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那家又出現(xiàn)動靜了。小孩似在跳躍,圓球似被滾動,凳子腿重重摩擦水泥地板,踩踏與金屬尖厲的聲音連續(xù)從頭頂灌下來,我安靜中的房子被入侵,空間也被擠得扭曲,甚至變形。我想對著樓頂大喊大叫。我的家人,她寧愿忍氣吞聲也不讓我去招惹樓上那家人。于是,晚飯過后,我走出門去,到黃昏的街道上散步。
路上,四周光線逐漸黯淡,白天街區(qū)的輪廓正在隱去,夜晚的新街區(qū)正在鋪展開來。這里的燈光很少,偶爾有遠處的一束光過來,身下的影子由短變長,再由長變短,最后跳躍著進入路邊的灌木叢,那里的暮色比外面更勝一些。其他亮光來自人家的窗戶,來自頭頂?shù)脑铝?,我習慣性地向上看!野貓從腳下竄過,月季花的枝丫在暗影里傾斜,好多氣味混合在空氣中,有燒鍋爐的煤煙味,有路邊樹窩里草木的腐爛味,甚至遠處的一片苦杏仁味……
一月是寒冷的,我走得很快,因為想讓身體暖和起來,也因為這里是城郊結(jié)合地,并非絕對安全。眼見的有八九十年代建起來的小高層樓房,有世紀初的小平層,邊緣是農(nóng)村的尖頂房屋,再向外是莊稼地和雜亂的小樹林。聽說,九十年代中期,這里曾出現(xiàn)過“飛車黨”,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傍晚路過這里遭遇他們,她死死拽著包帶不松手,被摩托車拖拽出幾十米遠。去年冬季,學生下晚自習的時候,有人在這里尋釁滋事,幾個青年跟在后面起哄。前幾天,一群流浪狗在樹林倒垃圾的地方啃食骨頭,突然襲擊了放學經(jīng)過的小男孩,好在他只是受了輕傷。
這條路無疑是危險的,不過,很快到了一個住宅小區(qū)外面。這些八九十年代建成的樓房,最初是某些單位的福利房、集資房。后來城中心發(fā)生偏移,這里的舊房賣給急需要房子的人。當樓房外墻染上多種生活的污漬無人清除時,當供暖、供水系統(tǒng)由于潮濕而朽壞需要徹底維修時,房子再一次賣給附近從平房搬出來的人家。二十年前,我從農(nóng)村調(diào)到城里的新單位,準備選擇這片區(qū)域附近的樓房安家——一個老牌企業(yè)改制后,在原址上建起了三棟樓,是當時少有的商品房。如果我要住在這里,就得忍受周圍臭水坑的氣味、泥濘的土路。近年來,城鎮(zhèn)化進程催生出更大面積的新樓房,如今這里已淪為老破小區(qū)域,原先的一些住戶搬出去,急需在城里結(jié)婚安家、孩子進城上學的年輕人住了進來。
夜里,一些身影從那些亮著光的玻璃窗戶中顯露出來。有時我停下腳步,窗戶里的畫面逐漸展開:一個中年男子剛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又站起身朝窗邊走來;一個小男孩正接受母親的訓斥;七八歲的女孩一直在陽臺的燈光下看書。一月里,我從頭至尾看著一家窗臺上的鮮花慢慢變小,花朵枯萎成一團,但插在中間的“元旦快樂”的紅色大字仍然于枯枝敗葉上醒目著。一扇扇窗戶向我靠近,里面的人像舞臺上的主角正在演出無聲戲劇,又像透明魚缸里的魚沒有軌跡地動著。我看著他們,就像看著我自己。不過這很快就消失了,然后滑入遺忘的虛空中;我想象著水蒸氣在窗玻璃上化為細水,越聚越多,最終凝成一顆水珠,那水珠逐漸變得圓潤,在玻璃上再也掛不住,便倏然滑落。
亮燈的窗戶最少的地方,是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老院。一月里,里面住著七八個上了年紀的人,因為這里供著暖,因為有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替他們洗衣服、做飯,還因為漫長冬季里無人照顧他們?nèi)菀咨〉纳眢w。與病體相比缺少陪伴的孤單跟墻壁上冰冷的白色一樣無處不在,而這更顯得可怕。附近村子里大多數(shù)像他們一樣年紀的老人,圍在自家冒煙的火爐旁,兒孫們出出進進,這是住在養(yǎng)老院里的人睜眼閉眼向往的情景。我從這里經(jīng)過,想象著住在里面的人,他們每天在一起喝茶、聊天,男人下象棋,女人打撲克牌;元旦前一天,他們穿戴整齊,聚在餐廳里吃餃子,隨后就面色紅潤地看電視;電視光線形成的藍霧凝在窗玻璃上,與此同時,外面昏黑一片。
夜間的路上,行人很少。
一天晚上,一對年輕夫婦在慢跑,我跟在他們身后,聽他們聊著孩子秋季該上哪所學校,幾乎提到了城區(qū)每所小學的名字,又聊起熟悉的初中學校和老師。他們慢慢與我拉開了距離,但我還能聽到他們說起了高中和大學。真是一對稱職的父母,孩子上小學前就規(guī)劃好他(她)的求學之路,我不禁為他們說的話笑出了聲,他們回頭看向我,神色凝重,又稍顯慌張,然后加快了跑速,在前面的岔路口便轉(zhuǎn)了彎,很快消失在暗淡的路燈光下。
一個女人,白天在我常去的菜市場門口賣水果,晚上還等在少有人走的街區(qū)路燈下擺攤。她穿粗重的防寒服,戴毛糙的手工棉帽,露出來的臉跟她板車上的橘子皮一個顏色。我想她是認識我的,但當我過去,她卻沒說話。我邊走邊想,有一位病人,半個月來沒有進食,這個時候清醒過來想吃酸酸甜甜的水果,他的家人跑完半條街區(qū),才在這里碰到她,買上一大袋橘子、蘋果,又急忙返回去;或者她是在這里等下晚自習的孩子,然后兩人推著板車向前走去,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晚間清冷的街上,起伏、搖晃。
當黑魆魆的灌木背后傳來人聲時,我聽出是那個我不知道名字的四十歲上下的男人。好久沒有碰到他了。我轉(zhuǎn)過去,見他一半身子漾在陰影中。之前見他幾次都是這樣子:上半身四十五度傾斜,下巴斜向揚起,唇邊一溜白色泡沫隨張合的嘴在動。這次也一樣。他雙手攏進袖筒,右腳一踮一踮,對著半空中的什么東西自言自語——由述說變成爭辯,接著就低吼起來。他的聲音已嘶啞。靜悄悄的,我在拐角處等他清醒過來,我想當他的低吼變成爭辯、變成述說、最后停下來的時候,街上任何一只流浪狗或貓都會引他回家,第二天他仍能出現(xiàn)在街道上。
某個瞬間,我仿佛看見兩個神秘的人在遠處陰影下,稍高的一個做出表示關(guān)愛的獨特的姿勢——手摟在稍低的一個人的腰上,靠在一起親昵的樣子。但我走近些,發(fā)現(xiàn)是擠在一起的樹,枝丫斜伸,相互混雜糾纏。后來有幾回,我看見樹下?lián)ПУ囊粚η嗄昴信?,還看見路沿石上靠著樹抽煙的兩個男孩。我路過的時候,他們警覺地移動起來。
一家用竹柵欄圍起來的廢品收購點外面,站著個男人,胸前的衣服拉鏈開著,頭發(fā)亂糟糟一團,他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嘴里有模糊不清的咒罵聲。我內(nèi)心的某個地方已做好了準備,在他向我走來發(fā)出襲擊之前快速離開,并且我用目光警告他,裝出一副“不要亂來,不信你試試”的神情。事實上,我先前出門時帶著的壞情緒還未完全散掉。不過,他除了嘶嘶地罵著臟話外,還不敢有其他舉動,否則我有著的兩種情緒說不定會對他做出些什么來。
有一回我散步到很晚,迎面走來腳步輕飄、走路姿勢不正的人,幾步之后,他就蹲下嘔吐起來。我經(jīng)過那里時,街面上殘留的酒精味瞬間撲來,我不得不再次加快腳步,卻又在不遠處停下來。因為,幾天前,我聽說有個喝了酒的人,夜里回家,路上蹲下吐了一次,就再沒站起來,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時,身體已經(jīng)凍僵。我觀察著近處的男人,準備在他蹲不穩(wěn)時去扶他,或者他長時間不起來時把他送到一個溫暖的地方。這樣想著時,那男人啜泣起來,不知是喝多了酒難過,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很快就進入了他的角色,想起我曾經(jīng)有過的幾次。好吧,就讓他消化自己的事情吧,書上說,每個成年人的世界,都有不輕易示人的一面。我希望他經(jīng)此一醉,能有好的心情和生活。
路過中職學校家屬院,八十年代早期的兩棟四層樓房。這職校已于多年前合并到新建的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家屬樓所在位置讓給附近一所中學,用于擴建初中部。樓上住戶大多于兩年前搬離,剩下的人家也陸續(xù)離開。夜里,樓上所有窗戶呈空張的嘴巴,黑洞洞地吞吐著虛無,只一樓有扇窗戶里透出光亮。有時我看見里面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打盹,電視機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聲音。聽說,這名退休男子的兒子在國外,妻子住進女兒家。不知什么原因,他不肯離開這套房子。一次他嫌外面施工的機器太吵鬧,就到學校和上級部門去反映。還有一次,孩子在校園里早讀,他嫌嚷,出去扇了孩子幾耳光,這孩子的家長鬧到了學校。有幾個晚上,我見他站在窗戶那里,窗外是樓房拆遷后的磚塊、沙子水泥的凝固物,一頭露在外面的黑鋼筋,一片整理過的泥土地,遠處是暗淡的路燈光和若有若無的星光。
在晚間散步,能看到陌生人也能看到熟悉的人。三月初的一天,我走到附近小區(qū),抬頭看見一扇窗戶上出現(xiàn)個男人的上半身,我從臉部認出了他。他揮動胳膊,似乎在干什么費力氣的活,接著窗戶上出現(xiàn)扭動身子的女人,她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遮住了臉,隔著玻璃也能看見她的掙扎、聽見她粗重的哭喊聲,我認識的男人不停地把拳頭落在她身上。我無意于里面發(fā)生的事,但幾天后,從鄰居口中得知,他的妻子意外去世了。我聯(lián)想起他在窗口打斗的情景,卻不知道這二者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另一鄰居告訴院子門口的人,曾隔窗看見幾個小伙子,把這男子打倒在床。后來我碰到他,他臉部僵硬,毫無表情,我有些發(fā)怵,不敢與他對視。我深信有些情緒和思想能隔空傳染。白天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一個人勾頭行走,怕有時遇上他而忽然改變了空氣的味道,也怕身邊人匆匆的腳步,把我?guī)乱粋€場合。我不想被帶亂節(jié)奏,慢悠悠走自己的路。
在夜間,不論是疾行還是慢走,也不管遇到誰,走很長一段時間后,一些情緒就被傳到腳下的地里面了,留下的只有夜晚和我的寧靜。
不過,好幾個晚上,我散步回家,樓上那家孩子還沒有消停,哭鬧聲和圓球撞擊地板聲音,讓我的房子里不得安寧。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我散步歸來后的情緒又掀起了波瀾,準備去敲響樓上那家防盜門。家人卻一臉擔憂,建議我用上耳塞,她說,這些人還沒有學會管理和約束自己,如果咱們不得不繼續(xù)住在這里的話,至少不要將自己用來看書的時間浪費在與別人的攪舌上。我靠在床頭翻著報紙,不能自控地閱讀有關(guān)鄰里糾紛的文章,因為噪音,因為漏水,也因為下水道被堵,鄰居間鬧上法庭,甚至鬧出刑事案件。我由此得知,供人休息的房子有時也是不安全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危險存在。
當柳樹的枝條上綴滿鵝黃色柔荑花絮,當桃花杏花開滿枝頭的時候,空氣中有了令人愉悅的氣息。這個冬天對所有人來說都不容易,我想起南方的初冬,罕見的大雪橫掃了幾個地區(qū)。我從電視上得知,大雪壓塌了那里的一些屋頂,壓垮了那里的一些樹枝,電力工人在危險的高空搶修線路,其中一個小分隊不分晝夜,“冰人”般掛在半空中一個星期。報紙上有消息說,遭受雪災的地方所幸無人員傷亡,我盯住這句子,思緒卻跑到背后的人們身上,他們?yōu)榇烁冻龅膱鼍?,令人動容,令人起敬。當我在散步的路上,感受到北方的空氣里剝?nèi)チ撕夂?,我還在想著南方那幾個地區(qū)是不是早已香氣四溢了。
后來,我每晚盡量去水塘邊。那里有鴨子,好多個周末早上我散步到此,有的白鴨在鳧水,有的立在草地上不動,似在沉思,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還有一兩只把鴨頸向后折去,紅嘴插進背上的羽毛里,眼皮遮住好看的眼睛,在打盹或者睡覺。太陽完全出來后,這些白鴨們在草地上覓食,如有人靠近,它們就呱呱叫著入水了,孩子們把玉米粒、面包塊放在水塘邊上,想引誘它們上岸來。不過,這幾個月來,我一次也沒見到它們。聽說這些白鴨們被附近工地的轟鳴聲嚇跑了,也有人說被賣給雞鴨販子了。水面上空蕩蕩的。晚上,我來到水塘邊,還能想起白鴨們排隊游過的情景。
我希望有一天,天氣漸漸轉(zhuǎn)暖,白鴨們能重新回到水塘邊,它們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悅耳的。
一天晚上,我去水塘,聽見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老院方向響起救護車警報聲,同時,那里的燈光少有地亮起來。于是,我加快腳步。我看到這里與平時不一樣的情景:鐵柵欄大開,一輛救護車停在二層樓下的平地上,車頂旋轉(zhuǎn)著紅白色光柱。第二天,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養(yǎng)老院的老人又少了一個。稍后的時間里,有什么東西悄悄改變著住在這里的人的心情,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老院里的氣氛發(fā)生了變化。不久,老人們相繼離開。一些老人的家里已沒有那么寒冷,他們急著回家種地,一些人被兒女接了回去。我見到一位老人晚上離開時的樣子:她胳膊上挎著用床單裹成的小包袱,手提一個小皮包,布滿皺紋的老臉欣慰地耷拉著,上了摩托車后座,還向右邊的大鐵門望了一眼。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老院最后只留下看門的男人,夜夜守著那些沒有燈光的窗戶,他住的門房里不時有秦腔傳出來。我知道,到了年底,暫時離開的老人們還會回到這里過完下一個冬天的。
也許,在春天,適合開始做一切事情。我去水塘經(jīng)過的地方,有棟早期建筑風格的百貨大樓,立于老城區(qū)中心位置,在大面積修繕更新的熱潮中,它已不合時宜了,人們決定拆除重建。開工的那天,我在房子里聽到禮炮在空中的炸響聲。我住的小區(qū)里,有個建筑公司負責人,他說工程承包給外地人,這人又把拆除和重建項目分包給其他人。工地上一下涌出上百號工人,有的從附近農(nóng)村來,有的是外地流動打工者。我想到了蜜蜂,它們在溫暖的春天,紛紛出來,圍著蜂巢鬧鬧嚷嚷。一夜又一夜,我看到大樓拆除后殘存的模樣。直到一天晚上,大樓徹底消失了。那天下午,大樓下的一堵圍墻在一個水泥堆中撿鋼筋的女人背后倒塌了,她幸運地逃過一劫。我仔細觀察這拆除后只??斩吹牡胤剑瑫r間在這兒打了一個結(jié):曾有一段不起眼、不出色的歷史在這兒矗立了那么久,曾有一棟大樓見證了這座城市的拔地而起,并圍繞著它生長。隱約的燈光下,我想起那個撿鋼筋的女人,在倒塌的圍墻邊站起身、毫發(fā)未傷的時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想我是知道的。就在前一天晚上,我散步到很晚才回家。樓上那家傳出激烈的爭吵聲,在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哭泣中,有什么東西狠狠摔在地板上。我在自己的房子里靜靜聽著,家人此時從床上坐起,一臉疑惑。樓上大多數(shù)人也許正跟我們一樣,等待一場家庭戰(zhàn)爭的收場。差不多半小時后,那家的防盜門“嘭”一聲響,樓道里響起粗重的腳步聲,那時,家庭戰(zhàn)爭的一對主角,肯定有一個先離開現(xiàn)場,不是因為輸贏,而是對生活選擇了妥協(xié)和忍讓,就像我曾在一個夜晚,散步到夜色深沉,散步到草葉掛上了露珠。
當我站在大樓拆除后的廢墟上,對一段時光和生活哀嘆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婦穿越夜色從我身邊慢慢走過。我發(fā)現(xiàn)那男的臉部白凈,歪頭看著身邊的女人,絲毫不管腳下的殘土剩磚;女人的五官恰到好處地分布著,她臉部舒展開,像有一朵粉色荷花正要在含著水分的肌膚上綻開。女人看著路,忽略了男人專注的目光,只管把他的胳膊緊緊抱在懷里。或許,他們注意到我如一根刺向夜色的長釘,向我投來篝火般的一瞥,然后彼此挽手,溫暖地步入丁字路口。
大多數(shù)改變在不經(jīng)意間。時間會讓春天豐盈起來。經(jīng)歷一段時間后,空氣中多了溫熱氣息。這個時候,時光會向前跳躍,夜色會越來越不愿降臨,那些想呼吸新鮮的人們將在暮色中紛紛來到街上,夜里的街道不再是我獨享了。
那個妻子意外去世的男子,我見他每天會騎踏板車送孩子上學。一天晚上我散步時,他與一名身高相仿的女性走在街道上,兩人走得慢,能把夜色踏成碎片。家暴親人,臉部肌肉僵硬,表情憂郁,跟出租車司機起沖突,凌晨回來險些動手打了院子看門人,這些頑固印象,讓我早已把他放在某個暗黑角落里。在我快要忘記他時,他卻出現(xiàn)在眼前。在有限的時間里,我跟著他走了一會兒,聽他說起前妻的事:如果能返回到過去,寧愿出意外的人是自己。我聽見一個人內(nèi)心驚奇的轉(zhuǎn)變,就像看見一位少女化身為一株白樺樹或一條溪流。長時間以來,這個超重的男子,獨自流汗又流淚,終于把自己變成一個修長的人。我為這華麗的變化發(fā)出了叫聲,不是所有事物的朽爛速度都快過我們愛上它們的速度。
聽說白鴨們回來了,增加了幾只鴨孩。人類對于幼崽的行為充滿好奇,總能在他們身上發(fā)現(xiàn)樂趣,就把喜悅之情投射到其身上。對于鴨孩也是。白天沒時間來水塘的人,挑選一個能晚歸的夜晚來這里。水塘邊新添了燈光,但那一團團鴨孩藏在鴨父鴨母堆里,讓人看不見。不見毛茸茸的鴨孩就看周圍光與影的變化吧。寧靜之美在大自然中,也在晚歸的人們心里。
我去的那晚,水塘邊的燈光照在穿了單衣單衫的人身上,周圍冷熱適宜的環(huán)境已讓他們不在意白鴨們。人們談?wù)撈鹉菆錾交穑驮趲滋烨?,離城五公里之外的山林著火了。幾個年輕人郊游去了那里,燒烤過后,火星點燃了枯草,引起一場大火。我記得那幾天,飛鳥在空中盤旋,焦煳味在空氣中彌漫。供人周末散步、乘涼的地方變成一片焦黑,素有寧靜之美的樹林邊拉上了鐵絲網(wǎng),并立起了“游人免進”的紅色大牌。我還記起前幾天的黃昏,西邊天空下冒著股股黑煙,當時以為有人焚燒垃圾。后來才知道,郊區(qū)一間民房改造的餐館里,煤氣罐爆炸,當時就有三個人受傷,緊急送往醫(yī)院了。我走到那里查看,只有一根水泥柱支撐著屋頂,柱子從上到下都被熏得烏黑。我哀嘆著。這些不經(jīng)意的瞬間,改變了這座城市的寧靜。我擔心在晚間散步時,再無地方可去。
于是,我走啊走,走啊走,直到這座城市重新寧靜下來。
不知哪天晚上,我走到中職學校那里,家屬院已被拆除,六層高的教學樓聳立在原址上。樓上所有窗戶都亮著,燈光出來,照見樓下的幾棵松樹和柏樹;旗桿立在水泥臺上,披著亮光仰望星空,也不時注視著教室。教室里靜悄悄的,偶爾有老師的聲音傳出,這些十四五歲的孩子一律低著頭書寫。再過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很快是高考,接著是考研、是讀博、是工作……我把他們的生活想了一遍,他們似乎也在一瞬間長大了、成人了。時間在這里被我向前推了一把,一段一段的改變在其中無知無覺,無影無形,就像我每晚的散步帶來身心上的變化那樣。不過,令我羨慕的是,他們中的每個人都能創(chuàng)造出不同于另一個人的生活來,而且有更大的可能在等著他們。我沿街道往前走,不想再碰到任何人,因為我在心里為他們將來能有好的創(chuàng)造鼓上了勁。
沒有月亮的夜晚,街上昏黑一片。我抬起頭,從黑暗中現(xiàn)出一個奇觀,圍著城南彩虹橋的三層樓高的鐵欄桿上,成千上萬個彩燈發(fā)出亮光。有時是紅光,有時是藍光,有時是綠光與黃光交相輝映,有時是紅藍綠黃交疊出現(xiàn)。我知道它一直在那兒,白天我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那里。但是,這彩虹橋和高欄桿從來沒有如此地彰顯自己的身軀:燈光連成的線條勾勒出彩虹橋的輪廓,它高聳著;這樣看起來,是高欄桿有力地提拽著彩虹橋,讓人想起夜間架在半空的華麗宮殿。我站在那里,被它迷離顯赫的美驚呆了。這樣看著它時,心里想象著白鴨們在水塘邊看到夜色中明亮的彩光,只覺得鴨孩之心深受震動。
我已不大在意自己能走到哪里。每晚走出幾十里路。有時要走過布滿裂紋的柏油路,走上石子路,走進稀疏的小樹林;有時走上一條土路,到了某鄉(xiāng)鎮(zhèn)街道;有時走了很多路,卻發(fā)現(xiàn)還在水塘邊。一夜又一夜,我把自己放逐在路上,穿越短暫的蒼茫時光,只為找到心的安寧。次日一早,我能從自己身上聞到花香、草香;能發(fā)現(xiàn)褲腿和鞋子上有砂礫、泥土、草葉,還有露水的痕跡。我把它們帶回來,房子里就有了曠野的氣息。一次,我撿回十公分長的松塔,放在書桌上,它能帶給我松林般的寧靜;若有風從窗戶進來,我能聽到從遠處來的松濤聲,在我的房子里,此起、彼伏。
我想告訴我的家人,如果不得不住在這房子里,那么躲避樓上那家噪音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出去散步。其實我每晚散步的幾個小時里,聽到的是歸巢的鳥聲,穿透樹梢的風聲,蟲子的鳴聲;是野鳥在樹洞里的鼾聲,自己悠長呼吸里的心跳聲;充盈于耳的還有月光在大地上的沙沙聲。這個時候,土壤孕育著嫩芽,花枝孕育著花蕾,樹梢孕育著新葉。大自然沉沉睡去,準備在第二天換一個面目出現(xiàn)。
在夜晚出去散步,我身上沒有重壓之下的事物,沒有為之大喊大叫的雞毛蒜皮,有的是我的身體、影子與月亮、星星一起在外游蕩的時光。如果望著星空,時間足夠久了,頭頂?shù)脑铝辆蜁冻鲂θ?,它的笑聲在我腦門以上的地方閃閃發(fā)亮。
責任編輯"王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