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國史上民族交融的富地,陜北區(qū)域留下了許許多多曾經走過這里的少數民族的足跡。粟特人,就是這樣一個曾經閃亮過歷史天空的耀眼明星。今天,盡管粟特已不再以一個獨立族群的身份存在,但他們對中華文明的貢獻卻沒有隨著自身實體的消亡而泯滅不見。歲月流逝,桑田滄海,人雖遠走,風韻氣質留存。泱泱中華文化,粟特文明藝術、宗教民俗等的影響痕印深重。就在陜北大地上,驚鴻一瞥間,高原百姓的音樂舞蹈、生活習俗、人群血脈中都依稀隱約影影綽綽地能夠看到粟特人的身影。
一
延州北約150公里,是中古史上另一個聲名卓著的地方——夏州,或者叫朔方。2024年正月,筆者和幾位朋友從延州驅車一路向北,蒼茫的陜北大地,黃土漠漠,丘陵縱橫,星星點點散布其間古老斷續(xù)的長城、衰敗頹傾的城堡驛站,以及不時映入眼簾沉默敦厚的烽火臺都在提醒我們,這是一塊多么厚重蒼涼的土地……作為歷史上草原民族和農耕民族的分界線,陜北高原充滿了濃郁幽遠的邊塞意味和悲愴氣息。
夏州,今天的名字叫靖邊,位于陜西省榆林市西南部,北與內蒙古自治區(qū)烏審旗、鄂托克前旗相鄰,南與延安市子長市、安塞區(qū)、志丹縣、吳起縣接壤,東西分別與榆林市橫山區(qū)、定邊縣毗連。
在靖邊,我們走進了當地最著名的五臺森林公園。毛烏素沙漠治理,一個可以彪炳史冊的壯舉。這個生態(tài)公園就是靖邊人民改天換地的窗口樣本,因園內遺存五個烽火墩臺而名。
冬日高原,游人目光所及,黃色的沙土地上林木密植。高原的風吹落了樹葉,唯有裸露的枝干靜立在陽光下,靜默無語。當這樣的林木以萬畝計時,一種油然而生宏大壯闊的氣勢就撲面而來,令人不由得心生崇敬??梢韵胍姶合募竟?jié),那該是一片多么令人陶醉的綠色啊。要知道,曾經的這里明代時期就已是“地擁黃沙草不生”的荒涼之景了。
靖邊縣博物館建設在公園里。
作為一個縣級博物館,其規(guī)模和藏品自然無法和外面的大館相比,但館藏的一些文物依然令人驚艷。
觀展中,一個隱身于歷史深處的少數民族隱約透露出了自己的半個面龐,悠遠而神秘。
展廳,1993年出土于靖邊縣紅墩界鎮(zhèn)一座北周墓葬中的翟曹明墓石雕刻門,吸引了我們的注意。
石墓門雕刻精美,正中陰線刻一怪獸面,“山”字形額,怒目、大鼻、闊嘴露犬牙、面目猙獰,火焰紋圍繞。怪獸面左右各刻一雄雞,呈站立勢。左、右門框陰線刻有翼龍、朱雀、人物、守護神、獅形辟邪。門扉上各浮雕一武士,頭戴日月紋冠,高鼻深目,留八字須,著側開衫翻領長袍,足穿高筒靴,呈站立勢。一手持三齒叉兵器,腰束皮帶,配持一長劍,上體有紅、棕、黃等色繪彩。
旁邊展廳里有一方殘缺的半截石質墓志,志石為方形,由上而下斜向斷裂,現存為右半截。存志文14行,前6行完整,滿行18字,楷書。志題“大周大成元年歲次己亥三月癸巳朔四日乙未夏州天主儀同翟君墓志”。墓志刻于北周大成元年(579年)。
由志文可知志主曹明即“西國人”翟曹明,是北朝時入居中土的中亞胡人。志文云:“祖宗忠烈,令譽家邦。受命來朝,遂居恒夏?!?/p>
所謂“恒夏”,是當時對今山西北部和陜西北部地區(qū)的泛稱。北魏以司州改名恒州,治所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北魏升統(tǒng)萬鎮(zhèn)置夏州,治所在巖綠縣(今陜西靖邊縣白城子)。
志主職銜“夏州天主”,是當地管理胡商、征收賦稅的官員。
出土文物中透露出來的種種信息告訴我們,這是一個西域地區(qū)“受命來朝”的胡人,在中原受到了較高規(guī)格的禮遇,最終老死夏州,葬在當地。
沿絲綢之路入華的“昭武九姓”中,來自中亞曹國的粟特人后來以曹為姓,在中原生根立足。
門扉上的兩名胡人武士的外形與裝束、圖案中的“山”字形額、火焰紋、公雞、武士手中的三齒叉兵器等都具有明顯的南北朝時期粟特風格。
這兩名胡人武士不是佛教護法題材,或屬于襖教的天神,比照形象極為相像的敦煌莫高窟285窟的天王形象,似乎看作是兩位天王更為合適,他們是翟曹明墓的守護神。在8世紀片治肯特壁畫就有手持三叉戟的天神形象出現。兩名武士頭上束發(fā)金圈上兩個呈“日月”形狀的頭飾,正是祆教信奉天體的表現。門框上的兩位力士,形體要小得多,則是更次一級的守護亡靈的神祇。
門楣上的公雞線刻圖案,是墓主人真實身份的代表。在粟特文化中,公雞是其宗教——襖教的一種圣禽,名叫“斯勞沙”。斯勞沙不僅僅是懲治惡魔的圣物,而且還兼任亡靈的向導,帶領他們到達另一個快樂的世界,以此獲得新的生命。翟曹明生前應是襖教中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因為只有很高的身份,才有資格利用斯勞沙來引導魂靈。
正像西安出土的史君墓和安伽墓的墓門所呈現的情形一樣,翟曹明墓墓門雖然沒有祆教祭司形象出現,但天王、力士、公雞(斯勞沙化身)、獅子等形象,都透露出這些同時代胡人墓葬信仰的共同性。
盡管翟曹明的漢文墓志銘看不出任何祆教內涵,但作為祆教神職人員,墓門卻表現出了其明顯的宗教信仰。
中亞粟特人怎么會定居到幾千里之外的夏州?祆教又是什么樣神秘的宗教?翟曹明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查閱資料才知,小小的靖邊不僅有翟曹明墓志墓門,還有其他和粟特人有關的種種發(fā)現。
1995年,在靖邊縣紅墩界鎮(zhèn)圪坨河村出土了一方唐代墓志,蓋文篆書“安公墓志”。志文如下:
君諱旻,字敬愛。夏州湖方人也。曾諱德,隋任鷹揚郎將。祖達,陳儀同叁司。父績,唐上護軍,西涼大族,聲振當時。流宦婆娑,遂居塞北。以大周萬歲通天二年捌月拾伍日,卒于私第,春秋伍拾有陸。即以神功元年拾月柒日,葬于統(tǒng)萬城南貳拾里……
墓志中“萬歲通天”,是武則天稱周帝后的第八個年號,使用約一年半。萬歲通天二年,即697年。是年9月29日,武則天改元神功。故,墓志中“神功元年”也是697年。
安旻,夏州朔方縣人,但他并非當地土著,祖籍為“西涼大族,聲震當時”,后“流宦婆娑,遂居塞北”。
河西涼州(今甘肅武威)是絲綢之路的要沖,為中亞地區(qū)的粟特人入華所必經之路,也是入華粟特人的一個重要聚集地。在史籍中,涼州安氏始見于北魏,盛于唐,歷經百年而不墜,五代后漸衰落。安旻出生于官宦世家,他的曾祖父安德在隋朝是鷹揚郎將,祖父安達為儀同三司,父安勣為唐上護軍。志文中沒有提及安旻是否入仕,秉承家學,他在唐朝極有可能也是武職。
安旻卒于“大周萬歲通天貳年捌月拾伍日”,享年五十六歲,“神功元年拾月柒日”葬于統(tǒng)萬城南二十里。
2011年,陜西省考古研究院在距統(tǒng)萬城約3公里處八大梁墓地清理出五座墓葬,這批墓葬墓室均繪有宗教氣氛濃郁的精美壁畫,具有鮮明的佛教色彩和清晰的胡風因素,反映了典型的粟特人形象和文化特色。
其中的一座北魏晚期到西魏時期的墓葬,墓室內右側墻壁畫右下方有一位疑似墓主人的男子,端坐在靠椅上,神態(tài)安詳,五位身披袈裟的僧人站立一旁,手中各持一朵蓮花,他們旁邊是一位頭戴虛帽的粟特人。
還有兩方《王夫人墓志》和《張寧墓志》也出土在統(tǒng)萬城,墓志中陸續(xù)提到粟特人康氏和安氏。《王夫人墓志》立石于唐天冊萬歲元年(695年)十月十一日,志文中提到王夫人的丈夫康氏,顯然是一位粟特人?!稄垖幠怪尽妨⑹谔圃投辏?07年)十一月,志文中提及的張寧夫人安氏也應是一位粟特人。
統(tǒng)萬城還出土了一枚雙語“史佛延”印章,據其制作方式、印文書體和印文內容等多方面因素推測,此章為唐代私人印,印章?lián)碛姓摺笆贩鹧印笔且幻谔啬凶?,為早期入華史姓粟特人的后裔,同安旻一樣已入夏州朔方縣籍貫,有較大的可能從政。
簡單梳理,從北周翟曹明墓、北朝八大梁粟特人壁畫墓,到唐代安旻墓志、唐代漢文和粟特文雙語銅印章、波斯薩珊王朝庫思老二世銀幣等,陸陸續(xù)續(xù),粟特人的墓葬、遺物不斷地在靖邊縣境內,特別是統(tǒng)萬城附近被發(fā)現。
考古學者們推測,從漢朝到唐朝,入華的粟特人源源不斷,他們中有的人不斷往返于中亞與中國,有的人則扎根中國,直至終老。
粟特作為歷史上最善于經商的民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宋祁的《新唐書》云:“(粟特)男子年二十,即送之旁國,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p>
十六國北朝時期,統(tǒng)萬城由于交通比較通順,無論是南來北往,還是西去東徙,都沒有太多的障礙。因此,當時在我國北方地區(qū)活動的民族在統(tǒng)萬城周邊基本上都能找到他們的身影和活動足跡,粟特自然也在其中。
二
南有延安,北有榆林,就是身邊的米脂、綏德都比它名氣大了許多,為什么卻是陜北其它地區(qū)少有,只在靖邊、定邊發(fā)現了粟特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打開歷史書卷,靖邊顯然不是今天這般輕飄飄地存在。
隋唐,是大量粟特人進入中華的階段,也是歷史上夏州建制的重要時期。
彼時的夏州,處于南北東西交通的一個十字路口上,地理位置重要。
南北方向看,它是由關中北去河朔道中的重鎮(zhèn)。沿著形成于唐代的關中到陜北的主動脈延州道,沿三原、華原、富平、同州、宜君縣、坊州中部縣、三川縣、鄜州洛交縣、甘泉縣一線,到達延州膚施縣,然后再由二途分別通向東、中和西受降城。延州、鹽州、夏州、綏州、豐州、宥州、麟州、銀州、府州等州縣都是這條道路沿線的重要城鎮(zhèn)。
東西方向看,以夏州為中心,向兩翼延伸,在歷史長期形成的農牧交錯帶上也存在著一條交通路線,由靈州、鹽州,過夏州,到銀州、勝州一線的往來始終絡繹不絕。這條交通道路與經過長安、洛陽,傳統(tǒng)的東西向“絲綢之路”近乎平行。其西段與河西走廊的涼州或河湟地區(qū)的“吐谷渾路”相銜接,向西連接著西域和中亞兩河流域。當北方政權不穩(wěn)定關中受阻時,經夏州向東北方向繞行渡過黃河就會成為一種繼續(xù)向西的不二選擇。
位于商路通道、去留便利的靖邊,自然而然成為行商的粟特人貿易或者居留的選擇。只是這個原因應該不是主要或者唯一因素,在粟特人入華的路線上,從新疆的西州到山西的平城等等,粟特人經過的城鎮(zhèn)眾多,又豈止一個夏州。
史書告訴我們,原來,夏州及周邊曾經是唐政府安置內附粟特人的“六胡州”舊地。這才是此地多有粟特人的最重要原因。
六胡州,史載粟特人在華最大的聚居地。從太宗貞觀四年(630年)內附唐朝,落腳六胡州,到德宗貞元二年(786年)離開,遷入云州、朔州,粟特人在六胡州生活繁衍了上百年,其中有明確歷史記載的時間就不少于150年。
20世紀80年代出土的唐人墓志顯示,貞觀四年時,唐平定東突厥而“處突降戶東自幽州,西至靈州,一同被安置的還有依附于突的粟特人”。這是粟特人開始大規(guī)模進入鄂爾多斯地區(qū),進入陜北高原的最早記錄。
頡利可汗的東突厥汗國滅于唐太宗之后,在其故地所設置的以突厥酋長出任都督的羈縻州中,首領明確見于記載的有五個州都督,其中,北安州都督是康蘇密,此人出自粟特胡部基本無爭議。另一個北撫州都督是史善應,有專家認為其應出自突厥阿史那氏,但也有認定其應出自粟特胡部。不論一個還是兩個,五個州都督中竟有可能兩個粟特胡人,突厥國中粟特勢力之強可見一斑。
洛陽出土的《唐故陸胡州大首領安君墓志》稱:“君諱菩薩,其先安國大首領,破匈奴,衙帳百姓歸中國?!遍_元十年(722年),六胡州首領康待賓反唐,被平息后,余眾五萬多口分配許、汝、唐、鄧等州(皆在今河南省境)。
到了唐玄宗時,玄宗的《遣牛仙客往關內諸州安輯六州胡赦》中稱六胡州地區(qū)“群胡編列,積百年余”,按該赦令頒于開元二十六年(738年)計,往前推百年為貞觀十二年(638年)。除去些許誤差,六胡州首建于貞觀早期是準確的。
《新唐書·地理志》載:“高宗調露元年,於靈、夏南境以降突厥置魯州、麗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以唐人為刺史,謂之六胡州”。六胡州地處河曲的靈、夏州南境,屬靈州都督府管轄。
看《新唐書·地理志》的記載似乎可知,六胡州建于調露元年。但有學者據《唐故陸胡州大首領安君墓志》考證認為:六胡州地區(qū)在調露元年之前就有州的建置。調露元年“以唐人為刺史”是其由羈縻州升為正州的標志。
武則天統(tǒng)治時期,時任天官侍郎李嶠曾奉命督筑六胡州諸城。
《資治通鑒·卷二零六》和《全唐詩·卷五十七》記載了武則天神功元年(697年),李嶠建議加強對后突厥勢力的軍事防御,“治兵以備之”。同年,李嶠奉命督筑六胡州諸城,竣工后即興賦詩《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爾而作》:
奉詔受邊服,總徒筑朔方。
驅彼犬羊族,正此戎夏疆。
子來多悅豫,王事寧怠遑。
三旬無愆期,百雉郁相望。
雄視沙漠垂,有截北海陽。
二庭已頓顙,五嶺盡來王。
驅車登崇墉,顧眄凌大荒。
千里何蕭條,草木自悲涼。
憑軾訊古今,慨焉感興亡。
漢障緣河遠,秦城入海長。
顧無廟堂策,貽此中夏殃。
道隱前業(yè)衰,運開今化昌。
制為百王式,舉合千載防。
馬牛被路隅,鋒鏑銷戰(zhàn)場。
豈不懷賢勞,所圖在永康。
王事何為者,稱代陳頌章。
李嶠之詩正是六胡州各有治城的歷史記錄。
六胡州的大致范圍清晰,但具體位置到底在哪里,一直眾說紛紜,史學界暫無定論。
學者趙芳綜合各史書記載認為,六胡州位于靈州大都督府境內的靈、鹽、夏三州相交之地。其幅員大體相當于今天內蒙古鄂托克旗和鄂托克前旗的東半部及都思兔河上游流域,包括烏審旗西緣和寧夏鹽池北部。南界略相當于今陜西定邊縣北界和寧夏鹽池縣“二道邊”一線,北界沿著都思兔河北側分水嶺分布,西界相當于今鄂托克、鄂托克前旗二旗中部的南北山梁——西山,直抵都思兔河南岸,東界沿契吳山(今靖邊紅墩澗北部)分布,斜亙于夏州西北125里處。
上述區(qū)域屬于鄂爾多斯高原南部,風沙草原地貌。從自然地理環(huán)境看,高原廣闊平坦,草地與間或露出的沙地相間分布,尤其是都思兔河流域以南的緩坡丘陵多河流湖泊,宜農宜牧。遙想一千四百年前,長途跋涉內附而來的粟特民眾就在這片與故土相似的農牧相交地帶耕牧生活,他們以部落為單位,群而居之。
唐初,政府安置東突厥降眾的基本方針是“全其部落,順其土俗,以實空虛之地,使為中國捍蔽?!贝俗h出自太宗時中書令溫彥博,戰(zhàn)略意義不言而喻。
調露元年時,六胡州已成正州。既然是正州,治所、駐軍鎮(zhèn)防、戶口統(tǒng)計等就應該都有,以為征調賦役之據。學者艾沖在《論唐代前期“河曲”地域各民族人口的數量和分布》一文中表示,自貞觀年間遷入六胡州后,經過一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了開元九年(721年),康待賓叛亂時期,當地的粟特人口已達到10萬余人。
康待賓,昭武九姓之康國的粟特人。開元九年,康待賓率部起兵反唐,占據長泉縣,自稱葉護,意欲北投后突厥毗伽可汗。
康亂從眾7萬,首領主要為康、安、何、石等姓粟特人,說明六胡州的居民構成至此時仍以昭武九姓胡人為主體。
時年七月,唐將王晙、張說在夏州大破康待賓。
九月,當張說旋師歸朝,唐玄宗李隆基得聞捷報隨即寫下感懷詩《旋師喜捷》:
邊服胡塵起,長安漢將飛。
龍蛇開陣法,貔虎振軍威。
詐虜腦涂地,征夫血染衣。
今朝書奏入,明日凱歌歸。
這詩讀得讓人喜笑顏開。幾經戰(zhàn)亂,烽火連天的陜北高原,終于可以得到片刻安寧。
押解到長安的康待賓后被腰斬于西市。
次年,康待賓余黨康愿子舉兵造反,自立為可汗,劫掠牧馬,擾亂邊境。朔方節(jié)度大使張說率兵追討,在木盤山擒獲康愿子,俘虜三千人。叛亂才宣告結束。
歷時兩年,粟特人之亂波及幾乎整個河曲地區(qū)。
唐玄宗還有首詩《平胡》也是書寫此事:
雜虜忽猖狂,無何敢亂常。
羽書朝繼入,烽火夜相望。
將出兇門勇,兵因死地強。
蒙輪皆突騎,按劍盡鷹揚。
鼓角雄山野,龍蛇入戰(zhàn)場。
流膏潤沙漠,濺血染鋒铓。
霧掃清玄塞,云開靜朔方。
武功今已立,文德愧前王。
詩前有序云:“戎羯不虔,竊我荒服。命偏師之俘翦,彼應期而咸殄。一麾克定,告捷相仍。爰作是詩,聊以言志。”該詩的寫作背景交代的清清楚楚。
《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18頁)記載,康亂被平定后,唐朝為加強對六胡州的監(jiān)管與防控,于當年(722年)將六胡州“復分為魯、麗、契、塞四州”。
但是,粟特民眾聚眾叛亂的陰影仍然縈繞在玄宗心頭,為一勞永逸地解決六胡州地區(qū)動亂問題,防止類似事件再次發(fā)生,玄宗采納了王晙的建議,遷移六胡州粟特人于江淮之地。
《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418頁)還載:“詔移河曲六州殘胡五萬余口于許、汝、唐、鄧、仙、豫等州,始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p>
此舉通過行政手段將全部河曲地區(qū)居民遷往中原腹地的江淮地區(qū),旨在徹底斷絕六胡州粟特勢力復起并再次叛亂的可能。
粟特民眾遷出后,河曲地區(qū)全面實行軍事化管制。這一階段,黨項逐漸進入陜北一帶。
開元十八年(730年)后,隨著突厥和奚部落崛起,唐朝的北部邊疆形勢發(fā)生了一系列新的變化。為移民實邊鞏固北疆邊防,再加上南遷的粟特民眾一直未能完全適應江淮地區(qū)生活,依然保留著群居風俗習慣、強烈的民族認同感和對祆教的堅定信仰等,這些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孕育著新的反抗與斗爭。唐政府開始考慮將南遷六胡州粟特民眾回遷河曲地區(qū)。
中華書局1983版的北宋宋敏求《唐大詔令集》記載,開元二十六年(738年),玄宗發(fā)布了《遣牛仙客往關內諸州安輯六胡州赦》:“河曲之北,舊有六州,群胡編列,積有年序?!缏勔延刑釉陉P內諸州,及先招攜在靈、慶州界者,宜委侍中牛仙客于鹽、夏等州界內,選土地良沃之處,都置一州,兼量戶多少置縣,其有先所隸州未來者,亦放歸。各令據簿籍勘會,勿容虛假?!?/p>
當年,唐政府在六胡州地區(qū)設置宥州,安置和監(jiān)管回遷的粟特民眾?!杜f唐書》載:“(開元)二十六年,自江淮放回胡戶,于此置宥州及延恩、懷德、歸化三縣。”一個“宥”字,以示對其的寬宥之意。
宥州,成為防守六胡州地區(qū)的軍鎮(zhèn)要地。
插一句,就宥州而言,唐代的宥州有舊“宥州”和新“宥州”兩個階段。舊宥州是指唐前期管理粟特牧民的行政機構,新宥州則是指唐后期元和九年設置的黨項牧民的州級政區(qū)。和粟特人有關的主要是“舊宥州”時期,且兩地治所地點也不同。
梳理舊新兩個宥州設立的時間線是這樣的:738年設立宥州,755年遷徙到經略軍城,787年遷入云、朔。此為舊宥州階段。814年復置宥州,820年由宥州遷入夏州。此為新宥州階段。
宥州初置于開元二十六年,駐在廢匡州城,故址位于今內蒙古鄂托克前旗東部的阿杜灘村附近。宥州治下三縣:延恩縣與宥州同治一城,懷德縣駐在廢塞門縣城(地址不詳),歸仁縣駐在舊蘭池州長泉縣(今鄂前旗駐地東側)。這一州三縣管理著自淮河上游地區(qū)遷回“六胡州”的昭武九姓人口,其行政區(qū)域相當今鄂托克旗和鄂托克前旗的東半部、烏審旗的西隅,以及寧夏鹽池縣北部。
僅過了17年(738年至755年),宥州遷離舊治,且遷出其行政區(qū)域,寄治經略軍城。《元和郡縣志·卷四·關內道四》記載:“天寶末,宥州寄理于經略軍,蓋謂居中可以總統(tǒng)番部,北接天德,南據夏州”?!凹睦怼奔础凹闹巍薄皟S治”,意思指宥州行政機關遷出其管區(qū),寄駐經略軍城。原宥州更名為寧朔郡,后廢。
經略軍城,原稱“榆多勒城”,故址在鄂托克旗駐地東60公里外,其東有唐時大非苦鹽池,南有石子嶺。經略軍城距離統(tǒng)萬城僅僅160公里左右。宥州寄治經略軍城歷時32年(755年至787年),唐德宗貞元二年十二月(787年)止。
宥州治所寄治經略軍城的時代,夏州已經有不少粟特人。唐代著名詩人李益寫于781年的“六州胡兒六蕃語,十歲騎羊逐沙鼠”詩句,明示了這一點。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前后李益從軍朔方,登上夏州城樓,觀看歡送征人回內地時作《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一詩。詩中諸景表現了昭武九姓牧民東移夏州后的生活情景:
六州胡兒六蕃語,十歲騎羊逐沙鼠。
沙頭牧馬孤雁飛,漢軍游騎貂錦衣。
云中征戍三千里,今日征行何歲歸?
無定河邊數株柳,共送行人一杯酒。
胡兒起作本蕃歌,齊唱嗚嗚盡垂手。
心知舊國西州遠,西向胡天望鄉(xiāng)久。
回身忽作異方聲,一聲回盡征人首。
蕃音虜曲一難分,似說邊情向塞云。
故國關山無限路,風沙滿眼堪斷魂。
不見天邊青作冢,古來愁殺漢昭君。
在無定河邊的柳蔭下,人們正在為即將回鄉(xiāng)的漢軍征人餞行,有的折柳相送,有的正一杯一杯地勸酒;那朝思暮想故鄉(xiāng)的征人,今日竟有了回鄉(xiāng)的機會,怎能不高興萬分?餞行的場面十分歡快、熱鬧。而就在“胡兒”們唱歌、跳舞時,他們也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不禁駐足停立,久久凝望著遙遠的故鄉(xiāng)“西州”,并且轉身用家鄉(xiāng)的方音同鄉(xiāng)友們訴說起思鄉(xiāng)之念。
彼時的夏州,距離唐初粟特人大規(guī)模入華已經整整過去了一百五十多年,河曲的鄂爾多斯地區(qū)和陜北高原已經成為粟特人及其他內遷少數民族生活繁衍的新家園。
李益另有一首《從軍夜次六胡北飲馬磨劍石為祝殤辭》,從題目中的“六胡”字眼,到詩句中的“圣君破胡為六州,六州又盡為胡丘”,皆明確地提到了“六胡州”。后人可以史來看待之。
我行空磧,見沙之磷磷,與草之冪冪,半沒胡兒磨劍石。
當時洗劍血成川,至今草與沙皆赤。
我因扣石問以言,水流嗚咽幽草根,君寧獨不怪陰磷?
吹火熒熒又為碧,有鳥自稱蜀帝魂。
南人伐竹湘山下,交根接葉滿淚痕。
請君先問湘江水,然我此恨乃可論。
秦亡漢絕三十國,關山戰(zhàn)死知何極。
風飄雨灑水自流,此中有冤消不得。
為之彈劍作哀吟,風沙四起云沈沈。
滿營戰(zhàn)馬嘶欲盡,畢昴不見胡天陰。
東征曾吊長平苦,往往晴明獨風雨。
年移代去感精魂,空山月暗聞鼙鼓。
秦坑趙卒四十萬,未若格斗傷戎虜。
圣君破胡為六州,六州又盡為胡丘。
韓公三城斷胡路,漢甲百萬屯邊秋。
乃分司空授朔土,擁以玉節(jié)臨諸侯,漢為一雪萬世仇。
我今抽刀勒劍石,告爾萬世為唐休。
又聞招魂有美酒,為我澆酒祝東流。
殤為魂兮,可以歸還故鄉(xiāng)些;
沙場地無人兮,爾獨不可以久留。
李益還有一組寫于河曲的《塞下曲四首》,風格明快,從中我們也可以窺見當時河曲地區(qū)的世情風景。
其一
蕃州部落能結束,朝暮馳獵黃河曲。
燕歌未斷塞鴻飛,牧馬群嘶邊草綠。
其二
秦筑長城城已摧,漢武北上單于臺。
古來征戰(zhàn)虜不盡,今日還復天兵來。
其三
黃河東流流九折,沙場埋恨何時絕。
蔡琰沒去造胡笳,蘇武歸來持漢節(jié)。
其四
為報如今都護雄,匈奴且莫下云中。
請書塞北陰山石,愿比燕然車騎功。
唐代邊塞詩不乏雄渾之作,然而畢竟以表現征戍生活的艱險和將士思鄉(xiāng)的哀怨居多。即使一些著名的詩作,也不免夾雜??嘀~或悲涼情緒。當我們見到李益這組詩文,感覺便很不同,一下子就會被詩中描繪的那種天地空闊、人歡馬叫的壯麗圖景所吸引。此詩極好地表現了邊塞地區(qū)將士生活的滿懷豪情和河曲地區(qū)風光的壯麗動人。
特別是詩中“牧馬群嘶邊草綠”一句尤為精美,在贊美西北邊地景色的詩句中,它幾乎可與“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奇句相媲美?!帮L吹草低”句是寫高原秋色,感覺有些蒼涼;而“牧馬群嘶”句寫的是高原之春,生機盎然?!熬G”字用得絕佳,與王安石在《泊船瓜洲》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之句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王安石此詩寫于熙寧八年(1075年)二月,王安石第二次拜相進京之時,晚了李益近三百年,真有可能是王安石學習了李益的筆觸才得此佳句。
當時間的指針走到了唐德宗貞元二年(786年)十二月,吐蕃進攻唐朝,河東軍馬燧抗擊進入河套的吐蕃時,為避戰(zhàn)亂,宥州管內“昭武九姓胡東走石州”,“燧至石州,河曲六胡州皆降,遷于云、朔之間”。自此,粟特牧民離開了六胡州舊地,進入了河東的云、朔二州區(qū)域。
距離李益寫詩不過五年左右,粟特民眾就被迫離開了夏州,離開了六胡州,他們入華以來生活了百年多的家園。
隨著昭武九姓牧民進入河東的云、朔二州,宥州建制遂被撤銷,舊“宥州”時代結束。管理粟特牧民的舊“宥州”大致維持了五十年之久。
六胡州和舊宥州時代加在一起,粟特人在鄂爾多斯地區(qū)足足駐留了兩百多年。
我們猜測,現在靖邊發(fā)現的隋唐時期的粟特人遺跡應該是六胡州時期生活在該區(qū)域的粟特人。也由此可見,當時的粟特人不是被嚴格限制在六胡州范圍內,緊鄰的夏州地區(qū),也許還有其他,皆是他們廣泛生產活動的區(qū)域。
粟特人走后的第二十七年,元和九年(814年)五月,唐憲宗詔令在經略軍城復置宥州及延恩縣,改隸夏綏銀觀察使,并相繼向此遷入近萬人口。這個宥州史稱新“宥州”?!短茣ぞ砥吡恪吩疲骸跋闹蒡T士五百人,營於經略(軍)故城,應援驛使,兼護黨項部落。”“取鄜城神策行營兵馬使鄭杲下兵士并家(屬)九千人,以實經略軍?!边@個新宥州是唐王朝專門為內徙的黨項族而設。
六七十年后,在這片土地上站穩(wěn)腳跟的是宥州刺史黨項人拓跋思恭。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拓跋思恭因起兵鎮(zhèn)壓黃巢起義有功,被晉爵為夏國公,賜姓“李”。黨項族從此在這一地區(qū)逐步強大,宥州城也隨之成為后來西夏王國建立的搖籃。這是后話。
新宥州建置之初,仍治經略軍城??蓛H過六年,就于元和十五年(820年)由經略軍城南遷到夏州長澤縣城(今鄂前旗城川古城)。
城川古城距離今日靖邊縣城直線距離不過四五十公里,距離統(tǒng)萬城也不過五六十公里。
這段歷史已然主要是黨項族的故事了,和粟特人關系不大。但歷史也告訴我們,此時以及之后還是有一些粟特人因為種種原因吧,繼續(xù)游牧或耕種在這片土地上。
我們回到前面宥州遷徙的問題,探究一下它的原因。
舊宥州于天寶末年(756年)遷出六胡州地區(qū)后,再未返回其行政區(qū)域。舊宥州和新宥州為何多次遷徙?從宥州初置迄遷出管區(qū)的時段內,六胡州地區(qū)并未發(fā)生戰(zhàn)亂,亦無民族間激烈的沖突,或者出現災荒,究其原因,可能是六胡州地區(qū)的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出現巨大變化,不利居民生存,致使宥州政府及其治下的昭武九姓人口逐漸向東北遷移至夏州北部。
具體說來,那就是可能宥州草原生態(tài)環(huán)境出現嚴重退化——沙漠化危機,已難供養(yǎng)眾多人口和牲畜,所以迫使六胡州部分牧民及其畜群不得不漸次東移到夏州西北部的契吳山一帶,尋找新的草場。宥州政府為就近管理昭武九姓牧民而寄治于經略軍城。這也證明了初期毛烏素沙漠位于唐代宥州之境以及夏州西北境,它的活化實際是在開元、天寶年間。
看來,生活在六胡州的粟特人竟然是毛烏素森林草原最初的破壞者,是他們的濫牧導致了毛烏素的沙化。到兩宋時期,毛烏素沙漠化向東南拓展,明末到清初其推進速度就更快了。
粟特人對陜北州縣建制的影響豈止于此。除了夏州,還有一個著名州府的設立也是因為粟特人,那就是麟州。今天的人們知道麟州更多的是因為楊家將的傳說,卻沒幾個人知道,其實麟州最初的設立也是和粟特人有關,具體說是和開元九年的康待賓之亂有關。
麟州地區(qū)在唐時原屬于勝州區(qū)域。隋唐勝州榆林城(州治榆林縣)俗稱十二連城,于隋文帝開皇七年(587年)修筑,建在漢代云中郡沙南縣城廢址之上。唐太宗即位之后,為了加強統(tǒng)治,根據山川形式將全國劃分為10個道。其中,關內道領有靈州、鹽州、夏州、宥州、勝州等州,管轄著今日內蒙古黃河流域或毗鄰地區(qū)的廣闊區(qū)域,并在這些州內進行戍邊及移民屯田。
唐玄宗開元十年(722年)康待賓叛亂被平定后,為進一步加強對河曲地區(qū)的控制,唐朝政府在開元十二年(724年)將勝州的銀城、連谷二縣分離后設置麟州,填補關內道東部夏、銀二州同西部勝州之間的戰(zhàn)略空白。麟州從此作為一個獨立的軍政機構登上歷史舞臺。
麟州的設置也是幾經廢立。據《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975頁)記載,開元十二年(724年)麟州初設,開元十四年(726年)麟州廢除,天寶元年(742年),朔方節(jié)度使王忠嗣又奏請復置。
麟州下轄幾縣的情況如下:麟州下轄新秦、連谷和銀城三縣。新秦縣設于開元二年(714年),七年(719年)增設鐵麟縣,十四年(728年)與麟州共同被廢,天寶元年(742年)復置。連谷縣設于貞觀八年(634年),以隋代連谷城為治所。銀城縣最早在北周保定二年(562年)由石城縣更名而來,隋大業(yè)末年廢棄,唐貞觀二年(628年)重設,四年隸屬銀州,八年復屬麟州,開元十二年與連谷縣共同劃歸麟州。
民族糾葛交錯地區(qū)的行政軍事機構設置總是緊隨當時的軍政形勢及民族矛盾發(fā)生變化,時廢時興,反復無常。這種的狀態(tài),就像那個時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的命運一般,行蹤不定,飄忽無常,徒讓后人感嘆世事的苦難多艱,人命的輕若飛蓬。
三
《隋書》《舊唐書》《新唐書》等史籍認為粟特人的祖先是月氏人,“始居祁連北昭武城,為突厥所破,稍南依蔥嶺,即有其地”。就是說,該部族原居住在祁連山以北的昭武城中,號康居國,因其國被突厥所滅,所以西逾蔥嶺(帕米爾高原),占據粟特一帶并在那里定居。其主要范圍在今烏茲別克斯坦,還有部分在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
2023年8月,筆者出差甘肅張掖,過民樂縣永固鎮(zhèn),先是在路上看到了八卦營漢墓群,接著就走到了不遠處的永固古城,歷史上大月氏人著名的都城之一。大月氏人被匈奴人趕走后,該城一度也成為匈奴的王庭所在。
永固古城地處祁連山北麓,焉支山西側,為東西交通要沖,古絲綢之路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初聽它的名字,“永世堅固,固守城池”,含義從字面上都能猜測到一二。
今日永固鎮(zhèn),在幾千年浩蕩時光的沖刷之下,只能說是一個規(guī)模較大些的西北塬上普通鄉(xiāng)鎮(zhèn),看起來毫不起眼,但歷史上的永固城卻是聲名顯赫的。這里以廣袤的天然牧場和險要的軍事重地聞名遐邇,文化底蘊非常深厚。當年,西漢張騫“鑿空”西域走過這里,霍去病首次遠征河西匈奴走過這里,東晉法顯西行求法走過這里,唐朝的玄奘大師西行也曾經過這里并在城中停留,現在城中還有一供奉玄奘的廟宇。
大業(yè)五年(609年),隋煬帝“西巡”途經民樂,在永固城召開了舉世聞名的萬國博覽會。關于博覽會的地點,一直沒有定論。有人說是在祁連山里,也有人認為祁連山里崎嶇陡峭,哪里鋪排得開,萬國博覽大會的召開地應該是在山下較為平坦的地方,也就是民樂縣的永固古城??粗苓叺匦渭按颂幍匦蔚孛?,這一說法應該頗有道理。
隋代,永固城已是絲綢之路上國際化的都市,政治經濟文化高度繁榮,若沒有焉支山下夏季水草豐美和永固城商業(yè)物資便利條件的依托,舉辦這樣的盛會幾乎沒有可能。
在萬國博覽會期間,西域各國使者云集永固城,冠蓋如云。隋煬帝在這里接見各國使臣,豪氣勃發(fā),遂寫下了氣勢磅礴的千古名篇《飲馬長城窟行》: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里。
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
豈合小子智,先圣之所營。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于上京。
北河見武節(jié),千里卷戎旌。
山川互出沒,原野窮超忽。
撞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
千乘萬旗動,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云,霧暗關山月。
緣嚴驛馬上,乘空烽火發(fā)。
借問長城侯,單于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
釋兵仍振旅,要荒事萬舉。
千年風雨之后,曾經雄偉高大、商賈紛紜而至、繁華一時的永固古城,現在只剩下西北一隅的斷壁殘垣和孤立于湖邊的清代土塔。有考古專家根據古城留下來的遺址估算,原城南北長約1600米,近方形,面積2.1平方公里,城垣夯筑而成,墻基厚8至10米,高達9米,墻外設有護城河,流水湯湯。
城內偏北筑有東西向土垣一道,把城分為南北兩城,當地群眾因其形狀如算盤稱之為“算盤城”。
那個夏日的午后,我們手腳并用,攀爬登上古城墻。臨風眺望,遠處的祁連山景綿延伸入云際,近處的古城墻細膩土層與厚重墻體完美融合,讓人不禁發(fā)出陣陣驚嘆。在拂面的輕風中,微閉雙眼,仿佛能夠聽到月氏人在大馬營草原上策馬馳騁的噠噠蹄聲。
永固城最早記載見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當時居住在河西一帶的月氏民族在這里建起這座月氏東城。它處在河西走廊中段,占據走廊要塞,扼守扁都隘口,統(tǒng)轄敦煌以東及湟中地區(qū)的月氏部落。
此時的月氏王國一度成為西域各民族中最強大的一支,月氏王庭就設在今天的永固鎮(zhèn)。這個時間段大約是公元前1000年到公元前203年。
公元前203年至公元前121年間,匈奴冒頓單于擊敗大月氏國,占領了永固城,并在這個月氏王庭上建設匈奴西王城。渾邪王接續(xù)在永固城旁邊的八卦營建新城,以拱衛(wèi)單于西王城。
公元前139年,張騫通西域欲聯(lián)合大月氏夾擊匈奴。西行中,張騫被匈奴單于兩次拘獲滯留于匈奴西王城,也就是永固城,并在此生活了十幾年。后來一代戰(zhàn)神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兵河西,在張騫協(xié)助下大破匈奴。
這就是月氏人引以為豪的雙璧之城中東城的故事。而雙璧之城中的西城,則是處于水澤之地的昭武城(今臨澤縣鴨暖鄉(xiāng)昭武村),它與處于草原之地的東城永固城遙遙相望,距離不過七十公里。
一提到昭武城,立刻就讓人想起了歷史上著名的昭武九姓之粟特人。此番機緣巧合走到了昭武古城附近,無論如何抽出時間,也是要去看看這個粟特人千年思之念之的故地。
念茲在茲,無日或忘。粟特人不管身在何方,都對外聲稱自己的姓來自昭武九姓,最初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名叫“昭武”的大城。
離開永固城,過張掖市,拍了幾張黑河流水蜿蜒的照片后,看時間尚可,我們決定去四十多公里外的昭武村一探。晚8點,出城沿黑河往西北行去臨澤。
張掖土地多平整連片,村莊比我的老家陜西尤其是陜北的村莊大了不少,像個鎮(zhèn)子一般。一路行來,河流潺潺,水汽氤氳,平疇綠野,和美寧靜,這一大片林草茂盛的秘境據說就是昭武故地,那個粟特人的前身——月氏人魂夢所系卻最終失去的故鄉(xiāng)。
因了黑河的潤澤,這兒相對他處,顯然是豐腴肥美的寶地。
近村子時,一個突突冒煙的小摩托在路邊駛過,是個忙碌一天趕路回家的村民吧。心頭暗暗揣測,他身上可有幾分“昭武九姓”的基因。走進村子,在小廣場前看到一高兩米左右的石碑及石碑上挺拔的“昭武故地”四個大字,心里落下一口氣,總算沒有白跑一趟。碑后刻碑文百來字,大概講述了一下當地歷史,為縣政府所立。拍照留存。
僅這一點收獲,心頭多少有些不甘,抬眼四望,唯見街對面的小百貨店亮著燈。西北鄉(xiāng)村不比繁華城市,22點的時候村人多數已經熄燈安歇。走進店里,一中年婦女和一老年男子在各自做事。主動搭訕,問問此地的歷史。交談中,得知男子姓張,原是該村生產隊的書記。自言小時候常去村北的古城玩耍,那里有許多廟宇,記得有藥王廟和城隍廟、魁星樓等,其它忘記了。當時廟宇主要用來做學校,村里孩子都在那兒上學。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村子建新學校后,逐漸廢棄,更多的廟宇則在“文革”中被拆毀?,F在除了一段不到百米的城墻,幾乎什么痕跡都沒有了。
在村子的南邊,有一“半邊城”。傳說不知道什么年代筑城修了半拉子時,一個插在墩臺上旗幟突然倒了,負責的長官認為兆頭不祥,此城隨之廢棄不建。距今四五十年前還能看到城里不少遺跡,“文革”中被毀,今日已成農田。這個傳說聽起來略顯隨意,建城棄城這樣的重大決定,豈是一件小事所能左右。大約是普通百姓不知廟堂大事政治風云變幻隨口找出的一個說法罷了。
聽張書記說,也有村里的一些老人講,據祖上老輩人世代傳說,他們就是當初住在昭武城中的月氏人的后代。問他,此地人現在可有康、安、石、何、米等昭武九姓中的姓氏?他說村里只有姓何的人,是老戶,但不多。安姓有幾個,是后來從河西搬過來的。他說的河西指定西那邊?,F在的村子里,楊和張是大姓,人口最多。全村15個生產隊,2500多人,基本都是老人小孩,青壯年外出打工居多。
時代久遠,時空變幻,許多事、許多人,已經仿佛變化湮沒得完全找不到脈絡蹤跡了。
夜色中,萬般感慨,我們離開了這個只余只言片語、零星傳說的地方,離開了這個在歲月長河里讓流離失所的粟特人無數次輾轉反側,午夜夢回淚灑襟袖的故鄉(xiāng)。
史載,圍困劉邦于白登山的匈奴冒頓單于,曾作為質子被置留在昭武城中。那時匈奴的首領頭曼單于寵愛小兒子,想廢掉長子冒頓,便找機會把冒頓“抵押”給月氏。時隔不久,頭曼單于就發(fā)兵攻打月氏,意在激怒月氏殺掉冒頓。面對匈奴的攻擊,月氏王果然動了殺機。所幸,冒頓在危急關頭盜得一匹快馬,連夜逃出昭武城,返回匈奴。
返回匈奴后的冒頓射死頭曼,自己當上了單于。為報當年之仇,他發(fā)兵攻打月氏。月氏人抵擋不住匈奴的強大攻勢,被迫放棄昭武故地,向西遷移到遙遠的伊犁河南部,史稱大月氏。還有一些跟不上西遷隊伍的老弱病殘,留下來進了南山(祁連山),歷史上稱這一支為小月氏。
昭武城從此失去了都城之位,漸漸消失在歷史塵煙之中,只留下片段的傳說和一截斷城。
被匈奴打敗的月氏人一路不停地向西遷徙,西逾蔥嶺,占據粟特一帶并在那里定居,后建立九個城邦國家,即康、安、米、曹、何、史、石等,因其王族都來自大月氏昭武部,史書稱其為“昭武九姓”。
隨著張騫鑿空西域,連接東西方的“絲綢之路”貫通,長于貿易,以商賈立身的粟特人又順理成章成為這條長路上最為繁忙的族群,一部分人得以重回河西走廊,乃至于走到了更東方的中原。
從漢代開始直到北魏以及唐宋,粟特人一直活躍在東西絲綢之路上。經過長時間的經營,他們在撒馬爾罕和長安之間,甚至遠到中國東北邊境地帶,逐漸建立起了自己的貿易網絡和聚居地點。
學者榮新江表示,粟特聚落或聚居區(qū)沿著絲綢之路從西域北道的據史德(今新疆巴楚東)、龜茲(庫車)、焉耆、高昌(吐魯番)、伊州(哈密),或從南道的于闐(和田)、且末、石城鎮(zhèn)(鄯善),進入河西走廊,經敦煌、酒泉、張掖、武威,再東南經原州(固原),入長安、洛陽,或東北向靈州(靈武西南)、并州(太原)、云州(大同東),乃至幽州(北京)、營州(朝陽),或者從洛陽經衛(wèi)州(汲縣)、相州(安陽)、魏州(大名北)、邢州(邢臺)、定州(定縣)、幽州(北京),到達營州。他們在各個貿易網絡的重要地點,建立起殖民聚落,作為東西貿易的中轉站。
經年累月,逐步壯大的粟特人的商業(yè)活動包括絲綢、珠寶、珍玩、牲畜、奴隸、散貨等,幾乎覆蓋了一切重要交易領域,控制了絲路貿易的命脈。
一些歷史記載證明了粟特與中華一直保持著密切的往來關系。
西晉,中原帝國繼東漢、曹魏后,對蔥嶺以東的西域地區(qū)仍行使有效的主權。太康六年(285年),晉武帝任楊顥為使者,從洛陽前往大宛,封其首領蘭庾為大宛王??祰葒睬皝沓?,其國王受晉朝冊封。
西晉滅亡后,中原陷入百年動亂,北魏崛起于北方,到魏太武帝時,戡定中原。粟特商團隨使者一起入魏國都城平城,并在那里制造玻璃。魏太武帝用玻璃裝飾了一個可容百人的大殿,大臣們競相觀看,莫不驚駭。
孝文帝遷都洛陽后,洛陽成為國際貿易中心?!堵尻栙に{記》記載:“自蔥嶺以西,至于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這里面當然包括有粟特人。洛陽出土的粟特人墓志,如《康婆墓志》《安靜墓志》《康續(xù)墓志》等,記載了這些粟特家族在北魏時遷至洛陽的情況。
在絲路進入河西走廊,路線為經敦煌、酒泉、張掖、武威,再東北向靈州、并州、云州,其從靈州到并州一線,中間就必然經過夏州。這條道路在唐宋時期被稱為“夏州道”,是一條連接東西方向的通衢大道。這也就是除了六胡州設置之外,為什么夏州可以成為不少粟特人停留或者居住之地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北周時的翟曹明大約就是在上述背景下居留在夏州當地粟特部落的一位首領。
四
粟特人的文化習俗,以及他們信奉的瑣羅亞斯德教等,就這樣隨著商貿駝鈴,水流蜿蜒地傳進了中原。瑣羅亞斯德教,就是我們所稱的“祆教”。
瑣羅亞斯德教,在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時,為波斯阿契美尼德時期國教,該教崇尚日月光火水,奉阿胡拉·馬自達為最高神,而火是該教最高神的象征,通過圣火崇拜即可與最高神祇進行交流,該教又被稱為拜火教。魏晉南北朝時,官方稱瑣羅亞斯德教為胡天教,其神祇為胡神。
史載,公元516年,滑國(嚈噠帝國)大使到中原和南朝梁國通使。518年,波斯國和北魏通使。這兩個國家都信奉祆教,所以北魏統(tǒng)治階層開始接觸并信奉祆教。當時稱阿胡拉·馬自達為天神、火天神、胡天神。史載,北魏靈太后曾“廢諸淫祀,胡天神不在此列”,率眾大臣登嵩山祭胡天神。
北齊后主“躬自鼓儛,以事胡天”。當時北齊都城有很多祭祀胡天的廟宇。
北周皇帝“從事夷俗,祭拜胡天”。
從北魏到北齊、北周都設有專門管理胡天教徒及胡天教祭祀的官員。
當然,那個時期的胡天教流傳區(qū)域較窄,基本上限于北朝都城,信民基本上是中西亞僑民,都城以外不多見。
唐朝始有“襖,胡神也”之說?!洞蟠榷魉氯胤◣焸鳌酚涊d:“五百余里,至颯秣建國,此言康國。王及百姓不信佛法,以事火為道。有寺兩所,向無僧居,客僧投者,諸胡以火燒逐,不許停候?!毙饰魈烊〗浲窘浛祰鴷r,看到此地以祆教信仰為主,對佛教并不崇信。唐時的新羅僧人慧超西行印度,寫了一部《往五天竺國傳》,其中也記載了粟特地區(qū)的大概情況:“從大食國以東,并是胡國,即是安國、曹國、史國、石螺國、米國、康國……此六國總事祆教,不識佛法?!?/p>
自此胡天教改稱襖教,胡神被稱為襖神。這也說明當時的昭武九姓中至少有六國都尊奉祆教,祆教是粟特民族的主要宗教。
唐是粟特人入華的最高峰。循著絲綢之路從西到東的路線,在中華疆域內,粟特人首先進入的是西域,即今日的新疆地區(qū)。粟特語成為絲路上的通用語,絲綢之路上也形成了許多粟特人的聚落。李益詩中內遷“胡兒”們翹首遙望的家鄉(xiāng)“西國”,就是新疆的吐魯番地區(qū)。
從絲路北道上的碎葉城,到龜茲、焉耆至高昌各地均散布有粟特聚落。絲路中道重鎮(zhèn)據瑟德城(今圖木舒克)、南道于闐的丹丹烏里克城、鄯善之弩支城、且末的播仙鎮(zhèn)等,都為粟特人所建,或是他們的重要據點。
漢文史籍和吐魯番出土文書凡所稱之“行客”“興胡”,以及曹、石、米、安、何、康等姓,大多是指西域各地的粟特人。在高昌國,這些粟特大姓皆為豪族富賈,并有集中的居區(qū)。斯坦因在敦煌千佛洞曾獲得一份粟特文文書,其中有“那時,諸神之王最高之神,住芳香天堂,正在善思,走來了具有正義的蘇魯支(瑣羅亞斯德),向他表示敬意,左膝跪在他的右邊,右膝跪在左邊,向他贊誦:‘神啊,仁慈的造法者,以公正的判斷……’”的語句,文書為粟特祆教徒的遺物無疑,說明在此經商做官的粟特人確有不少祆教徒。
至晚到4世紀初,敦煌有來自康國的貴胄百余人,加上他們的眷屬和奴仆大概達到千人左右。粟特人落居天山南路諸綠洲,成為當地居民的一部分。他們之中有些為客籍,來往經商;有些已入編戶,長期居住。
粟特人不僅從事商業(yè)貿易活動,也傳播東西方文化。西域城郭諸綠洲“諾魯孜節(jié)”“祭祆神”“拜火祠”的習俗,都是受當地粟特人所信祆教的影響。
在粟特人東來的起點——中亞、西亞地區(qū),也包括今天的巴爾干半島、黑海盆地、高加索地區(qū)、中東等地區(qū),一直保留過“諾魯孜節(jié)”的傳統(tǒng)。伊朗既是其中之一。
在當地,諾魯孜節(jié)是人們喜迎春天的一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當時間進入春分的那一刻起,大地進入春天,人們歡欣鼓舞。“諾魯孜”一詞源于阿維斯陀語,意思是“新的一天或日光”。每年的3月20日至21日是諾魯孜節(jié)。該節(jié)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是深深植根于瑣羅亞斯德教的傳統(tǒng)儀式。
伊朗人在信奉伊斯蘭教以前,崇拜天神、日神、月神、星神、水神、地神、火神(灶神)、祖先神等。在他們看來,星神是掌握人類命運禍福的主神,其中白羊星是造福人類的主神之一,而雙魚星則是人畜的病源。所以伊朗民眾正好在雙魚星降落,白羊星升起時,舉行諾魯孜節(jié),并把這一天定為自己的新年節(jié)。
在節(jié)日里,他們要全家歡聚,吃頓豐盛的“團圓飯”,也要開展“?;稹被顒拥扔有履甑膩砼R。
當夜幕剛剛降落,城鄉(xiāng)的大街小巷燃起一堆堆篝火,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圍著火堆,在朗朗笑聲中開始跳火。小伙子一馬當先奔騰跨過,少年體態(tài)輕盈飄然渡越,老人在裊裊余煙中緩步穿行,祈求在新的一年無病無災,永葆健康。
我們再來看看新疆地區(qū)的諾魯孜節(jié),就可以看出它與伊朗諾魯孜節(jié)兩者在節(jié)慶名稱、內容等方面存在著無可辯駁的一致性。
于闐地區(qū)把諾魯孜節(jié)也叫迎春節(jié),是一個為進入春耕生產,綠化、美化、凈化環(huán)境做準備的節(jié)日。不僅僅是于闐,該節(jié)也流行于今新疆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烏孜別克族、塔吉克族等民族聚居地。
維吾爾、哈薩克、柯爾克孜族過這一節(jié)日時,要做諾魯孜飯,唱諾魯孜歌,互相串門祝福,慶賀新春的到來。塔吉克族也稱諾魯孜節(jié)為“切德恰迪爾艾脫”(春節(jié)),過節(jié)時家家戶戶大掃除,搞清潔,在家里灑面粉,祈求新年人畜興旺,吉祥如意。
上面提到的于闐是絲路沿線受粟特文化影響深遠的一個地區(qū),這在考古學界已經得到公認。《舊唐書·于闐傳》云:于闐國“俗多機巧,好事祆神,崇佛教”。這條記載明確傳達了這樣的信息:佛教與祆教曾在于闐王國并行不悖,源自祆教萬神殿的神靈同樣受到于闐王國民眾的供養(yǎng)。
還有一些和拜火有關聯(lián)的習俗在維吾爾族農村也有遺留。如在哈密、喀什、和田等地區(qū)的維吾爾族中有“拜火舞”“頂燈舞”等。在莎車、阿瓦提縣等地的“麥西萊甫”中,有口中吐火的幻術表演。在柯爾克孜等民族中,新年“諾魯孜節(jié)”的頭天晚上月出之時,“每家氈房前都要用芨草生一大堆火,人和牲畜都從火堆上跳過,以示消災減難,預報新的一年人畜兩旺”。
塔吉克族的婦女裝扮、葬禮等民俗中也保留有祆教的習俗。
比較新疆與伊朗兩地諾魯孜節(jié)慶和風俗,兩者之間的相似性不言而喻,可以看到清晰的演化傳播關系。
不僅僅是新疆,敦煌地區(qū)也有類似受祆教影響深刻的風俗存在。
史載,在歸義軍時期(851年至1037年),敦煌地區(qū)已多有祆祠,祆神信仰極為興盛。祆教祭祀中的“賽祆”儼然已成為一種當地民俗,其主要原因就是敦煌地區(qū)有大量的粟特人聚居于此。
關于敦煌祆祠,日本著名的敦煌學研究學者池田溫曾撰文指出,在敦煌縣城東面五百米左右的城居粟特人聚落被稱為安城。在唐王朝統(tǒng)治下,它被編為從化鄉(xiāng)。在8世紀中葉,大約有300戶,共1400名居民,聚落里建有神殿?!抖鼗凸袍E二十詠》中有《安城襖詠》,詩云:“板筑安城日,神祠于此興。一州祈景祚,萬類仰休征。蘋藻采無乏,精靈若有憑。更看雩祭處,朝夕酒如澠?!?/p>
又《沙州圖經》載:“祆神,右在州東一里,立舍,畫神主,總有廿龕,其院周回一百步。”這座祆舍,“其周回一百步”,約合150米。池田溫推測此祆神神祠為一30至40米的正方形。依據為伊朗本土所出拜火教神殿多為方形,環(huán)以回廊。如此眾多的粟特襖教徒聚居于敦煌,并獨自形成為一個鄉(xiāng),且鄉(xiāng)中有祆祠,每年在一定時期舉行神祭祀的賽襖活動便可謂自然之事。
賽祆有祈福、酒宴、歌舞、幻術、化裝游行等盛大場面,是粟特商胡“琵琶鼓笛、酣歌醉舞”的廟會式娛樂活動,是一種對祆神神主的祭祀活動。
唐代詩人王維有《涼州賽神》一詩:“涼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頭望虜塵。健兒擊鼓吹羌笛,共賽城東越騎神?!睆闹形覀兛梢愿Q見賽神活動時的熱鬧場景一二。
賽祆之中的西域之幻術就是祆教祭司或刺腹刃背,或額上釘釘等,均安然無恙。敦煌文獻中有記載,《光啟元年十二月廿五日書寫沙、伊等州地志》描寫了敦煌北面伊州伊吾縣祆廟的“下祆神”儀式:“火祆廟中有素書形像無數。有祆主翟盤陀者,高昌未破以前,盤陀因入朝至京,即下祆神,因以利刀刺腹,左右通過出腹外,截棄其余,以發(fā)系其本,手執(zhí)刀兩頭,高下絞轉,說國家所舉百事,皆順天心,神靈助,無不征驗。神沒之后,僵仆而到,氣息奄。七日即平復如舊。有司奏聞,制授游擊將軍?!?/p>
這樣的情況在敦煌壁畫中同樣有表現。莫高窟初唐323窟北壁繪有一人坐于一長方形的氈毯之上,赤袒上身,兩臂屈置于胸前,兩手捉拿一長條狀物,放在前面的溪流之中做擺洗之狀。這是描繪十六國時高僧佛圖澄“洗腸”的故事,雖然表現的是佛教故事,但描繪此故事的唐代工匠一定親眼見過“取腸”的幻術。
上述文獻均指明這種剖腹釘釘的幻術皆在“胡商祈?!薄捌矶\日”舉行,在“酹神之后”祆主施行幻法,實施宗教儀式,旨在增加宗教儀式的神秘感和威懾性。
從中亞到西域,從新疆到甘肅,自公元6世紀后傳入中國,隨著粟特人的匆匆步履,祆教不僅傳播到了新疆、甘肅,且通過這兩地傳播到了內陸許多地方。從敦煌以東,肅州、甘州、涼州、金城,直到長安,凡都城大邑,都有了祆教徒及拜火祠,教徒大都是來內陸經商的西域胡人。自然而然,對祆神神主的各種祭祀活動也走入了中原內地,在融合中原文化的過程中,形成了一些地方保留至今的民間習俗。
唐代,祆教在內地有相當的發(fā)展,東西兩京都設有祆祠,西京長安有布政坊、普寧坊、靖貢坊、崇化坊、醴泉坊五座祆祠,東京洛陽有會節(jié)坊、立德坊、南市西坊三座祆祠。絲綢之路上也都有祆祠,每年定時祭奉。
為更好地管理粟特人,唐政府還專門設立薩寶府,隸屬祠部,薩寶府官分為薩寶、祆正、祆祝、率府、府史等,自四品至七品不等,由波斯人或新疆地區(qū)少數民族的信徒擔任,祭祀活動也由他們主持。
有祆教祆祠的地方,祆教的拜火、賽神、幻術等宗教活動自然不可或缺。據唐朝張鷲《朝野僉載》載:“河南府立德坊,及南市西坊皆有胡祆神廟。每歲商胡祈福,烹豬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酹神之后,募一胡為祆主,看者施錢并與之。其祆主取一橫刀,利同霜雪,吹毛不過,以刀刺腹,刃出于背,仍亂擾腸肚流血。食頃,噴水咒之,平腹如故。此蓋西域之幻法也。涼州祆神祠,至祈禱日祆主以鐵釘從額上釘之,直洞腋下,即出門,身輕若飛,須臾數百里。至西祆神前舞一曲即卻,至舊祆所乃拔釘,無所損。臥十余日,平復如故,莫知其所以然也。”
到了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的滅佛運動時,祆教受到株連,被禁滅,祆教、景教、摩尼教被迫還俗者達3000余人。847年,得到恢復,但祆教已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北宋末年,開封、鎮(zhèn)江等地還有祆祠。開封城北韻祆寺,仍有祆祝主持祭祀,祆祝姓史,世代繼承。北宋時期,山西地區(qū)仍有襖祠,據《宋史·卷一零二·禮志》記載:“建隆元年,太祖平澤、潞,仍祭襖廟、泰山、城隆。征揚州、河東,并用此禮。”可見北宋初年,山西澤潞二州、河東三地,以及江南揚州等地都存在襖廟。
在西北地區(qū),祆教一直流行,西域諸國到10世紀時還有祆祠。
南宋時,祆教在中國絕跡。今日,中華大地上唯一保留下來的祆教廟宇是位于山西介休的祆神樓。
祆神樓位于山西介休市順城關大街東端,祆神樓北的祆神廟相傳建于北宋慶歷七年(1047年)至至和二年(1055年)之間。建筑群現存三結義廟正殿、獻殿、東西配殿及祆神樓,多為清康熙、乾隆年修葺。從祆神樓脊頂之畏獸型天神和胡服騎瑞獸琉璃雕像以及祆神樓琉璃飾件中常見的莨苕紋樣來看,都有著濃郁的西亞波斯風格,是目前國內研究祆教建筑的孤品。
祆教雖然沒有如同佛教那樣,在深層次文化上對中國產生重大影響,但其體系中的祆神崇拜,作為西域胡人的習俗,卻為多神崇拜的中原人所吸收,并逐漸被中國化改造,成為中國古代民間信仰的一部分,現在廣泛存在于河南北部、河北南部以及山東西部的火神廟,如滑縣道口、滑縣柳圈村、延津縣南皮村、原陽縣五柳集村、河北省的邢臺市、石家莊井陘縣等就是其現實寫照,甚至于廊坊霸州勝芳鎮(zhèn)等地時至今日還存在聲勢浩大的火神廟會,并伴隨有燃燈、酒宴、歌舞、幻術、化妝游行等盛大慶典活動,使人不禁聯(lián)想到文獻記載中祆教的“賽祆”活動,基因一脈相承。
流行于陜西關中地區(qū)的“血社火”遺存,可以被認為是祆教的宗教儀式與民間社會社火表演結合,演化而成的一種特殊民間表演活動。
歷史上的關中地區(qū)物華天寶,人杰地靈,長安居其中,寶雞在其西,再西就是甘肅的天水。古絲綢之路在寶雞有兩條線路,一條為汧渭谷道,即水上通道;另一條則為沿長安、雍城、隴州道的陸上通道。從周秦至明清,這兩條路一直是長安通往隴西的主干道。
關中地區(qū)的社火有上百種之多,位于關中西部的隴州社火集中保存了古代關中社火的主要元素,其中的“血社火”是諸多社火民俗中頗為特殊的一種,寶雞、興平、華陰、韓城、合陽等地均有“血社火”的表演,其中尤以寶雞赤沙鎮(zhèn)三寺村“血社火”具有代表性。
赤沙鎮(zhèn)地處寶雞市陳倉區(qū)西部山區(qū),屬古隴州隴安縣所轄,是通往隴州、秦州和鳳翔的交通要道,自古乃隴阪出入關中的必經之地。赤沙鎮(zhèn)的社火種類非常多,有馬社火、黑社火、車社火、牛社火、抬社火、山社火、地社火等,三寺村的“血社火”最以血腥恐怖而名震四方。它的表現形式奇特、神秘、恐怖,而又快活,表演人員將斧子、鍘刀、剪刀、鏈刀、錐子等器具刺入人體,演繹大鍘刀劈入腦門、滿臉血流、腦漿四濺、一臉死像等血腥內容,恐怖逼真,故名“血社火”。
據《隴縣志》(1993年版)記載,1949年之前,赤沙鎮(zhèn)還保存有火神廟,為隴州古鎮(zhèn)四大景觀之一。這表明,祆教極有可能曾在此地建祠,進行宗教活動。三寺村從村名顯示,曾有多種宗教在當地流傳建祠。唐宋之時祆教、摩尼教和景教合稱為三夷教,此三教也經常有同在一地建寺祠的做法。不知二者之間是否有必然之聯(lián)系,還是偶然的一個巧合。
內容豐富的隴州社火中還有《穆柯寨》的劇情,社火造型被加入了楊宗保和穆桂英的故事,中有幻術表演,如楊宗保借“降龍木”,穆桂英的“分火扇”等。這些演繹中,也似乎有祆教幻術的影子。
點點滴滴,從河西到東方,從久遠到當今,新疆的“諾魯節(jié)”、敦煌的“賽祆”、涼州的“燃燈”,還是關中的“血社火”等,盡管散若碎珠,卻都可以從中看出粟特祆教在中國的民間殘留下來的痕跡和影響。這些宗教文化形式的遺存在穿越歷史,在演變中和中國的禮儀以及民間信仰相融合,與漢人的信仰合為一體,形成了充滿生機卻也格式化的民間文化形式,一直延續(xù)活躍到當今。其高度的文化演變傳承性和歷史故事趣味性,也讓魏晉至隋唐時期農耕與游牧文化大交流與大融合的時代,以及“胡化”與“漢化”等問題成為中古史研究的經典話題。
五
祆教強烈的拜火習俗,不能不叫人把它和陜北地區(qū)多處曾經存在的火神廟以及今日尚在民間流行的多種“火崇拜”習俗有所關聯(lián)想象。
歷史上陜北地區(qū)火神廟頗為常見,地方志書中多有相關記載。
清嘉慶《延安府志·卷三十六·禮略三》“延安府祠祀”條記載:
“安定縣有火神廟,在縣東門外,河之北阜,南向。田神廟,與火神廟同地,西向?!?/p>
“宜川縣有火神廟,在縣南門內,七郎山阿。久塌。乾隆十五年,知縣吳炳重建?!?/p>
神木縣有“火神廟溝”的地名。
安塞舊縣城地圖上標注有火神廟的地點。
《定邊縣志》(2003年版)中也有明嘉靖十年重修火神廟的記載。
靖邊縣的火神廟不止一處。清同治年間回民叛亂,新城堡為叛軍所破后,鎮(zhèn)靖堡便繼而成為靖邊縣署駐地。今天的鎮(zhèn)靖堡城墻原有形制基本保存,堡內北街上關帝廟臺還在。聽村民介紹,除關帝廟外,堡中早年還有城隍廟、龍王廟、火神廟、先農壇、祖師廟等,很多寺廟的神像都是銅塑。在1935年5月,劉志丹攻下鎮(zhèn)靖后,很多銅像被轉運到蘇區(qū),造成了子彈,寺廟荒廢,直至湮沒。
靖邊縣現在還有“火神廟畔”這個地名,位于楊橋畔鎮(zhèn),靠近吳定高速。
緊挨靖邊縣的吳起縣,有一寧塞城,宋之前屬于夏州舊地。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巡撫余子俊創(chuàng)置寧塞堡??滴踉辏?662年)并入榆林道。雍正九年(1731年)改靖邊衛(wèi)為靖邊縣,隸屬榆林府。當代劃歸吳起縣。寧塞城遺址在今縣屬長城鄉(xiāng)黃澗行政村。據《靖邊縣志》(1993年版)記載,城堡內有多處廟宇,觀音廟、龍王廟、玉皇廟、娘娘廟、藥王廟等,共計36間房,一孔石窯,其中城隍廟(七間三過庭)、火神廟(二間)??上А拔母铩逼陂g,堡內廟宇塑像均遭破壞,石碑也被損壞,一些銅塑鐵鑄物件隨即散落于民間。
黨史上還記載了一件發(fā)生在延安城中火神廟抓特務的故事。
在延安老城的鼓樓大街上,有一座火神廟,建于何時已不得而知。1937年1月13日,中共中央進駐延安,在紅軍接管延安城的前夕,火神廟中的兩個老和尚忽然不知所蹤。后來廟里來了兩個新和尚,他們不念經卻整日晃蕩,經常出入在黨中央所在地、東門高等法院、印刷廠、陜北公學等要地周圍。兩人的異常行動引起了邊區(qū)保安處的注意。經過秘密偵查,保安處發(fā)現原來這是一個特務的秘密聯(lián)絡點。在保安處的部署安排下,廟中的兩個和尚特務被抓獲,并繳獲了一批很有價值的情報。
火神廟特務案順利告破,這個火神廟也在黨史上留下了精彩一筆。今日,延安城經過多年建設,火神廟現在已經無存,其位置大概是在今日老城的二道街上。《延安府志·卷三十六·禮略三》“延安府祠祀”記載:“火神廟,在城中。”
有火神廟,自然也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火崇拜”。在陜北民間,“火崇拜”的習俗豐富講究,花樣繁多。
想起筆者首次接觸到中亞西亞地區(qū)過諾魯孜節(jié)時“跳火”的習俗時,恍惚這不就是陜北人過年時必不可少的“跳火堆”嗎?
在陜北地區(qū)的年節(jié)習俗中,孩子們最盼望的日子是過年。除了有平時難得一見的美食之外,最吸引小孩子的是那些好玩的事情,比如讓人又驚又怕,卻又忍不住躍躍欲試的“跳火堆”。
“跳火堆”并不復雜,通常在農歷正月十五夜進行。這一天,家家戶戶都會在自家院子門口生起一堆旺旺的火?;鸲讶计鹬?,大人小孩一個個輪流爭搶著跳過火堆,又好玩,又有那么一點兒刺激,更重要的是還有平安祈福、驅邪避災的意義。這個習俗特別受孩子們歡迎,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是歡呼雀躍,就是平時膽小羞澀的女孩子們在這一日也是愿意大著膽子去勇敢嘗試。大家把它當成是一種游戲。
這個古老的活動源于何時不得而知,陜北的民間只是這么一代人一代人地流行著,久遠傳承。
還有一個“轉九曲”,也因其很大的游戲成分和美好寓意而受到陜北大眾的廣泛喜愛。
正月十五,陜北的每村每鎮(zhèn)都會選擇一空曠的場地,布置起“九曲黃河燈陣”。陣內的每個節(jié)點上都放置著一個用土豆挖成的小碗,內里倒上清油,夜色起來時,碗內捻子點燃,整個場地燈光點點,恍若白晝。遠觀流光溢彩,燦若星河。
燈陣外,早早就擠滿了歡天喜地、人山人海的四鄉(xiāng)群眾,就等著陣門開啟,一擁而入,看誰個能夠用最快的時間順利地從陣中轉出去,寓意著來年的平安順遂,歲和時豐。一些育齡婦女還會在夜深燈陣結束返回,“偷”一盞燈回去。因為陜北俗語中有“偷燈養(yǎng)小子”的說法。
在陜北各地的志書中,“跳火堆”“轉九曲”等火崇拜習俗的記載十分詳盡。
明末清初《延綏鎮(zhèn)志·歲時》記載:“正月十五日,上元,天官誕辰,俗所尤重。街市遍張燈火、花炮及火場,倡優(yōu)戲樂,士女聚觀焉。是夜,用面為不托,名燈盞,注油燃燈至。”
清光緒《綏德州志·風俗》云:“十五日,曰元宵。人戶及阛阓各設燈燭,并以煤塊積壘如塔,至夜燃之,光明如晝。……是夜,金吾不禁,鄉(xiāng)民裝男扮女,群游街市,以秧歌為樂,謂之燈節(jié)?!?/p>
清光緒《米脂縣志·風俗》記錄:“十五日元宵,街市遍張燈火花炮,鋪戶聚石炭壘作幢塔狀,俗名‘火塔塔’,朗如白晝;十四、五、六三日,闔邑僧眾于十字街做齋醮;關城外,以高粱稈圍作燈市,娓曲回環(huán),游者如云,俗名‘轉九曲’?!?/p>
《榆林地區(qū)志》記載:“十五日,元宵節(jié),或食油糕,或食元宵,秧歌活動進入高潮,白天,聚集公眾場臺公演,觀者如潮;晚上,不少地方轉九曲觀燈,街巷張燈結彩,嗩吶、鑼鼓、鞭炮、秧歌之聲喧天。農家點燃篝火,且不跳越,是謂神火。榆林城接連三天,在廣場上將煤塊壘作寶塔狀或獅象狀名曰火塔塔,燃燒通宵達旦,或點火判,或放焰火,火樹銀花,紅男綠女,輕歌曼舞,煞是紅火熱鬧。十六日,城中士女探親訪友,謂之散百病,鄉(xiāng)村農戶又點篝火,是謂人火,把衣服、被褥、枕頭等在火上烤,邊烤邊說:‘燎百病,燎干凈,滿年四季不生病?!『⑻S舞火,既久且樂,祈求吉利。翌日,農夫在灰燼上撥拉的看一下,有何谷物,預測豐年?!?/p>
《甘泉縣志》(1993年版)記載:“正月十六入夜,宅院架柴打火,小孩跳火堆,祛病消災;大小衣物什,謂之‘燎百病’。唯此日之火乃給人打而非事神?!?/p>
在陜北地區(qū),“跳火堆”“壘火塔”“火塔塔”,內容大同小異,只是燃火所用材料有別而已,或為柴草,或為當地出產的煤炭。比如在盛產煤炭的子長、府谷等地,以及隔河對岸的晉西北地區(qū),都是用煤炭搭一個火塔塔,寓意同一。
《子長縣志》(1993年版)記載:“南溝岔、澗峪岔兩鄉(xiāng)尚有燈場會習俗。屆時,用高粱稈、彩紙作燈,廣場布置呈一定圖形、有‘九曲連環(huán)’‘八卦陣’之稱,燈會時,由秧歌隊領頭進場轉燈,觀眾尾隨而至,往往前不見頭,后不著尾。整個燈場明燭輝煌笑語歡歌,游人嬉戲逐鬧,盡情作樂。除夕這天,上燈后,民間有院落、墳地點燃火塔習俗?;鹚叔F形,用煤數十斤,經五六小時方熄?!?/p>
在陜北佳縣烏鎮(zhèn)高家下坬村等附近幾個村子還保留有一種在農歷正月二十三?;瘕堮x的習俗。在陜北并不廣泛,只有在佳縣附近幾個屈指可數的村子才有這樣的活動。按當地的風俗,村民要在外面拾些野柴,然后在院子里面耍火龍駒,全家人從火堆上跳過,預示在新的一年里消災解難、平安幸福。?;瘕堮x的器具用檸條編制而成,形狀如一小籮筐,邊緣用麻繩固定。耍者一頭拉著繩子,一頭拴絲籠,內盛柴禾,耍時,兩手弄繩、飛旋,絲籠內柴火上下飛舞,火花飛濺,如一條火龍飛竄,場面甚是壯觀。
“跳火堆”“壘火塔”“轉九曲”“耍火龍駒”,都寓意著老百姓對火焰,對光明的無限敬仰和崇拜,也寄托著百姓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期許和追求。
不只是陜北有這樣“火崇拜”的習俗,在緊鄰的內蒙,以及黃河對岸的山西晉北、晉南,也遺存著許多與火有關的古老年節(jié)習俗。
《包頭市志》(2001年版)載:“除夕白天,家家貼春聯(lián)、掛年畫、攏旺火、掛燈籠;入夜,戶戶包餃子,人人穿新衣,闔家歡聚,……午夜一過,便點燃旺火,鳴放爆竹,焚香敬祖,遍叩天地諸神,稱為接神。”
曾是粟特人重要聚居區(qū)的山西及周邊區(qū)域,也一直有年節(jié)時點“旺火”的習俗。民國二十三年版《靈石縣志》記載:“每歲‘元旦’夙興熾炭院中,名‘興旺火’?!?/p>
在除夕晚上,這些地方的家家戶戶都要點旺火,祭祖先。子時,老少皆換新衣帽,隨之點燃旺火,迎接財神。長者在神堂焚香敬紙,孩童歡蹦亂跳,不論男女老少皆圍旺火轉一圈,或轉六圈(取“六六大順”之意),盼望一年興旺吉利。即使沒錢買煤壘旺火的人家也要在自家門前點燃一捆柴禾,并說:“我們不攏旺火了,我們發(fā)柴呀。”以“柴”諧“財”,取發(fā)財之意。
“點旺火”又叫“發(fā)旺火”,取“發(fā)財”“發(fā)達”之義。民俗有“誰家的‘旺火’旺,誰家的福氣旺”之說。旺火攏得越旺越好,火勢熾烈的“旺”諧家業(yè)、事業(yè)興旺發(fā)達。
在曾是六胡州舊地的鄂爾多斯地區(qū)婚俗中,新娘進婆家之前,要通過兩堆旺火才能入室,取其興旺之意。
這些旺火習俗和伊朗跳火節(jié)幾乎完全一致。這無疑是對粟特人將諾魯孜節(jié)習俗傳入東方的一個有力旁證。正月十五遍布上述地區(qū)的“觀燈”活動也是同理,我們大概也可以據此理清粟特人和元宵觀燈之間的一些關聯(lián)。
我們想象一下,來自中亞的拜火教徒,習慣以點燃明火作為追求光明的祈福手段。拜火教東傳到中國時,就已出現用燈具或其它光源代替火焰的情形。位于河西走廊一帶的前涼,即有襖教徒以鏡子作光,代替明火的記錄。五代時期的敦煌文書則說:沿路作福,襖寺燃燈。
敦煌當地受“襖寺燃燈”影響,產生了每年元宵張燈慶祝的風俗。這一習慣一直延續(xù)至清朝,當時的敦煌人依然有元宵節(jié)在火神廟張燈的記載。唐朝人之所以用佛教術語“燃燈”稱呼這一活動,可以理解為粟特人東遷后以佛教文化自我包裝的影響。
讓我們把目光再轉回陜北,轉回黃河兩岸的秦晉之地。上千年來,粟特人陸陸續(xù)續(xù)在河曲地區(qū),在陜北高原,以及晉北晉南居留耕牧,大規(guī)模集中的時間長達幾百年之久,流行于上述地區(qū)的種種“火崇拜”習俗在形成中很難說沒有受到粟特祆教諾魯孜節(jié)和“燃燈”活動的影響。
比較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粟特祆教的宗教文化遺存以民俗的形式在中國民間中殘留了下來。這些宗教遺存在歷史的演變中和中國本土文化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充滿生機和活力的民間文化形式。正如日本學者池田溫指出:“祆神盡管還是保留著祆神的名稱,但是其實際機能已經完全同中國的禮儀以及民間信仰相融合,與漢人的信仰合為一體?!碑斎唬@種接受和傳承一定不是原樣抄來,一成不變的,它必和當地的風俗與習慣交匯融合,棄不用,取所需,進一步形成兩者結合的新習慣、新風俗,唯此,也才可以使其保有更為持久茁壯的生命力。
從本質上來講,這種文化融合與人類種族的融合是一樣的。
除了和諾魯孜節(jié)一樣的“跳火堆”,陜北地區(qū)的拜火遺俗,還有“燎干”“煉疳”等,盡管各區(qū)縣施行的時間或者叫法略有差異,但習俗的主要內容和講究基本一致。
《延長縣志》(1991年版)記載:“正月三十:給人打火。謂燎百病。晚上堆柴點燃,衣物被褥在火堆上掄一轉,火苗低時人從其上跳過,多系青少年跳奔。象征消災免難,四季平安。愛嬉耍者從火中抽出火送往他處,曰送‘紅眼貓’。”
《吳起縣志》(1991年版)云:“正月二十三為‘燎干日’,天黑后在大門外生一堆火,將家什灶具在火上燎燒數回,人要跳過火堆或腿邁過火焰,意消除病災,最后將余火撒去,叫‘送病’。”
《黃陵縣志》(1995年版)記載:“煉疳:正月月盡,將玉米、豆子、大米、面疙瘩爆花,制作麻疙瘩,調劑正月的油膩口味,同時意味著年已過完該做農活了。各家各戶在院子以干柴、荊棘燃放火,并將小孩或枕頭、被裙、衣物從火上跨過調之‘煉疳’,以示驅病消災之意?!?/p>
需要說明的是“跳火堆”和“轉九曲”等項活動盡管在陜北地區(qū)十分流行,但主要在安塞以北至榆林的廣大區(qū)域,甘泉以南的縣鄉(xiāng)就少有這些習俗了。
從新疆地區(qū)流行的諾魯孜節(jié)、敦煌涼州地區(qū)的“賽祆”“燃燈”,到陜北地區(qū)的“跳火堆”“火塔塔”“轉九曲”,關中的“血社火”,以及內蒙、山西,乃至河北地區(qū)流行的“旺火”等習俗,無不契合著粟特人一路東來的遷徙居留路線和他們堅守的宗教信仰、火焰崇拜等習俗。祆教文化的傳播,一路綿延迤邐,有跡可循。
當我們在每一個正月燃起火堆,耍起社火的時候,這些流行于黃土高原上的“火崇拜”習俗在依稀中閃爍搖曳著粟特祆教的異族光芒與記憶。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一點,在時間線上,自唐中期安祿山之后,流布各地的粟特裔精英分子雖然依舊可以掌握所在地的政權,但是伴隨而來的是被所在國的文化同化,各種變異的拜火教儀式,就是他們被逐步稀釋的證據,最后的結果,是其作為獨立族群認同感的消失,直至泯然于所在地。
六
種種習俗和信仰得以流傳演變延續(xù)下來的主體是人。
根據文獻記載和考古遺存,粟特人遷居中國內地后,活動范圍主要在北方地區(qū),以絲綢之路沿線的西域、河西、關中、中原為中心,尤其集中于河西諸鎮(zhèn)、長安、洛陽、太原等幾個大城市。
河西的關內道河曲區(qū)域,就是鄂爾多斯的“六胡州”及周邊的今日陜北地區(qū)。
幾件記載在史書上的事件,旁證了早在南北朝的北魏及后來的五代時期,陜北夏州一直有相當數量的粟特人存在,并不僅局限于隋唐時期六胡州的兩百年。粟特人在陜北的歷史從這兩件事情約略可知不少于四百年。
《資治通鑒·梁紀六》記載:“(北魏正光五年)魏朔方胡反。國夏州刺史源子雍,城中食盡,煮馬皮而食之,眾無貳心。子雍欲自出求糧……,乃帥羸弱詣東夏州運糧,延伯與將佐哭而送之。子雍行數日,胡帥曹阿各拔邀擊,擒之。子雍潛遣人赍書,敕城中努力固守。闔城憂懼,延伯諭之曰:‘吾父吉兇不可知,方寸焦爛。但奉命守城,所為者重,不敢以私害公。諸君幸得此心!’于是眾感其義,莫不奮勵。子雍雖被擒,胡人常以民禮事之,子雍為陳禍福,勸阿各拔降。會阿各拔卒,其弟桑生竟帥其眾隨子雍降。子雍見行臺北海王顥,具陳諸賊可滅之狀,顥給子雍兵,令其先驅。時東夏州闔境皆反,所在屯結,子雍轉斗而前,九旬之中,凡數十戰(zhàn),遂平東夏州,征稅粟以饋統(tǒng)萬,二夏由是獲全。”
源子雍和兒子延伯的忠勇令人敬佩,而其中透露出的胡人信息更令我們感興趣。
根據史書及墓志記載、粟特人名字中有“阿”字音節(jié)的頗多,如史阿督、曹阿攪、曹阿畔陀、曹阿邏山、曹阿攬延、曹阿拍”等,武威也有出土的康阿達墓志。故此處“曹阿各拔”及其弟“曹桑生”,應為昭武九姓中的曹國人。
《舊五代史·卷四十四·唐書第二十·明宗紀十》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后唐明宗長興四年(933年)三月,延州節(jié)度使安從進奏:“夏州節(jié)度使李仁福卒,其子李彝超自稱留后。后唐以延州節(jié)度使安從進為夏州留后,以夏州左都押衙、四州防御使李彝超為延州留后,仍命邠州節(jié)度使藥彥稠、宮苑使安重益帥師援送從進赴鎮(zhèn)?!?/p>
四月,李彝超奏:“奉詔除延州留后,已受恩命訖。三軍百姓擁隔,未遂赴任?!辈挥璺钤t。
冬,李彝超上表謝罪。后唐明宗以李彝超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
同年,后唐軍五萬進蘆子關,黨項軍抄后唐軍糧餉,后唐守蘆子關軍士回退金明鎮(zhèn)(今安塞區(qū)沿河灣鎮(zhèn)碟子溝村)。
這一事件中的原延州彰武節(jié)度使安從進是一位粟特人,他身為延州地方官,可知其長期居留在延州地區(qū)。延州距離唐時粟特人集中的夏州等地區(qū)不過百余里地。當時,擔任行政軍事長官的多為地方部落首領,身邊一定跟隨著相當數量的族人,安從進應該不是自己一人在延州居留。所以,不論什么原因,到了后唐時期,粟特人依然有一部分是在陜北居留的。此時距離787年“六胡州”人大規(guī)模遷入云、朔等地,已經又過去了150多年。
在陜北的歷史上,從隋唐之際西北地區(qū)的一些游牧民族受吐蕃威脅而紛紛選擇歸附隋唐,各民族的分化或者融合交流開始進入繁榮時期,多個異族族群“你方唱罷我登場”,長期居留或者短暫停留在陜北,不是個別孤例。
時光浩蕩,歲月綿長,陜北的民族成分較之前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復雜,雜居陜北的各民族在相處交匯中,也在反抗爭斗中一步步走向深度的融合。
陜北人,真的很難說清楚自己的身體里到底流動著幾多異族的血液。
唐代詩人張籍的《隴頭行》詩句“驅我邊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國養(yǎng)子孫,今著氈裘學胡語”,就是番漢相融的真實寫照。
粟特人屬于白種人少數民族,深目,高鼻,多須,是比較典型的歐羅巴人種外貌特征。
有學者研究指出,在唐高宗之前,粟特人很少跟漢人通婚,都是跟胡人之間通婚。當然婚配對象不只是粟特人,他們也跟突厥人,跟焉耆盆地的綠洲王國的人結婚,他們的語言都能互通。維吾爾文就是用的粟特文,繼承的關系更多。作為昭武九姓的曹、康、石、何、米等姓氏,在西北地區(qū)頗為多見。回族里面許多姓安的,姓康的,都和粟特人有淵源。
在陜北地區(qū),曹、康、石、何、米等姓也是仰俯皆拾的常見姓氏,筆者的同學好友中就有多個屬于這些姓氏。特別是兒時的一個鄰居給人印象深刻。那是個姓康的阿姨,家中姐妹七八個,個個相貌俊美,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深邃,鼻梁高挺。其女兒也繼承了她的美貌,雪膚大眼,我小時候只是驚異黃土高原上還有這么白皙漂亮的女人,和周圍人差別巨大。少時沒什么民族融合的概念,只是覺得她們幾個長得好洋氣。
現在想來,她們的康姓,應該是昭武九姓之后人吧,有一些異于蒙古人種的特征也在常理之中。因為歷史學家已經研究證明,歷史上那些入華的異族胡人,為了便宜行事,來到中國要起一個漢姓,從撒馬爾罕來的姓康,從布哈拉來的姓安等等都是如此。我們身邊的康、安、米三姓,差不多都是粟特人后裔,因為中國傳統(tǒng)沒有這三個姓,特別是米姓。宋代米芾是偉大的中國傳統(tǒng)畫家,但他祖上一定是粟特人。
同學中有兩個米姓的姊妹,她們后來隨父母搬回了山西左云老家。那兩姊妹也是皮膚極其白凈細膩、漂亮的一對兒姐妹花,當年得到許多男同學的暗中喜歡。晉北的左云,屬于唐朝的云州。唐朝從夏州遷走的粟特人的去向就是河東的云州、朔州之地。
還有一位姓石的同學,腰鼓是我們同齡人中打得最好的,還會吹嗩吶、拉二胡,民歌也是張口就唱,稱得上是能歌善舞,多才多藝。不知他的身體中是否也潛藏著粟特人擅音樂、善歌舞的基因呢。
這些只是一些順帶的聯(lián)想,但哪個又能說其中沒有一些必然的聯(lián)系,草蛇灰線,伏綿千里,誰知道呢?姑且記之。
宋元以后,粟特人完全融合進入了中華民族大家庭,粟特人作為族群的個體不再存在。祆教也消亡了,他們的宗教、文化、習俗等等,不再獨立,隨之融入了中華文化之中。但時不時地,我們可以在粟特人曾經聚居過的地方,以及那些地方的宗教信仰或民間文化習俗中依稀看到它們的影子。除了前面說到的流行于北方民俗中的“火崇拜”“燃燈”“血社火”等,在我們的戲曲音樂、民間習俗、成語用詞等方面或多或少都能感覺到粟特人及祆教的影響痕跡。
粟特人的音樂、舞蹈天下聞名,康國樂、安國樂名動一時,胡旋舞、柘枝舞影響深遠。史載,隋朝樂府中已有“穆護砂”。宋人姚寬說“穆護原為祆廟賽神之曲”。祆神祭祀時的迎神曲,就稱為穆護歌。唐大曲有穆護,大抵也是祭神罷而飲宴歌舞。就是臃腫肥胖的安祿山跳起胡旋也是家常,《新唐書·安祿山傳》說他“作胡旋舞帝前,乃疾如風”,可以與楊貴妃媲美。
陜北人能歌善舞,唱陜北民歌、跳陜北鼓舞、扭大秧歌等,是當地流行的民間活動。只要是個陜北人,基本可以做到張開嗓子,合著節(jié)拍就能唱,站起身子,踏著鼓點就能舞。肯定是不能排除受到曾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至少四百多年粟特人潛移默化的影響和熏陶吧。
2024年正月,火爆網絡的“榆林過大年”全國秧歌匯演活動在古城榆林舉行,除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秧歌表演隊伍,陜北各縣也紛紛組隊出戰(zhàn),綏德秧歌、靖邊跑驢、佳縣秧歌等輪番登場,精彩異常。綏德小伙兒的帥氣、米脂女子的嬌美在網上贏得了一片山呼海嘯的欣賞與驚嘆。特別是氣勢磅礴,敲打起來如風雷狂飆掃過黃土地般的橫山老腰鼓,讓每一個欣賞的觀眾都感覺仿佛自己身處刀光劍影、戰(zhàn)鼓雷鳴的古代戰(zhàn)場,渾身上下是熱血沸騰,力量爆棚。
唐初,太宗李世民“用咸英之曲,變爛漫之音”(《帝京篇十首序》)等的主張,對當時雜居在陜北的漢人民歌樂舞和胡羌人胡舞羌歌的廣泛普及、交融、盛行都有著很大影響。
許多唐詩中都有陜北人善歌舞的記載。
李益是中唐階段最著名的邊塞詩人。安史之亂后,李益托身朔方節(jié)度使和鄜坊節(jié)度使幕中度過了十余年時光,這恰恰是他的盛年時期。他書劍并重,在朔方和鄜坊邊塞戎馬生涯的間隙,揮毫寫下了《夜上受降城聞笛》《從軍夜次六胡北飲馬磨劍石為祝殤辭》《軍次陽城烽舍北流泉》《從軍北征》《鹽州過胡兒飲馬泉》《塞下曲三首》等著名邊塞詩篇?!尔}州過胡兒飲馬泉》:
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
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李益的時代,水草豐盛的五原是唐和吐蕃反復爭奪之地,且離詩人的家鄉(xiāng)隴西也不遠。當詩人經過長途跋涉,重到這塊被收復的失地后,國難、鄉(xiāng)愁以及對個人前途、命運等感慨思慮都一齊涌向心頭。在一種百感交集的復雜情緒的支配下,寫下了此詩。
春天里的飲馬泉,楊柳輕拂,綠草無邊,呈現出一片靜謐、迷人的景色。然而曾幾何時,這片肥沃的土地,曾淪陷于胡人的鐵蹄之下,任其踐踏,哪有現在這種冬去春來,劫后復蘇的情景?“舊是”二字,含蓄婉轉,既包含對今日收復的喜悅,也透露出對昔日國難的感慨與憂思。
“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泵鑼懥嗽谖逶髟庐斂?,空曠的原野上,隱隱傳來哀婉的胡笳聲。用月夜笳聲顯示悲涼氣氛,蘊含著一種深切的憂傷情調。此時,流行于胡地胡人間的樂器已經成了邊塞將士們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的工具和寄托,或許也可以理解為守邊的將士中本來就有不少的胡人,他們的音樂早已流行開來,為中原將士所喜愛接受。
李益的另一首《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詩中“胡兒起作和蕃歌,齊唱嗚咽盡垂手……蕃音虜曲直難分”,以及《夜宴觀石將軍舞》詩中“微月東南上戍樓,琵琶起舞錦纏頭。更聞橫笛關山遠,白草胡沙西塞秋”等句,都惟妙惟肖地描述了番漢將士們在征戰(zhàn)之余的難得空閑里,一起歡歌樂舞的情景。題目中的“石將軍”可能就是一位出身六胡州當地的粟特人吧,在夏州城頭的夜宴中,月光如銀,胡人的琵琶奏起,石將軍身穿錦衣,頭纏錦巾,翩然起舞,跳躍騰挪。
溫庭筠也寫有一首《邊笳曲》,通過對荒涼的塞外之景的描繪,烘托背井離鄉(xiāng)的邊關戍客內心的凄涼,抒發(fā)了戍客對江南家鄉(xiāng)親人的思念之情。
朔管迎秋動,雕陰雁來早。
上郡隱黃云,天山吹白草。
嘶馬渡寒磧,朝陽照霜堡。
江南戍客心,門外芙蓉老。
詩中的雕陰,即隋唐時雕陰郡,在今陜西綏德一帶,緊挨著夏州。上郡,指的也是這一地區(qū)。邊笳曲,是一種唐健舞曲名。朔管,指北方的一種管樂器。塞外荒涼的景色映襯下,一支朔管悠悠響起,吹奏它的一定是位守邊的將士。故鄉(xiāng)遙遙,何日歸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因為思念,所以憂傷唏噓。
晚唐詩人韋莊曾游歷綏州,留有《綏州作》一詩,其中的“一曲單于暮烽起,扶蘇城上月如鉤”之句中的一曲“單于”,就是指唐時的一種曲牌。全詩如下:
雕陰無樹水難流,雉堞連云古帝州。
帶雨晚駝鳴遠戍,望鄉(xiāng)孤客倚高樓。
明妃去日花應笑,蔡琰歸時鬢已秋。
一曲單于暮烽起,扶蘇城上月如鉤。
此詩為作者身處綏州城時望鄉(xiāng)懷遠而作,前幾句寫綏州城的自然狀況,邊地荒涼,廣漠灰黃,原野多樹。獨倚高樓、引頸遠望的詩人滿身凄涼況味。在最表達心意的第五、六兩句,詩人望著眼前的路,引起內心的聯(lián)想,自己到處漂泊,前途茫茫,這種處境同當年的王昭君、蔡琰也有某種相似。最后的“一曲單于暮烽起,扶蘇城上月如鉤”兩句,詩人聯(lián)想過往,又開始擔心邊塞的安全?!皢斡凇倍值倪\用,一語雙關,既指古樂曲名,又委婉地表達出作者擔心烽火不斷、百姓難安的憂國憂民之心,頗有余音繞梁之感。
毛澤東很欣賞韋莊的這首詩。1947年8月13日,他轉戰(zhàn)陜北途經綏德時在黃家溝村居住,曾揮筆書寫《綏州作》一詩,手稿現存于國家檔案館。
“雕陰人唱采蓮歌”;黨項人慶賀唐軍打擊吐蕃凱旋歸來“醉和金甲舞”;夏州城眾多胡人齊唱蕃歌:“蕃音虜曲直難分……”;夏州城晚宴上“錦纏頭”的粟特人石將軍抱“琵琶起舞”;綏州城“一曲單于暮烽起”“朔管迎秋動,雕陰雁來早”;延州城中“四面邊聲連角起”“羌管悠悠霜滿地”;鄜延路上“天威略地過黃河,萬里羌人盡漢歌”“馬尾胡琴隨漢車,曲聲猶自怨單于”……這些邊笳胡曲的描寫,以及上世紀80年代在定邊縣西北出土的唐代粟特人墓室中一組表現胡旋舞的石刻畫像,1989年在安塞縣招安鎮(zhèn)岳中莊村出土的畫面粗獷有力造型舒展瀟灑極富韻律美和節(jié)奏感的“安塞腰鼓”畫像磚等,充分說明了隋唐時期以及后世雜居在陜北地區(qū)的漢人、西域胡人及黨項人征戰(zhàn)或者勞動的間隙歌曲樂舞娛樂消遣的盛行。
這些深深地嵌入他們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的胡漢歌舞是隋唐時期陜北漢、突厥、粟特、黨項等民族怡情遣興的記錄,也是他們加速融合、相互學習影響的真實見證。
陜北高原這一片神奇的土地,大概是見識過最多曾經在國史上叱咤風云異族勇士身影的土地吧。在高原歲月日復一日的流年云影中,有的人停留在這片土地上,開枝散葉,瓜瓞延綿;有的人行色匆匆,驚鴻一瞥,僅僅留下幾星吉光片羽就轉瞬而逝。一切,有聲有色,一切,又仿佛無影無蹤。粟特人就是這樣一個匆匆而過、漸行漸遠的存在。但是,他們的耕牧與勞作,他們的順服與抗爭,他們的歡喜與悲辛,他們的氣息和感情,都深深鐫刻入了這片土黃大地的皮膚肌理,形成了高原綿延的丘陵和奔騰的河流。他們的聲響和身影嘩啦啦地日夜響徹在高原的山川田野,輝映在大地之上無垠的浩瀚星空。這片土地上的文化、習俗、信仰等,總是在不經意間澹然顯現出幾分他們的風韻遺痕。一切的一切,都在隱約地提醒著后來的我們,有過那樣一個來自遙遠西域的族群,曾經在這片渾厚的黃土地上牽著駱駝貿易西東,馳騁著駿馬耕牧繁衍,直至最后全身心地撲進這片大地的懷抱,渾然一體,不分你我,深深交融。
責任編輯: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