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怎么看都是陌生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再是故鄉(xiāng)了。
六年前我乘坐列車一路北上,在洮河邊一座叫定西的城市停了下來。走出火車站,看著荒涼的城市,心里出現(xiàn)一個聲音,這種地方會有大學(xué)嗎?我不敢回復(fù)這個聲音,隨手叫停出租車,說出大學(xué)的名字,司機說沒有這所學(xué)校。我慌了,拿出通知書又看了一遍,才看見這所大學(xué)合并了定西的一所大專,把這里當作分校區(qū)。
出租車司機拉著我從市中心一路向郊區(qū)駛?cè)?,這座建在眾多小山之間的小城市盡收眼底,可以說這是我見過最小的地級市,比我老家的縣城還小。我不禁想到在群山包裹中的故鄉(xiāng),那里的山高大挺拔,像是有一雙雙手伸向無盡的天空。那一刻,我知道故鄉(xiāng)的山水是多么令人向往,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愛上我貧瘠卻山清水秀的故鄉(xiāng)。
時至今日,我離開了蘭州,短暫回到故鄉(xiāng)的醫(yī)院工作了半年,又輾轉(zhuǎn)去重慶的一所學(xué)校工作了一年多,感到自己還有很多需要經(jīng)歷和學(xué)習(xí)的地方,便辭職到香港讀書。我知道,這一路上我對故鄉(xiāng)的愛越來越深,對故鄉(xiāng)的草木充滿了感激之情。
二○二二年年初,我和爺爺奶奶說我要辭職去香港讀書,他們很震驚,爺爺說:“人啊,要學(xué)會知足,你已經(jīng)是老師,比很多人都好了,就不要去瞎折騰?!蔽抑浪难酝庵?,在他看來我能進入大學(xué)已經(jīng)是讓人意料不到的,他已經(jīng)很滿足我現(xiàn)在的工作,在村子里也有面子。
要知道,自從父親和小叔死后,加之大伯對爺爺奶奶的態(tài)度不好,兩位老人在村子里是沒有什么說話的余地的。他們習(xí)慣了夾著尾巴做人,習(xí)慣了被人看不起,現(xiàn)在好不容易把孫子撫養(yǎng)長大,還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他們也慢慢受人尊敬了,他不想失去這短暫的自豪。
奶奶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自知自己一個字不識,這個話題對她而言是很難介入的。她望著我和爺爺,許久之后站起身,說了句:“我去喂豬,你們聽它都鬼叫了?!?/p>
我和爺爺也停止了談話,三天后,大年三十的晚上吃完飯,爺爺說:“你自己看著辦,你的事我不懂,自己思量著做?!?/p>
大年三十的夜晚,漆黑的天空被熱烈的煙火點燃,五彩的光亮透過窗子來到我的面前,這樣的光在農(nóng)村是極少見的,而在城里被稱為霓虹。我們家自我小學(xué)五年級后就再也沒有買過煙花,一是沒有錢,二是人太少沒有氛圍。
隔壁的堂哥叫我去玩,我隨他去了他家,一進去就是一群發(fā)小在打牌,煙酒濃烈的氣味充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我坐在沙發(fā)的邊緣,看著他們談笑,想要插進去和他們說話,又不知道應(yīng)該說些什么,那時的情景真可以說是手足無措。沒有坐多久我便起身離開了,堂哥正在和另外的人劃拳,回到家我披了件舊棉衣走到公路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孤獨感,在燈火通明的故鄉(xiāng),我成了格格不入的人。
我沿著公路一直走,沒有打開手電筒,團圓的夜晚,路上是不會有車子駛過的。我沒有目的地,等回過神來已經(jīng)走到了曾經(jīng)讀小學(xué)的地方,我伏在學(xué)校大門上往里面看,曾經(jīng)低矮的老樓房被拆了,新建起來的高樓頗有新時代的氣息。操場旁邊的雪松樹已經(jīng)有大碗口那么粗,其中有一棵就是我種下的。
學(xué)校大門正對的是今年才新修的亭子,十里長亭送故人,當然在我們這個地方應(yīng)該是別故鄉(xiāng)。我坐在亭子里,剛好可以看見村子的全貌,交錯的房屋里燈光閃爍,迷離了我的眼睛?;厝サ穆飞衔蚁肓撕芏嗍?,又好像剛剛走過的路是做夢,我沒有去過小學(xué),也沒有看見煙花,只是衣服上的夜露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實,什么都沒有夢見。小孩的叫聲吵醒了我,細聽是孩子們打雪仗的聲音,我也穿衣起床看雪。白色的雪覆蓋了萬物,就連松樹的松針是都結(jié)了冰,鳥兒們一夜之間都消失了蹤跡。
這樣大的雪只在我讀初一的時候下過一次,頭天還是晴空,第二天早上起來就下起了大雪。我為了省二十塊錢,放寒假背著行李走十公里路回家,在剛出宿舍樓的下坡處摔了一跤,回家后沒有和爺爺奶奶說,也沒有去醫(yī)院檢查,導(dǎo)致我留下腰疼的痼疾,久坐全身酸痛。所幸,后來學(xué)醫(yī)后自己也比較注意,這么多年來沒有加重。
大雪封山,路上幾乎沒有車,空寂的山間連鳥鳴都沒有了。初二爺爺約上二爺爺帶著我們這些后輩去給祖先們上墳。這幾年不知怎么的,上墳的人越來越少了。大爺爺還活著的時候,每到大年初二,他們老哥三就會互相通氣,我們這些小輩都很興奮,跟在后面提著供奉祖先的飯菜。大爺爺有三個兒子,二爺爺有三個兒子,爺爺也有三個兒子,只是父親和小叔早折了。小叔那時才剛成年,沒有娶妻,母親也剛懷上我,還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父親就出意外去世了。即使這樣,每次去上墳的人也有浩浩蕩蕩二十多人,跪下磕頭都得按照輩分依次上前。這幾年堂哥們陸續(xù)結(jié)婚生子,反而來上墳的人越來越少了。
這期間家族里爆發(fā)過幾次矛盾,先是二爺爺?shù)男鹤右虿粷M二爺爺在不經(jīng)商量的情況下把自家的一小塊竹林地和別人交換而反目,接著又是大爺爺去世時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因辦葬禮的事兄弟失和。這些事積壓在一起,久而久之家族慢慢就散了,好像大家誰也見不得誰好。
我們在積雪堆積的雜草中穿行,要知道幾年前墳地里是光溜溜的,不可能會有這么厚的草。如今人連跪下去的地方都沒有,加上有雪,堂哥們下跪的時候都是做做樣子,全程我沒有說一句話,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很涼很涼。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便多了起來,先是大爺爺?shù)拇髢鹤蛹胰チ思t河州,后是大伯家去了昆明,再就是二爺爺?shù)拇髢鹤蛹胰チ藴刂荩サ牡胤绞窃絹碓竭h,回來的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那些費盡心力才開墾出來的土地便荒蕪了,野草像是瘋了一般生長,才幾年的工夫便把田地吞噬。我們兒時割草得去七八里路以外的山梁上,如今出門就可以割草,甚至野草已經(jīng)完全占據(jù)了無人的角落。
大奶奶活著的時候她大兒子家在老垮土的地就給她種了,不過那時她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一個人背著背簍走六七里路去地里鋤草,這一路都是爬坡,從山下往上看,就好像一個佝僂著的黑點在山坡上移動。
你聽老垮土這個名字,從字面意思理解就行,這個地方的土地常年垮塌,泥石流不斷,我小的時候就納悶為什么要把地修在這種遙遠還偏僻的地方。大奶奶種了三年的地,她就得病去世了,隨著她的死亡,老垮土的地慢慢也就死亡了,好像土地也是有生命的,而它們的命只屬于一代人。大奶奶去世后大爺爺一下子老下來,連原本村子旁邊的地也荒著不種了。
去年陪爺爺去山里挖藥,我們?nèi)チ死峡逋?,那里的土地基本荒蕪了,野生的刺竹林蔓延到路上,不用鐮刀開路根本無法行走。以前種地時光禿禿的山坡又重新長出來許多植物,爺爺說:“蛇都多了起來啊,以前哪里會有這么多,現(xiàn)在去山上常常會遇見?!笔前。藳]有涉足的地方,動植物自然就多了起來,更何況這些地方本來就是被人強行開墾出來的。
這幾年村委會每年都會發(fā)一次苗木,出門打工的人家可以把荒地種上樹木,最開始發(fā)的是核桃樹,后面是栗子樹,樹木的種類也在增加。對于栗子樹我比較喜歡,長成速度快,板栗吃法也多,也算是我自小最熟悉的果子。
我爺爺他們老哥仨兒,每人從我老祖那里分得一棵栗子樹,樹冠呈橢圓形,五六個成年人合抱才能圍起來。那三棵樹陪伴了我整個童年,我們?nèi)ド钌娇硜硪吧咸训奶?,找繩子拴在樹上蕩秋千,每到放學(xué)回家,我們顧不得吃飯,就會跑到栗子樹下。膽小的只敢輕輕蕩一下,膽大的需要人使勁推。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很危險的行為,葡萄藤干枯后很容易斷裂,而栗子樹下就是陡坡,要是蕩到空中突然折斷,后果不堪設(shè)想,不過這個危險的行為也在長輩們的及時制止中安全結(jié)束。
初秋板栗成熟,也是玉米開始收割的時候,每天去地里之前一定會跑到樹下?lián)焓白蛞贡伙L(fēng)吹掉的板栗,如果是下一場雨就更好了。樹下圍著一群孩童,彎腰在雜草中尋找果實,走前還要故意攤開衣襟向別人炫耀自己的收獲,那樣的場景是我一生都很難淡忘的。
我讀高中時,因為村里的叔叔家蓋房子,砍了兩棵栗子樹,只留下大爺爺家那棵最小的。而這棵樹也像是前朝遺孤一樣,自那時起結(jié)的板栗產(chǎn)量大幅下降。
砍樹那天本來是晴的,樹砍到一半天空聚攏烏云,隨即下起了雨。雨不大,卻持續(xù)了很久,兩棵樹倒下時衣服已經(jīng)濕透。村里的壯年男子輪流揮舞著斧頭劈在樹身上,每一斧下去,白色的樹屑便飛起來,落在一旁低矮的栗子苗上,落在旁觀者的衣袖上。幾個小時后,第一棵栗子樹倒下了,轟隆隆的巨響像是來自地心的怒吼,刺激著耳膜和心臟。待到兩棵樹都倒下時,砍樹的人長吁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艱難的的大事。
是啊,他們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把村子里最古老的樹木砍了,無疑是把村子里最年長的見證者殺死。我親眼看著他們砍樹,看著他們將巨大的樹干分解成小塊,然后在長者的主持下瓜分完兩棵樹木的遺骸。哪怕是今天,我在別的地方看見古樹名木標識總是會想到那兩棵樹,想到它們轟然倒下的模樣。
或許那些倒下的樹木成了灶膛里的灰塵,但之后又會有一批又一批的樹木成長起來,它們又會英勇地站立在滇東高原的土地上。
我現(xiàn)在看見村子里唯一站立的那棵栗子樹,心中都會莫名感動,每次路過都會撫摸上面粗糙的樹皮,仿佛從溝壑中我懂得了那是時間留下的痕跡,也是歲月給我們積攢起來的滄桑。多年后,我可能對故鄉(xiāng)樹木的記憶更甚于對人的記憶,我甚至?xí)肽钤谝豢脴湎绿ь^望天的日子。
我不得不承認故鄉(xiāng)是在日漸衰落,建的樓房比以前高大,而人煙卻在消失,土地正在荒蕪。不過當我每次回去,看著荒蕪的土地也會想,這些何嘗不是自然原本的樣子。
(選自2025年第2期《金沙江文藝》)
原刊責(zé)編" 李軍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