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史記·游俠列傳》之序。在序中,太史公司馬遷以多重映襯、反復詠嘆之法,著力刻畫出游俠偉岸的形象,熱情謳歌他們重諾輕生、捐軀赴義、謙退不伐的高尚品質,并對他們長期以來遭受到的歷史不公、世俗誤解、儒墨排擯以及君主迫害等種種遭遇,表現(xiàn)出極大的同情與憤慨——而其中,自然也蘊含著他的身世之悲。故讀此序,我們不僅可領略游俠之風采,更可窺見太史公生平之際遇,感受其人格魅力與文章力量。
為何立傳:實錄歷史,史官之責
序文與傳記緊密相連。故欲讀本序,需先明白太史公為何要為游俠立傳。
游俠,誕生于春秋之世——其時,周室衰微,禮崩樂壞,宗法衰落而井田瓦解,于是部分士人被迫脫離原有的土地秩序與宗法關系,開始游走于世。而其中能文者為游士,尚武者成游俠。如序中提到的延陵季子,他出使途經(jīng)徐國時,內心已許下將寶劍贈予徐君的承諾。待他完成使命返程后,徐君卻已離世,但延陵季子并未違背“心諾”,而是將寶劍系于徐君墓前才離去。故延陵季子雖為吳國的貴族,卻堪稱游俠“已諾必誠”精神之遠祖。由此也可大致推知,春秋時其他游俠行事的風范。
戰(zhàn)國之時,天下分裂,諸侯力爭,游俠之風大盛,四公子好客養(yǎng)士,揚波助瀾:雞鳴狗盜之徒嘗助孟嘗君脫身虎狼之秦,侯嬴、朱亥則輔佐信陵君竊符奪軍、存趙卻秦——游俠,開始在歷史的舞臺上大顯身手。
及至秦漢之際,天下大亂,群雄逐鹿,任俠之風更是熾盛不已。漢高祖劉邦輕財尚義,豁達大度,縱役徒、斬白蛇,勇武不羈;趙王張耳追慕信陵,好養(yǎng)門客,甚至連劉邦也曾出其門下;留侯張良少時結交豪杰,為韓報仇,于博浪沙中刺殺始皇,后又于下邳間藏匿項伯,為日后鴻門宴中劉邦化險為夷結下善緣。
漢初,天下初定,法網(wǎng)疏闊,俠風未息。上至王侯將相,如季布、季心、汲黯、竇嬰、灌夫等輩,下至閭巷布衣,如朱家、劇孟、郭解之徒,均尚氣任俠,聞名天下。然自漢武帝加強專制統(tǒng)治以來,游俠群體便遭到無情的打擊,而大俠郭解首當其沖,慘遭族滅。而自郭解死后,俠風稍衰,幾無可稱道者。
而太史公身處漢武之世,距離游俠興盛的年代并不遙遠,上述許多游俠之事,他耳聞目睹,均有所了解,即所謂“以余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更何況在他二十歲周游天下之時,便曾了解到不少游俠遺事。如他經(jīng)過薛地,見“閭里率多暴桀子弟”,問其緣故,得知這是因昔日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所致;游至大梁,又特地求問當年侯嬴看守夷門的情況,得知所謂的夷門,就是大梁城的東門。
總之,太史公憑目之所睹、耳之所聞及身之所歷,敏銳地洞察到游俠為春秋至秦漢時期重要的社會團體,具有不可忽視的歷史作用與異乎尋常的歷史價值。故為游俠立傳作序,是史官秉筆直書、實錄歷史的職責所在,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良史之才”。
為何頌俠:李陵之禍,交游莫救
然而,對于游俠,太史公顯然并不滿足于客觀的記述,而是對其傾注了一片深情。何則?這與他遭遇李陵之禍,而交游莫救密切相關。
天漢二年(前99),將軍李陵率五千步卒與匈奴八萬鐵騎于?;皆庥?,隨后雙方展開了激戰(zhàn)。雖漢軍轉斗千里、殊死力搏,但終因矢盡道窮、救援不至而戰(zhàn)敗投降。消息很快傳至漢廷,武帝聽說李陵未死反降,勃然大怒。群臣見狀,均望風使舵,紛紛指責李陵之罪。朝堂之上,唯獨太史公挺身而出,盛言李陵不過是形勢所迫下的偽降,日后必當報效漢朝。然而武帝盛怒之下,認定他是為李陵開脫,并變相指責本次戰(zhàn)役的總指揮——也是自己的大舅子貳師將軍李廣利救援不力,于是將太史公下獄治罪。
當時,武帝連年征伐,國用不足,故允許臣民交錢贖罪,以充實國庫。但太史公“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且“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當此厄困之際,雖說他還可以選擇自盡以保全尊嚴(《漢書·賈誼傳》:“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殺,不受刑”),但他為了繼承父業(yè)、完成史著,最終還是選擇含垢忍辱,接受宮刑而活下來。
正如唐介軒所說“史公自傷莫救,借題發(fā)憤,抑揚頓挫,寓意良深。”(《古文翼》)正因他突遭李陵之禍,所以他對人生充滿感慨:“且緩急,人之所有也”,并排比舜、伊尹、傅說、呂尚、管仲、百里奚以及孔子等圣賢遇險遭難的故事,以此說明圣賢尚且難免于厄困,更何況那些“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的普通人?他們的遇害又“何可勝道哉” !也正因他遇禍時交游莫救,所以他才高度贊揚游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以及“為死不顧世”的義行壯舉——或許他曾設想過,假如自己結識游俠,那么遇禍時便可委命其人,靜待其尋覓生機、存亡死生,一如大俠朱家“陰脫季布將軍之厄”,而自己或許就能免受宮刑之辱了。
而當太史公接受宮刑之后,自覺身殘?zhí)幏x,已淪為兩性的異類、士大夫的異類乃至于整個社會的異類。而游俠作為社會失序的產(chǎn)物,既游離于“士農(nóng)工商”四民之外,又被視作“三游”之首,號為“德之賊也”(荀悅《前漢紀》:“世有三游,德之賊也。一曰游俠,二曰游說,三曰游行”),同樣不為傳統(tǒng)社會所容。與游俠相似的命運,讓太史公“感身世之戮辱”之余,對游俠的遭遇心有戚戚焉。如他悲憤于閭巷之俠飽受世俗誤解、與暴豪之徒相提并論,“余悲世俗不察其意”;遺憾于古之游俠湮滅不見,直言“余甚恨之”。所以他決意要“傳畸人于千秋”,如此一來,既能彌補古之游俠靡得而聞的遺憾,又能為游俠正名發(fā)聲,破除世俗對他們的誤解;還能借助游俠的事跡與精神,抒發(fā)心中的不平之氣。因此,本序既有史家實錄之精神,又飽含詩人熾熱之情感,真可謂是“成一家之言”。
其文曲至,百代之絕
本序文學價值極高,歷來備受贊譽,其文意曲折、回環(huán)往復的特色尤為突出,前賢對此多有論及。如董份稱其“咨嗟慷慨,感嘆惋轉,其文曲至,百代之絕矣”(《史記評林》引),浦起龍贊其“以予為奪,以低為昂,進退周環(huán)之間,費盡經(jīng)營慘淡”(《古文眉詮》),而吳見思亦稱“層層回環(huán),步步轉折,曲盡其妙”(《史記論文》)。為何序文如此婉轉曲至?這是因太史公以多重映襯之法塑造游俠的形象所致。而文中的多重映襯可分為“以儒襯俠”和“以俠襯俠”兩個方面。
以儒襯俠,即借儒生的形象凸顯游俠的特質,可分三點
來看。
一是以閭巷之儒的君子之德襯閭巷之俠的俠客之行。序文開篇,太史公引韓非子“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之論,為以儒襯俠埋下伏筆。他指出,歷史上儒生與游俠都曾遭遇不公,但儒生的命運顯然更為順遂,“多稱于世云”。隨后,太史公將儒生分為兩類:一類是所謂“俗儒”,他們“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如武帝時的丞相公孫弘,就特別擅長以儒術緣飾文法吏事,以滿足武帝外儒內法的統(tǒng)治需要,進而位極人臣——此輩“名俱著于春秋,固無可言者”。另一類是“閭巷之儒”,如季次、原憲,他們身居陋巷,不茍合世俗,而“當世亦笑之”;他們雖“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但因其“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故“死而已四百余年”,弟子仍“志之不倦”。
在刻畫完閭巷之儒的形象之后,太史公筆鋒陡轉,開始稱贊起如今游俠美好的品質,他們的行為“雖不軌于正義”,但“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故“蓋亦有足多者焉”。
可見,太史公從儒俠并舉出發(fā),先以儒生之多稱于世,暗示游俠的蹇滯無聞;再以俗儒之富貴亨通,襯出閭巷之儒之高潔傲岸;再以閭巷之儒此種君子之德,襯出閭巷之俠的俠客之行亦有可貴之處,從而使游俠的形象更為高大巍峨。此外,復以俗儒的名著于春秋、閭巷之儒的傳之無窮,襯出閭巷之俠的沒世無稱,而太史公對游俠的同情與贊賞,也盡在其中了。
二是以儒生道德之虛偽襯游俠道義之真實。下來,太史公先以人生緩急有常,儒家圣賢尚且遭難為例,證明游俠存在之必要,并暗示了儒生亦有仰仗游俠之處。接著引用鄙人之諺與《莊子》之言,指出“仁義道德”為統(tǒng)治者所定義,具有虛偽性和欺騙性。伯夷恥周,不食周粟,卻餓死首陽;周文王、周武王以暴易暴,推翻商朝,聲譽卻并未受損;盜跖、莊暴戾恣睢、無惡不作,但他們手下反而對其誦義無窮。這無疑暗示了,當“仁義道德”為統(tǒng)治者所操縱而變得虛偽不堪時,游俠的私力救濟反而“可以濟王法之窮,可以去人心之憾”(李景星《史記評議》),所以統(tǒng)治者打擊游俠并非正義之舉,而游俠的道義也自有其真實性與正義性所在,故值得載于史冊、大書特書。
三是以閭巷之儒事功之微薄襯閭巷之俠事功之矚目。太史公指出,俗儒雖熱衷利祿、與世沉浮,但客觀上亦頗有事功。如公孫弘曾“開東閣以延賢人,與參謀議”(《漢書·公孫弘傳》)。而閭巷之儒“抱咫尺之義,久孤于世”,雖能獨善其身,卻無法兼濟天下,事功微乎其微,反倒顯得無足輕重起來。而此時,閭巷之俠“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故“士窮窘而得委命”,其事功之矚目不言而喻。故太史公感慨“誠使鄉(xiāng)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于當世,不同日而論矣”,最終得出結論:“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至于以俠襯俠,即是以其他“俠客”的形象凸顯真?zhèn)b的本色,可分兩點來看。
先是以卿相之俠襯閭巷之俠。卿相之俠如戰(zhàn)國四公子者,他們憑借王者親屬的權勢,卿相有土之富厚招攬?zhí)煜率咳?,顯名諸侯。但這好比“順風而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不過是因利乘便罷了。而閭巷之俠,處鄉(xiāng)曲、著布衣、居陋巷,無權無勢無財無土,卻依舊“修行砥名”,并“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相形之下,閭巷之俠為俠是多么的不易,“是為難耳”!
次則以豪暴之徒襯閭巷之俠。自然,俠客尚武,而武可救人,亦可殺人。而豪暴之徒,他們依仗武力,朋黨比周、設財役貧、侵凌孤弱、恣欲自快。而閭巷之俠則使武有節(jié),以武振人,故對于豪暴之徒這等黑惡勢力,閭巷之俠“亦丑之”。太史公不僅劃清了二者的界限,而且還以豪暴之徒之邪惡,襯出閭巷之俠之正義。誠如李景星所言:“后文又以卿相之俠形出布衣之俠,而更言游俠之士與豪暴之士不同,以終一篇之旨,意思最為深厚,評量極為公允。”(《史記評議》)
總之,太史公通過以儒襯俠、以俠襯俠的多重映襯之法,使文意曲折,文氣矯健,抑揚頓挫,充滿張力。既抒發(fā)對游俠的復雜情感,又成功刻畫出理想游俠的形象:在品德上,他們言出必踐、廉潔退讓、講仁求義,與閭巷之儒各擅勝場;而在事功上,他們赴士厄困、為死不顧,卻不矜其能、羞伐其德,遠勝于閭巷之儒多矣;至于棲身陋巷而砥節(jié)礪行,身懷武力卻能振窮周急,則足以讓其傲視卿相、憤恥豪暴——如此游俠,豈能不讓人在千載之后,猶然為之動容改色?而班固譏詆太史公“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豈不過矣?!
一唱再六嘆,慷慨有余哀
吳楚材、吳調侯點評本序稱:“凡六贊游俠,多少抑揚,多少往復?!保ā豆盼挠^止》)若說反復映襯是曲折形俠,那么本文另一大特色便是反復贊俠,一唱六嘆,慷慨多情。
哪六贊?一贊“其行雖不軌于正義……蓋亦有足多者焉”,抑揚并舉,史筆嚴謹;且“蓋”“亦”二字,雖為揣測口吻,但卻在更深層上表達對游俠的贊美。二贊“此亦有所長,非茍而已也”,連用“而已”“也”,曼聲長吟,抒發(fā)著太史公對游俠的深情詠嘆。三贊“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以“豈非”反問,反詰之意相當強烈,凸顯出太史公對游俠的無限推許。四贊“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一“又”字,無疑加強了感嘆語氣,使其對游俠之義的贊美更上一層樓。五贊“莫不稱賢,是為難耳”,以雙重否定“莫不”強調游俠所受贊譽之廣。而六贊“雖時捍當世之文罔……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薄半m……有足稱者”的轉折句式與首贊遙相呼應;而“名不虛立,士不虛附”,則為太史公對游俠的再三嗟嘆,蘊含著他對游俠的無限深情。
總之,太史公從不同角度、以不同句式反復贊嘆游俠,筆法靈活,感情真摯,抒情強烈,而他對游俠的仰慕,真可謂是至矣盡矣,蔑以加矣。
縱死猶聞俠骨香
太史公成功了。
他在序中塑造的游俠形象與標舉的游俠精神,使游俠流芳千古,不僅從此擺脫了湮沒無聞的命運,而且還融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中,影響深遠、沾溉無數(shù)。
在俠客形象上,自《史》《漢》傳游俠之后,魏晉以來,頌俠之聲不絕于耳。如曹植筆下“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幽并游俠兒,讓游俠形象從赴士之厄困升華至赴家國之難,成為金庸“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先聲;干寶《搜神記》中李寄斬蛇的勇敢以及三王墓傳說的悲壯,既展現(xiàn)了俠客的勇武,又為俠增添了幾分奇幻的色彩,后者更是被魯迅先生新編為小說《鑄劍》。王維“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勾勒出盛唐游俠的瀟灑不羈;李白“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則追摹史公,以儒襯俠,流露出對游俠的推崇。至于唐傳奇中,柳毅為飽受欺辱的龍女傳書,昆侖奴義助崔生與紅綃終成眷屬,則盡顯俠骨柔情;《水滸傳》里魯達義救金翠蓮父女,三拳打死鎮(zhèn)關西,真真“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金圣嘆語)。近現(xiàn)代文學中,平江不肖生、梁羽生、金庸、古龍等作家筆下的大俠,或快意恩仇,或心懷家國。這些俠客形象無不可溯源于本序,顯示出太史公對俠客形象塑造的開山之功。
至于在俠客精神的繼承上,太史公提煉的游俠精神已融入中華民族的血脈之中。如“言必信,行必果”的信義精神,如今已成為我國外交時常引的名言警句,彰顯著“一諾千金”的泱泱大國風范;而“救人于厄、振人不贍”的俠義精神,在當代社會又轉化為急公好義、扶危濟困的公民自覺,激勵著我們堅守正義、見義勇為。從大災大難中逆行的身影到日常生活的凡人義舉,無不深受游俠道義的影響??梢?,俠客精神一直流淌在中國人的血脈之中,成為我們民族最動人的底色,由此觀之,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ㄧ姀┝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