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山東金鄉(xiāng)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家》《西湖》《四川文學(xué)》等,出版小說集《金魚》。
這次放假回家,母親說讓我到表弟余歡那里看看。她說,余歡來過好幾次電話,都問我回沒回來。最后,母親把我的手機號給了他,他又不打,說怕耽誤我的工作。余歡是我一個遠親,母親堂弟的獨子,不知正式的叫法是否該是“堂表弟”。“堂”和“表”分屬父母兩個親屬體系,放在一起有些不倫不類,是叫不出口的。好在,他一直叫我表哥,我則一直直呼其名。我記起最后一次跟余歡通話,是在三年前,他在南方打工時。他知道我做了律師,咨詢了我一些關(guān)于勞資糾紛的問題。我忘了他那個廠子的名字,依稀記得他干的是一種出力大又危害健康,幾乎要算用命換錢的工作。
據(jù)說,因為積勞成疾,余歡現(xiàn)在已經(jīng)得上絕癥,臥病在床,時日無多了。我隱約感覺出余歡這么急著見我,應(yīng)該還是有些法律方面的問題需要咨詢。母親說,你這個表弟太可憐了,如果不是他那個媳婦逼著,他也不會去打那份要命的工。那女人叫小梅,用母親的話說,小梅嫁給余歡,就是圖他的那套房子?!澳銦o論如何,都得幫幫他,把那套房子給他爭回來。”母親說,“你做了這件事,我也算是對得起你死去的堂舅了。”
在幾個兄弟和堂兄弟中間,母親和這個堂舅走得最近,尤其在堂舅媽那個瘋女人患上絕癥走了之后。逢年過節(jié),堂舅總要帶著余歡到我家來。我家也是那時候他們唯一能走動的親戚。母親作為姑姑,對余歡很好,每次來總是給他做很多好吃的。余歡也總會敞開肚皮,吃到連走路都要蹣跚。后來,我聽母親說,余歡每次來我家那天的早飯和前一天的晚飯,他們在家里都故意不吃。
這是真的,后來堂舅因磚瓦窯事故受傷,我跟家人一起去探望。在病房里,余歡追憶往事,曾經(jīng)跟我們談起過那種饑腸轆轆的感受。他說,五臟六腑像是給人抓在手里猛烈地攪擰著,最后就沒有了餓的感覺,人虛脫得似乎要慢慢飄起來?!皻g歡,忍一忍,到姑姑家吃好吃的去?!庇鄽g學(xué)著他父親的口吻說。那時,因為家境拮據(jù),余歡小學(xué)沒上完就已經(jīng)輟學(xué)打工,在磚瓦窯做了兩年磚坯了。他人還是那樣黑弱瘦小,但樣子老成了許多。那次,母親非常感慨,說老天對這孩子實在太不公平了,把所有的不幸都給了他。
當(dāng)時,母親還含淚提到一件往事。那是在前些年,余歡還沒有輟學(xué)時,有次母親趕集順路去看他。人一進院子,就看到余歡倚在一面土墻前,喊了姑姑,卻不過來,而是朝著她笑。她拿了剛買的熱騰騰的肉盒子遞給他,他也不跑過來接。母親知道哪兒不對勁兒,走過去看他的背后,他扭著膀子,躲躲藏藏。最后,母親才發(fā)現(xiàn),他屁股后面的褲子上爛了個大洞。
我們雖然都從心里希望余歡的生活能好起來,但理性下來想想,又覺得這大約不太可能。磚瓦窯出的事故屬于堂舅操作不當(dāng),廠子里并不需要承擔(dān)太多責(zé)任。只是出于同情,象征性地給了幾千塊錢的醫(yī)療費。這場事故沒有奪去堂舅的命,卻讓他再也站不起來了。這意味著,余歡這可憐的孩子在失去母親之后,又多了一個癱瘓在床的父親。那時候誰也不敢想,多年以后他還能像現(xiàn)在一樣娶上一門媳婦。說實話,余歡長得實在不漂亮。瘦弱矮小,像是遺傳了堂舅的基因,呆滯的表情和過于寬大的瞳距,恐怕又是遺傳了那個先天弱智的母親。
在我初三那年,又去他家里探望過一次堂舅。屋子還是從前那三間磚墻屋,據(jù)說當(dāng)年是為了給余歡娶媳婦蓋的。室內(nèi)的墻面沒有粉刷,地面連水泥地也沒打。堂舅被安頓在里間一張床上,瘦得不成樣子,見了人也不愿意說話。雖然看得出知道我們要來被余歡收拾過,可屋子里還是腌臜得很,有股難聞的氣味兒。余歡是臨時從窯上趕回來的,身架略微粗大了些,許是出苦力的原因,背已經(jīng)開始微駝了。
這樣算起來,堂舅在去世之前,應(yīng)該在床上躺了接近十年。堂舅死的那年,我正準備考研,沒有回來參加他的葬禮。我學(xué)的是法律,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忙著考律師執(zhí)業(yè)證,有很長時間,簡直是把這個表弟給徹底忘卻了。我再一次聽母親提起他,是因為他們村子里的地被一個開發(fā)商看上,要建設(shè)一處大型的兒童樂園。據(jù)說,余歡那個破狗窩一樣的小屋和垃圾場一樣的小院也在拆遷之列,這要讓他“時來運轉(zhuǎn)”了。我才又好奇起來,問起余歡這些年的境況。母親嘆口氣說:“在你堂舅走后,他又在磚瓦窯干了幾年。后來,磚瓦窯不景氣,倒閉了,他就到處打些零工。他從小營養(yǎng)跟不上,又常年吃苦出大力,關(guān)節(jié)炎、哮喘,還有腎炎和胃病。掙那幾個錢,還不夠吃藥的。”我愕然地聽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著,大致知道,余歡在村子里已經(jīng)淪落成一個靠著低保才能維持生計的未老先衰的廢人了。他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被村干部私下里列入村里“未來五保戶”的名單。
在兒童樂園竣工之后,余歡也很快分到了新房。房子離游樂場不遠,住的都是回遷戶。他的那套房子是一座高層的十七樓,二百平方米,四室一廳。拿到鑰匙之后,他在電話里跟我母親說,人站在窗前,像是站在空中,想要飛起來,怎么都像是在做夢。更難得的,從窗臺還可以俯瞰整個游樂場。大家都知道,余歡果然時來運轉(zhuǎn)了。從那時開始,就有很多媒人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給余歡張羅婚事。剛開始,什么缺胳膊少腿的,什么啞巴聾子,不一而足。他來找我母親拿主意。母親說,最好還是找個各方面齊全的,不為自己,還要為下一代呢。
在母親的參謀下,余歡找了現(xiàn)在的這個叫小梅的女人。小梅是個二婚,不缺鼻子不少眼,甚至長得還不賴。村里人都說這樣的女人能嫁給他,真是一個奇跡。只是,帶著三個孩娃兒。那時游樂場已經(jīng)營業(yè),小梅在停車場旁邊占了個地方,賣些飲料面包啥的。她人勤快干練,照顧生意足夠了,用不了太多人手幫忙。再加上嫌余歡長相難看,怕顧客看了惡心,影響生意,也就不用他幫忙。而且,我這個表弟,腦子也的確做不了生意,沒過多久,小梅便慫恿他出去打工了。
因為做參謀拿主意定下這門親事,母親腸子都悔青了。用母親的話說,那時候余歡身體就已經(jīng)很不好,患著這樣那樣的疾病,但如果不是再出去干苦力,恐怕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樣的結(jié)果。
我按照地址找到余歡家,敲開門,感覺屋子里收拾得還算清爽。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一笑眼角有很多皺紋,但眼神活泛,一看就是一個精明人。她十有八九也猜出了我此行的目的,很殷勤地請我換鞋,給我端水,一口一個“表哥”喊得非常熱情。我聽到里屋的動靜,趕緊走過去,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余歡。余歡看到我來了,掙扎著想要坐起來,被我趕過去按住了。這就是我的表弟!頭發(fā)已經(jīng)幾乎脫光,皮膚黢黑,人也瘦得不成樣子。
他抓住我的手,眼睛閃出亮光,嘴角也泛出微笑來。坦誠說,雖然模樣并沒怎么改變,如果在街上遇到,我還是絕不會認出他來。我感覺喉頭像被什么堵著,說不出話來。他聲音微弱沙啞,說:“你放假了?工作忙嗎?一切都還好嗎?”我答應(yīng)著,看了看他床頭擺著的一堆塑料藥瓶,還有零散的成板的片劑、膠囊之類。我問他的病情,他坦然地說:“這病就這樣了!看不好了!這病擱在誰身上都沒有辦法,百萬富翁也不行!”小梅過去把一個枕頭墊在他的腦袋下,這會讓他看著我說話更加舒服一些。我夸他的房子大,布局也好。他笑著說:“在你生活的北京,買這樣的房子得花不少錢吧?!蔽乙残?,說:“我現(xiàn)在的住房條件還比不上你?!?/p>
這時,小梅把燙好的一大袋奶給他拿過來,是從我提來的奶箱里取的。余歡拿在手中,很享受地喝了一口,打量著上面的字和圖案,神情像一個孩子。我疑心他平常并不能喝到奶,這種關(guān)心也只是小梅在表演給我看。我握住了他另一只手,感到手指僵硬冰冷,似乎透出一種鐵銹的氣息,讓人心里極為不安。他的房子離游樂場不遠,我隱約聽到有噪雜的人聲傳來,還有類似過山車、摩天輪之類機械轉(zhuǎn)動的響聲。我借口要參觀一下,趕緊掙脫了他的手。
在小梅的陪同下,我挨個看了其他幾個房間。有一間擺著一張大床,地下的角落斜倚著一張他們結(jié)婚時拍的放大婚紗照。他們兩個都化了妝,給人的感覺有些奇怪,有些虛假,背景是遍布著礁石的海灘。仔細看背景有褶皺,不是實景,只是一張背景布。從床上扔著的幾件衣服看,現(xiàn)在大約是小梅住著吧。另外兩間房分別住著他們的女兒和兩個兒子。這會兒都上學(xué)去了,床上被子衣物有些凌亂,學(xué)習(xí)桌上有些書籍,還有一臺電腦。我信步踱到客廳里,客廳很整潔,但似乎有些陰冷的氣息,只是墻上掛著的一幅紅彤彤的十字繡,是“家和萬事興”幾個字,給這房子增加了一些活氣。我搜羅詞句夸贊著,小梅也說著一些很得體的謙虛的、客套的話。
我走到客廳前面的走廊時,看到了一大片童話世界中才能看到的情景。
在我的眼前聳立著一個十八世紀維多利亞風(fēng)格的高大城堡,圓圓的拱頂,中間收縮上去,越來越尖,高聳入云。墻壁和瓦也被刷成五顏六色,和琉璃的裝飾物交錯起來,看起來非常鮮艷。那座巨型的過山車軌道在人造山河綠樹之間蜿蜒著,盤旋著,線條像是孩子們信手畫出的曲線。那輛長長的過山車載滿了人,也載滿了尖叫和哭泣,像一條巨龍一樣,正大口喘著粗氣,呼嘯著上下游動。在過山車的不遠處,則是那座巨型的摩天輪。支架是刺眼的銀白,圓圓的輪子主要是紅色和黃色,一個個轎箱,被裝點成五顏六色。它正像一架巨大的風(fēng)車一樣,緩緩地轉(zhuǎn)動著,越來越快。這情景讓我想起帶孩子去游玩過的上海迪士尼樂園?!罢娌诲e!”我贊美說。小梅說:“是啊,市里和省會里的人,平常休息,都會帶孩子開車來玩呢!表哥以后也可以帶嫂子和孩子們來玩兒,我們包吃??!”
我回到余歡的房間,看到他輕輕閉著眼睛,在那里躺著,臉色顯出疲倦。他聽我進來,睜開眼,示意讓我坐下。小梅收拾了收拾,出門去了,說要弄些飯菜,留我在這里吃飯。我想趁機跟余歡說些話,便也就同意了。我想問他好幾次跟我打電話的目的,但又像是怕聽到那個結(jié)果,不知怎么開口。余歡卻先開口了,他說:“你看我們的摩天輪了?這地方晚上有焰火表演,到時才真是漂亮。有很多城里搞戀愛的小年輕,都要到這里來坐摩天輪,看焰火。有些網(wǎng)紅,還專門到這里打卡直播呢!”我注意到他說到游樂場時用了“我們”二字,知道他生活中應(yīng)該一直以此為驕傲,盡管那地方也許跟他生活并無太大關(guān)系。我勉強笑笑,有些敷衍地說:“你這里真不錯,算是難得的觀景房了!”余歡說是啊,我又問他有沒有去游樂場玩過,他搖了搖頭,說孩子們?nèi)ミ^,小梅也去過。這時,有人敲門,是幾個鄰居到了。所謂的“鄰居”,也都是以前同村里的人。是我出發(fā)之前打電話約他們過來,了解情況的。這樣做也是為了以后辦案的時候方便取證。
他們里面,那女的按輩分我應(yīng)該稱呼三舅媽,那個叫紅林的,我則該叫他表弟。他們探頭探腦地進來,聽說小梅不在,三舅媽才長吁了一口氣。“你是律師,可得替余歡出這口氣!”她一邊往里走,一邊扯扯我的袖子,大聲叮囑道。我們來到余歡屋子里,坐在床邊。三舅媽湊近我,指指床上的余歡說:“你看余歡,他原來可不是住在這個屋,而是在下面的儲藏室里。是聽說你要來,那女人前些天才找人把他搬到樓上來的?!?/p>
我有些驚訝,馬上望著余歡問是不是真的。余歡有些窘迫,連忙擺手阻止三舅媽再說下去。“你們儲藏室的鑰匙在哪里?這情況如果屬實,便是對你有利的證據(jù),我要去那里看一下,取一下證據(jù)!”三舅媽狠狠拍了一下手說,“這事兒整個樓道里的人都能作證,那女人拿走了鑰匙也不要緊,從那扇小窗戶里就能看見里面,能拍照!”“好,我?guī)闳?!那地方亂得跟狗窩一樣!”紅林說著站起來就要帶我走。我想要從坐著的床上起來,卻被身后的余歡給使勁兒扯住了。他嘆了口氣,又擺了擺手,很淡然地說:“那地方,是我自愿選擇去的!我這么臟,不能跟小梅住主臥。三個孩子,都在上學(xué),不得一個人一個屋?我不能耽誤他們學(xué)習(xí)!這房子四室一廳,不就得這樣分配?”
“你傻啊,三個孩子,都是她帶來的,哪個是你的種?”紅林聽了余歡的話,憤憤不平起來。
“你這個表弟,就是讓小梅那個女人害苦了!她毒著呢!她當(dāng)初嫁給他,就是圖這套房子!”三舅媽一邊說,一邊搖著腦袋。
我看了一眼余歡,他躺在那里,閉著眼睛不說話。既不反駁也不表示贊同,只是在靜靜聽著。這時,三舅媽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說,余歡從小就是個苦人兒!讓誰看了,都要替他抱不平。老天爺把人能受的苦,都加到他身上了。好歹時來運轉(zhuǎn),攤上拆遷,最后又讓小梅鉆了空子。余歡也老實,結(jié)婚沒兩天,被窩還沒暖熱乎,就被女人趕出去打工了。這時,余歡笑了笑,睜開眼加重語氣緩緩地說:“三嬸子,不是趕出去,是家里三個孩子,負擔(dān)重。她讓我出去打工,賺錢補貼家用?!?/p>
“呸!那還不是一樣?你還說三個孩子,她又不是不能生,要想跟你好好過,這些年為啥沒給你生出個一兒半女。”三舅媽搶白道。
“你還想著讓她給余歡生出個一兒半女?你問問余歡,那女人讓他摸過手沒有?”紅林不屑地說。
從他們的話里,我對表弟余歡這些年的遭遇更多了一些同情,也對那個叫小梅的女人,有了更多的了解。對于被安置在儲藏室住的事兒,余歡不愿提起,不想讓我去,或許是顧及自己的面子,情況應(yīng)該屬實。另外,兩人如果這些年從來沒有肌膚之親,這無疑也證明小梅一開始就另有打算。我有些后悔邀來三舅媽和紅林,他們的話雖然道出了實情,無疑也讓表弟余歡尷尬不已。也難怪余歡不肯承認,這樣的事該帶給一個男人怎樣的沮喪與羞辱啊。
“你表弟從小受了那么大的罪,干苦力活身體吃不消!那女人明知道這樣,還讓他出去做?,F(xiàn)在好啦,她得逞啦!將來余歡一走,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空手套白狼??!”三舅媽還在跟我喋喋不休地說著。
“你不要怕,余歡兄弟,咱村雖然拆了,可村里人還住在一個小區(qū),心還是團結(jié)的。”紅林不停地勸著余歡,“只要你一句話,我們?nèi)迦寺?lián)名上訴,又有大律師幫忙,無論如何,也得把這房子給你爭回來!”
這時,我們聽到外面門響,知道是小梅買菜回來。她看到來了兩個村人,又熱情地留他們吃飯。三舅媽跟她寒暄了幾句,紅林沒有吭聲,然后他們就走了。
在小梅做飯時,我一個人陪著余歡,看他靜靜地閉著眼睛,在那里躺著。我在來的路上,心里還在盤算著,這件案子,或許并不好辦。余歡和小梅是領(lǐng)過證的合法夫妻,如果余歡走了,房產(chǎn)第一繼承人自然是小梅。除非在結(jié)婚期間,小梅出現(xiàn)過錯,出軌或者轉(zhuǎn)移財產(chǎn)什么的。要不然,就算在情感上同情余歡,到時候也幫不上什么忙。我想著剛才鄰居們說的話,對他這些年的遭遇有了大致的輪廓,對打贏這場官司,也有了更足的信心和更大的把握。雖然他一直沒有跟我明確提出什么要求,可他一次次打電話給我的目的,我也已經(jīng)心知肚明。我看著平靜地躺著像是安靜睡著了的余歡,聽著廚房那邊小梅弄出的鍋碗瓢盆的動靜,越發(fā)感覺出這個虛偽女人的可厭。
我聽余歡喉嚨里發(fā)出些聲音,悄悄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說啥。我趕忙問他要不要喝水,或者大小便。他搖了搖頭,吃力地瞥了我一眼,笑笑說:“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的情景嗎?”
我有些詫異,不知他為啥還不直奔主題。隨之一下子想起他小時候的慘狀,想到他逢年過節(jié)空著肚子到我家里來打牙祭的饕餮情形。我鼻子有些發(fā)酸,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表情,茫然地站起來,望著窗外。
“那一年,你們家的葡萄成熟了。我借口找你去玩,在院子里一邊摘葡萄樹上的葡萄吃,一邊跟你在葡萄架下聊天。呵呵!哥,為了那一次吃葡萄,我惦記了多半年!”
他說著又笑了起來,我也笑了。我有些驚訝他總提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這些有趣的瑣事。我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還能想起這些,并且還能在目前這樣的狀況下笑得出來。我記起他說的那次暑假里發(fā)生的事情,葡萄還沒徹底成熟,他似乎也不覺得酸。在他走后,葡萄架下的磚地上、樓梯上,全是他吐出來的葡萄皮兒。
我等著他跟我提起那個要求,就是剝奪小梅對房產(chǎn)的繼承權(quán),但他始終沒有。我能理解他內(nèi)心的矛盾與糾結(jié),也能設(shè)身處地體會他內(nèi)心的痛苦。如果不讓小梅繼承,在他過世之后,房產(chǎn)的分配,也會成為一個棘手的問題。按照親屬的遠近,只能讓幾個族叔和他們的后代繼承。剛才來過的三舅媽和表弟紅林,應(yīng)該也都能分得一份。但是,他們以前跟余歡,也都走得比較疏遠。余歡肯那樣做嗎?我母親作為姑姑,一直對余歡關(guān)照有加,他在考慮分配遺產(chǎn)的時候,會不會想到當(dāng)年那個唯一疼愛他的姑姑?
我為自己想到的這個問題不安和慚愧起來。顯然,我此行的目的,并非為了“分得一杯羹”。因為想到這一層,我在如何拿主意上,也就不得不謹慎一些,被動一些。我不能積極地主張并勸說余歡將房產(chǎn)收回來,以免外人看了,會以為我“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觀察著余歡的態(tài)度,心里拿定主意:此事如果他強烈要求,我就盡力為他爭??;如果他甘愿吃啞巴虧,也就順水推舟。但憑良心說,如果三舅媽他們所言不虛,也真該教訓(xùn)那個小梅一下。這樣,我們東拉西扯地閑聊著,直到幾個孩子放學(xué),都回了家,也沒觸及問題的關(guān)鍵。最先放學(xué)的是他們的女兒,一個瘦瘦小小的姑娘;接著是兩個兒子。男孩子上了初中,姑娘上五年級。我看出他們對后爸余歡都有些冷淡。余歡喊他們來見我,讓叫“伯伯”,他們都顯出有些不耐煩。其中兩個只是站在門口往里望了我一眼,叫了聲“伯伯”。另外一個,卻只是在客廳里“嗯”了一聲,就忙別的去了。
我有些不平,這情景就可見余歡平常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我忍住氣,望了余歡一眼,余歡卻只顧著有些興奮地跟我介紹這三個孩子。
他說,這三個孩子成績都好,尤其閨女,還考過班里第一名呢。他說這話時,臉上泛著幸福的微笑。這樣沉默了一下,他臉上便開始掠過一絲遺憾的灰色,說:“可惜的是,我這樣的身體狀況,沒辦法給他們提供更好的學(xué)習(xí)條件,也恐怕看不到他們考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了?!?/p>
在飯菜擺上來之后,小梅堅持讓我去餐桌上吃,我執(zhí)意不干,而是端了飯碗,陪著余歡在臥室里吃。我看出余歡在我面前,想多吃一些東西,可饅頭也只吃下一小塊兒,粥也只喝下半碗,就放下了,閉著眼睛斜倚在那里休息。
我們吃了午飯,孩子們回屋小憩,小梅也去歇著了。我陪余歡坐了一會兒,他便睜開眼來,眼睛亮晶晶的,示意我去關(guān)上門。我明白他是有秘密要跟我說,怕小梅聽見,也怕孩子們聽見。我輕手輕腳地去關(guān)上門,將椅子往床前拉了拉,坐在他的跟前。
“他們說的,這些年的事兒都屬實?”我沒等他開口,就禁不住輕聲問道。
他沒有睜眼睛,只是笑了笑,微微點了點頭。
“你在外面打工,每月掙的那些錢,都按月寄回家里來了?”我問。
“那當(dāng)然,你不知道,養(yǎng)著三個孩子,供他們上學(xué),花銷可不少?!彼犻_眼來望著我,很誠懇地說。
我有些可憐他,喉嚨被什么東西哽著。老宅拆遷后給的房子讓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跟她的孩子們住著,自己還要出去賣命,養(yǎng)著這一家人。他得是怎樣窩囊的一個男人,才能坦然地接受這一切,并且在談?wù)撈饋淼臅r候都心平氣和?
“你覺得你們之間有愛情嗎?”
我忍不住問了這個看似淺薄愚蠢的問題之后,馬上又有些后悔。這話題太沉重了,恐怕會傷害到他心靈深處最脆弱的地方。但我用這話刺他,也是想讓他從自欺欺人的幻想中清醒過來,勇敢面對冷峻的現(xiàn)實。他果然低下了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尷尬的神色,隨之又搖了搖頭,嘆口氣說:“你說的那種愛情我見過,在前面的游樂場,每到晚上焰火晚會,下面就是一對對小情侶。他們緊緊相擁,十指相扣。他們來摩天輪打卡,他們管這摩天輪叫‘幸福摩天輪’。在女的坐上去以后,越升越高,嚇得‘啊啊’叫著,男人就伸過胳膊,將她攬過來。我在外面打工,得了病打不動以后,就只能回來。那時,我還能走動,出去閑逛,就坐在那里看過他們。有很多小年輕,下了摩天輪,就緊緊地摟抱在一起。他們抱在一起就開始親嘴,發(fā)出很大的響聲,口水弄得滿臉,旁若無人。他們似乎誰也離不開誰,似乎就要那樣一輩子都摟抱在一起?!?/p>
他說話太多,咳嗽起來。我給他端了水,幫他拍背。他緩了一陣之后,斜倚在那里,臉腮紅紅的。我驚訝地想著他剛才的話,竟一時不知道如何搭茬。顯然,我剛才的問題觸動了他,讓他想到了目睹過的別人的愛情。他跟小梅之間的情景究竟怎樣呢?常言道“貧賤夫妻百事哀”,更何況他又是這樣一個原本就不如人、現(xiàn)在又患了重病的男人呢。或許,他們就像大海上的兩塊破木板,彼此靠在一起,抵抗著風(fēng)浪的吹打,才雙雙沒有被卷入漆黑的海底。我為剛才自己的問題的唐突而感到深深愧疚與自責(zé)。他緩和了一會兒,卻又笑了,眼睛因為憋氣有些泛紅,卻更加閃亮。他開口說:“這些年,她沒讓我碰過,甚至手都不肯讓我摸一摸的?!?/p>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我不想探尋這種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也許存在即合理。但是,我心里也不得不想,如若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又是何苦呢?他搖了搖頭,又低下頭像是思考了一下,才重新開口說:“村里人的那些話,讓你見笑了!可是,在外面打工時,晚上回到宿舍,大家都談?wù)撟约旱睦掀牛颊務(wù)撟约旱暮⒆?。他們問:老余,你家里情況怎么樣?。课冶憷碇睔鈮训馗嬖V人家,我家里有老婆,我還有三個孩子!我們躺在床上,抽著煙,談?wù)撝约汉⑼迌旱那闆r。我一說幾個孩子的成績,他們都羨慕我!這樣,我一天到晚干活也都有了勁頭兒。在外面這些年,我真的體會到了做丈夫的滋味,做父親的滋味!”
我聽著余歡的話,才知道或許母親、村里其他人也包括我,一開始都誤解他了。我看著他的表情,相信這些話應(yīng)該不是違心。但是,我最后還是疑惑地問:“這就夠了嗎?”
“摩天輪再好,誰又能一直在上面呢?”他問我。
我點了點頭,表示懂了他的意思,但實際上也許并沒有懂。他沒有看我,過了會兒又說:“那時,我們談?wù)撝拮觾号?,跟工友們一起一發(fā)了工資就興沖沖跑郵局,往家里寄錢。那時,我覺著自己活得還真他媽像是一個人!”
“那么,你一次次給我打電話的目的是?”我禁不住有些疑惑。
“我請你來,就是要讓你給我立一個遺囑,在我走后,這房子留給她!”
因為沒有第二個見證人在場,我看他體力勉強還能支撐,便指導(dǎo)著他手寫了遺囑。我知道,或許是母親、三舅媽和紅林這些熱心人的態(tài)度,才讓他對自己走后的事情放心不下。他休息了兩次,才把那篇并不長的遺囑寫完。他最后滿臉是汗,有些虛弱地雙手托著那張紙,看了看,臉上的表情很是滿意。我說,這件事我會替你辦好的,包括接下來的公證,我會包攬到底!最后,我問他還有沒有其他的愿望。他說,如果真的出現(xiàn)奇跡,這病能好,他想帶著小梅去坐一回摩天輪。這是在結(jié)婚之前他就答應(yīng)過小梅的,一直到現(xiàn)在也還沒有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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