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飛雪。雪不從天上來,也不落到樹冠、屋頂、草莖和地皮上。沒頭沒尾的雪哪去了?彷徨否?傷逝否?疼痛否?哦,原來它們在女貞樹和白蠟樹內(nèi)的枝蔓間,重構(gòu)著一個個白茫茫的新世界。這世界是寧靜的、內(nèi)斂的、舒適的。每個年度的夏雪由蠟蟲分泌而得,絨絨的蠟花恰似絮絮叨叨的雪,雪花飄,雪花堆,雪花凝,炫出生命最大的能量和激情。這場“雪”下得早,往前可推至明朝,也可延至更遙遠的唐末,古韻悠悠,迷迷蒙蒙。這場“雪”不是雪,卻像雪一樣漫漶了人的歷史、經(jīng)驗和榮光。
雪般的蠟花有何用?古今幾乎大同。用以照明時,“刺啦”一聲,照亮一屋,光亮抵達哪里,哪里一派明亮。用以治病時,它更奏效,止血、生肌、斂瘡和定痛,但凡經(jīng)它手,腐朽化神奇,身體得以痊愈,不再飽受痛苦。到了當代,它的用途被分解和細化,工業(yè)方面需求較多,各種精密機械、儀器及金屬器皿的防潮、防銹和潤滑劑離不開它;制造汽車蠟、地板蠟、貴重家具、科學模型、文化教育用品、兒童玩具及化妝品時離不開它;紙張拋光,使其平滑光潔時離不開它……
問天地,問歲月,問世間,小小蠟蟲憑什么大行其道,在它們的生命輪回里繁衍后代,延續(xù)物種?它們又憑著怎樣的魔力,讓人們相伴左右,不離不棄,在厚重的光陰里,沒有一絲絲的幽怨?
下面,說道說道。
西昌可能是大涼山最早飼育蠟蟲的貿(mào)易中心。此去幾百里,向南向北,朝東朝西,大凡兩山夾平壩的溫暖、濕潤地帶,都興栽女貞,育幼蟲,談蟲事。人們從圓嘟嘟的蠟蟲卵殼身上,看到了商業(yè)的繁茂。
明朝時,西昌稱建昌,又曰建南。萬歷年間,赴西昌做官的河南人范守己寫道:“建南好,乘興踏青行,蟲果儈權(quán)村有市,蠟花開遍廟無靈,春會托清明?!钡搅饲宕募螒c至光緒年間,夜市(俗稱蟲會)達到鼎盛時期。最為詳盡且精彩的當數(shù)顏汝玉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 年)著的《蠟蟲記》:“近郡城者,各儋赴西街,辟鹿門,市晚開也。狹院落,藍亂惟也;夜光談,火炬排也;語音殊,商人來也;評價值,聲喧豚也?!彼枋龅亩ㄊ俏鹘种咕?。大涼山當?shù)氐南x兒客,從各地風塵仆仆趕來,躉賣蠟蟲,賺足銀兩。路不等長,少許蟲兒客可朝發(fā)夕至,多數(shù)蟲兒客則晝伏夜行兩三天,才能抵達。時間上的運氣多好啊,黃昏至,夜市開,火炬明,言語殊,買賣者人影幢幢,討價還價的聲音吵吵嚷嚷,像豚般喧鬧?!半唷碧刂肛i,取鬧騰之義。豚因饑餓而哼唧,人因蟲業(yè)而浮躁。在炬光映照之下,人人情緒激昂,兩眼放光,像叢林里捕食的眾獸。
大涼山以外的蟲兒客走一撥,來一撥,山路古道,旅客充塞,為蟲奔走的商賈真多、真密、真勤。緣于這小不點的蠟蟲,西昌與外地于春夏之交頻頻通商,任山水阻隔也有人去冒險,路途再遠也有人敢跋涉。想著白花花、叮當響的銀子,正商和邪匪都拿生命去下注,將命運交給了這條利潤豐厚又刀光劍影的蟲業(yè)之路。
有文獻記載,清朝中葉,西昌每年短短的蟲會期間,交易最高時在百萬兩銀子以上。將一百萬兩銀子換算成噸是多少呢?按舊制每斤等于十六兩來計,斤換算公斤,公斤再轉(zhuǎn)換噸,抹去零后,還剩整整三十多噸。好家伙,這是多么大的一筆財富!我在反復核算時,頓覺眼前金銀堆積,狀貌如山,放射出瑩瑩光芒??晌抑溃谖叶?,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跟州府的西街一樣,各地蟲會均“朝摘夕售,為市鮮在日中,大都自日落至二三更時,持炬交易”。有的地方,連廟宇也派上了用場,夜市人聲鼎沸,“燈光燦爛逾夜半”。
寺廟乃舊時國人的精神寄托之所,但金錢一誘惑,信仰立馬亂了陣腳,向銀子叩頭了。廟內(nèi)設(shè)市,足以明證蠟蟲產(chǎn)業(yè)的發(fā)達和瘋狂??梢韵胂蟮氖?,寺廟燈火輝煌,蟲客擠破門檻,挑腳絡(luò)繹不絕……人間萬象,竟在眾菩薩的眼皮子底下活潑潑地開演,讓菩薩悲也不對,喜也不對,不悲不喜也不對。蟲會進入廟宇,真是一個玷污靈性的決定:人悲乎?菩薩悲乎?人覺著菩薩可憐,菩薩覺著人可憐。抑或說,人和菩薩都傻,看不清,分不明,究竟哪方最值得同情和哀憐。
最終是哲學揭示了謎底: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
慣看世間悲喜冷暖的菩薩,當然只好表情凝固,無波無瀾了。
蟲會強調(diào)“趕”,比常規(guī)的趕集還要著急忙慌,大有十萬火急的意思在里頭。外地商人來大涼山采購蠟蟲,本質(zhì)上是躉購有生命和有掛蟲時限的蟲籽。這些精靈耐不住高溫,經(jīng)不起傾軋,只能一層層地裝在特制的篾框里。篾框上留有無數(shù)孔眼,便于通風。愈是跑動,風力愈大,愈得以連貫。蟲兒客不敢有半點馬虎,成交畢,即刻雇用挑腳,連夜起運,咔咔小跑,不容稍懈。翌日若遇陰天,則繼續(xù)趕路,待精疲力竭,方找店休憩;若太陽高懸,則全體歇腳,養(yǎng)精蓄銳。但蟲兒客的內(nèi)心是慌亂的。他們擇房屋,灑清水,將篾框里裝蟲的袋子一袋袋地取出來,鋪展在潮濕的地上,好讓蟲籽清涼舒爽,慢慢發(fā)育。等到黃昏,一行人又像昨夜那般跑將開來。路人見了,甚是費解,問:“鬼攆嗎?”答:“鬼攆事小,蟲攆事大?!比绮黄疵s路,一來蠟蟲或因高溫出殼飛走;二來或因相互擠壓,蠟蟲悉數(shù)夭亡;三來錯過了上樹掛蟲的短短時限,蟲農(nóng)不要蠟蟲,白白跑了這遭。我還聽聞,跟著小跑的蟲兒客標新立異,雙手各握一塊卵石,以增加兩臂前后擺動的弧度。如此,手拉風,身趨前,腳生力,大搖大擺的節(jié)奏感出來了。他們還賦予石頭特殊含義:蟲籽的外殼像卵,不是以卵擊石,而是指望卵如磐石,庇佑沿途不發(fā)生諸如搶劫、塌方、溺水和雷霹等意外事故。至于騎馬的商賈,亦把兩枚卵石藏于袋內(nèi),一路祈愿而去。他們胯下的馬最不適應(yīng)零零碎碎的小跑,因壓抑而大汗淋漓,渾身濕透,屈尊了奔馬之地位,損害了奔馬之榮譽。
松明火把,時明時暗。油壺燈籠,閃閃爍爍。遠看,那是一支螢火蟲似的隊伍在潛行。又仔細看,分明是妖起舞,魔飛翔,撞見鬼點燈了。自明朝以來,夜奔的商隊人馬雜沓,以似人似鬼的身份,把“趕”字鋪陳得驚魂未定,像趕緊、趕快、趕忙、趕往、趕赴、趕早、趕急、趕速等詞語洶涌而至。即便與劫匪交火,拋頭顱,灑熱血,商隊照樣紛至沓來,照樣勇往直前,照樣勢不可擋。當?shù)氐闹裰η鷪A潤柔媚、悠揚動聽,唱:“千里奔波蟲兒客,手握卵石腳生風?!庇殖骸板谶兗娂嫚幐摆s,無人不為利心牽。”
西昌往北的蠟蟲之旅完全依托古道蜿蜒行進。登山臨水是大涼山所有道路的必然,尤以彝族聚居區(qū)喜德登相營、越西小相嶺和甘洛清溪峽為最,或山巒險阻,峰巔嵯峨,千仞峭壁,懸崖若鬼神;或峽谷幽邃,溪河密布,白浪騰空,暗谷疑風雨。在這山高水長的艱辛道路上,最可惡的是奪人錢財和性命的匪患。順手翻閱《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該書共收康熙至宣統(tǒng)年間一百八十六件奏折、四十八件片(補充奏折未盡的內(nèi)容,類似附件),其中,滿紙寫搶劫、掠奪、傷殺等的占九成以上,文中普遍將彝人蔑稱為猓猓、倮彝、蠻匪和曲曲鳥人等。凡此種種,說明彝匪橫行,難以鏟除。他們或許搶過蟲兒客,或許搶過其他的商旅。刀光劍影后,對匪徒來說,俘獲的蟲籽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吃不得,養(yǎng)不得,更不敢叫囂著賣給下?lián)芟x兒客,無奈用腳踢翻,氣散一地,終悻悻然、癢癢然、憤憤然地逃進大山大林里。
不知從何年始,蟲兒客統(tǒng)一了著裝,一律內(nèi)穿白布對襟汗褟,外套長不過膝的青布偏襟長衫,俗稱“二馬居”衫子。將約定俗成的服裝穿在身上,既方便趕路,更保障安全,成了長途通行的行業(yè)標志,像如今的制服或工裝,一看便知哪行哪業(yè)。他們一來,沿途出沒的盜匪呵呵笑過,目送遠行,免得白費了打劫的招招式式。如是,提心吊膽成了前塵夢影,危機不復,他們只管趕路,趕好自己的漫漫前路。
商人在趕,蟲籽在趕,信息在趕,連古道也在忽起忽落地趕。人、財、物以及信息的重疊多么像伸出去的無數(shù)雙手,一場場地接下了歷史的接力棒。然而,以為蠟蟲之道將繼續(xù)發(fā)揚光大時,決策的因果、機緣和意外卻給歷史開了天大的玩笑。清末至民國時期,時局動蕩,民不聊生,蟲商不來,蟲園荒蕪,蟲籽生產(chǎn)一蹶不振。一九四九年后,女貞樹被大面積砍伐,蟲業(yè)斷崖式再衰,再敗。其間,大涼山十七縣市里的極個別縣拼搏過,奮斗過,但終究像山體崩塌,誰都不敢用血肉之軀去阻擋滾滾飛石了。我查過有關(guān)志書,西昌市和美姑縣努力得最長久,屬于蟲的時間指針分別停留在了一九九一年和一九九八年。至此,蟲業(yè)不再掙扎,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在時間的縱線上,或從唐末始,或從明朝始,人們趕著趕著,“趕”沒了南來北往的蟲。
二
歲月蒼古,但未見老去。
上千年來,蟲事鮮活,宛如蟲本身一般精靈、精神和精彩。這完全托了文獻和口耳相傳的福, 看了, 恍如夢境;聽了, 仿若隔日。
蟲業(yè)在大涼山絕跡后,蠟蟲居然還在創(chuàng)造著奇跡,把生命的種子留在了兩河口鎮(zhèn)兩河口村的一隅。那里鎮(zhèn)村同名,隸屬大涼山的喜德縣。有洪流自山間涌出,大河曰孫水,小河曰洛哈,兩河交匯,故得此名。《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記:“通零關(guān)道,橋?qū)O水,以通邛都(西昌)?!蔽鳚h時,司馬相如調(diào)集巴蜀數(shù)萬兵卒,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用幾年時間修整過古道。列傳里的孫水便是這條奔騰了萬千年的河流。它是安寧河的源頭。孫水和洛哈兩河沖刷大地,使兩河口平壩伸展,坡地從容,處處舒緩而恬逸。緊要的是,此地的氣候、水土、樹木最宜蟲籽休眠、生長和繁衍,是蠟蟲的一方孑遺世界。
蟲不多,是大難不死,是因禍得福,是滄海遺珠。它們被遺忘在了女貞樹里,與天無爭、與地無爭、與人無爭,按生物習性守著自己的傳統(tǒng)。它們的萬幸,首先是賴以生存的女貞的萬幸。女貞屬喬木,高達十余米,四季婆娑,枝葉茂密,樹形整齊,是較好的觀賞樹之一。女貞葉對生,革質(zhì),卵形或卵狀披針形,葉面平滑、光澤度高。寄生的蠟蟲有甲殼保護,幼子猶如沙粒,不計其數(shù),立夏前后孵化,不用幾天,從殼內(nèi)爬出蔓延樹間,但肉眼不易察覺。我看過用特殊器材拍攝的紀錄片《白蠟傳奇》,微觀世界,跌跌撞撞,它們粘在女貞的葉脈上,舔舐汁水,樂以忘憂。它們累加起來的食量不大,即使綴滿所有樹枝,點點汁水足矣。樹葉不會因蠟蟲的吸食而委頓,相反還提振筋骨,增加亮色,在搖搖擺擺中宿雨餐風,好不愜意。女貞和蠟蟲就這般共生,慰藉了彼此,成就了彼此。
冥冥中,蠟蟲的命運軌跡是模式化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似誰在指揮,雌雄蠟蟲將一棵女貞截然分為兩大陣營。雌蟲起始像微芒斑點,秋后發(fā)育成小泡狀,并逐月增大,完全沒有昆蟲的形態(tài),既不能挪動,也不能爬行。至來年入春,有豌豆般大小,顆顆相依,粒粒相偎,宛如樹木結(jié)出的果實。雄蟲則附著于另一天地的枝枝蔓蔓間,分泌蠟汁,制造蠟花,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等待著愛情的鐘聲“當當當”地喚醒它們。紀錄片里的男主叫“一鳴”,體長三毫米左右,比螞蟻還嬌小和羸弱。顯微鏡下的它通體金黃,生著一對翅膀,足上布滿絨毛,尾部拖著兩根長長的白線。白線比身體長兩三倍。它的一生必須完成兩件要事——泌蠟和交配。現(xiàn)在,它遇到了叫“白妙”的女主。新婚當日,它縱情山河,肆意九州,精竭而亡,樹下的落葉為其鋪好了溫暖柔軟的墓床。對于像它一樣幸福著死去的雄蟲,人們用打油詩來祭奠:“蟲小作用大,為人造白蠟。功成不畏死,潔身更無瑕?!?/p>
一鳴和白妙的長子叫“叮當”。由叮當往下,弟弟和妹妹成千上萬。它們誕出母體的時候,意味著新的宿命之輪啟動了,向著可知,也向著未知。
自蟲業(yè)慘淡乃至絕跡以來,兩河口村的蠟蟲多么幸運,在房前屋后,在田邊地角,在山野小徑,它們與女貞同歡樂,共患難,一直延續(xù)到了當下。令我納悶的是,一鳴的遺孀和遺孤要經(jīng)歷怎樣的煎熬,才能抵達一個又一個生命的輪回,直至人們重操舊業(yè)的今天?在那些中斷了幾十上百年蟲會的歲月里,它們是怎么將生命的密碼傳承下來的?它們有著怎樣的剛毅和隱忍,風霜雨雪等惡劣天氣才奈何不得?如若長此以往,它們是興旺還是瀕危,乃至滅絕?種種疑問,糾結(jié)于我心。是故,在某年的谷雨日,我來到了兩河口。
春光明媚,山川黛綠,正是采蟲的好時節(jié)。沿途多見樹枝在移動,綠油油的、蓬蓬勃勃,容易誤為樹木成精,自己扛著自己走。它們走不遠,來到路邊的其他大樹下,“轟”地散開去,方見扛枝丫者笑嘻嘻地立著,仿佛他和她是樹生出來的怪獸??硜順滂菊呤且腿耍瑒e人土里種糧,他們卻樹里種蟲,把蟲當莊稼種在了女貞樹上。
溯源于歷史,六百多年間,彝人從養(yǎng)育到觀察,從觀察到貪羨,從貪羨到偷盜,從偷盜到搶奪,一步步罪惡深重。反過來,則是從搶奪始,依次過渡到偷盜、貪羨、觀察,最后學會了種樹養(yǎng)蟲,賡續(xù)了斷裂的蟲業(yè)史。無疑,彝人養(yǎng)蟲是一樁了不起的壯舉,跟我所看見的扛樹者一樣,他們從明代走向今天的來路上,扛的是一面進步之大旗。
蟲農(nóng)黎明即起,趁涼意快步入園,或爬樹摘取,或砍枝采擷,總之,不得遺粒,要竹簍滿筐,要囊橐充盈。那么,好端端的樹枝為何要砍伐呢?原因有二:不便攀爬收果為其一;剪除繁蕪為其二, 三年取兩頭,次年不育蟲,期待未來的女貞樹將外形塑得更加實用和美好。
我體驗過搜集蟲籽的快活。人可蹲可站,面前堆著女貞粗粗細細的樹枝,先朝綴滿枝條的蟲殼噴淋些水,接著用手挨個剝離,像剝玉米,甚是痛快。片刻后感覺到手上有黏性,黏黏糊糊的,嗅之,甜味彌漫,久久不散。嗡嗡的蜜蜂飛來,周旋我身,亟待下口,以為我是晃動的蜜源吧。蟲農(nóng)匆匆脫下外衣,左驅(qū)右趕,方可獲救。再仔細瞧旁邊的樹枝,上空飛著更多的蜜蜂,部分已經(jīng)著陸,正在吮吸蜜糖。螞蟻也跑來了,攀爬騰挪,拿出十八般武藝, 吃一口, 賺一口。原來, 蟲籽的外殼分泌糖汁,被水淋濕后,形成“吊糖”,惹來了其他昆蟲。在這坡地邊,我想,蠟蟲、蜜蜂和螞蟻都引以為傲,在“嘟嘟嘟”地釋放化學信號,緊急召喚更多的同類。只不過,它們的電波,人耳聽不到罷了。
至晌午, 一聲“ 啵蘇( 走)”, 眾人涌出樹園,背筐挑擔,急忙趕往村委會。那里,蟲兒客坐看云起,心游萬仞,盤算著這一趟的厚利。他們?nèi)逡换?,租賃了農(nóng)家空屋,在水泥地上一遍遍地灑水,人工制造天然冷庫,臨時儲存蟲籽,儲夠了才一次性運走。交易不復雜,過磅稱重,分袋包裝,使其涼于屋內(nèi)。在買賣雙方的井然有序中,“無貧富,無男女,直接間接,莫不蒙利于此微蟲”。問蟲商,多是峨眉遠客,貌相雖不古,但我突然想起了歷史深處川內(nèi)雅州、眉州、嘉州(定)的蟲兒客。那時,他們穿著“二馬居”,出沒于夜市,將手伸進攤主的籮筐里,捧一把貨于掌心,識蟲相,辨蟲色,砍蟲價,嘀嘀咕咕后,順手棄入籮筐,挪向下一家。此時,巷子的進口處,有富商打馬過來,可謂財大氣粗,他指向哪攤貨,跟班擁上去,買就是了。他的到來,惹得買賣雙方向兩邊倒,賣方倒向歡喜,買方倒向痛恨,市場上充斥著經(jīng)濟的博弈勁兒。方才砍價的那一只只小隊伍,不再殺價,見貨就下單,買一筐,稱一筐,據(jù)為己有,以免瞎折騰。跑來跑去的是挑腳,一根扁擔,兩個籮筐,爬山涉水,主要看商家怎么給錢了。巷子里,有無數(shù)茶肆和飯館,門頭上插著小旗,獵獵飛舞,明示著哪家賣茶,哪家賣酒、賣肉。背景是店小二的聲音“茶呢”“酒呢”“肉呢”,悠悠揚揚,混合著蕩向四方。
蟲農(nóng)和蟲兒客都在變相“吃”蟲,沒有蟲,他們啥也不是。
更遠的江浙人可能是蟲農(nóng)和蟲兒客的鼻祖?!豆镄岭s識》系宋朝遺老周密所作,是世界上最早記載蠟蟲放養(yǎng)的典籍?!敖阒嘏f無白蠟,十余年間,有道人自淮間帶白蠟蟲子來求售,狀如小芡實,價以升計……其利甚博,與育蠶之利相上下,白蠟之價比黃蠟常高數(shù)倍也。”
從宋末元初到如今縱縱七百多年光陰,從江浙一帶到兩河口橫橫五千多里。時空紊亂了嗎?沒有??晌腋杏X到混亂、紛亂、錯亂和雜亂了。自淮間帶來蠟蟲的人,和兩河口的彝人有什么區(qū)別?價以升計和斤計不都是童叟無欺地計?動詞賣的對面是買,是一堆堆、一撥撥蟲兒客的倒買倒賣。唉,無論時間和空間怎么變幻,本質(zhì)上的買賣關(guān)系依然成立。硬要說有差異,當是眼下的蟲兒客幸福感、獲得感和安全感滿滿登登,無須再雇腳力通宵達旦又提心吊膽地“趕”了。替代腳力的廂式貨車停在村委會的壩子上,里面配有機器,制冷制氧兩用,想怎么爽就怎么爽,是蟲籽長途運輸中最直接、最現(xiàn)實、最幸福的天堂。
谷雨前后的蟲會,是聚攏的商業(yè),是攤開的煙火。今日是舊時,舊時亦是今日。在開創(chuàng)和承接間,總有歲月最炫目,總有歲月最昏暗。要我說,歲月是一根向著未來無限延伸的繩,蟲子依附其上,溝通歷史,撮合歷史,鏈接歷史,延續(xù)歷史。
我在一幢民房側(cè)見過兩坨樹根,體積龐大,好似張牙舞爪的虎豹。馬小濤挺得意,說這是女貞老王的根子,光挖掘就耗了半個多月。村委會旁有飯館,內(nèi)設(shè)露天茶臺,最大的根雕茶臺是他挖來送給老板的。剛才,我和蟲兒客坐在那里喝茶聊天,但沒想到它是女貞的樹根。我問挖過之后種不種新樹。他笑臉盈盈說,樹葉變鈔票,憨的才不種。
馬小濤,兩河口村支書兼縣蠟蟲協(xié)會會長,彝名勒伍喲嘎,系馬海爾基家族勒伍分支后裔。說起女貞和蠟蟲,他娓娓道來,像誦念自己的家譜。他帶我閑逛,一路傳授知識。行道旁,女貞遮陰,蒼翠欲滴,滿目春色。拐入農(nóng)田,少見玉米和洋芋作物,多是高高矮矮的女貞,真把樹木當莊稼優(yōu)待了。空中,飛鳥起落, 又添故事。說女貞果實呈腎形,冬季鮮有掉落,過冬的鳥雀大老遠飛來,摘食果子。人去恐嚇,意在遙望鳥之飛翔,看它們把種子帶去了附近的哪條山埂上。到了來年春天,人背筐帶鋤,披荊斬棘,去挖便是,少有徒歸。栽培女貞可播種、可扦插、可壓條,然彝族人為何偏偏勞力費神,將繁殖任務(wù)寄托給鳥雀呢?馬小濤解釋不清。他說,反正,老百姓心頭裝著神,遍種批發(fā)來的女貞的地塊上,總要栽上三兩株野樹,以此來統(tǒng)領(lǐng)林園的茁壯。聽聽吧,將一顆種子抬升到翅膀依賴和心靈依賴的事情,恐怕只有彝人干得出來。這已經(jīng)明擺著,女貞和蠟蟲是從天而降的,帶有不可拒絕的天意。順著思維去推理,在中國的藍天下,像“鳳凰鳴矣,于彼高岡”一樣,不死鳥銜著果實,穿越唐、宋、元、明、清和民國的一脈山水,飛抵眼前。農(nóng)村常見的烏鴉、烏鶇、斑鳩、蠟嘴、鵲鴝、紅耳鵯、白鹡鸰、黑臉噪鹛、棕頭鴉雀等,哪種鳥不會鳳凰的鳴叫?一叫,種子落地,生根萌芽。所以,鳥都勞苦功高,都功勛卓著,都名垂青史。
這么想來,女貞和蠟蟲越發(fā)顯得莊嚴和神圣。
翻古書,清朝的顏啟芳有《蠟蟲》一詩,他自問自答:“蠟蟲生樹誰最多?越嶲以南生山阿……穿宕越嶺人如蟻,正是蟲生得意時?!毕驳驴h兩河口恰巧位于今越西縣以南,翻越小相嶺,螞蟻般的蟲兒客急急南下,再折東南,便可抵達,“山阿”名副其實。古道差不多縱貫喜德境內(nèi),從這里購買蟲籽運往北方,更省時、省力、省錢,是天之助,是運之助,是福之助。明代的周光鎬是廣東潮陽人,曾以四川按察副使任建昌兵備道,兼平建昌越夷亂監(jiān)軍。作為武將的他胸中有墨,寫過“蠟樹連山碧,蠻花夾岸紅”的詩句。可以遐想,在明朝時,兩河口的女貞林很是廣闊,與山梁和山埂上的樹木完全交壤,分不清哪是女貞的疆界,哪兒是其他樹木的疆界。而滔滔的安寧河始終向南,沿途的冕寧、西昌、德昌、米易、延邊等縣何嘗不是這樣呢!河岸山花怒放,娉婷萬種,嫵媚多情,料是紅花最妖嬈。
清代的奏折尚且還在大規(guī)模使用“蠻”“倮”“匪”“夷”等不敬之詞,前朝的周光鎬寫作“蠻花夾岸紅”時的局限性,就情有可原了?;鸺t的花開在哪里?在“蠻子”的地界上。是一種什么花???不知道,姑且叫蠻花吧。
蠻花其實是高大樹木上的攀枝花,一朵一朵,灼灼如火。寫蠻花不是目的,旨在陪襯安寧河兩岸蒼翠碧綠的女貞樹,望過去,連接到了遒勁的山嶺和深邃的天空,好像是老天安排的。
與攀枝花比較,女貞花小,粉白色,不顯眼,但花語無聲,傲然凌風,象征著生命的自強不息?;ㄒ讶缭S,蠟蟲又豈能命若浮云和朝露呢?在無人指引的時光隧道里,蠟蟲順應(yīng)天命,左沖右突,以勇士的意志和毅力摸索前行。紀錄片里,赫然出現(xiàn)了一只黑色的甲蟲,類似鳩占鵲巢,它寄居于蠟蟲的卵殼里,爬出殼后,守在洞口,一口口地吃掉混居一室的室友。我找來圖書進行比對。它或是人稱“清道夫”的屎殼郎幼蟲,或是俗稱“放屁蟲”的步甲蟲幼蟲……大自然奇妙而殘酷,若不是甲蟲用牙齒咬破外殼,每枚卵殼里數(shù)量達到上千的蠟蟲幼齡便不見天日,甚至于胎死腹中,再無未來。的確,甲蟲的身份既是天敵,又是恩人。它吃掉了大半,但一些蠟蟲兄弟姊妹還是脫險了。它們將祖先留在體內(nèi)的基因密碼留存了下來。
女貞如其花語,一語成讖,在蠟蟲身上,生命的河流洶涌,延綿,全面迸發(fā)。再漫長的隧道,只要一程程地走,終會走到鋪滿陽光的出口,下一個生命的驛站已經(jīng)遙遙在望了。
在大涼山的兩河口,這一切都如同神秘的召喚。
三
峨眉天下秀。
峨眉的著名跟佛教、武俠、旅游和白蠟等有關(guān)。這里,白蠟有雙重含義,一指蠟蟲分泌的蟲白蠟,二指掛蠟蟲的白蠟樹。稍不注意,就會混淆。在全球所有動植物蠟、礦物蠟和合成蠟中,前一種白蠟被稱為“蠟中之王”。只因它產(chǎn)于中國,又稱“中國蠟”;又因主產(chǎn)于四川而稱“川蠟”。峨眉自古素有“中國白蠟之鄉(xiāng)”的美譽。
后一種白蠟很好理解,是指掛蠟蟲和產(chǎn)白蠟的樹。此樹是落葉喬木,樹皮灰褐色,表面有縱裂,嗜愛陽光,不論貧瘠或干旱,種在哪里,就茂盛在哪里。我猜想,白蠟樹被廣泛用于軍界和武林界是后來的事,不然的話,它的名字里應(yīng)當有械、戈、戟等之類的詞。作為武器的長槍短棍,它氣勢不凡,虎虎生風,甚是了得。白蠟?zāi)就ㄖ?,柔而堅韌,曲而堅毅,乃軍隊最喜愛的裝備材料之一。元明兩朝,全國遍栽白蠟,以供軍需,是這個原因。武林也是個舞刀弄槍、揮劍耍棍的江湖,少林、武當、峨眉、昆侖和崆峒五大流派中,少林棍有掄、劈、掃、撥、舞等技法。所謂百兵之長,棍打一片,就是了。白蠟樹還耐潮,樹干制柜子等家具,樹枝編簸箕等農(nóng)具,皆為上乘,戶戶不可離。樹皮做藥,可止血、定痛、行瘀、生肌、接骨和續(xù)筋。傷筋斷骨者應(yīng)“咣咣”磕頭,救命之藥?。《髦厝缟桨。≡偕改赴?!
言而總之,蟲白蠟和白蠟樹渾身是寶,豐時限價,歉時漫價,人人嗟嘆。
我在峨眉停留期間,蟲農(nóng)爭相講述一則民間故事。相傳,隋末唐初,藥王孫思邈來峨眉爬深山,攀懸崖,采集各種名貴中草藥。他發(fā)現(xiàn)了白蠟的神奇藥效,進而鼓動農(nóng)民大量培植和放養(yǎng)。不知道這事是以真講真,還是以訛傳訛,我沒去考證,當素材用了。至此,川人栽樹育蟲的源流,又往歷史深處逆推了幾個世紀。是的,歲月這根繩索不單單抖動著向?qū)?,它還抖動著向從前,所有的謎團可追問,可探索,可解密。不,應(yīng)該說,繩索的源不在當今,而在遠古,人們以為向從前的抖動,其實是在探尋歷史的真相。
在峨眉,甭管倡導種養(yǎng)白蠟的高人是誰,掛蟲時候的一些習俗卻穿過迷霧,代代承襲了下來。芒種前夕,用樹葉分裝的蟲籽已經(jīng)包好,成雙成對的,底部扎上無數(shù)小孔,便于透氣和蠕蟲爬出。這蟲籽來自大涼山喜德縣的兩河口,粒粒飽滿,圓圓滾滾,褐紅晶亮,形似珍珠。蠟蟲包上樹前,不知誰喊“一、二、三,開始”,只見女主人持一根竹竿風風火火地撲來,見人就劈。幫忙掛蟲包的人紛紛逃離,竄至之前說好的樹下,正欲爬樹,女主人趕至,啪啪劈去。問:“遭沒得?”回:“遭了,遭了,遭得好兇哦?!贝藭r,稍遠的林里傳來聲音:“快來啊,要不,蟲上樹了。”女主人匆忙追去,因沒順好竹竿方向,竹竿和樹木橫豎一撞,摔了一跤。剛剛被打的人笑聲爽朗,蹦出話:“這婆娘,好哈哦!”女人顧不上反駁,起身,呼嘯而去。前面挑逗的那人故意放慢掛蟲的節(jié)奏,等著打屁股或打后背。被打后,他才真正掛蟲,分枝枝蔓蔓將蟲包掛上去。女人卻早已奔去追打另一方位的掛蟲者了。邊跑邊打的習俗像玩游戲,只怕虧待了女主人,跑出一身汗和被指點成“笨”“傻”“憨”“蠢”的婦人。我起始以為,被打者和被罵者會慪氣,哪知一方愿挨打,一方愿挨罵,以打罵為吉兆,預示著蠟蟲勇攀高樹,分泌蠟花,不負眾望,喜獲豐收。
掛蟲輕松,或攀爬憑短桿挑著掛,或站立拿長桿挑著掛。兩者都須仰望,望著望著,洞穿樹木,向天追去。這“追”跟大涼山彝人的“遙望飛鳥”有殊途同歸之妙,感謝上蒼,賜福于世間,讓人們過上了充滿神性的日子。
邛都蟲子嘉州蠟。元明清時,嘉州(定)府領(lǐng)縣七,分別是樂山、峨眉、洪雅、夾江、犍為、威遠和榮縣。嘉州以及更往北的州、府、郡的蠟業(yè),無不與大涼山的蟲籽有關(guān)。一挑挑蟲子夜行曉宿,千里奔波,將種子散播在了雅州、眉州、嘉州以及遙遠的達州等地。至于省外的蠟蟲和大涼山的有無淵源,那是以嘉州、達州作為二級貿(mào)易中心的另一個話題。因為,嬌貴如金的蟲籽被挑至四川東北部的達州時,必須上樹掛蟲了。再遲疑些,它們會像飄飛的柳絮漫舞異鄉(xiāng),猶未雪,空斷腸,徒傷悲。
南蟲北蠟——川內(nèi)的異地分工經(jīng)營模式,著實睿智。在商品準備、客戶信任、價格穩(wěn)定、物流配送等方面實現(xiàn)了專精一思。于是,在壯闊的大地上,蠟蟲的生命和靈魂花開并蒂,彼此有了精神層面上光的燭照。
立秋后,峨眉一帶即岷江流域的蟲農(nóng)們開始采收白蠟。與摘取蟲籽的方法基本雷同,或站在樹上搓揉蠟花,窸窸窣窣;或干脆砍掉樹枝,咔咔嚓嚓,攏到旁邊才搓揉。人們語笑喧闐,聲音在雪茫茫的樹林里四處亂撞,撞得蠟花紛飛。
從古至今,制蠟的工藝似乎沒有任何改進, 還是那套土法?!豆镄岭s識》載:“ 至八月中,始剝而取之,用沸湯煎之,即成蠟矣。”《本草綱目》載:“其渣煉化濾凈,或甑中蒸化,瀝下器中,待凝成塊,即為蠟也?!蔽乙娺^的采蠟、煮蠟、濾蠟和凝蠟,工序并不復雜,有條不紊,依次完成,與文獻上介紹的并無二致。塑形的工具一般為桶和盆,木質(zhì)的、陶制的、塑料制的都有。凝固的白蠟圓潤、飽滿、油亮,是數(shù)以億億計的蠟蟲營造的巨大工程。
由產(chǎn)品聯(lián)想,忽覺“蠟蟲”和“蟲蠟”并非簡單地顛倒字序,其內(nèi)在的邏輯推力多么強大啊。當然,這推力里包括了蟲本身和從事蟲業(yè)的人。于蟲而言,蟲生半徑一棵樹,但轉(zhuǎn)運到百千里外的異地后,它們何曾有過物候的不適?相反,岷江流域成了靈魂躍升的天堂;于蟲人而言,更是一種賦能、賦力和賦效。南蟲北運,南籽北種,南苗北材。它是一條產(chǎn)業(yè)鏈,兩地都要做延鏈、補鏈、強鏈的事,努力實現(xiàn)量的增長和質(zhì)的提升。安寧河和岷江間,千山逶迤,萬水滔天,距離遙遙。但就憑微弱之蟲,南北流域的血脈之網(wǎng)一年年地編織好了。兩地因蟲交心,因蟲樂業(yè),因蟲發(fā)達,是如此氣息相通、農(nóng)事相類、人文相近。北望或南瞰,觸目風光無限,使人胸襟豁達,心若安之若素,贊嘆歲月一派靜好。
集中交易白蠟的市場叫“蠟會”。川人務(wù)實,沒有鐘鼓齊鳴,沒有彩旗開路,買賣而已。屆時,“蠟色與銀色交映,洋圓聲錚于市厘”。秋末的蠟會與春天的蟲會競相爭輝,錚錚,賺得盆滿缽滿。
蟲白蠟太過金貴,古時都盡量儉省,配以他物混用,以提質(zhì)增效,強本固基。拿照明來說,明代崇禎十年(1637 年)的《天工開物》最具權(quán)威性:“桕混油每斤入白蠟凍結(jié)次之,白蠟結(jié)凍諸清油又次之……冬青子油又次之(韶郡專用,嫌其油少,故列次)。北土廣用牛油,則為下矣?!毙液锰砑恿税紫灒蝗?,林林總總的油和冬青子油、牛油屬一個檔次,均為下等。白蠟的加入,讓這些油往上升級,身份尊貴,占據(jù)了一席之地。在那些年代,滇南、閩嶺、吳越、南粵、東南諸郡皆制造白蠟,但韶州府(今廣東韶關(guān))里的官員點不起混入白蠟的油燈,只好用冬青子油來照點黯然之光。南粵大地夜光幽暗時,蜀地的大涼山也亮不起來,松明火把,昏昏暗暗,驅(qū)散不了屋內(nèi)夜色的濃。此書開印三百多年后,我降臨人世,少年時代亦然沒蠟燭,沒電燈。講究的人家掌煤油燈;潦草的人家或燃松明,或燃一根竹竿,熄滅了,想半天,才續(xù)上。生產(chǎn)煙熏火燎。生活煙熏火燎。生命煙熏火燎。
在照明的精神境界上,佛教達到了巔峰,以燈供佛,隱含著破暗、除惑和救贖,進而希望人們發(fā)善心、立善愿、做善事。點蠟不為菩薩,而為人們,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對蟲來說,它們至死也不會明白,原來,分泌出來的白蠟除了供奉、照明、醫(yī)療和工業(yè)用途外,還可點亮虔誠者的心靈。
從生命遺傳的密碼來看,蠟蟲專注于發(fā)育、生長、泌蠟和繁殖,每代蟲都做好了自己。蟲心敞亮,爬行天地間,不懼風雨路。哪怕是在蟲業(yè)萎靡不振的歲月里,它們依舊摸索著,鼓舞著爬向生的彼岸。即使它們的天敵——黑黑的甲蟲日吞萬千蠕蟲,它們也不喪斗志,繼續(xù)沖鋒,永不言敗。在古老的基因里,死是生,生是死,生物性早已注定,種族必須以犧牲部分個體的生命來延續(xù)。它們適彼樂土,亦剛亦柔,在逍遙之中,豐富了生物的多樣性,為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做出了貢獻。
從生命依托的角度來看,女貞樹和白蠟樹是蠟蟲的恩公。但有恩必報的事,蠟蟲是永遠做不到了。它們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先施恩于人,再通過人的聰明才智施恩于樹。迂回的戰(zhàn)術(shù)彎彎繞繞,要大規(guī)模栽種樹木,抑或大規(guī)??撤淠?,到底是人說了算。故,人因復雜而高級,又因高級更復雜。
褒揚蟲的是人,貶損蟲的也是人。賦予和剝奪,不知哪個先來到蠟蟲世界。
興廢更替,往事如煙。從繁華到衰敗,從衰敗到勃發(fā),不能將問題歸咎于歲月。歲月這根繩索太粗、太長,不便拴蟲,但蟲沒墜落或飛掉,它們密密麻麻黏附于繩,不負自己的祖先,也不負人類。
又是一年夏季,女貞和白蠟樹內(nèi)積“雪”無聲,“雪”域茫茫。人去搖樹,竟產(chǎn)生幻覺,“雪”簌簌地飄落下來,好涼好涼。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