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皖北農(nóng)村，每到冬季，最尋常的菜便是咸醬豆和腌蘿卜了，這兩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小菜，是家家戶戶過冬必備的菜。咸醬豆和腌蘿卜屬于既下飯又便于存放的小菜，做法因人而異，味道各有千秋。

我的母親是做這兩個小菜的行家里手。兒時記憶中，在我家，咸醬豆和腌蘿卜每年都可以吃到開春，待到天氣轉(zhuǎn)暖，母親把缸里沒有吃完的咸醬豆撈出來，在太陽下曬干后，裝在一個大口徑的黑色陶瓷罐子里。到了夏天，當家門口菜園里的青辣椒長到拇指粗的時候，取出曬干的咸醬豆在涼水里面浸泡十分鐘左右，瀝干水分放進油鍋里面翻炒幾下，再放進青辣椒快速炒熟即可出鍋。晚餐或早飯之時，佐以家鄉(xiāng)的鐵鍋貼餅，青椒鮮辣生動，咸醬豆粒粒分明，觸動著你的味蕾，即使沒有食欲也能讓你欲罷不能，吃個渾身流汗，大呼過癮。

做咸醬豆和腌蘿卜，不但需要嫻熟的技藝，挑選食材也是關(guān)鍵。每年秋季，母親在收秋莊稼的時候，就挑選了又大又好的黃豆晾曬干。母親說最好的黃豆一定要留著做咸醬豆吃，這也是保證咸醬豆的口感和成色的關(guān)鍵。要說黃豆，我們家可是種了十幾畝，一到暑假，我和哥哥姐姐就每天去黃豆地里拔草、捉蟲子。以前農(nóng)藥少，莊稼全靠人工管理，打藥也很少，更別說除草劑了。從黃豆長出幼苗開始，全家老小一天天見證著它的茁壯成長，直到結(jié)滿黃澄澄豆莢的那一刻，才能把心放到肚子里，這也意味著秋天的莊稼豐收了。大人們對于生活的期盼全在莊稼上，不像我們這些孩子，還不知道油鹽柴米的瑣碎辛苦，在黃豆地里捉蜻蜓追蝴蝶時全然不顧地踩倒一棵又一棵黃豆的秧苗。

那時候，我一點也體會不到母親對于莊稼的熱愛程度，無法理解那些結(jié)了莢和沒結(jié)莢的黃豆對于一個靠土地過日子農(nóng)民的重要性，沒有想過多收一些和少收一些之后生活又會怎樣。面對母親的責罵和憤怒，我心想，不就踩倒幾棵莊稼嗎，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在我看來，母親實在沒有必要發(fā)那么大的火。過后，踩倒的黃豆秧苗在母親的巧手綁縛下也活了過來，只是比其他莊稼要矮一些，但是也沒有影響它的結(jié)莢，只是感覺比其他沒有倒下的秧苗結(jié)的莢要少一些。到了秋天，收割黃豆了，母親耐心地講述：“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莊稼也是有知覺的，當你踐踏它的時候，它和人一樣，也會疼，也有眼淚，折斷處流出來的汁液就是它們的淚水?！甭犃四赣H的話，我很慚愧自責，從那以后，走過莊稼地，我總是小心翼翼地衡量莊稼與莊稼之間的距離，確保不踩傷任何一棵無辜的莊稼。

二

深秋，莊稼全部收割完畢，也是農(nóng)村的農(nóng)閑時節(jié)，此時，天高云淡天氣不冷不熱，正適合做咸醬豆。母親把挑選好的黃豆拿出來清洗干凈，金燦燦的黃豆在陽光下泛出令人沉醉的光彩，飽滿光潔的形態(tài)令人垂涎三尺。

“自家地里種出來的豆子就是好，一個蟲眼都沒有！”母親也忍不住捧起黃豆夸贊起來，臉上的喜悅之情不亞于夸獎自己的兒女。其實比起兒女，母親在莊稼上付出并不少，一畝黃豆最多也就賣個五六百元錢，從播種到收獲，母親要連軸轉(zhuǎn)地在地里守護著。剔除每一棵草刺兒，捉去葉子上的青蟲，干旱了要澆水，大雨的時候要去排澇，每一粒收獲的黃豆都和母親有著親密的聯(lián)系，可以說沒有母親的勞動，就沒有眼前這一粒粒豐碩的果實。母親對于莊稼的感情是血脈相連的喜歡，這也組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雖然辛苦，可是終究是有了收獲，而這些收獲能帶給母親絕對的安慰和踏實，它是子女讀書生活的重要來源。每一粒糧食，母親都精打細算，做足了安排。我們上學的學費、吃穿，全都指望這些莊稼的收成。全家十幾口人，母親最大限度地節(jié)省開支，也只有在做咸醬豆和腌蘿卜的時候，母親才會大度地多做一些，而這也是母親掰著手指頭算出來的結(jié)果。她身上的藍布褂子，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褪去了原來的顏色，可是，她還是舍不得扔掉，用她的話說，衣服是塊遮羞布，有的穿就行，哪有什么好與不好，舊衣服穿著更貼身，干農(nóng)活兒弄臟了不心疼。母親就是這樣，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了別人。

清洗過的黃豆，被母親浸泡在一個大水缸里，第二天清晨，泡發(fā)的黃豆圓鼓鼓地脹大了肚子，越發(fā)顯得圓潤可愛。母親把泡發(fā)的黃豆瀝干水分置于大鐵鍋上蒸煮，鍋底的木柴噼啪作響，像是新年“篝火晚會”的序曲。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時刻，炊煙從廚房的煙囪裊裊升起，盤旋在村子的上空，形成白色的綢帶，鐵鍋里開水沸騰著，黃豆在水中翻滾，熱氣騰騰的煙霧中，母親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這樣的生活給予了母親太多的滿足。今年的莊稼收成還好，除了生活開支，剩余的足夠支付我和哥哥的學費。想到這些，母親的內(nèi)心就抑制不住歡喜，接下來，她要做最拿手的咸醬豆來保證全家整個冬天有菜可吃。

經(jīng)過四十分鐘的蒸煮，黃豆由原先的淺黃色變成了深黃色，母親說再燜捂十五分鐘后撈豆出鍋，放到葦席上晾曬成半干的狀態(tài)，最后，把半干的豆子裝在一個干凈的蛇皮袋里，再藏在麥秸垛里面捂一個星期，就可以做咸醬豆了。

三

在以前的農(nóng)村，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后都會有大大小小的麥秸垛，我們家屋后的麥秸垛又高又大，在村子里算是最高的了。哥哥堆麥秸垛的技術(shù)也達到了精益求精的水平，麥秸垛一般有堆成長方形和圓形的兩種，如果麥秸稈量多，基本上是堆成長方形的，會更加牢固，麥秸稈少的話，壘成一個圓形的更為簡單方便。堆麥秸垛看著好像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實際上特別麻煩。

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機械化收割不是很普遍，我們家有一臺小型收割機，但是也僅僅只能把帶著麥穗和秸稈的麥子整齊地碼倒在地里，再經(jīng)過人工翻曬晾干，連著麥穗和秸稈的麥子幾經(jīng)輾轉(zhuǎn)，被拖拉機裝載運到離家不遠的場地上，然后再人工攤開鋪平，形成一個厚實圓形的圈，就是農(nóng)村俗稱的“打場”。哥哥開著拖拉機，拖拉機的后面用鐵鏈掛著一個圓柱形的石碾，趁中午最熱烈的陽光，在場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圈碾軋，致使麥穗脫粒，麥秸稈也被碾軋得扁平、細碎。粗略算下來，最少需要四十分鐘，才能完成麥穗的脫粒。

哥哥打場的時候，我坐在場地旁邊的柳樹下面，給哥哥看石碾。因為石碾有時會意外脫落，如果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就會發(fā)生危險，旋轉(zhuǎn)的拖拉機根本來不及躲避，撞到石碾上，就可能車毀人亡。我的工作看似輕松，實則特別重要，不能有絲毫懈怠，夏天悶熱的中午，對我也是一個考驗，但想到打場的哥哥更辛苦，犯困的時候，我就使勁掐自己的眼睛、胳膊、大腿，掐到疼得不困為止。

在麥收時節(jié)，可以用人人“脫一層皮”來形容收割麥子的辛苦和艱難，我們家十幾畝麥子，這樣不停地重復(fù)割、拉、打的程序，最少需要全家人投入半個月的時間。等到最后一場麥子打完，全家似乎都松了一口氣，麥子按時顆粒歸倉了，剩下就是堆麥秸垛，相較于搶收麥子，堆麥秸垛顯得輕松起來。

選擇一個無風的清晨，趁著麥秸稈上還沾著露水，哥哥拿起鐵叉站在散發(fā)著麥子清香的麥秸旁邊，根據(jù)麥秸的體量，他心里已經(jīng)大概有了麥秸垛的雛形了。選擇場地上最高的地形，然后打垛起堆，很快一個長方體的麥秸垛就矗立在眼前，像是一個巨大的草房子，麥秸垛的四周被母親不停地整形打理，逐漸變得有棱有角。隨著麥秸垛的完工，一年之中最重要的午收結(jié)束了，而后就是等著天降甘霖播種黃豆、玉米等秋作物。經(jīng)歷了風雨的麥秸垛，變得沉穩(wěn)、敦實，覆蓋在最外面的一層變成了土灰色，但是扒開外面一層，里面依舊是金黃色散發(fā)著草香味的麥秸稈?？蓜e小瞧這些麥秸稈，它可是咱家喂牛的好飼料，咱家的兩頭牛除了夏季有青草吃，其余季節(jié)全靠吃這些麥秸稈支撐著，余下的麥秸稈還要供家里做飯燒鍋使用。時代變遷，如今小小的麥秸稈變得微不足道，甚至于還顯得多余，大型收割機直接脫粒，麥子在地里就實現(xiàn)了顆粒歸倉；現(xiàn)在家家戶戶也已經(jīng)不再喂牛羊了，液化氣代替了柴火，燒柴火也成為一件奢侈的事情。

母親在高高的麥秸垛下面，用手掏了個小洞，剛好可以放進那個蛇皮口袋。掏出來的麥秸稈依舊散發(fā)著清新的香味。我專注地看著母親粗糙的手，那一雙手布滿裂痕，明明母親的手很小巧，可是卻被沉重的生活磨礪得無所不能。我多么希望，埋在麥秸垛里的蛇皮袋是一個魔術(shù)師，在時間的流逝中把母親的手變得白嫩，把母親眼角的皺紋撫平。慢慢地，蛇皮袋和麥秸稈混為一體，母親滿意地抖去身上沾著的麥秸稈碎片，仿佛也抖掉了生活的不如意。每一年，她都要親自重復(fù)這樣的動作，把做咸醬豆的每一步都當作神圣的儀式來完成，而每一年，母親做的咸醬豆，味道都是那么好。

四

一個星期之后，母親扒開散亂的麥秸稈，蛇皮袋露了出來，袋子已經(jīng)變得濕漉漉的。解開袋口的繩子，袋子里的豆子此時渾身都長滿了灰蒙蒙的細毛，摸起來也黏糊糊的，用手一抓，可以拉出細細的絲來。

“這都發(fā)霉了怎么可以做咸醬豆吃呢？”我滿腹狐疑地回到家，問母親。母親一邊忙著把發(fā)霉的豆子用涼水沖洗浸泡，一邊叫我過去搭把手挪動大水缸盛放豆子。母親說，做咸醬豆必須把豆子捂出“汗”、捂出霉才行，如果沒有霉，做出的醬豆就不好吃，做醬豆最重要的一關(guān)就是在捂霉的時候把握好時間，掐住發(fā)霉的火候就是掐住了醬豆的口感。

在準備好一大鍋冷卻的涼開水后，母親開始往案板上倒紅辣椒、花椒、八角、大蒜、蔥白、鹽等配料。母親把辣椒等物切碎放到菜籽油里炸了一下，頓時院子里有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清洗完發(fā)霉的豆子，母親小心翼翼地把豆子倒進缸里，然后鋪一層豆子就鋪一層剛才出鍋的配料，如此一直把大水缸裝到八成滿，再加上涼開水，直至涼開水漫過豆子有兩根手指那么深，母親才停止加水。水面上映著母親忙碌的身影，一會兒細碎的霉菌也漂浮起來，母親用大鐵勺在缸里使勁攪拌了十幾下，至此，腌咸醬豆的整個過程才算完工。母親找來一塊木板把水缸口蓋住，外面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蒙上一層塑料布。做完這些，母親顯得有些輕松。" “再過個十來天，霉菌就沒有了，醬豆子就可以吃了?！甭犞赣H說的話，我半信半疑，心想等半個月以后再看有什么變化吧。

半個月之后，水缸蓋子打開的一瞬間，一股酸爽的味道襲來，母親俯下身嗅了嗅說：" “咸醬豆味道剛好不咸不淡?！彼钢鬃屛铱蠢锩孢€有沒有霉菌。我低下頭朝水缸里看，真是奇怪，水缸里的醬豆變成了帶著濃濃湯汁的土黃色，裹在濃汁里的醬豆個個變得珠圓玉潤的，霉菌蹤影全無，缸里的醬豆散發(fā)著咸香味。母親用勺子在水缸里來回攪動，待醬豆均勻浮在上面時盛了一碗出來。母親說晚上咸醬豆炒雞蛋，配點園里的大蒜苗味道肯定不錯。母親做的咸醬豆不僅色澤好看，吃起來味道也是一流的。當晚，母親蒸了一鍋饅頭，配著咸醬豆炒雞蛋大蒜苗，我們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五

醬豆腌好個把月左右，門口菜園里的蘿卜可以吃了，綠葉子的蘿卜胖頭胖腦，十分可愛。母親把蘿卜拔出來洗干凈，控干水分，切成條狀，攤在案板上曬個半干之后，放進醬豆缸里，繼續(xù)蓋上木板、包裹上塑料布，待過半個月之后，腌蘿卜也“嘎嘎脆”了。白里透紅的蘿卜條子，水嫩鮮靈，和醬豆子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果把蘿卜條撈出來，切成小小的蘿卜丁，撤上一把香菜滴上幾滴香油，便是父親極好的下酒小菜。有時候，母親還切幾塊冬瓜扔到醬豆缸里，過個幾天，冬瓜塊竟也變得異常美味鮮嫩。圍著火爐，吃著小菜，漫長的冬天在原本貧窮的家庭竟也變得富有詩意起來。

那個年月，普通農(nóng)家，沒有什么可口的飯菜吃，但是就是這咸醬豆和腌蘿卜，成了我中學時代最為美味的記憶。讀書那會兒，家里窮，學校食堂兩毛錢一頓的菜票都買不起，雖然兩毛錢一碗的蘿卜湯或者大白菜湯里面漂著幾塊或肥或瘦的肉，看著也叫人眼饞，可是為了節(jié)約開支，我每個星期都從家里帶一罐頭瓶子咸醬豆和腌蘿卜，這樣一個星期就可以省好幾塊錢。我的同桌是縣城人，她爸在縣城工作，不知道是真喜歡我的咸醬豆和腌蘿卜還是見我可憐，時常把我的罐頭瓶子搶走，把從家里帶來的紅燒豬蹄子和我交換著吃，她夸我的咸醬豆和腌蘿卜好吃，我則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交換。我們班也有很多鄉(xiāng)下的同學，他們和我一樣用各種各樣的罐頭瓶子裝著自家做的咸醬豆等小菜，每到吃飯時候，大家各自把帶來的裝咸菜的罐頭瓶子擺在桌子上，交換著吃。在所有同學的夸贊聲中，我?guī)У南提u豆和腌蘿卜時常被一掃而光，我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高興。母親腌菜的手藝獲得了更多人的肯定，在那個青澀懵懂而又貧窮的中學時代，一起吃咸醬豆和腌蘿卜的時光如此美好，當然，我更為有一位勤勞而又能干的母親感到驕傲。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咸醬豆和腌蘿卜只是偶爾吃吃，再也不是每家每戶必備的菜了。去年，我的母親也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至此，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美味的咸醬豆和腌蘿卜了。我是多么懷念我的母親，懷念她樸素的一生！

（選自2025年第3期《青年文學》）

原刊責編" 李" 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