chuàng)辦的首期《良友》畫報,封面是手捧鮮花、笑靨迎人的電影明星胡蝶。

        “今天的天氣真好?!睏钕壬⑿φf。

        “是啊,特別適合散步?!庇⒆悠鹕砘貞?yīng)。

        互對了暗號,確認無誤,二人都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她穿著一款得體的小圓角立領(lǐng)湖藍色印花旗袍,抹著紅唇,燙著卷發(fā),是一位年輕貌美的優(yōu)雅女人。喝完咖啡,二人從小咖啡館里走出來。她先朝四下里望了望,沒發(fā)現(xiàn)有人盯梢兒,于是便招手叫了一輛黃包車,陪楊先生一道奔了盧灣區(qū)銘德里的石庫門弄堂。他們是去見老頭子。

        這地兒位于上海的法租界。弄堂間變得越來越狹窄,一幢房擋著另一幢房的光線。被磨得精光锃亮的青石板路兩邊,是淺灰色的水門汀墻,墻根兒被墨綠色的青苔覆蓋著。

        時近傍晚,天光暗淡下來,黃包車在一線天般幽靜陰郁的弄堂里穿行著,一種久違了的感覺猛然間涌上了楊先生的心頭。在一個古舊的磚雕青瓦壓頂?shù)拈T頭底下,黃包車停了。

        這是一座坐北朝南的老宅子,一扇蒙著灰塵的烏木大門上一對銅環(huán)緊閉,看樣子這里已經(jīng)好久沒人住過了。英子走上前去,揚手在綠銹斑斑的銅環(huán)上扣了兩下,然后又扣了三下。聽到暗號之后,屋里面的老頭子咳嗽了一聲。英子拿手輕輕一推,生銹的門軸像被扭疼了似的發(fā)出吱呀一聲響。楊先生跟隨英子走了進去。

        其實老頭子也沒有多老,還不到知天命的歲數(shù)。老頭子是組織內(nèi)部給他取的代號。老頭子連續(xù)兩次在自己的私人寓所里被捕,引起了組織上的注意,于是決定讓他單獨隱蔽起來?,F(xiàn)在老頭子又跑回老巢來,令楊先生頗感意外。二樓的書房里寂靜無聲,老頭子正在低頭看書。

        “天哪,你怎么還敢回到這兒來呢?”楊先生見面就問。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頭子云淡風輕地笑著說,“他們斷然不會認為我傻到又跑回了老窩兒?!?/p>

        老頭子穿著帶條紋的藏藍色西裝,打著一條醒目的紅花領(lǐng)帶,染上秋霜的頭發(fā)也梳得油光閃亮,頦下的胡須刮得精光,一臉風雷之色。楊先生從幾個小細節(jié)里揣度出來,老頭子和英子的關(guān)系非比尋常。英子沏了兩杯熱茶,一杯端給楊先生,另一杯端給老頭子。兩個男人要關(guān)起門來談秘密的事情,英子就自覺地退出書房,下到二樓替他們把風。

        楊先生說:“年初你突然間就人間蒸發(fā)了,組織上四處打探你的消息無果,不得已就在《民國日報》上登了一則尋人啟事?!?/p>

        老頭子說:“去年冬天我得了傷寒,胃病也犯了,就跑到一家私立醫(yī)院里治病去了。病好了以后,我也不敢拋頭露面,因為我得到情報,有人想暗殺我,所以我不得不跑到杭州和揚州躲了幾個月。”

        楊先生說:“當時組織上的人都聯(lián)系不上你,擔心你發(fā)生了什么意外,不清楚你是被秘密拘捕了,還是被人暗殺了。后來接到了你從揚州發(fā)回的電報,才知道你安然無恙,害得我們虛驚了一場?!?/p>

        老頭子說:“也不是虛驚,暗殺我的人出現(xiàn)了好幾撥兒,甚至有境外孟什維克少數(shù)派的人?!?/p>

        楊先生問:“孟什維克少數(shù)派的人還沒消停嗎?”

        老頭子說:“你在東邊,應(yīng)該比我更了解境外的局勢。他們雇傭潛伏在綏芬河日本玄洋社的間諜組織,一邊竊取我們的情報,一邊計劃暗殺我們的同志?!?/p>

        楊先生問:“綏芬河有日本玄洋社的間諜組織嗎?”

        老頭子說:“有,據(jù)可靠情報,他們在綏芬河對外的招牌叫福岡株式會社?!?/p>

        楊先生說:“等我回去,讓趙九龍好好去摸一摸他們的底?!?/p>

        老頭子說:“趙九龍是擁護和參與共產(chǎn)國際事業(yè)的人士,也在暗殺名單之列,你回去以后,一定要轉(zhuǎn)告他,日本特務(wù)在邊城無孔不入,讓他萬萬小心?!?/p>

        楊先生掏出一封俄文密函遞給老頭子。老頭子看不懂俄文,楊先生在一旁幫他翻譯:“……我們這邊三月份以后,再沒有從您那里得到任何的消息。對我們來說,唯一的新聞是關(guān)于您被捕的報道,好在后來這則報道是不確鑿的,因為有人電告我們,您病了,但現(xiàn)在已康復并又開始工作了……”

        老頭子連夜趕寫了一封密函,并叮囑他帶回去,親手交到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會遠東局主腦的手上。

        橘黃色的世界里,大風勁吹,枯葉飛旋。

        趙九龍在一片廣袤無垠的荒原上拼命地奔跑著?;脑厦苊茉言训囊安?,被大風吹得如大海的波濤一樣浩浩蕩蕩地起伏著。風從四野八荒吹來,擰著勁兒地灌進趙九龍的耳朵,敲打著漏斗一樣的耳膜,發(fā)出呼嗒呼嗒的聲響。他嗅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氣,漫天卷地朝他包抄過來。忽然之間,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像陷入泥潭一樣動彈不得。天空有濃黑的云團翻卷著壓過來,荒原遁入鋪天蓋地的暗影里了。

        一股強大的氣流,將趙九龍裹挾到風眼里面去了。氣流不斷下沉,風速減弱,世界仿佛虛空了一般。抬頭仰望,頭上只露出巴掌大的一塊兒晴空,好似從深井底部朝天空打出來的一束強光。有三五只尋找避風港的海鳥在風眼中心盤旋,撲棱著翅膀,在沒頭沒腦地四處亂撞。有一只海鳥撞到了風眼的眼壁上,瞬間被吸進一個機器的進氣口,渦扇的葉片生生地擊碎了那只海鳥,趙九龍的眼前閃出了一抹血光……

        趙九龍踉蹌了幾步,伸手扶住荒原上一棵枯樹的樹干,隱隱聽到身后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他多次嘗試著扭過臉去,想瞅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追他,可是脖子僵硬得不聽使喚了。突然聽到轟地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黑洞洞的槍口里吐出來,彈頭穿透血肉的聲音清晰無比。趙九龍渾身一激靈,從噩夢中翻身坐起,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感覺手掌上濕漉漉的,但不是血,而是冒出來的虛汗。

        就在楊先生攜帶密函離開上海的前夜,趙九龍接到上級組織的命令,要求他務(wù)必保證楊先生能夠在綏芬河安全出境。那天,楊先生從綏芬河車站下車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了,趙九龍不同意他入住歐羅巴旅館。因為昨天凌晨零點左右,有目擊者見到一個蒙面人手持一把黑色手槍闖進歐羅巴旅館里,朝旅館老板鮑里斯先生連開了三槍。鮑里斯先生在被送往瑪麗亞醫(yī)院的途中咽了氣。

        鮑里斯先生是個老布爾什維克,他是受組織上的派遣,潛伏在邊城的紅色線人。他以經(jīng)營旅館為掩護,在為共產(chǎn)國際組織秘密地開展地下工作。在此之前,歐羅巴旅館一直是共產(chǎn)國際與中共秘密聯(lián)絡(luò)的地下交通站?,F(xiàn)在鮑里斯先生被不明身份的人槍殺了,說明這個交通站已經(jīng)不安全了。鮑里斯之死導致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絡(luò)站被毀,迫使趙九龍另尋安全路線。心思縝密的他當機立斷,安排自己的專職司機兼保鏢小郭同志開車過去,把楊先生接到了趙家樓。

        晚飯后,趙九龍請楊先生到他的書房里飲茶敘話。

        趙九龍問:“老頭子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楊先生說:“他沒變,還是老樣子。就是現(xiàn)在很少出門了,不看戲,不照相,不逛街,也不去外面下館子。英子在身邊伺候他,每天出去買菜回來,親手做好了端給他吃?!?/p>

        趙九龍問:“老頭子對當下的形勢有什么態(tài)度?”

        楊先生說:“他極力主張建立我們自己獨立的軍事力量。可是,共產(chǎn)國際援助我們革命的槍械,現(xiàn)在都握在老蔣的手里……”

        趙九龍說:“老頭子是一個堅定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p>

        楊先生說:“不錯,他非但未改特立獨行的個性,而且還語出驚人?!?/p>

        趙九龍問:“老頭子怎么說的?”

        楊先生說:“他說,中國的革命應(yīng)該由中國人自己來領(lǐng)導。我聽出來弦外之音,他這是對莫斯科的意志和共產(chǎn)國際對中共的指揮不十分滿意?!?/p>

        趙九龍說:“老頭子果然是有真知灼見的人啊!”

        楊先生說:“老頭子還得到可靠情報,說綏芬河潛伏著日本玄洋社的間諜組織,他們拿福岡株式會社的招牌打掩護,一邊在竊取我們的情報,一邊在搞暗殺行動?!?/p>

        趙九龍說:“等把你安全護送出境之后,我安排人好好摸一摸日本福岡商號的底細。”

        楊先生說:“你和我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日本人的暗殺名單了。老頭子讓我囑咐你,一定要謹慎小心從事?!?/p>

        趙九龍說:“現(xiàn)如今,你和我都處在亂世的風眼當中??此骑L平浪靜,實則暗流涌動。為信仰而死,我死得其所?!?/p>

        趙九龍將俄文密函收入懷中時,食指按了按封口的火漆?。骸斑@信箋得貼身焐著才穩(wěn)妥?!彼f著解開西裝內(nèi)袋的暗扣,露出半截牛皮紙包邊。

        書房里,二人促膝長談至深夜??紤]到明兒一早,楊先生還要乘坐國際列車出境,趙九龍吩咐秀姑拾掇出來一間房,安頓楊先生早點歇息。

        臨睡前,楊先生把另一封密函掏出來,壓到了枕頭底下。關(guān)掉床頭燈,正準備躺下的時候,秀姑又敲門進來。她手里端著荷葉托盤,托盤上放著一小碗桂圓蓮子湯。她告訴楊先生,這桂圓蓮子湯是趙夫人打發(fā)她端過來的,說喝下去養(yǎng)心寧神,有助于楊先生的睡眠。

        當著秀姑的面,楊先生三口兩口,就把一小碗桂圓蓮子湯喝下去了。沒想到,這一小碗桂圓蓮子湯竟然發(fā)揮了奇效。一時三刻,楊先生就接連打了好幾個呵欠,腦子里也感覺暈暈乎乎的。熄燈上床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呼嚕。早上起床穿衣服的時候,楊先生把手伸到枕頭底下一摸,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封密函不見了。意識到不對勁,但是他沒有聲張,而是裝作什么也沒有察覺。

        霜降后的第七日。

        大清早,表面上風平浪靜的綏芬河國境站,蟄伏在隱蔽處的日本特務(wù)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提前上崗了。趙九龍在家中把電話打到警務(wù)處辦公室,叫小郭開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到趙家樓的后門候著,等他陪楊先生把早飯吃完了,就送楊先生去火車站。

        上午九時許,一列老式蒸汽機車呼哧呼哧地喘著沉重的粗氣,頭朝東方??吭诹藝痴旧稀_@是即將從綏芬河開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趟國際列車。車站里烏泱烏泱的,到處都是人。從高處遠眺,月臺下,趕火車的人和送站的人混成了一鍋粥,在來來回回地攢動著。

        身披貂皮大氅、頭戴水獺帽的趙九龍錯過人群,引領(lǐng)著楊先生朝九號車廂的方向走去。機警干練的小郭一直跟隨在楊先生左右。他左手拎著一只黑色的小密碼箱,右手十分自然地插在自己的后腰里,摸著藏在衣擺下的那把警用勃朗寧手槍。

        自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楊先生和趙九龍擁抱在一起,互相重重地拍了拍后背。隨后,趙九龍從自己的襖袖子里摸出來一個大信封,塞給了楊先生。彼此碰了一下眼神,會意地點點頭。楊先生將那封密函掖進懷里收好,和趙九龍握手道別。

        小郭跟著楊先生登上火車后,再就沒下來。長期從事地下工作,磨礪出趙九龍機敏謹慎的行事原則。為確保楊先生平安,他安排小郭護送楊先生一直抵達符拉迪沃斯托克。只要順利地到了那邊,就會有人接應(yīng)楊先生去莫斯科。

        預(yù)判到趙九龍會來這么一手,日本人也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方面安排槍手在國際列車上尋找機會把楊先生做掉;另一方面趁小郭離開的間隙,朝趙九龍放冷槍。

        蒸汽機車開始鳴笛了,汽笛聲十分悠長,一邊嗚嗚地叫著,一邊往上空噴出一股濃白的氣霧。此刻,坐在九號軟臥包廂里的楊先生,正透過車窗,和退回到月臺上的趙九龍揮手告別。身形魁梧的趙九龍擠在送站的人群當中,明顯比周圍人高出了半個腦袋。他抬眼看了看天空,感覺今兒個天氣不錯,日頭兒足,就是風大了些。

        從趙九龍腳下站的這個位置,扭頭向后轉(zhuǎn)個四十五度角,便可望到四五百米之外,橫跨鐵路線的人行天橋上的那座燈塔。今兒早上,就在楊先生和趙九龍坐著那輛黑色別克轎車趕往火車站的時間段里,一個頭戴面具的黑衣人,手里提著一個長條形的小行李箱,已經(jīng)沿著環(huán)繞在燈塔內(nèi)的螺旋鐵梯,噔噔噔地攀到了燈塔的制高點。

        黑衣人居高臨下,站在塔臺上朝車站的方向眺望著。他目測了一下,從塔臺到車站月臺的直線距離應(yīng)該不超過五百碼。他蹲下去,把行李箱打開,里面露出分解開的一支三八式狙擊步槍的散件。他動作熟練而從容,用了不到二十秒時間,就把一支狙擊步槍組裝好了。選一處最佳狙擊位,把槍口從塔樓的一個方形小窗口伸出去。瞄準鏡的基座安裝在機匣的右側(cè),為了增強射擊的穩(wěn)定性,他還把一個金屬箍套在了槍身上,金屬箍下邊連著一個彈開后可以向前折疊的支撐槍體的單腳架。

        黑衣人瞇起一只眼睛,透過二點五倍的光學瞄準鏡試了試。這支狙擊步槍的有效射程至少在四百六十碼之內(nèi),夠到月臺應(yīng)該沒有問題,問題是今兒上午的風比較大,射出去的子彈受風阻和風向的影響,不可能毫無偏差。

        這趟國際列車,只有九號車廂里有一節(jié)軟臥,剛好靠近餐車的位置。小郭坐在楊先生對面的鋪位上。他抬頭朝橫跨鐵路線的人行天橋上掃了一眼,結(jié)果被一束強光晃到了眼睛。黑衣人埋伏在燈塔里的一個暗角處,殊不知瞄準鏡突然反光,直接暴露了他所在的位置。小郭判斷狙擊手的目標是楊先生,于是迅速地伸手將窗簾拉上,遮蔽住了車窗。

        這時候,火車的車輪摩擦著堅硬的鋼軌,哐嘁哐嘁地動起來了。小郭摸出懷里的鐵路時刻表,用指甲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字樣上刻出十字劃痕。經(jīng)過餐車時,他往乘警衣兜塞了一枚五角星徽章——這是綏芬河地下黨約定的緊急信號。

        躲藏在燈塔上面的黑衣人,又重新調(diào)整了一個狙擊位,瞄準鏡微微地下移到月臺上,趙九龍的上半身剛好落在瞄準鏡的十字線上。黑衣人本來是想打趙九龍的正臉,可是趙九龍自始至終身體沒怎么轉(zhuǎn)動。如果再不開槍,大風就會把蒸汽機車噴出來的蒸汽吹送到月臺上來,到時候瞄準鏡里看到的只會是一團白煙。偶爾有送站人的身影在瞄準鏡里竄動,和趙九龍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黑衣人死死地盯住瞄準鏡,扣壓扳機的食指在反復地比量著。如果立刻開槍,他沒有百分百擊中目標的把握。可是若再遲疑下去,就會徹底失去機會。黑衣人不想再等了,果斷地開了槍。他本想打趙九龍的太陽穴,結(jié)果受風阻影響,子彈偏移,擊中了趙九龍右側(cè)的肩膀。接著開了第二槍,子彈射中趙九龍胸口偏左的位置。當黑衣人準備補槍的時候,蒸汽機車噴出來的白煙已經(jīng)順風彌漫到月臺上。瞄準鏡里瞬間蒙了一層白霧,啥也瞅不清了。

        黑衣人收回狙擊步槍,把瞄準鏡和單腳支架卸下,槍身和槍管分拆開,利索地收進小行李箱里,扣上蓋子。這會兒,風好像比之前更大了一些。黑衣人一手提著小行李箱,一手扶著鐵梯一側(cè)的欄桿,腳步輕盈得像一只靈貓,順著螺旋梯子顛兒顛兒地跑下來。大風呼啦呼啦地撩起黑衣人的褲腳,穿著木屐的一雙小腳若隱若現(xiàn)……

        遠處的燈塔在暮色中投下一道細長的陰影。這座建于沙俄時期的建筑,曾是邊城航運的指引,如今卻成了日軍瞭望的制高點。趙九龍曾聽老碼頭工人說過,二十年前有一批革命者在此秘密接頭,燈塔磚縫里至今嵌著未引爆的炸藥——那是當年礦工為破壞沙俄運輸線埋下的伏筆。

        車輪和鐵軌不斷地咬合在一起,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鏗鏘聲。國際列車轟轟隆隆地駛出了站臺。聽到兩聲槍響,小郭心里一顫,拉開遮擋車窗的窗簾,朝月臺方向瞥了一眼。這一瞥,讓他本能地預(yù)感不好。他沒有瞥到趙九龍的身影,只感覺到站臺上的人群里好像發(fā)生了騷亂。一邊是火車上的楊先生,一邊是月臺上的趙九龍。分身乏術(shù),眼下是兩頭的挑子,他也只能顧好一頭了。

        剛一登上九號車廂時,小郭只朝過道里巡脧兩眼,就敏銳地嗅到了危險氣息??看斑叺囊涣飶椈傻噬?,坐著兩個可疑人,都是利落的小衣襟的短打扮,手里端著報紙遮擋住臉,可眼睛卻沒有落在報紙上,而是拿眼角的余光在偷偷地斜視楊先生。二人鉆進包廂里,反手就將門插上了……

        頭天晚上,小郭沒有如往常那樣,跑回到警務(wù)處宿舍里洗洗就躺下歇息,而是把福特轎車開到趙家樓附近的小巷子口,把火熄了。他一身便衣,頭上壓著一頂黑色漁夫帽,窩在駕駛樓里瞇瞪著。

        前半夜是月黑頭,蒼茫的夜空被一塊塊巨大的云團遮蔽著。后來,月亮像做賊似地從云團里一點一點地探出頭來,掙扎著爬上了半天空,沒著沒落地在藍幽幽的天幕上懸著。那是一輪生了一圈白毛兒的月亮。那些又細又軟的白毛兒如夜色里躁動著的幽靈一般在微微地飄忽著,透露出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詭異。奶黃色的圓月亮周圍套有一輪很大的暈圈,暈圈上裂出了一個小缺口,這昭示著明天要刮大風。小郭一邊觀天象,一邊心里想:明天上午楊先生要出境,這天氣趕得可是不怎么好啊!

        他歪著脖子,正在瞎琢磨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影兒在他的視線里晃動了一下。沒錯,是一個人影兒,動作干脆利落地從趙家樓的大院墻里翻出來。目標終于出現(xiàn)了,今晚總算是沒白等,小郭心中暗想。他不慌不忙,捏準了時間才下車,和前方的目標自始至終拉開適當?shù)木嚯x,悄悄地尾隨著,一路追至小鎮(zhèn)的買賣街上。果然不出所料,穿著一身青靠的蒙面人最后一個翻身,輕盈地折進了日本福岡商號的大院內(nèi)。黑衣人翻進院墻時,足袋裹著麂皮軟底,落地如貓兒踏雪。

        福岡會館的所有房間里都烏漆墨黑的。蒙面人沒有作聲,拿中指關(guān)節(jié)在門板上輕輕扣了兩下,緊接著,就瞧見會館頭一間房里的燈突然亮了。旋即,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兒,蒙面人身子一扭,蛇蜥一樣溜了進去。直到閃入福岡商號暗室,蒙面人才從腰帶夾層取出折疊木屐,趾縫間的老繭卡進竹齒時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

        小郭也一個縱身,躍過高高的院墻,落地后貓下腰,溜著墻根兒跟進。躲在會館門后,他支棱起耳朵細聽了片刻,里面毫無動靜。主要是亮著燈的那間房離門口太遠了,窗戶上遮一塊厚實的幕布,將里面的一切都擋得嚴嚴實實的。他仰脖兒瞅了瞅,發(fā)現(xiàn)那幕布上端還留有一條窄縫兒。他順著會館一頭的墻垛,悄悄地躥上房頂,然后學夜蝙蝠那樣,來個倒掛金鉤,上半身打房檐上垂下來,眼睛透過幕布上端的縫隙,朝房間里面窺視。

        這間房不是會館的娛樂場所,而是日本玄洋社獲取特定情報和指揮絕密行動的一間辦公室。此刻,社長內(nèi)田身著淺蔥色山形袖口羽織,肅然危坐在桌前,正在翻閱手下人竊取來的一沓兒情報。蒙面人移步到桌前站定,脖子挺得直直的,用日語和內(nèi)田交流了三五句,然后將一個大信封從自己懷里摸出來,雙手擎著,呈遞上去。蒙面人移動腳步的時候,褲管兒下面露出穿著木屐的小腳。

        內(nèi)田將大信封的一頭撕開,從里面抖出一張《民國日報》。內(nèi)田蹙著眉頭,愣怔地盯著滑落到桌面上的舊報紙,氣得差點兒吐血。他將報紙抓在手里揉成一個團兒,擲在蒙面人的腳下。原來,被楊先生壓在枕頭下面的那封密函是假的,真的密函藏在趙九龍的身上。

        “你的身份已經(jīng)暴露,趙家樓回不去了,”內(nèi)田看著蒙面人說,“我要安排你去執(zhí)行一項新的任務(wù)……”

        國際列車像蠕動著的一條大蟒,沿著山腳下鋪陳的鐵軌蜿蜒著爬行。鉆出三段神秘且幽暗的山體隧道以后,它便掙脫了國境線的束縛,開始朝著荒無人煙的莽莽原始森林里深入了。

        楊先生坐在軟包車廂里,眼睛透過車窗,可以一覽域外連綿起伏的群山,密布的河流,廣袤的草原,還有靜靜的白樺林。因為是初冬時令,山川和原野早已褪去鮮亮的外衣。目之所及,枝疏葉稀,草木枯黃,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蕭瑟之美。

        前方不遠處又出現(xiàn)了山體隧道。黑漆漆的洞口,看起來像巨獸咧開的一張大嘴,正在等待吞噬獵物。這會兒,國際列車已經(jīng)深入到濱海邊疆區(qū)的腹地了。日本特務(wù)是時候?qū)钕壬率至?。蒸汽機車嗚嗚地拉響長長的汽笛,一頭扎進隧道,車廂里開始一節(jié)一節(jié)地依次暗下去。由于隧道是一個密閉的空間,空氣被壓縮,氣流突然加快了,聲音回響的疊加讓乘客聽到車輪撞擊鐵軌的動靜比之前大了許多。

        忽然,車廂過道上的吸頂燈仿佛被風吹著似的,一明一暗,閃了幾下,然后就徹底滅掉了。包廂和過道里都變得一片漆黑了。日本特務(wù)把點燃的一枚煙幕彈,順著包廂門底下的縫隙塞了進去。聽到嘶嘶的聲音,小郭一個翻身就骨碌到鋪下,捂緊鼻子,屏住呼吸,迅速打腰間拽出勃朗寧手槍,擼了一下滑蓋兒,朝門中心的位置先摟了兩槍,緊接著飛起一腳,踹開包廂的門,拉起楊先生就沖了出去。有大量的煙霧彌散在過道里。在煙霧的掩護下,小郭拽著楊先生,跌跌撞撞地從九號車廂向八號車廂的連接處跑去。到了兩節(jié)車廂的交匯處,小郭將楊先生推進廁所里,叮囑他在里邊把門插死,暫時不要出來。

        躲在廁所里的楊先生,聽到外面槍聲不斷。小郭手持一把勃朗寧,已經(jīng)和日本特務(wù)交上火了。這時候,車廂的吸頂燈閃兩下之后又恢復了照明。為了避免傷及無辜,小郭一邊持槍與那兩個日本特務(wù)對射,一邊向車廂內(nèi)的乘客高喊:“快都趴下!”

        話音未落,八號車廂硬座上的所有乘客,紛紛逃離自己的座位,抱頭蹲在車廂中間的過道上,一個個嚇得不敢睜開眼睛,耳朵里傳來噼噼啪啪的槍響。一塊車窗玻璃被子彈擊碎了,碎屑被隧道里的強風吹得四處飛濺,有好多乘客的圍巾和帽子在車廂里飄起來。好些硬座的椅背上被槍打得全是窟窿眼。在激烈的槍戰(zhàn)中,一個日本特務(wù)中彈倒下,再沒爬起來。另一個日本特務(wù)被小郭追到八號車廂與七號車廂的連接處。七號車廂的乘客也被嚇得亂成了一鍋粥。日本特務(wù)把身上備用的彈匣打光之后,索性扔掉了王八盒子,又從身上順出一把短刀來。

        突然,那個日本特務(wù)揪住了一位女乘客的頭發(fā),拿一只胳膊死死地勒住她的脖子,然后將短刀的刀刃抵在她的喉嚨上。一股殺氣從日本特務(wù)的眼中流露出來,盯著距離他十米開外的小郭,威逼著說:“放下你手里的槍,不然我就殺了她!”

        “你先把人質(zhì)放了!”小郭冷靜地說。

        “你先放下槍,我就釋放人質(zhì)?!比毡咎貏?wù)梗著脖子說。小郭慢吞吞地蹲下身子,把勃朗寧手槍輕輕地放到自己的腳下。

        “把槍踢過來!”日本特務(wù)要挾說。

        小郭猶豫了一下,拿腳尖一撩,便將勃朗寧手槍踢到了日本特務(wù)的腳底下。日本特務(wù)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迅速彎腰把勃朗寧手槍撿起來。女人質(zhì)突然掙脫特務(wù)的束縛,徑直朝小郭這邊奔過來。撲過來的一瞬間,女人質(zhì)順出袖管里的一把匕首,朝小郭的腹部狠狠地刺過來。小郭臉色大變,腹部向后一收,伸手抓住女人質(zhì)拿刀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女人質(zhì)的頭發(fā),一腳將其踹飛,頭套落在地上。

        男扮女裝的特務(wù)現(xiàn)了原形,反撲上來,與小郭二度交手。二人在車廂過道里纏打在一起。特務(wù)使出一招擒拿術(shù),一只手抓住小郭的脖子,另一只手控制住小郭的一只手臂,雙腿夾住小郭的另一只胳膊,然后迅速移動屁股,朝后仰臥在地。他想把小郭的那只胳膊掰斷。小郭扭動一下脖子,在特務(wù)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疼得特務(wù)齜牙咧嘴地松開手。小郭眼疾手快,把落在硬座底下的匕首摸在手里,三下五除二,就把這個特務(wù)解決掉了。他剛爬起來,那個手持勃朗寧的特務(wù)已經(jīng)走到近前,抬手把槍口頂在了小郭的腦門上,連扣兩下扳機,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手槍是啞的。原來小郭的勃朗寧手槍里沒有子彈了。特務(wù)丟掉勃朗寧,又跟小郭過了幾招,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對手,轉(zhuǎn)身就跑。小郭并不急著追,彎腰撿起勃朗寧,將空彈匣卸掉,反手從腰間又摸出來一個新彈匣,利落地插上。

        這時候,長長的列車嗚嗚地怪叫著,打山體隧道里面鉆出來,車廂里一下子就亮堂了。那個日本特務(wù)逃到第七節(jié)車廂與第六節(jié)車廂的交匯處,打開了一個緊急門。小郭追到跟前,把槍口對準他。特務(wù)雙手緊緊地扳住緊急門,灌進來的強風,將他的身體吹得搖搖欲墜。小郭假裝扣動一下扳機,嚇得他腦袋朝后一仰,順著緊急門就栽下去了。

        次日早上,一架老式電話機焦躁地響起來,吵醒了還沒起床的內(nèi)田。他懶洋洋地從被窩里伸出一只胳膊,從床頭柜上抓起聽筒,里面?zhèn)鱽韱枥锿劾驳穆曇簟k娫捠邱v扎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日本玄洋社分社的負責人打過來的。他用日語在電話里通知內(nèi)田,他們在國際列車上的行動失敗了,讓楊先生毫發(fā)無損地回到了莫斯科。聽罷這個消息,內(nèi)田氣急敗壞地摔了話筒。

        入冬的頭一場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漸漸地籠罩住了一幢幢建筑,染白了一條條街道。雪越下越大,一層疊著一層,最后壓制住了世界的喧囂,掩蓋住了邊陲大地的荒蕪和污穢。白茫茫的邊城,猶如一只呼吸困難的洪荒巨獸,勉強拖延一口還沒有斷掉的氣。

        小郭一下火車,冷風卷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來。他打了個寒噤,立刻就感受到塞北徹骨的寒意了。站前廣場上,一個冒著風雪的報童,一邊揚著手里的報紙,一邊大聲地吆喝:“號外!號外!警務(wù)處長趙九龍遭遇冷槍!”

        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去,打報童手里飛快地擄過一張報紙,只掃了一眼大標題,來不及往下細看。這時候,剛好對面跑過來一輛黃包車,他慌忙攔下,催車夫快點拉他去瑪利亞醫(yī)院。

        此刻,趙九龍?zhí)稍诂斃麃嗎t(yī)院一間高危病房里,仍舊處于深度昏迷之中。

        小郭披著一身雪花,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趙夫人和大小姐守在病榻前,都垂著眼皮,悶頭不語,氣氛顯得凝重。趙九龍仰面躺在病榻上,身上蓋著一張毛毯,蒼白的面頰上沒有一絲血色。小郭走過去,俯下身子,將嘴巴貼在趙九龍的耳朵邊,輕輕地喚了兩聲“處長”。喚第一聲時,沒有什么反應(yīng),喚第二聲的時候,趙九龍的睫毛輕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聽到了,但是眼睛卻沒有睜開。小郭轉(zhuǎn)回身,把詢問的目光落在趙夫人的臉上。趙夫人淚漣漣地說:“你和楊先生前腳剛上火車,后腳他就遭了暗算,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背后放的冷槍?!?/p>

        小郭又把目光投向了大小姐:“景荘,你爹他現(xiàn)在啥情況?有沒有生命危險?”

        “一槍穿透了左肺葉,還有一槍射中了右肩膀,子彈取出來了。”大小姐哀傷地說,“有沒有生命危險,現(xiàn)在不好說,還需要觀察一兩天!”

        三日后,趙九龍奇跡般地醒過來了。他嗓子里發(fā)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眼神老往門口瞟。見此情形,趙夫人心里就猜出個七八分,趕緊打發(fā)大小姐跑一趟警務(wù)處,去把小郭叫過來。

        看到小郭,趙九龍胳膊肘撐住床,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小郭輕輕地把他按回去。他喘氣有點吃力,雙唇翕動著。小郭趕緊附耳過去,聽他含混不清地問:“楊先生安全了嗎?”

        “嗯嗯,楊先生現(xiàn)在很安全,他已經(jīng)在莫斯科了?!?/p>

        聽小郭說完,趙九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這時,主治醫(yī)生過來查房,小郭禮貌地向他詢問趙九龍的情況。醫(yī)生是個俄國人,嘀里嘟嚕說了一大串俄語。小郭聽不太懂,就讓大小姐幫著翻譯。醫(yī)生說的大概意思是,趙九龍的肺臟功能本來就不太好,這次又傷到了肺葉,需要住院靜心療養(yǎng)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趁趙九龍住院的間隙,小郭暗地里探查,摸清了日本福岡商號的底細。果不其然,福岡商號是日本玄洋社在邊城設(shè)立的一個情報據(jù)點。玄洋社比黑龍會成立的時間還早,是一心效忠日本天皇,主張對外擴張的反動社團,創(chuàng)始人是一個叫頭山滿的白胡子老頭兒。早在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十年前,他便跑到中國開辦起了東洋學堂,暗地里培養(yǎng)侵華的間諜人員,專門從事海外軍事與政治間諜活動。玄洋社早期的活動中心在上海,后來就像天女散花一樣,把分社鋪展到了世界各地。

        玄洋總社綏芬河分社的社長叫內(nèi)田,他出生于日本九州地區(qū)福岡市一個沒落的武士之家。很多年以前,內(nèi)田在日本陸軍某部隊里服過役。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還跟隨日本陸軍少將齊藤李治郎登陸并占領(lǐng)過俄羅斯遠東地區(qū)最大的港口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退役之后,得到了日本軍方的秘密支持,他被派遣到邊城綏芬河,豎起福岡株式會社的招牌,走的是以商養(yǎng)諜的路子,做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買賣。也就是說,他們表面上做的是進口鐵礦砂的生意,而實際上卻以鐵礦砂掩人耳目,私底下在販賣紅丸,走私煙土,倒弄槍火,干的全是黑市勾當。

        內(nèi)田作為日本右翼政治團體的幕僚,同日本政府和軍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福岡商號里豢養(yǎng)了一大批浪人和間諜,在綏芬河和符拉迪沃斯托克竊取、刺探俄共和中共方面的情報,大搞顛覆和暗殺活動。他們的情報搜集網(wǎng)絡(luò),鋪滿了中國大江南北和白山黑水的各個角落。福岡商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恐怖主義組織和間諜孵化學校。他們的觸角在邊城蔓延縱深之勢,簡直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就連趙家樓這樣的深宅大院,居然也混進了他們的人。

        在小郭遞給趙九龍的一疊加密檔案中提到,玄洋社近年訓練的頂級間諜均以猛禽為代號。最新情報顯示,代號“夜梟”的特工已潛入邊城,擅長偽裝與毒殺,但身份成謎。檔案角上潦草地寫著:“夜梟喜棲暗處,爪牙藏于袖中?!?/p>

        趙九龍摩挲著懷表上的彈痕,回憶起二十年前埋雷那晚,暴雨把引線沖得七零八落,老毛子的探照燈掃過來時,他半個身子卡在排水渠里,硬是把銅芯電線塞進滴水獸的嘴里。他忽然抓起煤油燈照向墻縫,蛛網(wǎng)覆蓋的磚雕貔貅口中,隱約可見暗紅膠皮線頭……

        這日,秀姑如往常一樣,泡好一壺趙九龍愛喝的雀舌茶,小心翼翼地端到趙九龍的面前。他接過茶杯,目光卻不經(jīng)意間落在了秀姑手掌的虎口處。趙九龍眼神突然變得銳利,他注意到秀姑虎口處那不易察覺的槍繭。厚實的槍繭長在這么細嫩白凈的一雙女人手上,很有違和感。這一發(fā)現(xiàn),不由讓趙九龍大吃一驚。忽然,他想起昨夜翻閱的玄洋社檔案——代號“夜梟”的特工虎口有長期持槍的繭痕,且慣用袖中匕首。茶盞在他手中微微一顫,幾滴褐色的液體濺在案頭。

        次日,趙夫人打發(fā)秀姑上街買東西,趙九龍就不遠不近地尾隨著,他發(fā)現(xiàn)秀姑走路的樣子有點怪異??粗粗?,他就看出了問題。原來秀姑走路內(nèi)八字十分明顯。秀姑走路的步態(tài),讓他聯(lián)想到了日本女人。因為日本和服的設(shè)計使得女人走路時必須保持內(nèi)八字,以避免踩到和服的下擺,再就是受日本傳統(tǒng)跪坐文化的影響,導致女人兩條腿長時間盤著,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走路時內(nèi)八字的步態(tài)??蓡栴}是,也不是只有日本女人走路內(nèi)八字,中國女人受遺傳因素和發(fā)育不良影響,比如扁平足,也會使腳底拱形結(jié)構(gòu)消失,增加內(nèi)旋傾向,從而導致內(nèi)八字。可僅憑秀姑走路內(nèi)八字就斷定她是日本女人,也未免太武斷了。

        一抬眼,瞅見“寶興隆鞋莊”的匾額,趙九龍心中暗自咕噥:識別秀姑是不是日本閨女,其實看她的腳就行。想到這里,他鉆進鞋莊,買了一雙簇新的平底緞面刺著鳳戲牡丹紋的繡花鞋。不過,他一個大男人,直接去脫秀姑的鞋子看腳顯然不合適。回家后,他把繡花鞋拿給夫人,讓她拿鞋過去給秀姑試穿一下,看看合腳不合腳。夫人城府沒有那么深,當然不曉男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聽從吩咐。趙九龍?zhí)匾饨淮?,試鞋子的時候,讓她好好端詳一下秀姑的大拇趾縫兒,看看有什么特別的地方?jīng)]有。沒多大一會兒,夫人就挓挲著兩只空手回來了。

        “怎么樣?”

        “鞋子不大不小,尺寸正合適?!?/p>

        “哎呀,我是讓你瞧一瞧秀姑的腳,有什么特別的地方?jīng)]有?!?/p>

        “也沒啥特別的地方呀,就是腳大拇趾和二拇趾縫兒特別大?!?/p>

        “你到底瞅清楚了沒有?”

        “瞅得清清楚楚的,怎么了?”

        “沒怎么,你就別多問啦?!?/p>

        趙九龍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答案:秀姑是個地地道道的日本女人。因為日本女人習慣穿笨重的木屐,這就導致腳大拇趾跟二腳趾之間的空隙很大,一脫鞋就能瞧出來。秀姑雖然接受過日本間諜孵化組織的特訓,無論說話做事,還是習慣上,已經(jīng)跟傳統(tǒng)的中國女人看不出差別,一般人的確難以分辨出來。而趙九龍做情報工作多年,養(yǎng)成了觀察入微的本領(lǐng),總能從常人注意不到的細節(jié)中看出破綻。秀姑身上一個小小的紕漏,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回想起當年收留秀姑的情景,趙夫人還歷歷在目。那一年,剛好也是個大雪天。天將擦黑的時辰,剛吃過晚飯的管家王伯,頭戴一頂貉殼帽子,手里掄著一把竹掃帚,在清掃院落里的浮雪。清掃到院門口的時候,他一抬眼,就瞅見一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子,眼珠兒黑白分明,呆愣愣地杵在宅門外。

        眼瞅著天就黑透了,萬一把小叫花子凍死在宅門外,趙夫人知情,心里又得不落忍。王伯心里想,他知情不報,還得落一身埋怨。趙夫人一向樂善好施,早些年沒少接濟逃荒過來的山東老鄉(xiāng),容留他們在府上白吃白住,簡直將這里當成了大車店。

        大冷天兒,小叫花子腳上穿的還是一雙開線飛邊的單鞋,黑黢黢的腳后跟和腳趾頭全都在外面露著呢。單細瘦弱的肩膀上搭著一個褡褳,一頭像鳥窩似的頭發(fā),戧毛戧刺,灰頭土臉,根本分辨不出是男娃還是女娃。盯著趙夫人手里的兩個白面饃饃,小叫花子的兩只眼睛瞪得精光四射,撲通一聲就跪倒在雪地上,胸口捂著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碗,哀求著說:“夫人,可憐可憐我,給口吃的吧?!?/p>

        聽小叫花子的語聲是個嫚兒,趙夫人的心就顫了幾顫。小叫花子從她手里接過兩個白面饃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盯著趙夫人的臉,好像還沒吃飽。趙夫人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秀姑”。趙夫人又問她爹和娘呢,她說自己爹娘從關(guān)里往關(guān)外逃荒的半路上全都餓死了,如今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吃齋念佛的趙夫人最受不得這個,心軟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把秀姑拉進府里,吩咐廚娘把剩飯剩菜全端上來,讓她劃拉個飽。

        秀姑臉上臟兮兮的,頭發(fā)也搟氈了,油膩膩地打成綹兒,渾身上下還散發(fā)出臭烘烘的味兒。趙夫人吩咐府上的婆子,去西廂房里拾掇出來一間屋子,溫好一大木桶清水,讓秀姑好好洗洗身子。洗澡后換上衣服,秀姑和乞討時判若兩人,看著眉目清秀,白白凈凈,把府上的丫頭婆子們都看呆了。秀姑來府上沒幾天,就深得趙夫人的歡心。趙夫人信佛虔誠,房間里供著一尊菩薩呢。早晚秀姑也跟著她一道誦經(jīng)燃香。如今想想,趙夫人不由得頭皮發(fā)麻,后脊背也一陣陣地發(fā)涼。哪承想秀姑會是個日本閨女。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好心腸收留的人,居然是日本玄洋社安插在趙家樓里刺探情報的小奸細。

        這天晚上,瑪利亞醫(yī)院樓頂上的那口大鐘,甕聲甕氣地敲過了十二下,每層樓的病房里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關(guān)了燈。走廊里顯得格外安靜,靜得可以聽到外面的風吹草動,還有病人躺在房間里的呼嚕聲和哼哼聲。

        深夜,醫(yī)院走廊里傳來硬底皮鞋的咔嗒聲。

        趙九龍坐在床沿邊上,感覺嘴里有些苦,便從衣兜里翻出來半盒雪茄和一匣火柴。他彈出一根雪茄叼嘴里,劃著火柴點燃。雪茄一明一滅,閃著暗紅色的光。吧嗒兩口,把嘴里的苦味兒壓住了。忽然,房門上鑲嵌的那塊烏玻璃,被一個黑影給罩住了。趙九龍心頭一凜,立即掐滅雪茄,連同火柴一塊掖到了褥子底下。接著就聽到篤篤的敲門聲。

        “誰?。俊?/p>

        “爹,是我?!?/p>

        聽見自己女兒的聲音,趙九龍把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小姐推門進來,輕輕地走過去,把手放到趙九龍的前額上試了試,感覺有一點發(fā)燒。她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找出兩片氨基比林,送進趙九龍嘴里,侍候他用溫水服下。

        大小姐轉(zhuǎn)身出去時,隨手把房間里的燈關(guān)了。趙九龍?zhí)稍诓¢缴喜[瞪了一小會兒,感覺自己的胸口有點悶,于是就悄悄地爬將起來,把房門錯開巴掌寬的縫兒,想透透氣。走廊里昏黃的燈光斜斜地順著門縫兒投射進來。側(cè)臥在病榻上的趙九龍,翻身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幽靈一樣在門縫兒里閃過。

        “是景荘嗎?”趙九龍欠起身子問。

        聽不見門外有人回應(yīng),趙九龍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恐约憾嗄甑慕?jīng)驗,他判斷門外的走廊里潛伏著危險。他披上衣服下床,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朝走廊里張望了幾眼。走廊里空蕩蕩的,吸頂燈電壓不穩(wěn),明明滅滅地閃爍,跟鬧鬼似的,有點嚇人。趙九龍身上的槍傷還沒有愈合,他不敢出去冒這個險。

        為以防不測,他把門在里面鎖死,將床上的褥子和衣服擺弄成一個側(cè)臥著的人形,拿被子掩蓋好了。他悄悄地鉆到床底下,豎起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

        沒一會兒,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在擰動門鎖。門開了,蒙面人站在門口,褲管兒下面露出一雙女人的小腳,棉襪下踩著木屐。她舉起一把帶消音器的手槍,朝床上的被筒連開三槍。這當兒,有起夜的病人大聲地咳嗽起來,驚跑了打冷槍的刺客。

        躲在床底下的趙九龍意識到,繼續(xù)躺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不安全了。如果刺客知道今晚沒得手,遲早還會采取刺殺行動的。他一點不怕死,但是不想死在醫(yī)院里。第二天早上起來,趙九龍突然大發(fā)脾氣,說受不了病房里充斥著石炭酸的味道,一聞就惡心想吐。這種環(huán)境,他一刻都不想待了,嚷嚷著要回家。大小姐終究拗不過他,找主治醫(yī)生好一番商量,才答應(yīng)給他辦理了出院手續(xù)。

        回家后,趙九龍每天晚上都做噩夢,而且還老是重復那一個夢。夢境里永遠是橘黃色的世界。他呼哧呼哧地在茫茫原野上奔跑著,身后有個神秘的黑衣人一直在追他。突然之間,有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呼吸困難。他想喊喊不出,動又動不了,脖子不聽使喚,就好像有千斤重物墜著似的,勒得他透不過氣來。忽聽得轟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倏地從黑洞洞的槍口里吐出來,彈頭穿透血肉的聲音清晰無比。趙九龍渾身一激靈,從噩夢中翻身坐起,發(fā)現(xiàn)自己出了一身虛汗,床單和枕頭都濕透了。

        買賣街上開著一家叫百草堂的老藥鋪。趙夫人聽府上一個婆子說,老藥鋪來了一位坐堂先生,專門診治做噩夢的病,便打發(fā)管家王伯跑一趟百草堂,找坐堂先生抓兩副中草藥回來。趙夫人打開草藥包瞧了瞧,里邊有人參、干姜、當歸、白術(shù)、芍藥、紫菀、防風、茯苓、龍骨、甘草、桂心、大棗等等。趙夫人將這些中草藥折進一個醬釉陶罐里,拿文火慢慢地熬成黃澄澄的湯水。這湯水叫定心湯,是專治做噩夢的,坐堂先生叮囑,說要堅持每天早中晚各喝一次,喝上一個禮拜,就能見效果了。趙九龍喝了七天定心湯,還真奏效了。噩夢是不做了,咳嗽病又犯了。他整夜整夜地咳嗽,覺睡不消停,趙夫人也一塊跟著糟心上火。為了不牽累家人,趙九龍獨自睡進書房里。

        這天早上,趙夫人把大小姐叫過來商量,打算讓趙九龍去瑪利亞醫(yī)院里做個檢查,看看到底是肺子出了問題,還是別的地方有毛病。娘倆好言相勸,趙九龍就是油鹽不進,死活都不肯再去醫(yī)院了,把趙夫人愁得不行。趙九龍的肺臟不好,都是因為當年他跟楊先生一道跑崴子,在西伯利亞礦區(qū)做苦力時勞累過度,落下的病根兒。

        說起來,趙九龍跟楊先生的交情確實非同一般。兩人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兄弟。楊先生前半生命運坎坷,時運不濟。幼年的時候,家里人將他送進私塾里讀書認字兒,巴望他將來能考取功名,走入仕途。奈何家庭迭遭變故,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書本,回家里拿起鋤頭,當上了莊稼把式。未到弱冠之年,家里人就張羅著給他娶媳婦了。這世上,有的人天生就是富貴命,可以一輩子吃喝不愁,過得隨性灑脫,而有的人天生就是奔波勞苦的命,屢受挫折。楊先生便屬于后者。他成家沒多久,女人就患病死了。后來,瞅見村子里不少人都闖了關(guān)東,楊先生的心思也活泛了,他不甘心老守田園一輩子,將心一橫,毅然決然地離開了生養(yǎng)他的山東平度西鄉(xiāng)馬戈莊村。幾經(jīng)輾轉(zhuǎn),他來到哈爾濱,開始靠打零工維持生活。沒多久,他就跑去了綏芬河。楊先生的心思野著呢,他來綏芬河的目的,并不是為了落腳謀生,而是想待可乘之機越境跑崴子。為了攢足墊腳錢,他跑到邊城的碼頭上打起赤膊扛大包。機緣巧合之下,他結(jié)識了打山東平度門村鎮(zhèn)河南村跑出來的趙九龍。二人一見如故,十分投脾氣,于是插香拜把子,義結(jié)金蘭,發(fā)誓從此肝膽相照。楊先生有個遠房的堂弟在境外做皮貨生意,他打算越境去投奔堂弟。其實趙九龍也早就不想在碼頭上討生活了。楊先生一露出口風,趙九龍喜不自禁。

        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哥倆冒著生命危險越過邊境線,幾番周折以后,闖蕩到了當時由沙皇尼古拉二世統(tǒng)治下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到了邊界的那邊,他們才明白世界是如此之大,大如太平洋一樣無邊無際,大到楊先生根本就沒辦法尋找到那個多年沒有見過面的堂弟。他跟趙九龍在境外兩眼一抹黑,身無分文,語言也不通,生存的艱難程度可想而知。好在他們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冒得起險,吃得起苦,也遭得起罪,哪里有活干,就往哪里鉆。在遠東的荒郊野外當筑路工人,在鐵路工廠里做學徒,在皮鋪店里當伙計,還跑到天寒地凍的西伯利亞礦區(qū)做了一年多苦力……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哥倆在境外并肩參加了反戰(zhàn)運動,還雙雙被推舉為華僑工人的代表。十月革命前,他們秘密地加入了列寧領(lǐng)導的布爾什維克黨。二人還曾經(jīng)滲透到沙皇俄國的外交部里當差,表面上是在為沙皇當局效力,私底下卻在為布爾什維克黨從事地下活動。幾年光景下來,哥倆練就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且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某次任務(wù)中,他們險些被沙俄巡警圍捕于燈塔之下。楊先生點燃礦工留下的引線,炸塌半面磚墻才得以逃脫。趙九龍至今記得火光中紛飛的碎石,如黑鴉般撲向夜空。

        沒兩年,趙九龍單槍匹馬折返綏芬河,起初在商務(wù)局里做俄語翻譯工作,后來慢慢地躋身于商界,被推選上臺做了會長。當上商會會長之后,趙九龍的眼界就更加開闊了,思維也變得敏銳起來。短短三五年光景,他在富錦、綏陽、綏芬河、東寧等地陸續(xù)地購置了大量的地產(chǎn)和房產(chǎn),一步步走上了實業(yè)興家的道路。不光是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仕途也順風順水。商會會長卸任沒多久,他就坐上哈爾濱中東鐵路局綏芬河警務(wù)處處長的寶座,一躍成為邊城里聲名顯赫、富甲一方的紅頂商人。中共“一大”后,他跟楊先生從俄共黨員轉(zhuǎn)為中共黨員。哥倆一個境外,一個境內(nèi),珠聯(lián)璧合,為黨、為革命做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工作。

        趙九龍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趙夫人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就打發(fā)管家王伯去百草堂抓止咳潤肺的中草藥回來。以前,她都是打發(fā)秀姑去的,現(xiàn)在也只好支使王伯去了。她把一張老藥方子,翻找出來拿給王伯,讓他按這個方子去百草堂抓藥。

        王伯出門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喧囂的買賣街上燈火通明。王伯趕過來的時候,老藥鋪的小伙計正在鎖外窗戶上的閘板兒。小伙計扭頭瞥王伯一眼,漫不經(jīng)意地說:“藥鋪關(guān)板兒了,明兒個再來吧。”

        王伯看著那個小伙計,用商量的語氣說:“趙家樓是百草堂的老主顧了,通融通融吧。”

        一聽是趙家樓的人,小伙計立馬熱情起來了,朝王伯微笑著說:“哦,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您來過,找坐堂先生抓過藥是吧?”

        “您真是好記性??!”王伯笑呵呵地說。

        小伙計客氣著,把王伯讓進老藥鋪的大堂。王伯把手里掐著的方子遞給了小伙計。小伙計接過方子粗略地掃兩眼,說:“這方子以前是秀姑過來抓的,她怎么好些日子不過來了?”

        小伙計對秀姑有意思,王伯一眼就看出來了。為了應(yīng)付小伙計,他只好謊稱說秀姑回關(guān)里老家探親去了。他不說倒好,一說,小伙計反倒沒完沒了地打聽起來,問秀姑回關(guān)里多久了,什么時候回來。王伯只好敷衍他,說秀姑回關(guān)里個把月了,應(yīng)該就快回來了吧。他這么一說,仿佛無形當中給了小伙計一些盼頭似的。

        小伙計讓王伯坐在攔柜外邊的一把椅子上等候。開藥鋪是個關(guān)系人性命健康的行當,不管生客還是熟客,一律會被攔在柜臺的外面。王伯瞥見柜臺角落扔著一只風干的貓頭鷹標本,翅膀上沾著暗紅污漬。他隨口問道:“這夜貓子倒是少見?!毙』镉媺旱吐曇簦骸吧显掠袀€戴面紗的女人來賣藥材,非說這是‘夜梟’,能入藥治心病?!?/p>

        而此刻的內(nèi)田,如幽靈一樣站在百草堂閣樓的單向玻璃后,正偷看小伙計將狼毒根磨成粉。

        小伙計將藥方子放在柜面上展平,拿一把銅鎮(zhèn)尺壓住一角,然后在柜面上鋪好兩張見方的桑皮紙,用戥子稱好每一樣草藥,再拿方子捋一遍,核對無誤后包裹上,拿細紙繩勒緊,捆綁好了。王伯付了藥錢,跟小伙計又客氣了兩句,轉(zhuǎn)身就走出了老藥鋪。

        昏黑的小巷子里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王伯走著走著,就感覺身后有人在跟蹤他,回了幾次頭,卻什么也沒有。猛不丁地,不知從哪里躥出來一只黑貓,撲上肩頭,嚇了王伯一跳。他一巴掌將黑貓打下去,喵嗚一聲,黑貓遁入沉沉的黑夜里去了。快走出巷子口的時候,王伯的后腦勺上被人打了一悶棍。突然眼前一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過了一會兒,冷風一吹,王伯才清醒過來。感覺后腦勺生疼,伸手一摸,起了一個包,能有雞蛋那么大。王伯揉了揉后腦勺,從地上撿起那兩包草藥,也沒細瞅,拎起來就走。剛走沒兩步,就感覺到不對勁,一摸腰里,錢袋子沒有了。他心里咯噔一下,這是遇上打劫的了。回到府上,王伯說起自己在小巷子里遭人打劫的事兒,趙夫人也沒有往別處想,還用破財免災(zāi)的話來安慰他。

        服過湯藥后,趙九龍非但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病情反而更加嚴重了。半夜里,他喉嚨一熱,噗的一聲,一口熱血噴了出來。他抓起枕邊的手帕,將嘴角的血抿干凈。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讓大小姐去把小郭叫過來。小郭趕到趙家樓時,趙九龍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小郭湊近了床榻,把耳朵貼在趙九龍的嘴巴上,聽他交代后事。小郭懷疑趙九龍喝的湯藥有問題,于是決定連夜跑百草堂里一探究竟。

        小郭攥緊了腰間的勃朗寧,特意繞過院墻陰影處。他知道此刻絕不能暴露在月光下——瑪利亞醫(yī)院三樓窗口閃過金屬反光,那分明是狙擊鏡的寒芒。

        書房里,趙九龍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絲。他摸出枕下的懷表,表蓋內(nèi)側(cè)嵌著與楊先生在礦洞里的合影,表鏈上系著半枚布爾什維克黨徽?!霸撌站W(wǎng)了……”他喘息著自語了一句,然后抽出暗格里的密函,就著煤油燈點燃?;鹕嗑磉^泛黃信紙時,窗外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秀姑早已察覺趙九龍設(shè)局,故意等待檔案焚毀時突襲。趙九龍艱難支起身子,將銅鎮(zhèn)紙砸向壁爐機關(guān)。暗門轟然洞開,露出整面情報墻——所有線索最終匯聚成“秀姑=玄洋社代號夜梟”的血紅箭頭。他顫抖著劃亮火柴,火苗順著浸透煤油的引線竄向地窖方向?;鹕嗵蛏稀耙箺n”檔案時,秀姑從梁上翻下,袖中匕首挑向引線。趙九龍咳著血笑出聲:“到底是穿不慣繡花鞋呀?!闭f完,他突然扯開衣襟,露出綁滿雷管的胸膛——二十年前礦洞里的同款炸藥正在倒計時。

        這時,百草堂地窖內(nèi),內(nèi)田正將氰化物粉末混入當歸藥包。忽聞頭頂橫梁吱呀作響,抬頭便見小郭倒懸而下,勃朗寧槍管抵住他太陽穴。“你們往藥里摻的西伯利亞狼毒,夠治十個肺癆病人了。”小郭冷笑,槍口下移,“你也該嘗嘗自己開的方子了?!?/p>

        “砰!”小郭側(cè)身躲過冷槍的瞬間,子彈擦著內(nèi)田耳際沒入藥柜。漫天飄散的藥粉中,他瞥見窗外燈塔突然炸起沖天火光——那是趙九龍二十年前在俄境學會的礦工信號。

        “聽見了嗎?”小郭揪起內(nèi)田的頭發(fā),“你們的燈塔塌了。”遠處瑪利亞醫(yī)院方向,熊熊烈焰正吞噬著日本特務(wù)的狙擊點?;鸸庹樟裂┮鼓撬玻」蝗蛔x懂處長最后那個眼神——原來咳血不止的病容,不過是請君入甕的偽裝。

        黎明破曉前,小郭拎著染血的藥包返回趙家樓。他看不到暗處潛伏者的身影,但他知道,此刻定有一桿洋槍瞄住了他。

        責任編輯:張?zhí)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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