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瑪出生在山地往南的村寨的秋天。在他出生的第三年,村寨在“取名運動”下給自己賦名大葉子村,寧瑪二十年后出了山,知道了一百公里遠的另一頭有一個不通語言的小葉子村。在他出生的第六年,來自遠方主城的喇嘛們拜訪了寨子里所有的六歲孩童,紅袍們對寧瑪的名字和出生年月很感興趣。他們在用算數、經文和撥浪鼓測試寧瑪以后離開,走過的地方沒有留下腳印。第七年,當地的寺廟認為寧瑪眼神呆滯,算數和前一年一樣,沒有進步,拒收了他。寧瑪在八歲的時候入讀了漢族人開設的小學,和一樣“呆滯”的同伴學習考試的技能。這是寧瑪數年后在山腳下自己分析的記憶,他認為以上事件都是在他真正有意識之前發(fā)生的,在他沒有判斷能力的時候命運已經悄然為他決策。
但是那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依然觸動了沒有意識的寧瑪,九歲時他背著書包穿著短褲路過靜修的寺廟,院內與他同歲的孩童眼神和金頂一樣光亮,那是寧瑪首次對自己感到厭惡。厭惡從下體而來。寧瑪那種植青稞、玉米和辣椒的父母和哥哥試圖教會他安然和麻木,因為一切的病根都來源于貪嗔癡怒。寧瑪的一個哥哥七歲時進入寺廟,進修了經文、唐卡和醫(yī)學,十六歲時選擇了還俗,他總是告訴寧瑪,是否被選擇不是重要的,他們大多還是選擇還俗,結婚和生子,只是他們曾經多了一些機會和一些目光罷了。也更可能有天葬的洗禮。
寧瑪始終咽不下那一口氣,他倔強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經歷了幼雛死亡的鷹。有一次寧瑪出嫁的大姐帶著米面回來探親,在佛臺前的覺孜矮桌閑談:“還是過去好,沒選上的就好好去放羊,在漢族人那里讀書多了反而傻了。”其實寧瑪并不是因為在義務教育中成績突出而不接受自己落選的事實。六歲時,在紅色的高僧離開的第二個月,當地的住持自然老死,理所當然舉行了塔葬。這是當地最高規(guī)格的葬禮,寧瑪被二姐抱著,遠遠看見紅色藍色的煙升起,額頭上像是被點上青稞酒一樣的觸感,暖流讓他覺得自己不只是黑黝黝的寧瑪。那似乎只是一具承載的軀體。他在身體停止發(fā)育以后才知曉了更多的真相。
通過應試和做生意離開的人很少回來,有時候他們會開著載滿白酒的越野車來看一看。因此沒有幾個人能夠指導寧瑪填報志愿,當寧瑪的哥哥看到他被藏醫(yī)大學錄取時,認為他還是試圖彌補童年無法在寺廟進修的痛苦。他也就是這么一想,很快就和家人沉浸在寧瑪不會再回到家鄉(xiāng)的悲傷中。
“不用再回來工作,我們不會阻攔你去城市,這里只有山湖、山神和阿媽?!?/p>
我們可以透過寧瑪幾年后的實習日志里的內容重溫這一天,從他倔強又僵硬的臉龐獲取更多。
“……173 天,我們有一千多個樣本,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入睡,只有我對5%的治愈率結果絕望,連孫主任也只是看了一眼,這就是一場實驗罷了……對,像我方才說的,這不過是實驗,人生大概率也是如此了。我十九歲離家,阿媽哭哭喪喪,每個人都在準備看到我光明的前途,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感受到賜給我的命運無法逆轉。我拼命地學習,卻因為語言不好而成績不高,又因為缺少藏醫(yī)而把我調到中心的醫(yī)院,人人都說我是幸運的,我知道這是我磨難的開始。只是有人生而為貴罷了。跑題了,我還是不得不提一下我們之所以這么快出實驗結果,是因為上面的人突然相信新聞,把治療的項目器材搬給我們藏醫(yī)組,這也像我剛才說的,不過又是命運的安排……”
寧瑪如此癡迷于工作,以至于他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體。我們做一個大概的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二十五歲的寧瑪如同青春期男孩一樣體熱,熱量尤其從足部傳來,順著扒著骨骼的筋脈輸送。他的喉結凸出,青筋從胸口漫到頭頂,體毛旺盛,膚色黝黑,毛發(fā)微卷。當他忘記日常護理的時候,全身的毛發(fā)如同洞穴口的藤蔓一樣舒展,這一年他才稍稍在毛被下習慣了一點非高山的炎熱。他一直在所有的溝通和文字中避免一些詞匯,那些觸動他的東西會讓他更加暴熱和淌汗,但是如果想要了解他,我們是避不開諸如“赤巴”一樣的詞匯的。這大概類似于身體中火和熱量的失調,有時你能從腹部下方和下體感受到隱約而來的熱量。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寧瑪從下赤巴失衡,赤腳醫(yī)生的草藥一碗一碗地端來,還是止不住寧瑪從下身傳來的滾燙觸息。他那時候太過敏感,身體想要傳達給他的氣息太多。其他不應該和他提起的詞語也大多和赤巴失衡相關,比如因為毛發(fā)過旺被起的“山頂洞人”的外號。
總之,時間只會留存一些小小的記憶點,有些記憶的濃度能夠讓過去的寧瑪也感受到二十五歲的這個時刻。他背著行李跨出大山去了。
寧瑪和許多細小的事物一樣,會被觀察的行徑干擾,像是光粒子,像是林間的小松鼠。通常,寧瑪瞪大眼珠,前縮脖頸,一副求知若渴的狀態(tài),出了學校人們會認為他像是提前透支了身體的能量。其實有時候過于細小和過于宏大的狀態(tài)或者事物會顯示出驚人的相似,像是一粒小小的雪顆粒和雪崩的路線,所以真實而言是寧瑪的身體快兜不住那迸發(fā)的能量。但是如果寧瑪處于被觀察的時候——該輪到他表現(xiàn)了,導師監(jiān)督他的進度了,他要站在解剖室的中心講解十種開顱的刀具了,要擺好一把小的一打尖的——他就好像突然間萎靡了,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和面前僵直的軀體呈現(xiàn)出相似的衰敗神態(tài),好像尖銳的目光把他的能量氣泡戳破了一般,那些被迫散落在空氣中的能量讓觀察者感受到溫熱。寧瑪十歲時,醫(yī)生也提出過清水和儀式治療法,這種儀式正是把寧瑪聚在人群中央,如同在解剖課上一樣,用目光分散走單一軀體的能量,那時的寧瑪也用和現(xiàn)在一樣的方式拒絕。那個醫(yī)生在被調入縣城的前一個月掉下了懸崖。
對于這種病根,寧瑪在校的導師提出了和鄉(xiāng)里不同的意見。寧瑪的在校導師姓胡,不喜歡別人稱呼他全名,因為那聽起來像是個老外,他擔心從全國各個鄉(xiāng)鎮(zhèn)求中醫(yī)來的人不信任這個名字。他寧可學生稱呼他為老胡,多親切近人,他有時候會想起正是因為覺得第一任妻子離群眾太遠,才狠心和與他一同留學歸來的她離了婚。但是誕生的名字是不可更改的,就如同醫(yī)院的選址、儀器的傳承一樣。這樣你也可以看得出來,老胡是寧瑪少數能夠信任的人。老胡在中心醫(yī)院當老大夫三十多年、老主任十余年,他知道藏醫(yī)和中醫(yī)的眾多相似之處,也在學校的講座上感慨了藏醫(yī)和中醫(yī)的相似之處。“……上個月我去藏族聚居區(qū)學習,就這么看到你們的前輩們謙卑地喝了病人的‘靈液’。什么是‘靈液’?當然是排遺和排泄,我們過去也有這種問診法,現(xiàn)在已經少得很了,我是做不到,老胡是真心敬佩。”他很快就看上了課下積極詢問的寧瑪,在寧瑪大五在中心醫(yī)院時親自帶他。他認為寧瑪是能夠低頭品嘗病人“靈液”的人。對于老胡來說,赤巴對應的火元素在許多學科都有相似的解釋,無非是心臟、肝臟、腸胃之類的失調,這其實與青春期的分泌和失衡脫不開關系,這種不協(xié)調是能夠治愈的。他給寧瑪開了調理腸胃的藥,一日三次,按照《黃帝內經·靈樞》所言:“火形之人,比于上徵,似于赤帝?!?/p>
剛開始的實習生活和過去一樣,寧瑪在教研室學習,在手術室打雜,每半年回一次家,鄉(xiāng)里不再有人教他如何去平衡,他們相信外面的高人們一定有更好的治療方法。寧瑪也不再喜歡觀看儀式了,不管是當地的驅邪儀式、春日祈禱還是外來僧人的展示,在他學習了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后他對這些都產生了懷疑。在他弟弟喝了一碗清水高燒痊愈以后,寧瑪得出了和諸多論文一樣的結論:“儀式對心理要素產生積極影響,而心態(tài)轉變分泌的激素正是病情痊愈的關鍵原因?!辈恢皇窃谘哉Z上,從坐姿、體態(tài)、衣著再到神態(tài),寧瑪和家里人越來越格格不入,當然也和離開家鄉(xiāng)的那批人越來越有相似之處。
在寧瑪放棄了對赤巴失衡的在意,把它當作自身的體征以后,整個局面一下就好轉了。他接受了自己厭惡浮躁的大學生活,厭惡義工時的累計、社團太多的活動,即使在他的熱量需要釋放的時候,他也采取了過去赤腳大夫提出的方法,他去爬山,去沿著山脊和河流跑步,在山頂之處打坐靜修,但是這些事情在實習開始后就不再有多少閑暇時間去做了。他開始去醫(yī)院的高層或者地下室,后來堅持在陰涼的“儲存室”端坐,吞吐,振動喉結。他能夠感受到汗毛、毫毛、須毛和陰毛的顫動,從尖部能量的流失。同期的實習生閑聊時告訴寧瑪,寧瑪像是從猴子開始蛻變,或者進化,毛發(fā)順了后倒是有了些虎豹的氣質。
七歲時從后方來的紅色僧人告訴過寧瑪他會有三劫,這種劫難不同于村莊的其他人,寧瑪的磨難是一座火山。寨子里的人都認為他會遇到毀滅般的折磨,只有阿媽、寧瑪和過去的赤腳醫(yī)生不這么覺得。阿媽說赤巴本身就是一座火山,毀掉寧瑪的是赤巴帶來的嫉妒,有一天她突然從拼接的毛氈上拍醒寧瑪,請求他不要再行那情緒四惡。赤腳醫(yī)生不停用砂礫和山豆根、苦膽摩挲寧瑪的腳底板,那種苦感滲透到了他的味覺。赤腳醫(yī)生從另一座山頭而來,他說自己來自古城區(qū),阿媽他們堅持他是新都的人,族長卻覺得他是小葉子村來的??傊@位赤腳醫(yī)生總是跪拜在土地上,請求當地的山神、水神、火神之類。他總是選擇用當地的藥草,用溪流而不是井水。他希望寧瑪能夠去山神的地盤請求治愈,但是大葉子村的人從不深入山神的領土。寧瑪始終覺得他還活著。
在真正的劫難到達之前寧瑪一直休養(yǎng)生息,如同阿媽家的獵鷹一般。有些事情發(fā)生的時候,比如犯病了,比如厭煩浮躁的工作或者社團了,他都會覺得這也是磨難的一部分,其實這并不是的,當磨難真實存在和流動的時候,他的知覺會有天翻地覆般的變化。到那個時候,寧瑪會突然對自己過去的人生有了瞬間浮去而感知的全知全能,原來在塔葬的煙霧飄來時,他就經歷了第一個磨難,不甘逼迫他離開了阿媽和山神的懷抱。流浪,不止息的熱能。阿媽,阿嬤。
話說回來,在中心醫(yī)院,胡主任越來越忙了,只好把寧瑪委托給了孫副主任,讓他多教教寧瑪技能還有人情世故。這種忙碌的程度并不是常有的,這一年開秋就暴發(fā)了一種皮膚病,傳染力不強,但是有一半多的病人痛不欲生。這種皮膚病會出現(xiàn)神經性皮炎的癥狀,脊背、腿部出現(xiàn)大片膿腫,但是到了中期又有了疥瘡、痤瘡或者囊腫濕疹的癥狀,如果不加以激素灌輸的話會持續(xù)流膿,病人反饋這種疼痛瘙癢到了半夜更為劇烈。總之,出現(xiàn)的癥狀并不完全統(tǒng)一,但是提取出來的病菌體液是類似的,暫時稱呼其為“秋季皮炎”,認為是病人自身免疫力的問題。第一批病人相信了抗生素和抗菌藥物,西醫(yī)用治療紅斑狼瘡的方法嘗試,皮膚受損和結節(jié)的人住院期間堅持吊針、一天三把藥,在傍晚的時候鍛煉以增強免疫力。聽說鍛煉之后被汗水浸潤的皮膚區(qū)域如針尖挑肉。于是第二批人去了中醫(yī)那里尋求幫助,中醫(yī)認為即使只是在皮膚上表現(xiàn)出癥狀,內部也已經千瘡百孔,他們熬了大量黑色的藥水,用藥渣搓洗,用艾草熏身。后來又有了些好事的記者報道了藏醫(yī)的“戰(zhàn)績”,接著就和寧瑪日記里寫的一樣,大量藏醫(yī)組的人被調動上場了。生長出病痛的人們從四面八方擁來。
老胡連續(xù)幾個月在實驗室中醒來,旁邊就是手術室,醫(yī)生們把取下來的皮膚組織和結節(jié)當場送來,他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不對勁的地方。有些病人只是略有皰疹,皮膚松弛,像是只是過敏的皮炎,有些呈現(xiàn)出慢性遺傳性的特征,有些又是急性的皮損皮炎黏膜潰爛,最為相似的癥狀在于病情的難以控制,抗生素逐漸耐受以后似乎只能靠麻痹針入睡。中后期的病人還需要配置心理醫(yī)生。每一次新的病毒入侵的時候病例組都手忙腳亂,直到病菌自我穩(wěn)定下來以后人們才能總結出稍許的范式。因此當孫副主任告訴他有些病例在藏醫(yī)的佐太的作用下恢復良好,而寧瑪等實習生告訴他另一批人則毫無作用的時候,他看起來出奇鎮(zhèn)定。
孫副主任是比老胡更為現(xiàn)實的人,他更多貼近真實的眼前的病例,把每一場“勝利”和“失敗”都視為有效經驗,當發(fā)現(xiàn)佐太的曙光以后他要求藏醫(yī)組立馬加大進購量,并且和“佐太研究中心”加大了聯(lián)系,一時間寧瑪只能在座談會上找到神采飛揚的孫副主任。
這里有一件在繁忙中稍顯不同的事件,我們可以在寧瑪的日記中偷窺,畢竟我們最好不要直接走近和觀察如同粒子的寧瑪。“我泡在實驗室和儲藏室并不完全為了工作,雖然孫副主任一直為此表揚我。我不想和病人相處,我不喜歡人群,也不喜歡離群的人。昨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查房,一個下肢潰爛的老人拉著我說她有多疼,問我能不能治好……我想起了小時候阿媽就是這么帶著我對寺廟的人請求和傾訴,我們其實什么都做不到,卻被當作神明一樣被請求。我記得我是倉皇而逃。還有一些很無聊的事情,有個病人不肯使用佐太,他說他們老家有個梅毒的老漢才用這個藥。人類大抵如此了?!薄八麄儼盐魇降膬x器和實驗步驟‘引進’,我注意到了,我們在用別人的學說用自己的藥。”還有一些寧瑪沒有在意的東西?!啊魈煸缟掀唿c五十分有區(qū)長的預約,需要提前準備材料?!蹦憧?,和寧瑪一樣如此在意命運的人,也不會知道命運何時降臨。
治療的過程其實沒有什么波瀾,老胡和孫副主任采用了和之前一樣的治療方式,畢竟他們也沒找到多少有效的措施。叮囑一些注意事項,開具藥品,大致如此,區(qū)長的病情不輕但也不嚴重,因此住不住院都可以繼續(xù)治療。問題出在區(qū)長的病好了,而且好得太快了,幾乎是第二周就接近痊愈,他那浮在表面的皰疹和色素沉積只剩下紫色的小斑點。區(qū)長對著記者團熱淚盈眶:“我被這個病折磨了幾個月,不能睡也吃不了,感謝中心醫(yī)院的醫(yī)生,感謝藏醫(yī)組。特別感謝胡主任?!毕纫鸩▌拥氖亲≡翰恳粋€月不見好轉的病人,因為這個病還沒有納入醫(yī)保,他們在病痛之下質疑醫(yī)生,然后這些沖突驚醒了來醫(yī)院治療但沒多少好轉的其他人。等到記者團三入醫(yī)院的時候,胡主任其實和病人們一樣困惑,他不理解這個病為什么會突然這么快治愈,并且這樣的奇跡只發(fā)生在一個普通并發(fā)癥狀的人身上。他反復解釋,每個人的身體狀況是不同的,醫(yī)院開具藥物都是一樣的流程,沒有優(yōu)待,希望報紙能幫忙安撫憤怒的病人。結果當報紙刊登解釋的時候,本來不了解這個病的網絡人士也開始對此辯論,整個事件終于逐漸變成了一個確認的負面信息。盡管這些事情對醫(yī)院的名聲有損毀,但是這些年風雨中不少醫(yī)院都這么過來了。然后是胡主任突然宣布要內退,只準備做咨詢顧問和課堂老師了。
所有的事件對寧瑪來說打擊巨大。他用一個月的休息時間待在地下室思考為什么命運的恩惠始終降臨在身份尊貴、生而被選擇的人身上。但并不是只這件事困擾了他一個月,接下來他更沉浸在老胡離開的悲傷之中。聰明的孫副主任升了職,也快速利用這個風口期推動醫(yī)院的宣傳和藥物研發(fā),寧瑪的獎金都多發(fā)了一筆。寧瑪用這筆錢買了回鄉(xiāng)的機票。
阿爸堅持說清晨他起來割草的時候,見到了一年以前飛來的雛鷹,它的頭上有一塊被母親咬掉的缺口,他不會認錯,所以那一定是寧瑪要回到家鄉(xiāng)的征兆。而阿媽和阿姐一遍一遍讓寧瑪講述孫主任如何挽留他,她們如此希望寧瑪在講述中動了心,背上背包回到他可以有大好前途的地方。但是寧瑪也一次次宣判自己的命運:“回來了就是回來了?!闭f這話的他沒有多少和家里人一樣的外貌特征,連他的因為長期干活沉肩的體態(tài)都改善不少。阿媽看了看遠山,擔憂地問寧瑪:“是不是……”“是?!敝挥邪屵€記得寧瑪的劫難,現(xiàn)在村里的人已經不再信任命運的判詞。阿媽后來對寧瑪說,她在寧瑪小時候就經常講著,寧瑪要在山神的注視下經歷第三個劫難。
雖然多了一個人搶床位和碗筷,但寧瑪的兄弟姊妹們很快就高興了起來,因為寧瑪借著學歷和實習經驗在縣醫(yī)院有了相當好的工作。其實說是高職稱,在這片山里寧瑪還是不得不做著赤腳大夫的活,多少山路只能由他用腳踏出來,把藥送到那不能起身的阿嬤阿爸們嘴里。圍在他家院子外的人多了不少,擺龍門,嗑瓜子,送點小禮。寧瑪不能理解所看見的場面,這些所謂人類社會循環(huán)中的物質交換。他看著家中親人的笑臉,又想起了胡主任如何在名聲的摧殘中受傷。但是他總有放松警惕的時候。
寧瑪在山神的地盤上采集草藥,在霧氣中走入小徑,前往坐落在山腳和山脊的村落。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需要地下室持久的打坐,不再需要向日記本傾訴了。他的熱氣、痛苦和不甘在自然溫涼的包裹中軟化,它沒有消失,只是像海浪,像傍晚的霧水一樣,也如同松林間流出的樹脂,被變成了可觀賞的中性物。他包裹自己時散發(fā)出土壤消化的清香。他走進原始林間學習自然,觀察它的土壤,土壤上的嫩芽,雪水中的蟲根,也被自然送出的吞吐氣息聆聽和治愈。他要去更多了解那些不為人所知的根莖、果實,了解春天和秋天才出現(xiàn)的草的功效,這些草木不會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出現(xiàn)。寧瑪背著幼時學堂的布包,他的弟弟讀完書以后還給了他,阿媽幫忙補上了三個洞口。自然犒勞了他,他總是能恰到好處地發(fā)現(xiàn)背包里草灰和根莖的用途,最多的一次也就用了幾個月,他家的黑狗在偷吃黃草以后治好了秋季的腹瀉。這就是回到家鄉(xiāng),回到阿媽身邊,回到山神領地的好處,他被善待了,他從中取得了所需,這是寧瑪在其他地方從未有過的歸屬感;同時他也不貪婪,不停留在表層的身份認同。無論是否蘑菇帶來的錯覺,寧瑪覺得自己在荒野中釋懷。他很久沒有再從下體感知到熾熱的信號,感知那些本和他無關的交雜流動。在城市中學習到的知識也逐漸失去了它應有的位置,他不再記得日日夜夜拼搏出的樣本數據,不再記得儀器在太陽穴上傳來的陣痛。他回到了他曾熟悉的領域,他驚訝于自己這個時候才開始真正的事業(yè)。在他短暫的生命中,山林始終存在。
他不再去用力感受人類之間的信息,那些信號和野牛群的呼喚一樣,不過是欲望的釋放。所以當寧瑪用自己最新調配的草藥讓一位阿公的臀部潰爛開始好轉,遠近都開始把寧瑪奉為醫(yī)圣轉世的時候,他才知道這種潰爛的皮膚病已經困擾秋季牧場的人多時了。寧瑪當然很高興,他并不是對人世間沒有感知,但是與此同時來自不同時間的一段記憶闖入了他的腦海:“不,我那個時候根本不在乎他們的病,只是草藥起效讓我離真理和命運更近了而已。為什么一直以來我對自己一無所知?”其實這只是時間小小的紊亂,命運并未主動向誰投影,不過也沒有人在意。還有一些別的?!皩D世醫(yī)圣的稱呼感到高興是我最愚蠢的事情之一,我現(xiàn)在也知道了,我和這個稱呼的緣分開始于六歲,絕非回鄉(xiāng)以后的言語?!睂幀斠粫r間接收的信息太多,以至于真實的感受已經在時間中被遺忘了。拔出草藥時深層土壤的甜澀,女兒們歡扯著舞袖,從其他時間來的小小的撞擊,那是他在天降月(藏歷九月)凌晨四點鐘和下午一點整拔出的根莖。都沒有關系了,貪癡嗔怒已經在秋季的躁動中緩釋,寧瑪愿意在山神的凝視下平靜地生、活和死。
寧瑪帶著平和的歡喜回到家中,阿爸阿媽,阿姐阿哥都著上為了冬天打下的新裝等待著他,弟弟妹妹則被趕到了屋子里。寧瑪知道那個時刻要來了。深夜阿媽走到寧瑪的被褥旁,勸說他接受族長的邀請。她認為,無論對誰行善都對寧瑪的贖罪有好處,何況是年邁的族長飽受肌膚之苦。她認為不接受這個邀請才是寧瑪劫難的開始,更是剛開始過上好日子的家里劫難的開始。這樣寧瑪就不得不去了。他想起當時實習結束,阿媽在電話里反復說道自己身體的病痛,這些病痛在他回來以后消失得很快。
天降月最后的余熱中,寧瑪帶著醫(yī)藥箱步行到族長的家里,每行一步膝蓋都微微彎曲,希望得到山神的垂憐。其實事情看起來沒有那么糟糕,族長親切地握著他的手,他扎著花辮子的二女兒羞澀地坐在他的旁邊。他們給了寧瑪豐盛的晚餐,給了他醫(yī)院里的人際關系,給了他與美麗女兒的相處,唯一的請求只是治療他的皮膚病,那本來就是醫(yī)生應做之事,就如同他虔誠地品嘗放牧人們的“靈液”一樣。她的辮子上散發(fā)著雪蓮和小雛菊混在一起的清香。寧瑪做了掙扎,他把藥性更重的黑礬和黃蜀葵換成了沙棘,這意味著這只不過是一些滋補之物。寧瑪調制時先禱阿媽,再禱山神。族長數年的皮膚病好了,好得太快了,讓幾個村莊的人都前來觀看轉世的醫(yī)圣。但是牧場上的人仍然在經受病痛。他們忘記了是寧瑪帶給他們皮膚的滋養(yǎng),讓他們能夠繼續(xù)牧牛,憤怒的男人們首先開始在秋季牧場搶奪寧瑪家里的地盤?!昂?,難道你也要管那個‘女婿’嗎?我聽說他給有權人用的藥和咱們的不一樣?!边@樣一來大家也不去招惹那些更雄壯的人,只是安慰寧瑪的阿爸阿媽。族長為了避嫌拒絕了處理這件事情。
阿媽又在夜晚勸說寧瑪,一是因為寧瑪夜間才歸家,二是因為家里只塞得下桌椅床褥,白天人們能聽清所有語言的聲響。她希望寧瑪能夠扛過這件事情,就像他小時候勇敢騎上了那頭最壯的黑牦牛一樣。只要熬過家里人的冷眼,族長的避嫌期,寧瑪很快會升職和娶妻,她喜歡那個結實的姑娘金珠。山里人沒那么記仇,寧瑪知道,族長的承諾也不會消失,唯一的問題只在于他自己。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扛過去,那不過是一些情緒上的涌動而已,但是他的身體也出現(xiàn)了變化。
寧瑪不再回家,他在山林間和辦公室研讀醫(yī)典,不分晝夜?;蛟S是免疫力下降的原因(其他醫(yī)生這么說道),寧瑪從腳底開始長滿了水皰,到了腰部,到了脖頸。他很小心,但是從破了第一顆水皰開始,流膿之處就開始潰爛。針刺一樣的瘙癢和疼痛成片出現(xiàn),他使用了抗生素讓這些瘙癢和疼痛暫時停下。潰爛過的地方新長出了疣,密密麻麻,皮屑不斷大片脫落,肉塊也開始堆積。他想起了實習時經手的那場病,于是他涂抹了佐太,接著是自己治療時用的草藥。只是有所緩解罷了。每天入睡前和醒來時都最為難熬,他的意志力不足以讓他撐到第二個月,他開始撓癢,潰爛處如同撕裂一般疼痛,膿液噴到被褥上,他不得不每天換洗。膿包消下去的地方又凹陷進去,里面能摸到密密麻麻的疹子。寧瑪為了涂抹藥物,每天剃干凈毛發(fā),這使得他看起來更加像猿猴,和書中他們的祖先有了些許相似之處。金珠常來看望他。她說著和阿媽一樣的話,用更溫柔的話語請求他熬過去。
他該告訴金珠嗎,該告訴阿媽嗎,或者寫信告訴正在休養(yǎng)的老胡?不,他們都不會想聽到那些主觀的見解。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會是被眷顧的人,不會是,每一次的掙扎都會得到山湖漣漪般小小的修正。他的病情不會緩解,膿包會持續(xù)膨脹,他那灰色的命運輪廓已經逐漸明晰。秋季的炎熱還未退去,撞破的膿包會升起小小的白煙,如同他那被指責的肝臟,也如同他被扛在肩上看著塔葬一般,如同老胡離去之前最后抽的煙,到底是黃鶴樓還是中華?老胡最后有什么囑托嗎?不,他幾乎什么也沒說,但是這也代表了他想說的一切。不要被他影響,珍惜前途。寧瑪做不到。他回到了原始的家鄉(xiāng),在林間度日,在沒有任何先進設備的醫(yī)院茍且,用一切內循環(huán)解決一場又一場皮膚病,醫(yī)院里沒人相信他那些僅僅外敷的草藥,就像在中心醫(yī)院時大家并沒有那么信任赤巴如原始祖先的說法。他還是什么也逃不掉。
他帶著已經被??惺沙龊圹E的醫(yī)藥箱,走向牧場去例行檢查,但是他的步子邁錯了,他走向了山神的領地,巖石的山脊。那里曾經有過玉石和貝殼,現(xiàn)在都是灰色的煤炭。他想起來了,是那位掉下山崖的赤腳醫(yī)生隱隱指引著他,向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他強調那早已被忘卻的傳統(tǒng)。不,不只是這樣,他過往的劫難、煙云般的經歷都在為這一刻做準備,他大學和實習時期的每次攀崖,每次登頂,都在為去山神的領地模擬。他的人生不過是數千只蟲子里的重復,反復和沒有重點的強調。他走過漸無人跡的黃色泥土,要到樹根泥巴都是深黑的地方去。他走過了炭黑,看到了它數千年前汪洋一角的模樣,看到了盤腿而坐、毛發(fā)尚且旺盛的寧瑪。他的感官開始恢復,肌膚的毛孔因為疾病更加敏感,他又感受到那過去跳躍的赤巴多塞,在秋季最后的炎熱中盤旋循環(huán)體內。他一直在逃避和治療的事物,而也許這正是他的本質。過去的藏醫(yī)把人類分為三種類型,赤巴型、培根型和隆型。有些人會擁有兩種特征,而只有最為優(yōu)越之人兼具三者。也許是昨天黃昏,也許是十年前和阿爸一起挖野菜,他在山洞的墻壁上看到了銅石刻出來的畫像,一個一半肌膚毛發(fā)如雜草的人佝僂前行,他的眼睛像是鼓出的球。他見過這個畫像許多次,在書的配圖,或者在唐卡上——他總是快速地離開,生怕別人又把這赤巴型人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調侃。轉而代之的,他去學習了隆病和培根病,隆如風,培根似土——最初他從細微處觀察病癥,像是胸腔、舌根和大腿,后來他發(fā)現(xiàn)一些隆病的人似乎在感受的敏感程度上超乎常人,而有培根病癥狀的病人有時候身體的連接處出問題,像是舌頭的感知,腦袋與身體的,甚至是左腦與右腦的——他還在慢慢地看,也并無太多結論。
不知道是山神的氣息,還是病痛的混亂,他看到了林間山石和腐木保存的記憶。
宇妥·薩瑪元丹貢布行走在山間,從樹根中尋找向下生長的草藥,再向前走上一個月就會到達藥王城的遺址。他的氣息在山神的領地上保持著平衡,似乎一吐一吸都受著本地山靈的祝福。他將在幾年后完成《四部醫(yī)典》的二次修訂,再次得到進宮宣揚的機會。他在七歲時就知道即將發(fā)生的事件了。紅色的喇嘛走進他們的雙層寨樓,將酥油點在他們的額頭,細碎腳步沒有留下腳印。他們和宇妥單獨共處一室,擺出了撥浪鼓、九種藏刀、唐卡、寶石和紙張。宇妥知道該選擇什么,只是不記得為什么。紅色的高人們保持著高昂,要帶宇妥前往中心城,在那里他會得到最好的醫(yī)學教育,包括那些從中原、從東方之水而來的知識,就如同他的前世醫(yī)圣一樣。喇嘛們甚至認定宇妥是宇妥·寧瑪元丹貢布的第十三代孫,終結了當時各地涌現(xiàn)的多位元丹貢布傳人爭論,并為他的新生更改了名。他的靈魂再次降臨到相似的、帶有相同印記的肉體身上了,藏醫(yī)學院和白色宮殿里的人為他歡呼。宇妥帶著所有的記憶行走,他記憶從不錯亂,情緒也并不混雜,如同山頂常青的松林。
寧瑪看到了他,他也曾沿著一樣的路向山神走去,為了給蒼生祈福,為了藥物的采集,而寧瑪只是渴望個人的救贖罷了。宇妥·薩瑪元丹貢布的名字已經在諸多書籍里面隱去,人們習慣于將宇妥·寧瑪元丹貢布和他三百年后的轉世宇妥·薩瑪元丹貢布并稱為宇妥·元丹貢布,仿佛幾百年間他從未死去,他生來尊貴,也為藏醫(yī)學奉獻了兩次終身。但這也將薩瑪的名在歲月中隱藏起來,仿佛這具承載的肉體并不足以為提。寧瑪的記憶也在入夜的霧氣和承載中發(fā)生改變。紅色的喇嘛們走進了寧瑪的屋子,寧瑪起身告訴他們,不,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尚且愚鈍,于是他們離開了。但是記憶很快就恢復了過來。
有時候他在巖石的洞間過夜,洞里偶爾有已經散味的骨頭;有時候他不得不選擇樹枝,但是再往上走到樹頂就開始寒冷了。他品嘗不同海拔的苔蘚、樹林深處的蘑菇,還有蒲公英的根莖?,F(xiàn)在我們可以看出,寧瑪已經不再因他人的注視而做出下意識的改變了,山神的目光覆蓋了他的肌膚。他的赤巴仍在體內,在夜晚為他保存熱量,皮膚的瘙癢已經可以忍受,只是外表看上去頗為可怕。但還是有些寧瑪不愿意被觀看的過程,像是他攀巖時如同猿猴的體態(tài),那是他從祖先那里習得的最節(jié)省力氣和時間的方式。
九歲時他第一次知道了猴子是他們的祖先,二姐則是三歲就見過這個戲班。那是在新年古突之夜的表演上,演唱的舞者們展示了史詩里他們身體演化的過程。他們扯下棕色的袖子,放下踮起的腳尖,來展示四肢的變化,當他們成為智人,他們丟掉了原本舞蹈中不可缺失的袖子。這是他們代代相傳的古老傳說,遠早于《進化論》的討論。這場演出讓所有人都想起了寧瑪瞪大的眼睛、前伸的脖子和旺盛的體毛,他們好奇前伸脖頸的樣子也接近于寧瑪了。他現(xiàn)在已經不再介意了。同樣他也不介意哥哥從寺廟回來時拍著他,如同看待牧羊犬尼拉的眼神,不介意大姐出嫁時候單獨的擔憂和囑托,她對不愿出嫁的二姐都沒有多余的關照。還有阿媽,她別別扭扭地希望他離開山林,又如此盼望著他的歸來。赤腳醫(yī)生是不同的。藏醫(yī)們知道赤巴型的人頗似猿猴,但是寧瑪如此的相似和劇烈的熱量讓他也忘記了這一點。在一次一次徒步而來的治療中,寧瑪把沿山而上的傳統(tǒng)種植物和自然物如同種蘑菇一樣栽培在自己的記憶里。“真菌”在寧瑪的身體脈絡里學習器官和血液的生存方式,最終它們幸存了下來。
寧瑪走過了赤腳醫(yī)生生前的路線,他們都忘記了他的名字,也許是阿薩。人們在這一塊下方的懸崖下發(fā)現(xiàn)了他,他的身體被熊啃食,內臟被山鷹和禿鷲啄走。好在這一片的人認為這種山神領地的“野葬”是帶著祝福的,他會進入美妙的輪回。只是不知道在他的山頭,被懸崖下的生物腐蝕意味著什么。也許是不入輪回,但是他行善如此之多,包括寧瑪在內的人只能幻想他已成善業(yè)。
阿薩的影子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佝僂著背,手指蘸進一碗雪山融下的清水,為寧瑪高燒三天的弟弟祈禱。水滴在通紅的臉頰蒸發(fā)成煙。阿薩相信不遠處的山神正凝視著他們的行徑,他用山神沉睡時枕靠的延綿滴在了忍受痛苦的個體,他們短暫進行了連接。如果病人足夠有靈,他會夢到山神的信息,也許是一朵小小的蒼耳。寧瑪就這樣看著他。在記載中,藏醫(yī)起源于一碗開水。高原的氣壓不足以讓水真正沸騰,但是已經有小小的氣泡從骨頭容器的底部跳躍。氣泡在水面上綻開,像是成功通過了食管,藏醫(yī)為它欣喜。第一位藏醫(yī)跪在地上,讓生病的人飲下,徹底把他們和那些因此死去的人區(qū)別開。后來的人重復地模仿他全部的行為,堅持下跪,念著同樣的語音,呈上一碗開水。很久以后他們才發(fā)覺重點之處只是在水上。
寧瑪已經到達了第一座山峰,它因為靠在山峰的尾部,離山脊的主體遠又低,被長期視為山地女神的膝蓋,但是從膝蓋往下看已經只能看到密集的村落和更為廣闊的森林了。寧瑪居住的寨子像是被浸泡固形的小小蜈蚣,它盡全力朝著河流的方向爬行。屋頂的紅瓦在綠色的叢林中太顯眼了,像是山地臉頰上的瞳孔。在高海拔區(qū)域,僅僅百米的上升也會帶來氣壓的劇變,氧氣越來越稀薄,寧瑪不得不以最緩慢的速度前行,去他也不知道在哪里的前方。那是他的劫難引導他從后方來,到前面去的。他在荒野中看到了百年前等待丈夫朝拜歸來的阿娘,她寂靜地穿線,然后在寧瑪眼前消失。他過去會認定這是氧氣不足帶來的幻象。
四十五歲的寧妥·寧瑪元丹貢布跪在赤松德贊面前,他剛從印度、尼泊爾和中原采集和學習歸來,身處在鑲滿金子的宮殿中。他虔誠地低下頭顱,像是面對土壤一般面朝宮殿交織金線的地毯。藏王仁慈地看著他?!澳闶畾q的時候我就認識你,是我把你從一群嘰嘰喳喳辯論的醫(yī)師里面挑選出來,是我讓你游學,是我讓你成了首席醫(yī)侍。而你現(xiàn)在學到的都將造福我的子民?!?/p>
“您是王,是我的恩人,如父一般的人,我已經歸屬于山林,歸屬藥王谷,我的靈和肉體已不再屬于您的管轄了。但是我將治愈您災難中的子民?!彼醭鍪甓偷摹端牟酷t(yī)典》,這個時候距離藏族的文字系統(tǒng)形成一百余年,距離第一本醫(yī)典——中原金城公主帶來的醫(yī)學書目八十年。
“我用三因解釋人體的循環(huán),解釋您子民的病根,用三因支撐起精微、血、肉、脂、骨、骨髓和精。我行走遍阿里,治愈了諸多熱病和寒證,現(xiàn)在我來到您的王城,獻上我的畢生所學?!?/p>
王接受了他的手稿,這也代表著原諒了他狂妄的言辭。王詢問著帶走他的神明給他的指示。
“我將停留在您的王城,直到我準備好下一次出發(fā)。我將傳播我的學說,編撰新的紙張,為您的王城培養(yǎng)新的醫(yī)師。我會足夠長壽,直到您和您的王城已不再需要我衰弱的肉身。”
王對此好奇:“如果我們一直需要你呢,我的寧瑪元丹貢布?!?/p>
“那么我將進入輪回,人的輪回,每一世的我都會選擇同樣的道路,接受山神和您的祝福。請您用這些藏刀試探我,用十歲時我們初次相見時您賜予我的寶石試探我。我將這塊綠色的孔雀石從荒漠的劫匪那里重新?lián)尰?,為此我失去了一位我的愛徒?!庇钔住幀斣へ暡季霉虿黄?,“我將如永生般停留在您的王土內的山林?!?/p>
他聽見了。他也看見了。聲音以三種聲調在寧瑪體內出現(xiàn),山林再次復述了他的話語。當他真的看見的時候,這些深林所留存的記憶從他熾熱而敏感的地方進入他的體內,寧瑪的體征和自我也從這具身體里面逐一溜走,它們被深霧吸引,被巖石表層的鹽粒子吸附。山地規(guī)則的創(chuàng)造者,山上的女神也感受到了新的生命的存在,她嘖嘖稱奇,原來新鮮的人類發(fā)展到如此的四肢和巨大的腦門,這個人類抗拒著她所定下的規(guī)則,帶著簡單的藥物箱,逆著氣壓和氣溫而上。他的敏感和熾熱如此脆弱,卻是他能夠和山林連接的原因。
寧瑪突然明白了,不被注意的、被遺忘的事物在他自我的離散中浮現(xiàn)了。他也許是醫(yī)圣的轉世吧,更可能是在塔葬時,元丹貢布在多次輪回分散后的靈魂碎片悄然附在他身上,但是那又怎么樣呢,曾被選擇過的靈魂也不得不如此經受著劫難的折磨。寧瑪只是大葉子村二十多個寧瑪的其中一個,而小葉子村還有十幾個寧瑪,他來到女神的領地,傳說中的開拓之地,祈求自我的健康和生命,他早已無力去在意山里山外的人們。是他的未來指引了他的過去,因而命運的本體只是他的自我。那個曾被選擇的尊貴的靈魂,在上千年的轉世、交換中已經殘破不缺,終于展現(xiàn)出他脆弱的被掌控的那一面。
山神用霧氣注視他,用輕飄飄的水分子觸碰他的肉體,用深色的土壤感受他的步伐,感受他無法暢通的循環(huán)。他的熱能遲早會吸引來深處的野獸,它們正在進行入冬前的最后一次捕獵??蓱z的群居中的個體并不知道危險將近,而他正是來求生,而非求死。他走過撫摸了上千遍的泥土,啃食樹葉和草藥,帶著虔誠和尊敬。她用山霧撫摸自己的肝臟,那是山林的熱量的起始之地,但是她即將在宇宙轉換的冬季里和猴子、金絲雀、虎豹一起沉眠。她用鷹尖銳的喙從巖石中挖出自己的肝臟,在夜晚星辰指引方向之前賜予了他,治愈他覆蓋知覺的赤巴病。她在制定山間萬物的規(guī)律時,發(fā)現(xiàn)了善與好只能,也只需比惡與壞多一點,生靈就如此誕生。她把被萬物自然操控后,自己僅存的力量叫作仁慈。她在寧瑪的體內穿梭,從他的器官里了解人類,從他重復的呻吟和思考中理解人類。啊,原來如此。山神這樣感嘆她創(chuàng)造的生靈。
寧瑪發(fā)現(xiàn)鷹和樹木干擾了他方向的判斷,他已然走在了下山的路上。也許是山林拒絕了他,沒關系,他已經把周遭的苦痛想通,已經足夠了。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他過去絕不在意的事情,二姐和阿薩交換著格?;ň幊傻幕ōh(huán),在天降月的篝火旁跳舞,然后阿薩就這樣墜落山崖,二姐扎起長發(fā),家里人也不再提讓她嫁人。啊,人間原來也是這樣的。
夏
山頭的路面已經被撐開,行駛起來有點困難,有些野牛會挑選這個位置下山喝水。每年的夏天都更炎熱,泥土上流過融化開來的幾百年前的細菌,蹄子從季節(jié)性的,甚至午間才出現(xiàn)的溪流上踏過,上山采藥的孩子追逐著那些奇特的蹄子印跡。即使野雞遇到了這些孩童,它也并不害怕。說實在的,寨子里并不是因為禁令才不去抓捕野雞,他們有一個流傳多年的原因。
大貨車司機王叔龍在這條山路上干了快三十年,他估摸著自己還有五年就能退休。他琢磨好了,把老大供完大學,小的那個上了中學再看看成績決定,自己要去海邊買個老破小清凈清凈。一座山頭九十道彎上山,一百道下山,就算比他有經驗的劉師傅也不敢說能一口氣開下去,尤其是在八年前地震之后,這里的山路又更了道。有些前輩看小石子判斷落石,他自己聽聲音,其實無論哪種都算得上是隨機幸存。今天單位上給他派了單獨的活,把一個大學老師和幾個學生娃娃順道運進去,臨走前叮囑要好好待這些知識分子。王叔龍當時就笑了,這個新來的領導太年輕了,這些年他們不知道運了多少搞科技的人進去,怎么做他們可再清楚不過。最開始還算新奇攀談一番,后來見多了農林的、搞地質的還有什么找方言的,也就見慣不怪。他們一般蹲坐在大貨箱里,收著他們的寶貝器材,不到一半的路就開始低著頭,再過一會兒就會吐黃水了。當然路上見到最多的還是搞旅游的,他們有自己的大巴車,載上一摞一摞的人。老李已經退休了,他前幾年總是對著這些導游吐口水,說是又臟又鬧,污染了山里,王叔龍覺得他是嫉妒人家賺的錢多。這些放在二十年前都是不敢想的,他和熟悉的做司機餐的小餐館老板抱怨:“什么都變了,出去的出去,進來的進來?!?/p>
要搭車的知識分子操著沒有方言痕跡的普通話,道謝了又道謝,說著只要器材沒有磨損,肯定要多給王叔龍好處。領頭的年紀大點,看起來像老師,指揮著幾個年輕點的搬上搬下。臨近出發(fā),王叔龍檢查過了,油箱、車燈和貨箱都還能用,他招呼了一聲,拉著車門準備點火。副駕駛的男孩看起來二十歲出頭,臉色發(fā)白,估計是暈車有一會兒了。王叔龍調侃道:“小伙子這熒光沖鋒衣是專門買的吧,路上想被車撞可不容易啊?!彼皇堑α?,緊皺的眉頭好了點。
“小伙子叫啥名?你翻一下車門抽屜那里,暈車藥應該沒用完哩?!笨此业倪^程,王叔龍都覺得自己要暈車了。
“謝謝叔,我叫武山?!?/p>
“哪個武?”
“武當山那個武?!?/p>
“一白瘦小伙子這個姓?咱們當年弟兄去武當山的可不少,瘦但是肌肉硬邦邦的。也不是在說你,年青一代可真的是嬌氣,我大女兒現(xiàn)在上大學了,每個月都要坐火車回家哩,下周我還得開著自己的車去火車站接她,都是給咱慣的。但是你們高才生比我女兒能吃苦,還坐咱們這車去大山里面待著,山里要學的東西多的是,以后有啥事情來找叔!”
武山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些,夸了幾句山里風景和空氣,正開始談到這幾天大伙的行程時,進山的三個大彎又讓他嘴唇開始發(fā)抖。
王叔龍趕緊接話題:“也就是說,你們這幾天還要在山里轉轉熟悉下是吧?”
“是看看去霧成型的環(huán)境,我也只是給師兄們打打下手,要學的還很多呢,在山里也要和叔多學點。”
“山里確實復雜,現(xiàn)在連寨子里的年輕人都不太懂了?!奔t色的大貨車搖搖擺擺進入了第二個隧道,進去一百米的彎道轉得有點大,武山的臉色肉眼可見開始變淺,王叔龍趕緊說道:“小伙子,等會你先去我家,我讓小女兒給你熬點湯,體弱是病,得治。我也不跟你掰扯了,閉眼睡會兒吧?!彼稽c聲響都沒有了,和泡在水里三天了一樣,王叔龍的確無法理解大小伙子怎么這么弱的身板。
其實武山并沒有睡著,這幾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在他腦子里蠶食他的情緒反應和思考,王叔龍的話像是遠處來的一陣陣風,偶爾抓著他落入現(xiàn)實世界。早上的時候他提著鼓囊的行李包,飛一樣逃離了有灰塵味道的房子。他的腦袋隨著車的搖晃擺動,暈眩和車里能量飲料和臟襪子的味道讓他無法入睡。他強迫自己想了一會兒有點思路的課題,但是儀器和材料在自己的眼皮里晃啊晃,怎么都抹不開。實驗室好像地震一樣,他的水杯快掉下工位了,他得把儀器先扶好。桌上的東西距離他的手始終隔著幾厘米的距離,他急切想抓住他的實驗結果。他的圖像紙張變成了一只彩色尾巴的野山雞,它瞪著眼睛張著喙,急切想告訴武山些什么。
他猛地睜開眼睛,貨車已經在山中央,所見的山均可蓋日,高聳的松林像是一粒雪落在山頭。車上的兩聽紅牛都空空落在中間置物處,玻璃窗前有一些干涸的雨水痕跡,王叔龍笑著:“醒啦,后面還有的是彎道,真不是時候啊?!边€真是,彎彎繞繞的路往上和往下延伸,遠處沒有盡頭一般,起點處從眼窩鉆進武山的腦袋,樹木在漸入深林后愈加高聳。
“這也太大了,我沒進過山?!?/p>
“這才哪兒到哪兒,后面有的是看的!”王叔龍的語氣好像山是他家后院的池子一樣。武山突然有點羨慕他擁有一個不會移動的巨大歸屬。他想到了媽媽在門后沉默的樣子,眼珠子盯著他,也不轉動。他又想起了那只野山雞,它越來越像一張人臉。
“……那邊是猴子喜歡的地方,一個人不要路過那兒,我們再走兩百米熊和彩雀都多。
“叔,你們這兒野山雞多不?”
“那可到處都是,你也別打它們主意,我們這兒傳統(tǒng)里不愛抓野的了。”至于為什么,王叔龍不肯說。
到了王叔龍寨子前面的時候,一大伙孩子們已經吐了小一半,車尾狀況慘烈,武山反而沒啥事,真是有意思。王叔龍還是遵守承諾把他送到自己家,繼續(xù)開車送大伙去科研基地了。寨子的路武山記了個大概,空氣相當涼,像是從山里滲透進毛孔,武山隨便用衣服擦了擦自己一身的冷汗,跨過門檻,在撲襲而來的木頭香和周正的方屋圓柱前發(fā)呆。他過了一小會兒才發(fā)現(xiàn)柱子后面躲著一個女孩,露了半張臉出來,眼睛圓乎乎怯生生的。
夕陽在山的后頭,松針在夕陽里面。王叔龍盤著方向盤走老路回家,大貨車的聲音引得一些豬崽跟著叫。王叔龍擔心搓搓和大學生相處不好,誤了學東西的好機會。搓搓是他的小女兒,不是去上山就是上梁。
踏進家的時候,王叔龍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一臉笑意,讓搓搓看不出他開了一整天車。他非常熟練地把貨車停在狹小的路徑,抱著從山外買回來的物件。
“ 搓搓, 今天又偷偷上山了不? 要挨打哦。
“我沒有上山,爸爸,他欠我們二十塊錢?!贝甏曛噶酥缸谔僖蔚奈渖?,四方桌上顯然是一碗搓搓熬的草藥,還剩了大半。這個架勢,王叔龍也判斷不出他們到底相處得怎么樣,只有武山的局促讓他撐了點膽子。
“哎呀你怎么這么死腦筋,這個哥哥不是游客,人家是大學生,你要請教哥哥你的作業(yè)啊,聽他講講山外面?!?/p>
“我不想出去。”
“死孩子?!彼D過頭摟住武山,“草藥作用好吧?這可是我們這兒出了名補身體的,除了搓搓沒幾個人能找到,看你現(xiàn)在精神好多了啊。”
“叔,你家草藥藥效真的好,錢我肯定給你。”
王叔龍擺擺手:“別給,給了叔跟你急。走了,上車去,你們老師喊你開會呢?!鄙宪嚨穆飞纤帜钅钸哆叮骸霸谖覀冞@兒就領導才開會。”他麻利準備扶武山上車,看到武山大抬腳跨步上去了,說:“藥效真不錯啊,下周過來叔再給你一碗?!蔽渖睫D過頭,棕黑木屋和侵蝕山脈線的夕陽分裂了畫面,搓搓站在對角線上,皮膚如同在燃燒。
藥效確實很好,但是當天晚上就出了點問題。在武山身體虛弱的時候,回憶雖然挑著弱小身軀入侵,但是總是斷斷續(xù)續(xù),一陣子就離開,身體剛硬了一些,力氣上來了,被壓下去的回憶也上來了。這讓他想到自己堅持訓練跑半馬的時候體重上去了,情緒也起伏不定。他搞不懂這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違反常識的。他一直在學習聽從飽含邏輯的理論,聽從嚴格的步驟做實驗、做題目。他不停地往前走,他的父母在等待他的交卷。他父親最后時刻枯槁的臉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已經沒有幾兩肉了,武山為他按摩,輕輕捏著皮活絡他的筋骨。父親突然在他面前瞪大眼睛,眼眶好像占據了臉一半大。眼睛。還有那個木頭房子里的大眼睛,和夢里的野山雞如出一轍,搓搓對著他驕傲地說,哪座山頭她都爬過,武山當然不相信。自從進山開始,武山便覺得有無數雙眼睛盯著他,他把攝像機放在床頭,一手摩挲著胸口,這是他習慣的安全動作。
這個實驗基地是已經廢棄的工廠改的,粉刷看起來還算新,聽說是在地震之后全部推倒重建的,倒是讓實驗組撿了便宜。在此之前實驗組大多住在鎮(zhèn)里的招待所,偶爾付錢住在寨子里,但是始終不太方便。最近的建筑是相隔三百米的農家民宿,偶爾游客的聲音會傳過來。“現(xiàn)在還算清凈,再過一周就是旅游旺季了。”導師對他們說道。他們沿用了工廠宿舍的床,那是早年間的上下鋪,有兩張三層床位的床被放置在了角落。武山的床靠窗邊,窗戶關得并不緊實,偶爾有颼颼的風鉆進來,這可能就是晚來的武山只得到這個床位的原因。他們旁邊的房間做成了吃飯的地方和討論桌,每次吃飯的時間都算得上是一次討論,但是大家還沉浸在初進山的喜悅中,沒人對工作強度有抱怨。武山總是郁郁悶悶,他也不得不承認男生們團結得很,晚上打牌和早上打水都把他給捎上,他沒什么可抱怨的。他的工作其實比師兄們簡單許多,搬送儀器和整理實驗數據,跟著他們學點經驗就可以,或許還能蹭上論文署名。為了消磨時間,除了電腦他還帶上了幾年前父親給他買的相機(或許不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第一次真正走進山里是在第三天早上,他們要趕上清晨六點的那趟霧,他扛著紅外測距儀,一步一步沿著土路走上去,霧比預估的來得更早,霧氣淋在他們的肌膚上,雨靴被濕潤的泥土纏繞。工廠一覽無遺,霧氣還不足以遮擋鋼筋,他們還是努力拍攝了一點相片,去看看成像率如何,也算是一次踩點。當老師告訴他們其實他們也就爬了垂直兩百米的坡時他們氣喘吁吁,臉色震驚。武山反而覺得破曉時分的霧氣把他的疲憊一點點吸走了,他的毛孔上面像是插了吸管。他能感覺到背后的山有如一雙眼睛在盯著他,也許是爬得相當快的松鼠,也許是熊也說不定(但是老師安撫說這里算是安全區(qū)域)。去的時候聽到了潺潺流水聲,回來的時候只有鳥鳴蟲吟,老師解釋說這是只有正午時分雪融化后才存在的溪流,到了清晨就會消失。溪水帶來了一股凜冽的氣息,踩到枯樹枝時斷裂聲清脆。導師看著照片眉頭緊皺,其他人也不敢多開口,只能順著已經踩踏下去的青苔路往回走。武山看著直松沖天,和遠處的山頭雪能構成一個三角比例,他忍不住取出背包的相機。旁邊床位的小李逆向走來,他在進山的車上叫得最囂張,后面吐得最慘?!拔渥樱撟吡?,等下別找不到路了?!?/p>
“這點路怎么都認識的?!蔽渖竭€是快速拍了幾張,踩著前人的腳印下山了。小李是組里的氣氛活躍人,但是這次進山表現(xiàn)昏昏沉沉,快和武山有一拼了。
“角度處理得不錯?!毙±罱舆^他的相機查看,“看來這里很適合你?!?/p>
武山想起父母給他買第一臺相機時的稱贊了。那是臺入門款的相機,所有配置都是最基礎的,為了找到合適的拍攝光線他拍攝了一宿。很快他又聽到了一次同樣的稱贊。周末王叔龍開著自己的小車來接武山赴約,他的小車里瀝青和皮革的味道都相當凸顯。他家里在收拾一番之后簡潔許多,舊的布料還在原地,房間的掃帚鐵器之類都撤走了。武山走進王叔龍的房子,這是他想象中山里木頭的味道。他們圍在矮桌旁邊,一起看武山新拍的照片,全屋紅木的光線讓照片底色黯淡。
現(xiàn)在相處的時間也算長了,武山能夠預測出王叔龍接連的反應,果不其然,他對照片贊不絕口,說讓武山在這里多待上那么一陣子。令他稍微驚訝的是,搓搓竟然對著照片流出了口水。這倒顯得比王叔龍真誠許多。
“拍得真好啊?!蓖跏妪埥o搓搓抹掉嘴角口水,“這孩子沒見過相機,激動了。你就待這么幾天,見不到這里的雪,有點可惜了?!?/p>
“我要待到下月底呢,不算短了。”武山和師兄們來這里的緣由并不相同,可能因為年紀,他對做數據寫論文沒那么熱衷,也許是為了逃離家,也可能是為了找新的環(huán)境拍拍照。他來到王叔龍家里也是這樣的原因,他想找個機會給草藥搓搓拍個照,那一次的奇特感覺讓他記憶猶新。
過了十幾分鐘,王叔龍就起身要走,說是要去清理貨運的東西,第二天大早就得出發(fā)。他對搓搓交代得事無巨細,像是廚房里的剩菜在哪里、草藥堆在哪個角落、門得閂好,就差到武山面前拜托他照顧小孩了。武山臉皮薄,只得答應他照顧搓搓半天。發(fā)動機聲音遠去了,小心翼翼的人對著看著窗戶的人說話。
“搓搓,你作業(yè)呢?”
搓搓抬起頭看看他,又低下去:“你沒必要聽他的,他又不給你錢?!?/p>
“你還知道家教要錢這回事呢,學得不少。也不是為了錢,幫叔叔一個忙,我不會經常來這邊的。”
“你是不是為了草藥?廚房里有一碗,但是那個不是真的搓搓。上次我給你端的也不是真的搓搓?!?/p>
“你們賣給游客假藥?”
“也不是,假搓搓長得像,補身體,真搓搓是治病的,沒病的人不能吃。寨子里也沒幾個人真認識它們,都這么干?!?/p>
“這是你爸的主意還是你的?”
“我爸在我媽出去了以后就這樣了,我?guī)愠渣c零食和糌粑,你別告訴他我講了這些?!?/p>
“你這小孩怎么這么精呢,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謊逃避作業(yè)?”
“我看得出來你不想輔導作業(yè),你累得很。我可以帶你去山上找找看真的搓搓?!贝甏甑难劬A溜溜轉,這確實是武山無法拒絕的條件。
太陽才將將呈弧度,溫暖的溫度打擊在霧上驅散水分子。武山的背包里有水杯、相機和糌粑,有一頂厚實的帽子。搓搓什么也沒帶,腳底板摩擦在滑面的涼鞋上,兩步爬上一個坡,手抓著枯黃的草根躥了上去。
這似乎是之前做實驗的山坡的另一面,武山已經知道這座山對當地人意義非凡了,有幾個路過的當地人吆喝著對他們說不要登上山太高的地方,嘰里咕嚕一大通他們也不能完全明白。導師也幾次警告他們不要自己進山,不過也是安全考量。王叔龍閑談時曾告訴他這座山不僅草藥多,山頂的雪面睡著女神,這傳說已經不知道多少代了,他從他外婆那里聽來,外婆從外婆的外公那里聽來。搓搓對武山說,她的媽媽是去找女神了。武山想起他們略帶嚴肅的面孔,肚子涌過一陣暖流,這是他第一次違反規(guī)矩,不論是誰設定的。這一面的山風更大,樹葉和濕潤泥土的氣味灌進鼻孔。搓搓會突然連蹦帶跳到某個土堆蹲下:“這個不是?!?/p>
她會教授他如何分辨:“它在有風有陽光的角落邊上,頭尾都是尖的。他們都以為只有很高的地方才有,其實這個坡上也會有。”最關鍵的是如何辨別真假草藥,例如:“假搓搓只是長得像,它根莖有一點紅色的線,好東西都從那里溜走了。我媽媽就是真搓搓救活的,她生我的時候?!贝甏暧终业搅艘粋€土堆,細細把聞。
“只在這座山有?”
“對,其他東西像是薰衣草、格?;?,別的山頭也有。”
“搓搓你幾歲?說話不像小孩子。”
“可能十歲可能十一。我們算法和你們不一樣?!彼蝗患涌炷_步,武山不得不氣喘吁吁加快腳步跟上。“今天找不到了?!薄斑@么快確定嗎?”“我每次爬了五百步沒有搓搓的葉子的話,我就不會繼續(xù)了。只有我會這樣?!贝甏甓⒅恢瓴?,突然又被跳躍的松鼠吸引了注意。
武山蹲下去看著假搓搓,它確實如同一棵微型松樹一樣,三角葉,鋸齒葉,根部細看有一縷紅色?!皼]關系,這樣就夠了?!蔽渖接孟鄼C尋找拍攝角度,他感覺到青苔味道的風正托舉著他,思慮逐漸流去。
接下來的行程大抵是固定的,隔一天早上去已經踩好點的山坡拍攝,其他時間不是去提水做家務就是分析數據和還原圖像,中午輪流去取附近居民做好的每人十塊的飯。小李總是積極去做這些,他分析實驗數據也是最快的,但是犯的錯也不算少。周末大伙去鎮(zhèn)子里加餐,武山一般抽一天去王叔龍家,搓搓幾乎每次都帶領他探索不同的山坡,給他講述一些過去的故事和動物們遷徙的故事。“今年山上吃得太多了,猴子們都不愛下來了?!弊叩臅r候他會喝一碗假搓搓,他覺得自己身體的血液在逐漸回暖,似乎流動更加順暢了。早上撤掉儀器的時候,他會多逗留一會兒,給散落的蒲公英、有裂痕的巖石拍照,還有遮住陽光的松林。他熟悉了肥沃的黑色土壤的味道,它比山下黃色土壤要更實。他的母親打過一次電話,他假裝那只是一個鬧鐘響鈴。母親也沒有再給他轉錢,他靠著手機銀行里的之前實習津貼過活。
搓搓帶他去找了時令溪流的位置,最細處藏在青苔之中,青石為水流塑形,沒有想到兩指寬的水流也在蹉跎間分叉。搓搓不談她的姐姐,也少談及她母親,武山只是從她口中斷斷續(xù)續(xù)知道去打工的女人不再回家的故事。搓搓的姐姐快回來了,之后要常住在家,他們準備去買點牛,平時給游客騎,過幾年養(yǎng)大了宰掉。王叔龍覺得搓搓上輩子是山里的鹿或者金絲猴來著,這輩子就是不懂得人間諸事。他們爬到了更高的山坡,離暴曬淋雨的巖層更近了。搓搓找到了紅景天,這時候武山包里裝滿了風毛菊、小黃菊、銀蓮花和沙棘果,回去的時候他會一股腦兒放到熱水里浸泡。
“游客最喜歡紅景天,開店鋪的人賣的假的價格很高,我們賣不了很高,他們不信我們的是真的。我媽媽以前很會找紅景天,春天的時候挖蟲草最厲害,他們都趴在土地上,指甲蓋、膝蓋都是泥巴。”
武山俯下身,假裝在聞紅景天的味道,其實它的氣味只有淡淡的土腥。他想起了晚上輾轉難眠的室友小李。他也想起了他的母親?;蛟S是第一次登到這樣的高度,他覺得山里對他身體的凈化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他感覺在霧氣之中他的情感在膨脹,像小舟一樣,像隨風飛揚的落葉一樣。他掏出相機給紅景天拍照??扉T每次響的時候,他的腦袋就像著了一擊悶棍。武山暈乎乎的,抱著相機坐在地上,語無倫次。
“我爸上個月死了?!蔽渖酵蝗槐某鰜淼脑挶荒嗤脸缘袅?。
“我爸上個月死了,他在病床躺了幾個月,我們錢花光了也沒保住。我媽還沒開葬禮就不見了。我本來也不怪她,護工不在的時候她也經常來照顧我爸。但是葬禮結束的第一天早上,我記得是六點半,有人一直在砸我家的門?!贝甏曜诹撕芨叩氖^上,那上面覆蓋滿了密集的青苔,他不知道搓搓怎么上去的。搓搓在認真聽,但是表情和上次她聽說一只鳥撞到屋頂,聽哪個鄰居去野湖泊游泳時找到了哪個草藥的樣子沒什么區(qū)別,也好像在聽她爸多吃了兩口飯一樣,這就是她聽說稀松平常的事的神色。
武山繼續(xù)說:“我想報警,那是個一米八的中年男的,他見沒人出聲開始大喊我媽的名字。我聽到鄰居開門的聲音,他開始給鄰居細數我媽的事情,一個女聲在不停附和,最后還哭了。我才知道我媽老早就出了軌,前幾天和情夫跑了,這個情夫的媳婦和大舅子找上門來了。”
“找上來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可能把他們倆藏家里,警察來了也是和稀泥。他們讓我賠錢,我自己連學費都不夠了。如果不是警察在,他們會把我的家具都搬走。進山之前我已經把家里沒被帶走的手鏈、電視機之類能賣的都賣了,大門上了三層鎖,他們想搬就搬走吧?!?/p>
他們在山風中沉默,武山對蟲鳴鳥叫的山谷感到愜意。搓搓跳到他身邊,順著耳郭捏他的耳朵,像是捏著她過去的小黑狗。接著又聞了聞武山的手表示親昵。她不知道武山為什么突然笑了,總之看上去他重新有了點精神。
“搓搓,讓我給你拍張照。”
搓搓忸忸怩怩環(huán)視一圈,最后聽從武山的建議站在兩棵松樹之間:“拍一張就可以了,我不想一直留在這兒。”武山蹲下,尋找平行線,定格膚色紅暈的搓搓。
很久之后,武山回憶起來,這一天是真正的轉折,更高的山峰誘惑著他向上攀爬,往上爬,他的精神會脫離這無所謂的軀殼,再沒有什么記憶束縛他。他也對比了山里拍到的金絲猴的照片和搓搓的照片——金絲猴那張甚至拿了一個學校展覽的小獎——他們的動作和嘴角簡直一模一樣。這座山里的人都像是和動物們共享身體似的。當然也是搓搓的轉折——在回家以后,她真的開始發(fā)起了高燒。
他夢到自己學著搓搓抓枯草,一步一塊石頭上坡,每上一個小坡就脫掉一只鞋,然后是襪子、外套和T 恤,他的肌膚終于貼合在松軟的青苔和泥土上?,F(xiàn)在每個不用做實驗的早晨,他都會爬到山上的不同角落,拍霧氣中的森林,拍水峰山石,如同懸空的巨石。有時候傍晚出發(fā),樹枝間落滿了鳥。他的夢境也越來越多了,最開始只是父親的眼睛和那一日的砸門,后來夢到了搓搓帶著他尋找著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吃午飯的時候小李關心著他:“武子,你別太累了,少拍點照,實驗也沒那么急?!彼胖浪刻焱砩隙荚谡f沒人聽得懂的夢話。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山里的空氣那么清甜,他好像本來就應該在里面喝水,跳躍林間,像搓搓一樣。每次從山里回來他都像是喝醉了一般,神采飛揚;每次按下快門的時候,他從暈眩慢慢到醉意般的舒適,好像靈魂在掙脫這個肉體。他沉迷于這種感覺。他爬得更高了,宿舍好像一顆頭顱一樣被丟棄在山腳。他越過了一片林子,到了一片高山草坡,矮小的薰衣草擁擠吵鬧,鋪滿草地。他看見不遠處有牦牛和散落的羊群在踱步,拿起相機準備拍照,突然聽到久違的吆喝聲。
“你在干嗎?”穿著半袖長袍的男人在數十米外對他吼,那些牛羊應該是他家的財產。
“我只是過來拍照,我沒干什么??!”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那個男人騎上馬對著他擺手,看起來再往前他就要動手了?!靶』镒幽銊e不當回事,山上你不知道的多的是!”
武山像是被打了一巴掌一樣郁悶地往回走,猜測再往上應該就是他們所說的女神的地盤了,這個山坡應該是他們所謂的夏季牧場。這些人可真是不好惹。他坐在土壤上滑落下坡,盤算著找一條避開夏季牧場上山的路。不知為何,他的頭有點昏昏沉沉,就像第一天隨車進山一樣。他能感覺到皮下的血管隨著他的心跳抽動。當晚他就做了新的夢,夢里的人和事都不再和他有關系。
畫面在跳躍。最開始是夏季牧場的放牧,他從更高的山峰看到了相距甚遠的人們之間的吆喝,有時候野牦牛在靠近,人和它對視,手中攥緊皮鞭。這些人穿著半袖長袍,黑色打底。這些都是他拍過的照片的背景,他很是熟悉。環(huán)山公路似乎有了裂縫,地脈的波動撕碎了柏油泥土。有一些裂縫更大,足以裝進一只小羊,應該是地震時候分裂開的。那場地震武山小時候也有所耳聞。畫面極速往下,分裂的地方越來越多,落石在飛旋,石頭房和木房都在搖晃、倒塌。他看到人們張大了嘴巴,頭發(fā)披散,但是他聽不到聲音,落石的擊打和山脈的合并他也聽不見。他聽到他的心臟正在尖叫,太陽穴猛烈的跳動終于驚醒了他。
這周末武山借口實驗急著出數據留在宿舍,不再去王叔龍家,但是夢境依然沒有停下,畫面的顏色也逐漸豐富。他猜測有可能是周邊游客的聲音逐漸熱鬧,給他灌注了一點生命色彩。他這一次看到了山中的一個人,終于是一個具體的人,他能看清他為了采摘草藥佝僂著腰一步步往前。他的眼球突出,穿著輕薄,布料破舊。他抬起了頭,對著武山的視角方向。
他開口:“我知道你在那兒?!蔽渖襟@愕地看著他慢慢走到他的視野看不見的地方。這時候山脈還沒有裂開,看起來是地震之前,山下的房屋也比現(xiàn)在的原始得多,甚至有些屋頂只堆些草。
那個人背著一個竹筐,里面放滿了武山不認識的草藥。他的鼻梁挺拔,臉龐比武山的更尖削,頭發(fā)奇卷。他的衣服很奇怪,里面是傳統(tǒng)的長袍,外面又披著一件落滿灰的沖鋒衣。他又開口了:“我能感受到你,也許我在做夢,也許我不是。我被女神治愈之后能看到更多。你很年輕,比我當時還要彷徨。你不要尋求女神的幫助,你看我這樣子,還是邋邋遢遢沒有改變,我還是不知道該做什么,我用草藥救人,但是他們也是迷茫地喝酒,不知道怎么回事地活著。女神救了我,那年我們的寒冬來得很早,我能感覺到她受了傷。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義?”他盯著武山的視角一會兒,確認得不到回復便下山去了。其實也不只是夢中武山無法回答,他也實在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而一無所言。那個人看起來面容光滑,沒有皺紋,似乎和武山一樣的年紀,但是比武山老成得多。
武山對這個夢印象很深,午飯的時候幾次找機會講出去,最后還是作罷。一天后,他就再次夢見了這個人,他開始驚恐,因為他告訴了武山他感受得到這種存在。這個時候武山也想起進山時候看到的野雞、牛群和松鼠。是的,這個人和搓搓給他的感覺很相似,和這些行走的動物也很相似,像是有同一陣呼吸,具體的他也說不上來。還好他不再說話,只偶爾和武山的視角對視。他和搓搓采集草藥的手法不大相同,他會一點一點剝離草根的土壤,小心壓縮放置。他在一株石頭表層土壤上長出的草面前停留。三角狀,鋸齒葉,根部沒有紅線,這是真搓搓。他在褲子上揩了揩手,謹慎挖出搓搓:“終于找到了,這次我要用它來試試治阿媽的病?!彼ь^對視:“你最近經常來,是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嗎?山里長出了新的草藥,鳥群少了很多?!蔽渖皆囍f話,看到一棵松樹隨著他的呼吸在搖動,一只鳥振翅突飛。他想起了那場地震。那人看著無風山谷中搖晃的松樹,疑惑地檢查土壤,檢查松果和草藥?!斑@草藥離土待不了太久?!彼持窨痣x開了。聽起來像是他發(fā)現(xiàn)搓搓的功效。
由于最近焦慮夢中的事情,武山竟然已經快忘記大家拖沓的實驗結果了,整個實驗組都緊繃著臉,導師尤其焦急。他在和買下這片地的戶主商量再延長點租的時間,師兄們假裝在認真實驗,豎著耳朵聽著動靜。之前很好講話的戶主明顯在回避話題,猶猶豫豫。一個師兄說道:“看來咱們真得加快進度了,這段時間先別休息了?!庇謱χ±钫f:“你可以今晚休息會兒,別太拼了?!边@樣也好,沒準太過繁忙武山能避開夢里那些不知真假亂七八糟的事情。小李也不常笑了,他總是睡在與宿舍隔一堵墻的實驗室里,坐在電腦前面,月光照進來照出電腦機子的塵粒。武山想和他分享自己的夢境,看到他焦慮的狀態(tài)也不好再說別的,他聽師兄說小李的外婆身體更差了。
一個周五的晚上,武山提著相機剛從山上偷摸回來,聽見實驗室里導師的聲音的時候嚇得相機差點掉地上,以為又要被大訓特訓一通了,然后又聽見小李接近嘶吼的聲音。宿舍窗口的師兄給武山打手勢、遞眼神,武山終于看到他,趕緊溜進宿舍和大伙一起貼墻聽。一個師兄解釋說小李沒拿到這次實驗論文的二作,但是他正差這一篇達畢業(yè)要求。墻后一個聲音怒罵小李實驗數據漏洞百出,總是在匪夷所思處掉鏈子,另一個顫抖的聲音吼道最重要的幾個還原都是他完成的,某某不過是看起來努力,和他關系更好而已(提到的某某假裝沒有在聽,正在床上看書)。后面的爭吵也是類似的意思翻來覆去,沒幾個新的人物,也沒有新的課題,他們便靜靜回床刷手機看書去了。所有聲響消失之后,小李過了半宿才回來,被子從頭到尾平坦蓋住。
如果小李想離開這里的話,也許武山可以找王叔龍幫忙,但是小李真的舍得放棄還有可能的三作嗎?他離開的話實驗還來得及完成嗎?武山為他擔憂,突然又悲哀地想到自己一摞事也還沒著落呢。他的母親給他打了兩個電話,還有一條短信問他最近怎么樣。還能怎么樣?最近好一點的事情是他的身體在草藥的幫助下和堅持爬山下強壯了不少,他隱隱能摸到皮層下堅硬的肌肉塊。除此之外便沒有什么了,他的頭腦越來越混亂,夢境也更多。關于父親的夢并沒有減少,他的味道接近雨后堆積的枯葉和老鼠尸體腐爛的味道。他的腿在流膿,并且盡管每天一次擦拭他還是得了褥瘡,蔓延半邊身體。他掙扎著起來,武山把耳朵靠近:“你媽,你媽她……”現(xiàn)在想想也許他早就知道母親出軌這回事了,但是他說不出話,他到底是理解了她還是希望武山恨她?就算那個時候武山知道這件事情,他也不會有多少精力去反應了,他除了往實驗室、教室,就是來醫(yī)院,每天晚上把尿翻身,被鄰床的呻吟聲吵醒而無法入睡。
他也第一次夢見了搓搓,他有一陣子沒見過她了,聽說她的發(fā)熱遲遲不退。上次她帶他去了一個山洞,山洞里的雪水短暫匯成了小池塘,光線從洞頂投射到水中央,像是綿延上去的霧中花。他們在那里找到了接近透明的昆蟲,在青苔中扒拉出長條的蚯蚓。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了其實搓搓似乎對她說的話并不在意,她時常忘記自己說過的哪句話,也對那次武山的傾訴毫無印象。有時候在林間,她會把武山當作一個新認識的人。她會教他在土壤間汲取最新鮮的水,教他制作捕鳥的樹枝陷阱。他夢見搓搓縮在這個洞穴外,埋頭啃著一棵真搓搓,她四肢著地,耳朵輕輕抖動,在夢里他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勁的。
在連續(xù)一周沒有夢到他害怕的地震后武山開始放松,專心投入最后的算法恢復,但是脈搏更強的跳動隱隱讓他覺得不對勁。他擦拭著發(fā)電器和紅外線儀,想接著去看師兄的進展,在起身的瞬間那座山頭進入了他的腦子。那個人仍舊穿著沖鋒衣,在石頭房子里熬著搓搓。石頭房看著大,進去以后稱得上狹小,和客廳差不多大的臥室鋪著足夠五人睡的通鋪,一個老婦人躺在被褥里,應該是他提過的生病的老媽。武山清醒了幾秒鐘,迅速坐到工位上,準備好承受下一個畫面。似乎有人在敲門找沖鋒衣男,他沒有回應,從背面的窗口跳了出去,老婦人指著他罵罵咧咧。鄰家的狗在咆哮,地面的石子有細微的晃動,遠處的山傳來低鳴。是地震。武山對著躲在石頭堆旁的男人大吼:“快走?。】禳c跑!”那個人抬起頭,眼神迷茫,想站起來但是到了一半又停下來?!暗卣鹆?!快跑??!”武山的眼前同時出現(xiàn)了對面桌師兄震驚的眼神和沖鋒衣男迷惑的神情,沖鋒衣男不確定地往前走了幾步,向武山的視野靠近,這時候剛好地震高潮襲來,石頭屋崩塌,地面開裂,男人恰好走進了地殼的裂縫,熱氣在縫隙間上涌。武山回到了實驗室,滿臉淚水,師兄已經走到他的身邊查看他的身體狀況。
這是一個喜歡多事的師兄,發(fā)現(xiàn)了他沒有發(fā)燒,身體正常,體溫稍低,只是精神狀況異常。武山請求幾次不要將此事告知導師,這個節(jié)骨眼怕是會多事,但從師兄的抿唇來看似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中午時導師和其他人一起走進了實驗室,武山擔心得心臟直跳,脈搏延伸的感受越來越清晰。
“現(xiàn)在好了,都好了?!?/p>
“老師,什么意思?”
“都收拾收拾東西,準備走了。”小李低下了頭,武山還以為是小李又犯了錯。導師繼續(xù):“這房子要提前收回去,游客已經在路上,馬上到了。以現(xiàn)在旅游的狀況咱們也不可能租到房子了?!睂煴持?,眉毛聚在中心,嘴唇咬得已經有了印記。沒人再提新的話,默默收拾儀器、電腦和行李,路過桌子和床架時幾個人踢了一腳。小李和武山在收拾大家的床褥時,小李笑了笑鼓勵他:“其實現(xiàn)有的數據也可以發(fā)個會議了,我們下回卷土重來?!蔽渖睫D過頭去,小李躲避眼神接觸,半張臉已經通紅,像他的眼白。
小李蹲在隔壁拖動儀器的噪聲中啜泣,聲音逐漸蓋過交替循環(huán)的刺啦聲,沒人對此表示意見。武山陪他蹲在地上,卷好的床褥枕頭丟在灰青色的地板上。他對多件事情的沖突感到暈眩,恍惚間又看到了母親靠在門前的樣子,還有那座地震后重建的山頭。他不會再看見那個夢中的人了,他知道,此人在夢里和現(xiàn)實都徹底死去了。武山的能量也越來越混亂,不被軀體束縛,在他拍小李肩膀的時候另一種無聲的絕望占據了他的思緒,拉著他沉淪進深山湖泊??吹轿渖筋j廢低頭垂手,小李抹了把臉安慰:“沒關系的兄弟,你的路還長,別學我一樣做啥啥不行?!边@不是武山在關心的問題,雖然這一次實驗的中止也對他的學業(yè)規(guī)劃有影響。他感覺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容器,山中季節(jié)的變化和人事都逐漸讓他無法承受。兩個人抱在一起互相說著“共勉”“珍重”之類,祈禱著時間能迅速溜過。
在分配最后的收尾任務時,導師還是讓更熟悉地形的武山去找王叔龍開貨車來接他們。出門的時候太陽正高,陽光灑在身上短暫地把他帶出實驗室的昏暗。導師不知從哪個鄰居那里借了一輛車給武山,武山離開時身后搬運的師兄們累得直哼哼。
其實實驗組里會開車的不止他一個,除了地形的原因,估計還有武山和王叔龍更加熟絡好講話的原因??上渖降臓顟B(tài)不太適合開車了。手剎、點火,他透過被雨水固定住灰塵的玻璃窗,眺望著山路綿延,道路狹窄。寨子里大體的道路和地震前類似,但開口處順著地面方向的改變換了位置。有一些在地震里幸存的石頭屋干擾了武山的判斷,武山開到了另一個方向,他花了更多時間在幻象中平衡,找到正確的路徑。其實熟悉起來也沒那么困難了,地震前寨子里房屋的房頂放了木頭,現(xiàn)在更多了彩旗。只是偶爾會有和夢中穿著和白發(fā)相似的嬢嬢坐在門口曬青稞,這種恍惚的錯覺會讓他在狹隘的彎道間撞到柴火或者臺階。
他在一個蕩口停下車,捂住臉,他實在無法繼續(xù)了。他們說得對,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弱小,無法對別人說不,無論如何都要強撐。夢中那個人使武山更迷茫。那個人在女神那里尋求過幫助,他試著警醒武山。武山從來沒這樣渴求過健康和完備的身體和精神,他已經混亂太長時間了。已經被治愈的人有什么資格讓后來人守著殘缺的身軀呢?他那個體的經驗到底能夠驗證些什么?現(xiàn)在武山清晰認知的只有一件事,當身體需要幫助的時候,當它已經足夠虛弱的時候,它會自己尋求一切方法、溯源去恢復正常。武山打轉方向盤,一腳油門轉入另一條路。路過的篩玉米的人疑惑看著車離去的方向,不理解為什么他下午才往牧場開去。這輛車年紀大了,啟動時揚起太多灰塵。
武山行駛的路線相當詭異,他要避開現(xiàn)實中對面的車輛,又要避開突然撞進腦海的地面裂痕和落石。他又想起了沖鋒衣男走進了地裂之中,幾乎是一瞬間從地面消失。武山對此感到愧疚,如果不是夢中他的大喊,也許那人并不會走進那條裂縫。他某方面也并沒有說錯,女神救了他,他也無聲無息消失在一場無法統(tǒng)計失蹤人數的地震中。甚至不會有人能找到他。也許他熬的搓搓救了他躺著的阿媽,但她也一樣沉睡在倒塌的房屋中。但是意義始終是之后再想的事情,武山的痛苦和精神分裂已經快撐到極點了。
小破越野車終于駕駛出村莊,朝著山中大路行駛,這也不會輕松多少,沿山公路的路邊防護并不算很堅固,還有一些被撞開的口子通到懸崖下的湍急河流,武山捶打著太陽穴,抓方向盤的手緊繃顫抖。他不能停下,但是不屬于他的記憶在攻擊他,他的腳趾已經擠成一團。不同的人在呼救,畫面過了幾秒又回到他們過去在樹下聚著插科打諢。他看到震后恢復時大批外來人和本地人一起在剩余的平地上重建房子,有一些人留下了。山海湖泊在歲月中恢復的速度超過了人們的想象,背包客和騎行客在山間頻繁顯現(xiàn)。武山沖到了最大的彎道,打死方向盤躲過崖邊欄桿。那片薰衣草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他記得地震前的薰衣草田要更高更遠,像是紫色的火海,其實眼前這片薰衣草和他第一次看見的時候沒有多少變化。他知道他在靠近帶給他眩暈和幻覺的地帶了。
已經沒有直面的懸崖了,山坡的路雖然陡峭但是還算安全,武山松了一口氣。但是山面不太對勁,有小石子在順著山崖跳和落,薰衣草田中央有散開的幾只牛和一塊巨大的山石。這種畫面武山已經相當熟悉了,他在夢與醒之間經歷了一遍又一遍。武山猛踩油門沖到開闊的田地,坡上松散的土沙有節(jié)奏地敲擊,滾到車輪前。該死,這還不是最要緊的,他聽到一陣轟隆聲,山巒的第二山峰中間傳來崩裂聲,然后是巨大的洪水聲、滾石聲,逐漸和樹木斷裂的聲音混合。半座山在塌陷,儲存的積水迅速融入震碎的山殼,往下坡吞噬。武山把油門踩到底,往山下加速,舊車的轟鳴聲完全被泥石流的碎裂聲、土崩聲覆蓋,他絕望地閉上眼睛,手從方向盤慢慢垂下,任憑車輛橫沖。
這是武山第一次闖進薰衣草田,過去的他絕不會想到是在山崩下無力地摧毀薰衣草田。車輛劇烈撞擊的感覺如約而來,但是和他預料的不太一樣,他本以為瀑流洪水會裹挾車輛翻滾,他會在車內承受四面八方的重擊,直到包裹著泥土、草根、石頭的水砸碎玻璃窗。他看見的最后一個畫面是驚恐的熟悉的面孔,那個人還背著草藥筐。武山的頭狠狠撞在方向盤上,眼鏡的一邊鏡片碎裂,車猛然停住,傳來輪胎掛空旋轉的聲音,他又在慣性下后腦勺撞在堅硬的座椅頭靠上。還沒回過神,武山感到車輛的旋轉還未停止,不好,他有了失重的感覺,這輛老得不能更老的車正在側翻。武山在被迫倒翻時不??人裕缓韲岛捅亲佑砍龅囊后w嗆住,血水正流到他的眼睛周圍。暈眩的感覺終于過去了,他艱難地睜開眼,因為眼鏡片被破壞得七七八八,高度近視的武山只能看見紫色臥倒的花田和一只棕色的后蹄。他往側面摸了摸,幸好年代久遠的車窗就沒有搖上去過。但是他的手怎么也摸不到安全扣,折騰了一會兒也不知怎么從安全帶里鉆出去。武山的意識清醒了一些,眼前并沒有山石洪流,之前山崩的聲音也在耳膜被撞擊之后消失了,他才確認這些才是現(xiàn)實的世界。他好像聞到汽油泄漏的味道,掙扎著蠕動身體,一只手抓住了他伸出窗外的手臂,一點一點把他拖出車。他活下來了。
那個手臂黝黑的男人幫武山抹臉,拍打后頸止住鼻血。武山瞇著眼咳嗽道謝,在視野聚焦后大吃一驚:“叔,你怎么在這里?!”
王叔龍沒回話,把他拖離事發(fā)地,走到薰衣草田的另一邊,按著他的肋骨、頭、肚子和腿:“哪里疼就告訴我。”肋骨有些疼,頭相比疼痛更接近暈眩,其他的也都不是劇烈的疼痛,王叔龍便放下心來,把武山扶正。
“沒啥大事就好,你這孩子怎么還自己開到山上來了呢?”
“叔,我本來是要去找你的,我們實驗室出了點事……叔你怎么在這兒,平時你不都在拉貨嗎?”
“ 不說這個還好, 你看看你撞的是什么?”武山看到車的位置,車的輪胎已經爆破了一個,不遠處有一頭倒在地上的牛,它的一只角在離它五米的地方,眼睛還半睜著,毛發(fā)比一般的牛更卷曲。王叔龍的臉擰成一團,怒氣要出不出:“看好了,那是我前幾天才去鎮(zhèn)上買的牛,這個毛色的就這么一頭,剛放它來吃吃草居然就給撞死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平地一大塊,你非得撞我的牛,看我不順眼?”
“叔,我真不知道是你家……”
“別說那么多,客氣價,撞死一頭三萬塊。”
“三萬塊?上次去你家你才說了上個月游客自駕撞的牛一頭才五千啊。”
“我說了,你再看看我家牛多大,毛色多好,我買來就比五千貴!你學生娃錢不夠就找你實驗室,我聽說了,你們資金多得很?!?/p>
“叔,我們實驗沒做出來,沒錢,馬上要搬走了,我自己給,你少點錢,看在搓搓的分上?!?/p>
“你還好意思提她,說好補課結果讓她到處玩,以后怕是字都不認識幾個,你提提我們哪里虧待了你?!?/p>
武山的鼻血又流出來了,他仰著頭捂著鼻子,面前閃過了導師苦澀的臉:“我知道了,我會給的,我先走了。”
“我送你去實驗室那兒。”
“不用,你先去實驗室找他們吧,導師有事情找你,我還有東西落在這附近?!?/p>
“那你也先得去醫(yī)院看看??!聽叔的先上車。你這看著像是能足培根的問題,武山!”
武山已經一瘸一拐向山里走去了。王叔龍往武山那里走了幾步,又想起什么看了看牛的尸體,還是向倒下的牛跑去了。
武山受的傷確實不嚴重,在他走到兩百米的時候,他的腳就恢復到正常行走了。他的衣服有摩擦損傷,但是還能完整保溫,只是膝蓋處牛仔褲在被拉出車窗的時候破了一塊。在這場撞擊之后,武山短暫地落腳在了現(xiàn)實之中,仿佛夢中的那場洪水沖散了束縛住他手腳的絲線。他好像自由了,只是無法擺脫迷茫。他到底想做些什么?他在爬山的過程中分析著身邊的人,王叔龍明顯想要更多的錢,他像是山野里導師提醒避開的野狼,他把欲望都寫在了臉上。小李和實驗組都需要能夠發(fā)表期刊的論文。至于搓搓,她看起來沒有什么追求,但是她卻是最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了,她將會終日生存在荒野中。在最開始的幻象里,他總是看見她在山林中跳躍,但是現(xiàn)在他能看到的只有一只吊在樹枝上的金絲猴。只有武山,沒有定向,只是隨著風擺動。他也短暫地認為是父母的戲劇事件導致了他的沉默和迷茫。也許不是,也許只是加劇了,誰又能告訴他呢?他望著更高的山峰,那里因為海拔高,即使在夏季也有積雪。他重復著機械化的爬坡姿勢,山坡、土窩,青苔、滑石,踩過無數生物的糞便。
他隱隱聽到王叔龍呼喊他的聲音,其實也可能只是蟲鳴,他不敢篤信現(xiàn)在他的所聽所見。他像是一個蹣跚但是采草依舊麻利的婆婆,婆娑前行。他像是一個孩童蹦跳越過溪流,踩在已經橫斷枯死的樹木上。他像是已經知曉山林萬物,吸收著生靈交流時產生的那一點靈。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用腳印上山去朝拜。夏季正值水面高漲,鹿熊活躍的時候,也許女神還清醒著。她能看見他嗎?也許可以,也許不能。從山峰洞窟里眺望的話,只能看得見禿鷲、飛鷹伸開的翅膀,看見樹頂筆直向上索取。如果從泥土深處慢慢向上感受、撫摸,武山的痛苦便可以被恰恰好地共享到。武山好像看見了搓搓在離著十米的地方爬樹,比之前速度更快,但是她向深處去了,原來那是一只金絲猴,它的毛色很像搓搓亞黃色頭發(fā)在陽光下的反光。
現(xiàn)在武山能清楚一小會兒了,搓搓在前面引領自己深入山林,而身后在夢中已經死在地震里的男人正在拉扯著自己。往前走,你會得到憐憫。停下,你不能再越過山與人的界限。武山干脆坐下來,表層干燥的土壤很快用內部水分浸濕武山的褲子。他的傷口隱隱作痛。地面的青苔在震后的裂痕間生長,武山恢復清醒時那兒已經變成了溪流。他看著面前從土壤中勃起的樹根,那是蘑菇嗎?他瞇著眼把頭湊過去,那是一株鋸齒狀的三角狀草。再往下看,沒有紅色的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真搓搓,和他夢中的搓搓幾乎一模一樣。武山疑惑地望著樹頂停下的鳥,看看遠處的山峰。夢中那個人的話他也多少感覺到了,他能夠感受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那股力量包含物與靈,武山也和山林建起了聯(lián)系。其實沒準在很早之前,在他做夢之前就已經建立了。他直覺是這雙眼睛帶來了真搓搓,但是也不一定,他的眼鏡早就留在薰衣草田,這段距離他甚至不能夠分辨這是千足蟲還是草木。武山想象著真搓搓在幾秒鐘之間茁壯,生長,落在了所需之人面前,這種幻覺可真是神奇。
武山撫摸著搓搓的葉子,略帶毛刺的表面讓手指略微發(fā)癢。夢里的人和搓搓都是熬這種草藥,但是武山已經等不到下山了。他挖土的時候發(fā)現(xiàn)指甲蓋已經分裂了,疼痛難忍。他把搓搓連根拔起,放到嘴邊的時候又猶豫了。聽搓搓的意思,只有得了重病的人才能夠從草藥得到治愈,而違反的后果武山其實并不知道。他想起進山的途中,貨車上,王叔龍對他身體的調侃。他并不是不在意這種調侃,他只是對天生的體弱和他人的眼光無能為力。他和他的名字是一個悖論。現(xiàn)在他的身體雖然疼痛但是還算健康,他相信他的內臟也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傷。精神的困頓能夠吃這株草嗎?夢境和現(xiàn)實都沒人告訴他答案。又或者說,他現(xiàn)在精神的絕望崩潰算是真的重病嗎?認真想想過去的經歷,武山的父母會極力否認精神的問題是應該解決的問題,會說沒有什么是運動和吃飯解決不了的。他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鍛煉著肌肉,憂郁在肌肉塊里一同長大。王叔龍大抵也是類似的想法。他想象著搓搓會不會對這個問題有所感悟,但是她可能太年輕。武山能想象出她不在乎任何事情的臉龐,瑣事如風吹拂她臉上的絨毛。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羨慕著這對父女,他們原始的沖勁、自洽,似乎是天生就被山林所容納,而他膽怯如鼠,追尋著自己的容身之所。
注視的目光透過林間的光線凝固在他身上,“這草藥離土待不了太久”。他沒有清理泥土,啃了下去,味道酸腥。進去的第一口他想起來重要的問題,這草藥到底為什么叫“搓搓”?武山知道這是他們的語言,但是關于含義王叔龍也解釋不出幾個所以然,只是用手比畫了幾下,看武山不明白就哎喲一聲算了。他從來沒這樣想知道名字的緣由,他好像又看到沖鋒衣男在他面前跌入了地縫,就像從懸崖上落進山谷一般。地面慢慢合上了,血漿像是他口中的植物漿水一樣爆開。汁液浸潤他的口腔、喉嚨,順著喉管往下,流過之處有和假搓搓相似的回暖升起。他的肋骨、膝蓋和指甲好像真的不那么疼了。他把莖葉一起塞進去,費力咀嚼,能夠嘗到比假搓搓更加腥臭的味道。“其實吃久了還習慣這個味道了。”武山對自己笑。最后他把根隨便清理了一下,也直接吃進去了,密密麻麻像是蟲腳。泥土帶著苔蘚的清新。他好像再次看到搓搓出現(xiàn)在石頭上:“沒什么好在意的,搓搓只是搓搓,為什么一定要知道為什么呢?”最后一口吞進去,過了一會兒搓搓的輪廓慢慢消失。他好像明白了,這個命名不重要,命名的人也不重要了。武山盤腿坐在地上,森林和泥土盤旋在他腦中,最后萬物寂靜,睜開眼,森林只是森林。
秋
這算是一架很小的民用飛機,過道和落腳處窄得可以說是不可思議,喬巖馬上就想象出一架小且舊的飛機搖搖晃晃在山脈的鐵塔之上,飛機的側翼和秋季夕陽在山上的陽面一樣泛金。她有一個只存在在高空中的習慣,她喜歡保存電郵在電腦的本地資料,在空中慢慢想著用什么精彩的詞匯去回復。有時候還會莫名組成了一篇小說,她總是這樣,在文檔里把人和物隨便拼湊。不過當然不會把這些奇妙的文檔莫名地發(fā)出去,雖然也曾發(fā)生過那么一兩次。
她總是記不住一些事情,比如值機選座之類瑣事,好了,現(xiàn)在分配到離機窗最遠的位置了,離透明的遠方的世界隔了整整兩個座位,她只好等待著飛機進入平穩(wěn)飛行時安全帶綠燈的亮起。這種廉價航班是在半夜,電腦的光線在昏暗中尤其刺眼。喬巖保存的郵件大致如下幾種。
一些有點意思的工作郵件?!皢汤蠋?,您又沒有回復會議文件,請在九月三日前……”有趣之處在于平靜官方的文字之下顯而易見的憤怒。
一些沖突的工作安排。例如下午四點的試講課和四點半的行政會議郵件同時發(fā)來,她準備等過幾天看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
最重要的是消遣以后的正餐。這些郵件不是從哪個官方或者校外的機構發(fā)來的,是一個兩年前參加過她講座的學生。
喬老師您好:
非常感謝您上次的回復,近期我再學習了一遍您發(fā)表在×× 上關于南迦巴瓦和苯日神山的傳說的文章,深切感受到人之初對于自然的渺然……這些淺薄的理解有不到之處請見諒,我專業(yè)是理工方向,與這些神話結緣僅僅兩年時間……喬老師文章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用詞用句總是能讓我們這樣的非專業(yè)人士看明白……關于女神獻祭傳說這部分您在文章中表示了質疑,這些因為我曾親身經歷過,所以想同老師探討一下……
喬巖不記得她有沒有回復這封郵件,但是既然收藏了,肯定是粗糙看過的。下面那一封她更有印象。
敬愛的喬老師:
感謝您鼓勵我對神山研究的興趣,非常希望有機會給您講述我所經歷的故事,也許會為您的研究提供一點靈感……另外再提一下,雖然是我的淺薄之見,關于神山女神能夠拯救迷途之人是真實的,我甚至認為女神犧牲了部分的自己去拯救個體。如果老師愿意給我這點粗鄙的想法一點指導的話,感激不盡。
——武山
喬巖記得她的回復就幾個字,選擇的用語要么是“大概講講”,要么是“洗耳恭聽”。
喬老師好:
收到您的回復以后我找到了我當時拍的照片,努力回憶和整理我當時的經歷,如果有新的資料我會繼續(xù)發(fā)送給您。這是我研一期間跟隨實驗組去×× 山里的時候發(fā)生的事件,整件事情太過奇幻,我花了半年時間才逐漸恢復過來,也許是錯過了時間節(jié)點,再去和同去的同門師兄講述都沒人相信。當時我情緒很不穩(wěn)定,幻覺總不受控制,一門心思找著一種草藥,最后是找著了,我還以為是自己救了自己,有段時間完全忽略了吃草藥時隱隱出現(xiàn)的幻覺。從喉嚨順著下藥的時候,藥根的苦讓我眼前發(fā)黑,一段小小的根脈在我眼前鋪開。一開始我以為那是草藥的根,又發(fā)現(xiàn)不是,草藥根系的粗獷老師可以料想到。那小小的脈絡就藏在我的眼球里,一點一點生了根,當它長到我腦袋里的時候,我的癔癥就結束了,我再也沒看到那些地震、泥石流,沒看到那里的人們了。我想了許久這件事情,近期我才明白,那其實就是大腦的經脈,還能是誰的呢?是女神用她的身體,用她的大腦經脈拯救了我,我無比相信這一點。
現(xiàn)在再讀到這一段,喬巖已經沒之前那么震驚了。也不是說她已經相信了郵件里的話,但是至少讓喬巖出現(xiàn)在這架飛機上。她必須得承認,這封信是她來到這座山里的原因之一,不過研討會本來也在那里,就算按照她自己的研究順序,她之前就想了解這座女神了……大概是在越過一座山脈,氣流動蕩,電腦在只有它一般大的小桌板上顛震,喬巖一邊用手扶住,一邊看跳舞似的文字。
喬老師敬安:
關于這門課的期中論文……
該死,這是喬巖不小心下載出錯了,武山最新的郵件只能落地后才能明晰了。沒別的事情消遣了,她只能去回復學生的論文計劃。
靠窗的大叔終于對機艙外困倦了,把他巨大的頭顱挪在靠枕上,喬巖才能瞥見白云之上灰青色的山脈,秋季接近末尾的荒蕪。山往下降落的時候她能看見山之間凸出來的盤山公路,一部分廢棄的已經比土地更深邃。她聽說過這里之前發(fā)生過一場嚴重的地震,但是當時因為范圍不算太大,社會渠道的救助就沒有徹底面向大眾,也和武山之前提到過的部分信息吻合。在收到武山第二封郵件的時候喬巖就去教務網查詢了他的資料,武山在研二因病休學一年,但是依照他郵件所說,其實在第二個學期的時候他就開始回來參加學校的講座,估計實驗室也沒少去。他的生源信息和畢業(yè)前核查還有大量空白沒有完成,喬巖剛好負責今年的清理,估計得去催催。
機艙外的世界已經漆黑一片,山脈聚落的燈光如同螢火,星野無垠。落地時分喬巖只能感受到呼嘯與振動,視野被山地吞沒。喬巖是最后一批到達的,其他老師都已經落腳甚至一起吃了頓飯,狹小機場外的面包車司機直打哈欠。這樣一來喬巖就占了最后一個獨住的酒店房間,還可以逃避掉無聊的酒局??上У氖撬緳C師傅可能瞧出了這份心思,對喬巖的側面打探搪塞敷衍,除了本地人的口音和對外來者的些許排斥,喬巖什么也沒看出來。當然還有晚上女士盡量不要出門。
酒店在亮堂的細街上,建筑都是兩層樓高,路燈上還掛著過年時候的燈籠,出了這條街,亮光只在主干道上。房間接近于城里連鎖酒店的房間,只是擺上了格薩爾王出征的工廠唐卡,床上的味道也更加潮濕。會議就在該酒店的大廳,時長一共三天。第一天的上午,喬巖出現(xiàn)了兩個小時,在酒店大門左側的洗手間出現(xiàn)五次,下午不見人影。次日上午,喬巖在出現(xiàn)的一個小時里被點名兩次。下午的時候會場上又找不到那個顯眼的、卷發(fā)燙失敗成了爆炸頭的喬巖。房間里也沒有她的蹤影,許多人已經習慣了,只是幾年前和喬巖一起出差過的小楊還在持續(xù)散播對喬巖吊兒郎當的擔憂。他這樣擔憂不是沒有原因的。
喬巖在面點早餐攤、酒店大堂前臺、牛角梳門店打聽到大概的神山位置和一點故事。也不怪她打探容易,自從建設了旅游縣,人們發(fā)現(xiàn)關注游客更能讓人吃飽肚子。不過因為在原先的半山牧場處新修了酒店和幾家農家樂,沿山公路又整修了一趟,好歹把那些因為地殼運動撐破的路面給整順暢了。得知了差不多的道路和天氣信息,喬巖開始著手準備了。
防水帳篷。在新蓋的旅游小鎮(zhèn)很容易找到游客喜愛的物件,入口處就有三家賣沖鋒衣、毛絨外套、登山杖和帳篷的店??上У氖莾r格普遍虛高,而喬巖的砍價技術和她的做飯技術一樣爛。帳篷質量最多算是中等,這似乎意味著這一頂單人帳篷也會是一次性用品。喬巖挑選的是深灰色帳篷,這和山區(qū)巖石的顏色接近。
青稞餅、火腿腸和少量面包。轉口的面包鋪子似乎是為了游客專門開的,都是標記著動物奶油,撒上堅果碎,軟綿綿的飄浮感表示它并不打算堅持兩天的保質期,因此她只挑選了一些沒有點綴的原始面包。壓縮餅干需要大量的水來送服,而她不擅長水源的凈化。當地火腿腸令人驚艷,肉感和咸淡把握得激人食欲。
雨鞋和雨衣。買一雙只是因為喬巖容易弄丟東西。她也放棄了登山杖,準備用路邊的木棍取而代之。
一輛冒牌山地自行車。她覺得這個牌子好像在哪里見過,只是logo 多了幾個點。老板給打了氣,還送了一個花色的頭盔,這讓喬巖隱隱覺得自己買價又是店鋪當月最高價。不過騎起來質量和家里那輛落灰的大差不差,速度比街道上時常堵車的燃油車們快多了。
再需要一個背包,放進去衣物、酒店的幾瓶礦泉水、一個笨重的充電寶之類,也就差不多了。請假和通知?那倒不是什么要緊的事。天氣很重要,但是她栽了跟頭,上一次入山區(qū)已經有那么兩年了,她忘記了天氣預報在此處的無用。好在勢頭大的山地雨也轉瞬而去,她干脆把雨衣鑲嵌在肌膚之上。自從上一次在山區(qū)從摩托車跌下之后她就不再攜帶電腦了,手機查看郵件對她來說也算便利,況且這幾年的高速發(fā)展,除了山頂無人處會信號缺失,其他地方好歹不會失聯(lián)。
喬巖以查看武山的最后一封郵件開始路程。
喬巖老師您好:
收到您的郵件,得知您要進山,我萬分激動。我愿意講述更多經歷去幫助老師判斷,如果有用的話我非常榮幸。我在進山之前經歷了一些家庭變故,我體弱,精神也不穩(wěn)定,但是在山里我有幸結識到這片森林里獨有的一種草藥, 發(fā)音是“搓搓”,圖片在附件請您觀看。
喬巖看了下,和山下商鋪賣的“獨一味”有點相似,搜索沒有結果,這張照片應該是武山自己拍的。
當時當地人不肯告訴我名字的由來,只有一個小孩提到說它是在大地頭頂的漿液里生長出來的。今年上半年,我在查翻譯過來的藥典,雖然還是沒有查到這個草藥具體的功效和來源,但是藥典提到“能足培根”是他們治療的三要素之一,而它剛好能管控人體的癔癥幻覺之類,這讓我再次想起吃下搓搓時的幻覺,也許那是山神的經脈……
雖然已經從信件中看到這個說法幾次,喬巖還是為之顫動。說實話,她也曾在一些小說和神話里看到過類似的觀點,神游歷在食物、酒與苦痛之間,在細微的塵粒和床褥的螨蟲上;女神的拯救則會犧牲自己的身體,而在經歷了自我的長期獻祭之后,她將會進入漫長的沉睡。接著武山在信里又絮絮叨叨了許多他當時的幻象,但是有那么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武山的幻覺里曾經出現(xiàn)過一個人,他似乎也得到過女神的幫助。
喬巖在郵件里詢問了這個人的具體細節(jié)之后出發(fā)了,手機的最后一條消息是小楊的“喬巖,你現(xiàn)在在哪兒”。她這才想起會場上小楊也露過面,那個和她曾經同參加兩次會議的小楊,而剛好這兩次她都逃離了會議,就是這么巧。她不明白的是,即使是上一次她為了一個廢棄工廠逃離了現(xiàn)場,主辦方其實也沒有那么在意她的失聯(lián),小楊為什么要找到她的行蹤?也許是另一次她消失的時候,有一隊研究神秘學的,認為喬巖命里帶有結局失蹤之象——但是那一次他們不還是在一個季節(jié)湖旁找到了她,其他人也算已經習慣,為什么小楊如此在意?她關閉手機,從曾經舉辦過騎行拉力賽的路出發(fā),安全她當然還是在乎的。
重新修建的路確實挺不錯的,那種需要她用力或者下來扶車的道路很少。其實旅游小鎮(zhèn)的海拔并不算很高,樹木大多常青,因此越是往上騎,越能看到黃色、紅色、枯色的樹,或者一片筆直的松林,色彩變換炫目。路邊常有標志,大多是提醒機動車轉彎避讓和疲勞駕駛,還有一些說旁邊的樹林居住著金絲猴或者彩雀,總之并沒有什么路牌把騎行的人考慮進去。喬巖騎行大概五公里的時候,有一個設備專業(yè)的人騎車過去了,他的山地車輪胎幾乎有喬巖的兩倍大,超過她的時候沒有回頭。除此之外就是一些不停預備著轉彎的轎車和一兩戶放牛的人家了。時有野草叢生。喬巖騎車和她跑步一樣,向來都不算快,但是她總能堅持下去,除了偶爾要避開突然從巖石底部涌出的泉水,或者慢悠悠的像是耳背的牦牛。
直到天邊有了一點金光,細看其實是雪山頂的反照,喬巖才停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有點斜坡,但是已經算很好了。有牦牛和馬的糞便的味道,牧牛人的帳篷也在不太遠的地方,碎石堆幾乎沒有,說明并不是地震受災之處。踏在草地上,喬巖大腿有些軟和酸,最近運動確實缺少。喬巖搭帳篷的速度很快,但是半個小時組建完成之后多出了一個組件,她也累得不想再去理會了,天也黑得只能用手電筒去檢查。她吃掉包裝袋里的柔軟面包,喝著水查看郵件。除了照常的課程旁聽通知、學生作業(yè)、會議,又多了交稿通知,這些郵件把武山新發(fā)的兩封僅僅隔了一個小時的郵件擠成了兩頁。
不遠處有牛叫聲,但是并沒有威脅性,應該是夜晚入睡前的交流。武山的第一封郵件很長,簡直是在看一篇小說。總體看來,武山所重點講述的這個人是山里的當地人,最開始是在他的夢境中,然后在一次幻覺中的地震里消失。那場地震在新聞里不大不小,只是引起小范圍的關注,而現(xiàn)在還有些人認為這個村的發(fā)展得益于這場地震——震走了老房子,震走了老路,把藏在山里的漂亮松林通過新聞展示給了潛在的游客。旅游小鎮(zhèn)建在了原本進山的寨子上,離武山項目組當時租住的房子僅僅三百米,現(xiàn)在已經修建成一個三星級的旅社,甲醛還沒散完就開始迎接團隊了。也許過去了幾十年的記憶也被一場地震掩埋在了深處。武山大概形容了那個人的長相,和她這幾天見到的當地人的五官、體態(tài)沒有什么兩樣,不過也不能排除她自己的原因——有一點很有意思,郵件說這個人在細看之下有點像是山中猿人,尤其那豐茂的體毛。第二封正文只有一排字:“之前思路錯了,我或許找到了他是誰?!痹偎⑿锣]箱之后便顯示沒有網絡連接了,這倒是有所預料。喬巖太累了,是時候歇息了。
順著公路走上一公里,就到了深夜里傳出悶聲響的地方了,是一些家牛聽到不遠處野牛的呼喚蠢蠢欲動。清晨終于降下來一些光線,讓牧牛人把越出圈子的母牛們趕回來,但是如果野牛要靠近,他也沒個主意。這個時候他看到公路那邊有人影在靠近,是個很瘦的穿游客衣服的人。再靠近點,是個女人,在往自己走來。
她反而先開口:“小師傅,你們出太陽前的風是一直都這么大嗎?我?guī)づ穸即禒€了。”
“今天的風還算好點的嘞,你是不是在下面買的帳篷?”
“是啊?!?/p>
他笑個不停擺:“都是騙游客的,也就你們買了?!?/p>
“我還得繼續(xù)上山啊,小師傅,上面有人住不?有旅店最好?!?/p>
“你騎車上來的?”
“是啊?!?/p>
“你騎得太高了,酒店在下面一點的地方,一般這邊都是開車翻到另一座山去隔壁古城。你這是要去山頂?山頂上我們都不去的。再往上應該只有五家人還住著,你騎車個半天就敲門問問吧?!?/p>
“如果還要往上還有路伐?”
他想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決定去趕牛了:“ 還有點土路?!?他走遠了, 也不好再問了。
其實少了帳篷她還可以騎得更快哩。喬巖騎車的時候大腿緊得發(fā)疼。她想起來了武山在半夜發(fā)來的郵件——喬巖擔心再往上會沒有信號,先坐在垮掉的帳篷旁邊翻閱郵件。武山附件的照片是一個木訥樣子的證件照,好像是從網站截圖下來的,比他之前所說的樣子多了點青澀。郵件內容她當然無法完全復述,在印象里大概講了這個人是他唯一找到的,既是這個地方,又在外學習過醫(yī)學的人。之前因為武山的記憶中那個人只在山里采草藥和躲避村里的人,因此忽略了可以在正規(guī)的學校官網找到他的可能。一旦開始這樣做,搜集到的這個人的信息也不算少了,只需要這幾行字,就知道他這幾年的經歷——無非也是讀書、實習和專業(yè)獎學金,他除了登山之外幾乎沒有社團活動。畢業(yè)時間是在十三年前的寧瑪,消失在了一份縣醫(yī)院的招聘名單后面,之后的人生不為人所知?!澳愦_定是這個人嗎?”這是喬巖習慣性的質疑。
喬巖開始能感受到武山所說的了,越入山深處越能夠接觸到新鮮的氣息。先是身體的毛孔被清理出人的群居的味道,在最后那薄薄一層汗水帶著油膩風干后,喬巖感受到了輕盈,腳踏板和背包,枯黃的野草都和她相融。在這之后,鉆進喬巖鼻子的味道和之前不同了,除了山風有雪的凜冽,松針上的鳥糞,苔蘚上的蘑菇,還有了清泉掠過魚鱗,牦牛踏過野草的氣味。除了水分在她身體上蒸發(fā)重量,還有背包里的飲水和食物在不斷減輕重量,這讓喬巖的速度越來越快。一開始,她還能夠看到不遠處山腳下的屋頂,車輛擁擠的道路,在轉過兩個彎道之后,只有深林綿延,隱約有猿猴的吵鬧聲和樹枝彈壓的聲音。胸悶和氣短的時間已經過去了,經過一個小小的下坡時,喬巖站在自行車上,讓四面來的風順著她的耳朵和發(fā)際線淌過,青苔的氣味清洗了她的汗水。
第一戶和第二戶人家擠在偌大的山坡的山窩角落,門口已經擺好了一層樓高的柴火。第三戶要稍微遠一些,有一個老太太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剝開竹筍。然后喬巖路過了賣菜的卡車,司機看起來剛從秋季牧場回來,菜已經沒什么賣相。司機問了她要去哪兒,然后說:“再往上騎沒住的地方,土路要走上七天才能到最上面的寨子,我們都聽不懂他們說話。”
“不是還有兩戶人家嗎?”
“有一家搬走了,還有一家去秋季牧場住了?,F(xiàn)在都是老年人才住這兒了?!弊詈笤谒緳C幫忙下,喬巖住進了老太太的側房,她的孫子已經很少過來了。喬巖給了老婆婆一百五,給了司機五十做中介費。老太太拿出了衣柜底部的棉被,笑瞇瞇的,只是說的話她聽不清楚。喬巖沒有想到的是,在有人煙的地方信號依然時好時壞。
微信許久沒打開了,小楊像是在定時詢問,一會兒說近期會有暴雨,也許泥石流會影響到她進山,一會兒說快進入冬眠的熊格外兇猛。喬巖開始回復:“楊,我們接觸不多,會議也差不多結束了,過分關注會讓我感到困擾?!?/p>
接下來是看郵件。武山從外貌和網站上公布的研究方向確定了這個人是寧瑪——好吧,反正幻覺里見到人的是武山。除此之外,武山還附上了一條新聞,是正常宣傳醫(yī)院攻克了一種皮膚病的新聞,里面提到了實習生寧瑪。在這之后,新聞提到的醫(yī)生和寧瑪都消失在了醫(yī)院的名單里,此時離地震的發(fā)生還有三年多,在這之間發(fā)生的事情不再為人所知。喬巖不是沒有試著去詢問,但是無論是卡車司機還是老太太,都表示自己有親戚叫寧瑪,一個三歲,一個五十三歲。
喬巖老師您好:
最近越是查詢這些稀少的材料,越是能夠感受到寧瑪和我有過相似的上山經歷,我也能感覺到他的病癥比我的更深更嚴重,甚至是和這片土地有聯(lián)系。我在拍攝的照片中又回憶起從巖石夾縫中間生長出來的草藥,像是從女神身體里流出的血液一般。老師,相信您深入山中調研,一定會比我當時所了解的多。
喬巖笑了笑,簡直諷刺,是在商業(yè)小鎮(zhèn)詢問還是在山上的老人間打聽呢?就在剛才,老太太又給了三個新的寧瑪的地點。
也許是我這幾天一直沉浸在這些材料里,也許是我在山地時被當地人反復提醒,不知道老師您是否能理解,無論是土地還是山神,他們都希望我們不要那么深入去找它們。我又開始做夢了,寧瑪有時候像是在搓搓里,有時在被我撞死的那頭牛里面,那些山靈無處不在。老師,雖然和我相比您是健全的人,但還是希望您別太過深入山神的領地。
——武山
喬巖發(fā)了會兒呆,看來武山是不準備繼續(xù)找寧瑪或者山神的資料了,和山神有過關聯(lián)的人的倒戈她倒是也有所預料到。但是不管怎么說,這是喬巖第一次真真切切抓到了女神存在世間的證明,而不是反復從那些傳說、儀式中尋求。她知道她在做什么,這是她尋求多年的機會,而且隱隱感覺一定要趕在冬季之前。如果武山說寧瑪的命和山里草藥綁在一起,為什么不能說她和山中的眾神有精神連接呢?微信消息也趕了過來:“喬巖,這不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出事了對辦會議的人甚至對以后開會都有影響,不要任性。”喬巖沒看完就準備入睡了。
她起得很早,吃完了阿婆準備的蕎麥面,喬巖有點熱淚盈眶,畢竟是這幾天第一次嘗到熱騰騰的食物。阿婆甚至還給她塞了一個蕎麥餅,里面裝了油乎乎的土豆絲。天氣也不錯,風也小了些,是個騎車好時候。按照當地人的說法,喬巖今天就會騎到土路上,而往上走的路不會再有人家,只能帶著阿婆給的毯子走一步看一步了。大概一個小時之后,大路就進了一條隧道,那就是通往古寨的路,喬巖把自行車停靠在一棵松果格外多的樹旁,開始徒步。她的大腿已經不再酸痛了,只是大跨步時筋脈會有點拉扯。
在騎行的時候,喬巖更多關注到的是風的走向和山的側面不同的綠色,但是徒步時速度緩慢,景色固定,她時常從跳躍的松鼠身上游離到自己的思維里。無非是一些童年記憶和前幾次逃離會議去探索當地的事情。你看,雖然人在不斷變老,不斷經歷,所能記住的、所在意的其實也就是那些。之前的逃離像是不斷地模擬,在離開噴著香水的會議廳后她去了廢棄的工廠,去了魚塘、露天停車場之類,雖然有過調研,收獲還是不大。這一次是她最感興趣的課題,也已經有了如此多的線索,讓她放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發(fā)現(xiàn)沿著這條土路,巖石逐漸比土壤多,除了黑炭的裸露,還出現(xiàn)了能容納三人的洞穴。當年的寧瑪是否也是沿著這條路,在洞穴中歇息?無論如何,既然當地人已經發(fā)掘了這條成熟的路,她沒理由不利用。當不遠處突然有鳥鳴和涌泉聲傳來,喬巖不再去想象寧瑪的朝拜,畢竟她也無法融入這片山林和土地。轉而代之的是,她無法控制自己幻想山頂上的女神,想象她把身體的每個細胞融入土的縫隙,順著水分子和陽光輕觸草的根系,從咀嚼的嘴中進入有溫度的胃里,穿梭在紅細胞和腸道菌落,在殘渣的分解中了解它們。在踩踏過斷木上柔軟的青苔的時候,她想象著女神讓山鷹啄走自己的腎臟,賜給虔誠的寧瑪。為什么是腎臟?她不明白,只是越到深處越這么認為。她之前的思維和幻想越來越具象化。她羨慕武山,有山的記憶流入他的腦袋,而喬巖只能自己不斷去靠近,妄圖從山巖中撈取。
天將黑的時候,有閃電剎那。喬巖的手機已經很久沒有信號了,她也沒想過再去觀察那個黑色磚塊。她把毯子鋪開在半封閉的洞穴里,毯子上的味道讓她回到了阿婆溫暖的石頭屋里。這個洞穴可以容納兩人,里面沒有動物糞便和尸體,暫時還算安全。喬巖忘記了自己是第一次只身住在荒野中,她感受著巖石悶重的氣息和女神一起向她接近。她必須往上走,她已經站在女神的土地上,離她追尋的只有一步之遙。手機偶爾會亮光,喬巖迷茫地看著振動的屏幕,再看著它慢慢黯淡下去,好像那是一棵不認識的野草。
和之前一樣,天將亮她就會出發(fā)。喬巖聞到泥土里從深層漫出來的更濕潤的味道,知道晚上將有暴雨。這是個難題,找到的洞穴極可能會有別的生物和她一起分享,但是目前她沒那么擔心這個。她路過樹木時撫摸它們凸出在地面上的根系,女神的腳踝在她的手指尖移動;遠處的溪流的聲音,那是血管的蠕動。喬巖不停偏離主路,又適時回到正確的路徑,她感受到了,那些女神體內和她的共同之處。有點小小的噪聲,她似乎聽見人類的呼喊聲,不過不打緊,她還在前進的路上。不需要很久,她就會到她一直遙望著的薰衣草田了,它比武山描述的夏季牧場里的薰衣草田更加蓬勃野生,她好像已經看到一些粉末和垂頭的花朵。穿過田野,要再繼續(xù)攀登,看起來堅固的巖石是不靠譜的,要找那些在秋季快要枯死的野草,手掌包裹,用力。她將會到達田野。除了風的呼嘯,還有厚重的腳步聲,她分辨不出來是何種生物,偶爾也有閃電,等了許久才有嘶吼般的聲音。天色一直和日出時區(qū)別不大,蒙蒙的霧滾動落在樹杈和喬巖的發(fā)根。她好像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除了昆蟲、鳥外的生物了。但是她感覺到自己在向女神的心臟邁進。
在雷電來的那剎那,她的心臟短暫停止跳動,她把自己的身體放在青苔之中,貼近地面。她好像能夠感受到心臟和女神的連接,她聽到了山間禿鷲的振翅,聽到山尖冰川的移動。偶爾能聽到人類的部落生火的聲音。后來不再是聲音,她感受到雜草生長在她的肌膚,水源從她的心臟源源不斷流出,牦牛從她的血管舔舐。她的能量流到牦牛的角上,它昂起頭去對抗求偶期的競爭者。在忘記名字之后,她起身向著薰衣草田跨步。只是風向更加雜亂。她抬頭才看到一架直升機在用光線尋找她的位置。只差一步之遙了,搜救隊來到她身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重復這句話的。
人類的氣息重新鉆進她的鼻孔,她感覺到女神的心臟在和她慢慢剝離,同時心里的一顆巨大的蟲卵被清除出水面。她被人架著,張大嘴巴,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在冰川般的心臟徹底離開她身體時,鳥糞告訴她,對神明的入侵依然是需要糾正的病癥,她在零點三秒里看到了五年后自己在山崖間的跌落,但是只需要再往下走一百米,短暫的幻覺和這三天的徒步都將消失在山尖的冰湖。
冬
一只鷹滑翔到山脊處,振翅向著山頂的方向。它在趕路,巖間的停歇比滑行更消耗體力。先前山腰處的牧羊人以為那只不停下的鷹嘴里叼著哪里的小鼠,后來注意到是一根細長的木棍,他只是疑惑,這可不是它們筑巢的時間,就像這也不是個牧羊的季節(jié)??諝夂芨稍?,但是稍微被寒冷掩飾。它能夠嗅到腳印,一些凹下去的雪上的尿跡。掠過的洞穴旁已經有了一些凍僵的樹杈、吃剩的皮毛,當然也有堆起來的石子,這終于讓洞穴沒那么漏風了。它開始準備去挑選下一個補漏風洞的材料了,當然是在用洞穴里發(fā)現(xiàn)的腐肉填飽肚子以后。
爪子著陸時能感覺到輕微的顫抖,這是正常的,也許是肌體的疲憊,也許又是輕微的地震。山體和樹林以同種頻率共振,不緊不慢,像是一次一次的深呼氣。山窩的湖泊剛剛完成第二層結冰,還不算穩(wěn)固。曾有無數卵胎在湖邊和湖心誕生,羊水匯集湖泊。冰面也在些微顫動,這種呼吸更大的時候,山上也許會有一場小小的雪崩。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黑熊從冬眠的夢魘中醒來兩次。驚恐的鳥從樹杈逃亡。鷹爪從地面的石子上感受到大地的疼痛。山巖的空洞比之前更多,呻吟在巢穴之間擴散。雪兔也開始在給巖層的洞穴遞交草梗。山神挖掉自己的內臟,刮掉大腦的神經。疼痛在嚴寒中凍結,呼氣籠罩在山頂。當另一只羽毛顏色更亮的鷹盤旋在山頂,乞求孩子的歸來,山巖的雪簌簌而下,顫顫巍巍遞給它一根松針。
火苗在松潤的雪地里壓抑,水凝結于冰湖,風的吐息在大地與巖層的體內循環(huán),終于萬籟俱寂。疼痛順著巖石的脊椎下滑,無力的焦躁還是出現(xiàn)在狐貍的夢魘中。她剪斷了草甸的頭發(fā),因為不能再消耗更多的能量。冰層緩解了疼痛,湖底有什么藻類正在生長,彌補了斷裂的菌落。抑住的生長是為了下一場爆發(fā)。也許半山腰還有執(zhí)著的路人在重復同樣的渴求,但是聲音已經逐漸縹緲不定。很多年前,一位游醫(yī)闖入了巖層的心臟,在那里看到某種奧秘,決定用三種元素解構人的軀體。他也同時重新獲得了筋膜和跟腱。
當她的身體內部結束了一輪的采摘,她將在地殼的震動里重新生長。寨子里老一點的人都知道,今年是不是豐收年,會不會地震,都看這個冬天雪夠不夠厚。
責任編輯 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