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p year的中文譯為“間隔年”,最早起源于20世紀70年代的英國,后流行于歐美國家,是指學生完成高中或大學學業(yè)后,按下暫停鍵、跳出既定的升學軌道,去旅行、實習、做義工、學習新技能或探索興趣的一段時間,通常為期一年。
如今,這個概念正在被中國年輕人廣泛接納。越來越多年輕人在網(wǎng)絡(luò)上表達著對gap year的向往,渴望在節(jié)奏緊密、不容停歇的升學壓力中得到喘息。
社交媒體常把gap year描述成一款針對當下生活困境的“萬靈解藥”:跳出軌道、奔向曠野,在看似繽紛的生活圖景中,一切煩惱都灰飛煙滅,自此從社會規(guī)訓中得以解脫。
與之一體兩面的是,gap year又常被敘述為一種脫軌的失控、落后的恐懼、再次回歸主流秩序所面臨的阻力—似乎向gap year邁出一步,就意味著萬劫不復。
特別是當應(yīng)聘時,企業(yè)對gap year有負面的反饋。而這類消息總是被大規(guī)模地轉(zhuǎn)發(fā)和放大,最終被人們總結(jié)成一句短小精悍的流行語:“中國人不配擁有g(shù)ap year?!笔聦嵳娴娜绱藛??
2024年夏天,本科畢業(yè)后,了了選擇開啟自己的gap year,朋友紛紛表達了羨慕:“真好!我沒有g(shù)ap的勇氣?!?/p>
但了了決定去gap,卻是因為大三末的一次崩潰。
那是2023年5月,她撥通父母的電話,大哭了一場。這讓父母有些錯愕:女兒從小學四年級就開始住校,成績優(yōu)異,個性獨立,不用人操心,一路順風順水,考入985大學,怎么在大學快畢業(yè)的時候突然被壓垮了?
在電話中,了了告訴他們,自己決定推遲對研究生項目的申請,畢業(yè)后先休息一年。生活在廣東小城市的父母,出于對女兒狀態(tài)的擔憂,無措地應(yīng)允下來。
導致了了崩潰的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
彼時,她正在北京和朋友策劃一次當代藝術(shù)展,那是她“第一次走進所謂的成人世界”。然而,一方面,因經(jīng)驗匱乏,她始終惶恐不安。
另一方面,她在現(xiàn)場認識了一群同樣入圍策展的朋友,朋友們對策展極其專業(yè)、充滿了激情。和他們待在一起,了了感到些許迷茫:“大家都有了明確的職業(yè)目標,我也快畢業(yè)了,為什么我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同時,有一門科目的考試時間與策展時間沖突了,導致了了收到了下學期補考重修的通知。這件事嚴重打擊了她作為好學生的自尊心。
再加上,此時距離海外院校研究生項目的申請截止日期,只剩下五個多月。完美主義作祟之下,她遲遲無法完成一份令自己滿意的作品集。所有的負面情緒積壓在一起,讓了了心中始終繃緊的弦,忽然斷了。
大學頭三年,朋友們一致評價她像個“機器人”。朋友們習慣了她經(jīng)常不知蹤跡、杳無音信,知道她一定是全身心投入在結(jié)課作業(yè)、競賽項目之中,通宵達旦。
大學頭兩年,她的志向是保研,大三開始轉(zhuǎn)向留學。她把既定的大目標拆分成每學期、每門課,甚至每一天的任務(wù)指標,然后有條不紊、逐個擊破。
就像機器人一般穩(wěn)定“運行”了三年,在那個暮春,了了緩過神來—生活是高密度的、規(guī)律的、已知的、可能通往所謂“成功”的,但她忽然再也找不到繼續(xù)下去的理由。
決定gap之后,她建了一個收藏夾,收集其他人在平臺上分享的gap生活,起名叫“野人計劃”。這份“野人計劃”中,有在川西原野上打手碟的青年,有西園寺的師傅身邊圍繞著飛舞的鴿子,有從廣州出發(fā)去拉薩的火車全程53個小時,還有很多人在世界各地旅行打工。
“電子屏幕里的世界好美,不如讓我親自去看看吧?!彼龑懙?。
2025年6月剛剛從大學畢業(yè)的柯柯,則是在去年夏天迎來秩序垮塌。
她在山東一所一本大學就讀會計專業(yè),專業(yè)是自己選的,當初覺得“好就業(yè)、能賺錢”。然而到了大二,她便發(fā)現(xiàn),無窮無盡的數(shù)據(jù)對自己來說是如此枯燥乏味。她考慮過是否要轉(zhuǎn)專業(yè)。她喜歡小動物,有過“轉(zhuǎn)去學與寵物相關(guān)的專業(yè)”的念頭,但這個念頭最后也不了了之了。
不喜歡所在專業(yè)是一種常態(tài)??驴聦δ巷L窗說,她同班同學中,“九成都不喜歡學會計”。
同樣是從大三開始,柯柯被迫思考起“畢業(yè)去向”這道必答題。起初,她計劃考公。她的父母是山東人,父親從她大一起就念叨,她應(yīng)當進體制工作,盡管她自己并不向往朝九晚五的安穩(wěn)生活。考公準備了兩個月,她又轉(zhuǎn)向考研,理由是“別人說研究生選擇更多,即使再考公待遇會更好”。
直到考研中期,柯柯開始暴飲暴食、抗拒備考,在姐姐的幫助下,被壓抑許久的自我意識才在痛苦中漸漸清晰起來,對她說:不想要這樣的生活。
柯柯覺得,對考公、考研的選擇,與其說選擇,不如說是“隨大流”。她只是聽別人不停地說,但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適合什么。在了了看來,類似的困惑在大三大四的學生中普遍存在:“大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怎么樣就怎么樣了。”
了了的一位朋友因畢業(yè)去向而焦慮,找到大學導師進行傾訴,導師說:“你應(yīng)該去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或者能平靜地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p>
然而,站在風云千檣的命運路口,年輕人往往對前者感到迷茫,又對后者感到不甘。了了和柯柯決心按下暫停鍵,去思考對此的答案。
李曉對自己本科四年的形容是“就像在養(yǎng)蠱”。
她就讀于山東省一所“985大學”,所在學院被分往新校區(qū)。新校區(qū)聲稱位于某座新一線城市,實則卻是“荒郊野嶺”。如果想去市區(qū)逛街,來回公共交通需要三個小時。大一入學時,校內(nèi)建筑工人都比學生多。李曉說,附近唯一有趣的活動是趕集,“就在學校大門口”。
偏遠的地理位置,讓她本科四年過得無比封閉,“好像高中生一樣去學習”。加之專業(yè)方向偏學術(shù),從大一入學起,多數(shù)同學就確定了繼續(xù)深造的計劃。保研名額的競爭自然極其激烈,不只是學業(yè),而是“全方位地卷”。
了了也經(jīng)歷過類似的卷的氛圍。她就讀于環(huán)境設(shè)計專業(yè),專業(yè)課老師規(guī)定4張圖紙的課堂作業(yè),個別同學為了拿高分,有時甚至會準備規(guī)定頁數(shù)的整整一倍。
很多時候,內(nèi)卷完全流于形式。了了所在的小組制作了畢設(shè)答辯PPT,約30頁。她專程請教過學姐,30頁放在往屆的畢設(shè)答辯PPT里,并不算少,有足夠資格評優(yōu)。到了她所在的這一屆,30頁卻被老師批評“太少”,拿回去重做。修改后的PPT版本總計80頁,內(nèi)容沒有更豐富,添加的大部分是“封面、目錄、過渡特效之類花里胡哨的東西”,最終通過了審核。
競爭是如此激烈,因而每一份作業(yè)的分數(shù),每一堂課的表現(xiàn),都對有志于深造的大學生無比重要。焦慮在時時刻刻彌漫,了了回想起大學前三年的焦慮情緒:“畫錯一筆,自己就完蛋了?!彼辉试S自己休息,必須忙碌起來,用“有意義的事情”填滿生活中的所有空閑。
“不過現(xiàn)在不一樣了?!币呀?jīng)gap了10個月的了了在電話那頭笑著說,“現(xiàn)在一旦閑下來,就覺得太好了,我應(yīng)該睡一覺。”
她說:“我現(xiàn)在可以接受自己‘漫無目的’的生活?!?/p>
去年夏天畢業(yè)后,她先花了半年時間完成作品集,后半年從老家回到大學所在的武漢,先做了一段時間后廚,現(xiàn)在又在一家法餐廳兼職當服務(wù)員。如果當日需要上全天班,了了會睡到自然醒,下樓買份早餐,11時準點抵達餐廳打掃衛(wèi)生,一直工作到下午兩點半左右,午餐時段結(jié)束。下午,她通常在店里休息,或者出門逛街。下午5時左右,晚餐時段開始,服務(wù)員的工作一直持續(xù)至晚上9時左右,關(guān)店下班。
盡管體力上勞累,但了了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況比大學期間更輕盈了。一直困擾她的完美主義消失了,“畢竟一份兼職工作沒有標準意義上的完美”。
但服務(wù)員又不是一份機械化的工作,它看似簡單,實則有不少講究。如果發(fā)生投訴,服務(wù)員需要恰當回應(yīng)顧客訴求的同時,還要維護餐廳的基本利益。比如,客人反饋生蠔“有味道”,服務(wù)員可以在第一時間致歉,重做一份或者退菜;還可以向客人解釋,半熟的生蠔本身會有更濃的“生蠔味”,并非食材品質(zhì)低劣,如果不喜歡這種味道,可以換成全熟的烹飪方法。
原定的“野人計劃”,在去了幾個城市旅游后,被她擱置在一旁。有朋友問她,為什么不利用難得的gap繼續(xù)去旅游,了了的回答是:沒錢。
當然,除了沒錢,她也認真思考過,自己究竟是想追求一種可以在社交媒體上發(fā)出來的精彩生活,還是純粹地休息一下?
捫心自問后,她的答案是后者:在一座熟悉的、有安全感的城市,干一份輕松的兼職,空閑時間逛逛街、睡睡覺,完全松弛下來,不再因任何外界標準而去調(diào)試自我。她重新調(diào)整了自己對gap year的定義:不是去曠野追風,而是一段無所事事的真空時光。
柯柯對gap year的規(guī)劃主要圍繞興趣愛好展開。鋼琴、烘焙、手工、傳統(tǒng)文化,她想放任自己去探索,發(fā)現(xiàn)自己究竟喜歡什么、未來可以如何謀生。此外,她花了大量時間去料理家務(wù),“鍛煉自己用心去做事”。
柯柯說以前的自己,浮躁、不走心??佳衅陂g,只要有人推門進教室,她就忍不住抬頭,很難專注??驴掠媱澰趃ap期間,通過家務(wù)活來鍛煉自己“靜心”。
“其實,干家務(wù)也需要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還有細心?!笨驴抡f,“如果未來我走上工作崗位,這些能力是一通百通的?!?/p>
焦慮不時會浮上李曉心頭。與了了和柯柯不同,她是被迫開啟gap year的。第一段gap為期一年,當時全球疫情十分嚴峻,原定本科畢業(yè)出國留學的計劃被迫推遲。第二段gap為期8個月,是她英國研究生留學歸來,求職上岸前的間隙。
前后總共20個月的gap時光中,她每天最迫切的就是給自己找些事情做。李曉說,人如果徹底閑下來,就只會“像豬一樣在床上躺著”,“也不想看什么劇和電影,只想睡覺,進入一種半冬眠的、非常萎靡的狀態(tài)”。
求職的8個月時間,盡管相對第一段gap更為短暫,但在李曉心中卻是“更難熬的”。
第一段gap尚且有個明確的終點,一年過去,她就能入學,回歸常軌。而求職上岸的盡頭,在當時來看似乎遙遙無期。李曉明顯感受到求職環(huán)境的變化:一封封簡歷投遞出去,一次次面試完畢,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李曉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心頭縈繞著與社會脫軌的恐懼。她的朋友要么繼續(xù)讀研、讀博,要么考公,生活都在往前走,都有“正事”要忙,只有自己像個無業(yè)游民不知道該去哪里,也不知道和誰閑聊。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覺得自己陷進了輕微的抑郁情緒。
李曉甚至沒去參加疫情后補辦的本科畢業(yè)典禮。“邁不動腿。感覺大家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被卡住了。一想到畢業(yè)典禮的場景,就覺得太過沖擊,承受不了?!?/p>
了了是主動選擇了gap,卻也會在這種時刻體會到巨大的落差。2024年9月,同齡人紛紛在朋友圈曬出研究生入學的照片,她本以為自己會心態(tài)平和,沒想到看到之后“還是很難受”。她說,自己并非焦慮于被別人“甩在身后”,更多還是迷茫:“他們好像都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嗎了,而我還不知道?!?/p>
大一上學期,對于方向感的迷茫曾經(jīng)令她痛苦了很久。離開高考指揮棒以后,無數(shù)選項放在面前,卻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就像是“憋著一股勁考高考,考完了之后不知道要干嗎了”,了了說,她周圍的同齡人都曾有過類似的苦惱。
大一下學期,她確定了階段性目標:讀研。剛?cè)雽W時的迷茫,被忙碌的學習生活暫時遮掩了下去,然而到了臨近畢業(yè),當這一階段性目標已確定必然實現(xiàn)時,熟悉的迷茫感又重新包裹住她。
她所在班級三十余人,某一學期,全班有三名同學選擇休學,大都出于“心理問題”。而這些問題的來源,又與大學生活密切相關(guān)。本應(yīng)“獨立其精神,自由其思想”的大學,似乎成了部分大學生的“牢籠”。大學四年并未令他們的世界更加開闊,反而更困苦。偏遠的校區(qū)、封閉的管理制度和內(nèi)卷的學習氛圍,筑成了高高的圍墻,把部分大學生困在其中。
了了說,大學生們或多或少都對gap year心懷向往,這似乎說明了一些問題:“大家不想在原先的軌跡上生活下去了?!?/p>
人類學家項飆注意到當下年輕人對意義感缺失、無力感高漲等集體情緒的一系列表達,于2024年提出了一個概念,叫作“生命力”。項飆說,有一種教育模式正在大范圍“捕獲生命力”—通過上課、刷題、考試等時間和空間的安排,捕獲學生的體力、長期注意力及意義賦予能力,從而生產(chǎn)高分。
在項飆看來,生命力匱乏的根源在于,人的時間被填滿,“他覺得他的意識完全被任務(wù)執(zhí)行的過程碾壓,沒辦法從行動當中稍微抽身出來,去思考自己正在干什么、為什么干”。
這恰好可以解釋gap year之于年輕人的意義:一段輕松的、無憂無慮的、可以自由探索的時間,重新思考過去與未來。
了了的gap只剩兩個半月了,她依然沒想清楚自己該去哪里。不過,她在這段時光中獲得了一個重要的啟示—不是所有問題都非要有答案,人不必執(zhí)著于此。
搞清楚自己的職業(yè)理想是什么當然很好,不知道、不清楚也沒關(guān)系:“大不了畢業(yè)后回武漢當服務(wù)員,反正也能活,沒那么容易死?!?/p>
對于李曉來說,被迫gap的20個月并非荒廢了,反而是讓她認清現(xiàn)實的一個重要的人生階段。曾經(jīng)她意氣風發(fā),以為美好的未來必然會在自己眼前鋪陳開來,而這段充斥著波折和不確定性的時光,教會她如何接納命運的無常。
“生活就是這樣?!?/p>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了了、柯柯、李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