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寒風卷著碎雪撲在車窗上,這是蔣曉菲第三次前往馬明明家了??h城雖小,但老城區(qū)的舊胡同仍像迷宮般錯綜復雜,青磚墻頭探出的枯枝在風中簌簌作響。她裹緊米色羊絨圍巾,指尖觸到包里那份特殊的作業(yè)——馬明明的作文本,空白處夾著張皺巴巴的剪紙,是條缺了尾巴的鯉魚。
“叮咚——”門鈴在高墻小院的朱漆大門上激起回音。開門的男人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袖口沾著彩色紙屑,“蔣老師?”他側(cè)身讓路的瞬間,北屋窗欞透出的光影里,無數(shù)剪紙如同懸浮的星河,在微風里輕輕顫動。
茶案上的紫砂壺騰起裊裊白霧?!懊髅髟陂w樓寫作業(yè)呢?!瘪R父諾諾地說,斟茶的動作卻帶著匠人特有的韻律?!澳f要來家訪,我特意準備了新茶。”青瓷茶杯的底部沉著一片剪成竹葉形狀的普洱,蔣曉菲忽然想起馬明明在作文里寫過:“爸爸說茶葉像人生,要經(jīng)得起滾水沖泡?!?/p>
樓梯吱呀作響,穿著紅色衛(wèi)衣的男孩抱著作業(yè)本挪下來,羽絨服拉鏈上掛著的鯉魚剪紙吊墜晃個不停。蔣曉菲翻開作業(yè)本,每一頁都像被貓抓過的宣紙一樣,最后那篇《我的寒假》只有半行:“爸爸帶我去看冰釣,鯉魚在冰下游得像……”
“馬先生,明明上學期有好幾次沒寫作業(yè),學習成績也不盡人意,現(xiàn)在寒假作業(yè)又做成這樣?!笔Y曉菲遞過桌上的作業(yè)本,“您上次說孩子健康快樂就好,可是也不能……”
馬父猶豫了半刻,一直飄忽的眼神漸漸轉(zhuǎn)入了淡定。“蔣老師,您見過冰釣嗎?”他忽然從博古架上取下一卷裝裱好的剪紙,“去年冬天帶明明去雙泉湖,零下十九度,鑿開半米厚的冰,有些鯉魚直接就跳出來了,它們在冰層下憋的太久了,本來在開春才能躍出水面的?!彼归_的《寒江獨釣圖》足有兩米長,冰裂紋的剪法讓宣紙呈現(xiàn)出琉璃般的質(zhì)感。
蔣曉菲注意到明明的眼睛突然亮起來,男孩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勾畫著弧線,那是剪紙藝人特有的手勢。“所以您覺得明明就像冰層下的鯉魚?”她拿出作文本,手指輕輕撫過那幅剪紙的缺口,“那些鯉魚既需要躍出冰面的能力和勇氣,又需要等待化冰的耐心和堅毅??!如果沒有知識做基礎(chǔ),明明在藝術(shù)方面又能走多遠呢?”
馬父捏著茶杯的手頓在了半空中,愣神片刻后,壓低聲音說:“蔣老師,請您上樓看看吧!”
走上樓梯,蔣曉菲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屏住了呼吸——三十平米的閣樓地板上,成千上萬張剪紙鋪成流動的星河,中央那幅未完成的《鯉魚躍龍門》足有雙人床大小,龍門的斗拱上填滿了橫七豎八的數(shù)學公式。
“爸爸說考大學不如學門好手藝……”明明蹲在紙堆里,手指被剪刀磨得發(fā)紅,緊張的眼淚砸在宣紙上,暈開一朵墨梅。
馬父站在樓梯口,雙眉緊鎖。墻角的《百子迎春圖》忽然被風吹起一角,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演算公式。蔣曉菲想起校長說過,二十年前老城區(qū)出過一個奧數(shù)冠軍,后來因為家庭變故輟學繼承了剪紙作坊。
“這些公式都是您寫的吧!”蔣曉菲雙眼緊緊盯著明明的爸爸,“您既然知道剪出美好的圖案也需要一定的知識,怎么能讓明明……”
暮色漸濃,蔣曉菲從作文本里取出那幅缺尾的鯉魚:“這是明明藏在作文本里的。您知道嗎?《芥子園畫譜》里說,鯉魚躍龍門,尾鰭是最關(guān)鍵的發(fā)力點?!彼龑⒓艏垖饰鞔白詈蟮南脊猓澳袅诉@么多年,應該比誰都清楚——沒有受過傷的鯉魚,是躍不過龍門的?!?/p>
馬父凝視著霞光中游動的剪紙投影,深思許久,緊鎖的雙眉漸漸舒展開來,慈祥的目光溫和地落在了明明臉上。
春雪不知何時停了。蔣曉菲走出胡同口時,手機震動著彈出消息。路燈次第亮起的瞬間,她看見馬父發(fā)來的照片:滿室剪紙中央,明明正坐在書案前靜靜地學習,專注的樣子像一條蓄勢待發(fā)的鯉魚。
笑靨如陽融冰雪
冬日的政務(wù)大廳永遠是人聲鼎沸。肖如陽將第三十二份材料遞出窗口時,金屬臺面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銀花。她習慣性地調(diào)整好胸前的工號牌,像調(diào)整精密儀器的參數(shù)。
“您的生育津貼需要補充2018年的納稅證明?!彼龑⒉牧锨鍐瓮七^玻璃窗后,手指便在鍵盤上翻飛如蝶。對面的孕婦緊緊地攥著圍巾上的流蘇,欲言又止,無奈地數(shù)著表格上的紅章。
這是肖如陽調(diào)任服務(wù)窗口的第七天。她是信訪局最年輕的業(yè)務(wù)骨干,每天處理五十余件咨詢業(yè)務(wù)零差錯,可是,客戶評價器上的紅色按鈕卻像冬眠的瓢蟲,始終不肯亮起來。此刻孕婦拿著她遞出的材料離開時,服務(wù)評價器上的表情依舊沉默如謎。
“小肖,這一周的服務(wù)態(tài)度測評結(jié)果出來了?!敝魅螌⒈砀褫p輕地放在她案頭。滿分的業(yè)務(wù)考核欄旁,群眾滿意度那欄洇著刺眼的墨跡——62分,全局墊底。
暮色漫進辦公室時,肖如陽還在擦拭那枚蒙塵已久的“服務(wù)之星”獎杯。望著昔日的輝煌,想想如今的服務(wù),現(xiàn)在的“零差錯”怎么就換不來群眾的滿意呢!
伴著一縷融雪的松香,母親推門進來。這位教了三十年語文的老教師,總能在女兒最困惑的時候悄然出現(xiàn)。
“記得我?guī)н^的那個自閉癥孩子嗎?”母親往茶杯里續(xù)水,蒸汽在獎杯表面凝成一片細小的晶瑩水珠,“我每天為他備課到凌晨三點,可他整整三個月沒說過一個字。直到那天他折的紙飛機卡在梧桐樹上……”
肖如陽望著窗外光禿的梧桐枝丫,仿佛看見年輕時的母親踮著腳去夠那躺在樹杈上的紙飛機。那個永遠沉默的男孩子突然沖過來,用削筆刀在樹皮上刻下歪歪扭扭的三個字:“謝謝您”。
“政務(wù)服務(wù)不是解數(shù)學題?!蹦赣H把溫熱的茶杯塞進她手心,“你看那些來辦事的人,哪個不是揣著難言的苦衷啊!”
晨霧未散時,肖如陽已經(jīng)站在服務(wù)臺前。玻璃上映出她僵硬的微笑,像博物館里陳列的青銅面具。忽然,有人重重拍打服務(wù)臺上的防爆玻璃,震得她手邊的黨徽擺件一陣搖晃。
“你們這些坐辦公室的就會踢皮球!”滿臉胡茬的中年男人將一疊材料重重地摔在臺面上,泛黃的紙張簌簌發(fā)抖。肖如陽瞥見“社保補繳”四個字,立即調(diào)出相關(guān)政策文件。
“張先生,您2003年到2005年確實存在斷繳記錄?!彼龑⑵聊晦D(zhuǎn)向?qū)Ψ剑暗a繳需要原單位出具勞動關(guān)系證明。”
男人突然伸出指節(jié)泛白的大手抓住窗沿:“廠子二十年前就倒閉了!當年改制……他們把所有員工的檔案都弄丟了!”他的怒吼引來許多的圍觀者,肖如陽看見保安也正在往這邊移動。
瞬間,母親說的梧桐樹在她的記憶里沙沙作響。肖如陽起身推開隔音窗,初春的冷風裹著男人身上的機油味撲面而來?!皬垘煾?,能坐下來和我具體說說當年的事嗎?”肖如陽遞過一杯熱水。
憤怒的男人瞬間像泄了氣的皮球,頹然跌坐在等候椅上。企業(yè)改制、下崗浪潮、檔案遺失……這些教科書上的名詞,此刻化作一個父親為生活、為孩子含辛茹苦的血汗和淚水。
那天,肖如陽打了十七通電話。檔案館泛潮的庫房,社保局塵封的存根,甚至聯(lián)系到早已散落四方的老廠長。當她在勞動仲裁委員會找到當年手寫的考勤表時,窗外已是星斗滿天。
三個月后,張師傅送來錦旗那天,肖如陽正幫盲人老周填寫低保申請表。紅綢緞上“笑靨如陽融冰雪,真誠似月照心田”幾個金字,映得她胸前的黨徽格外鮮亮。老周摸索著握住她的手:“閨女啊,你笑起來真像我孫女。”
政務(wù)大廳的空調(diào)依然嗡嗡作響,但冰花不再爬上玻璃窗。肖如陽學會了在解釋政策時多問一句“您家暖氣還熱嗎?”,在復印證件時順手修好大爺?shù)睦匣ㄧR腿。那個總來辦殘疾證復核的姑娘,如今會帶來自己烤的曲奇餅干。
春分那天,肖如陽在服務(wù)臺上插了一支白玉蘭。淡香浮動中,等候區(qū)飄來零星的對話:“現(xiàn)在來政務(wù)大廳辦事,人情味比以前濃多了。”“是啊,上次那個肖姑娘還冒雨幫我找證明呢?!?/p>
母親來送潤喉糖時,看見女兒俯身教農(nóng)民工使用自助機。陽光穿過防爆玻璃,在她臉上鍍滿了金色,那些曾經(jīng)僵硬的微笑,如今像解凍的溪水潺潺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