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笑

初聽魏大笑這名字，以為是個軍官（大校），其實，他本名魏德發(fā)。魏德發(fā)愛笑，且笑聲特別大，胸腔里好似裝了個發(fā)動機。

魏大笑原來在報社，一會兒拉廣告，一會兒編副刊，但是沒有編制。老領(lǐng)導(dǎo)很喜歡他，給他支招。他就花了幾年工夫，自修了中文本科，考了進來。魏大笑愛好廣泛，棋琴書畫，詩詞歌賦沒有他不懂的，足球籃球羽毛球沒有他不喜歡的。此人又特別愛交朋友，三教九流的圈子都有。用魏大笑自己的說法就是愛玩，閑不住。那個時代，有一段時間，文藝青年流行讀尼采哲學(xué)，魏大笑也看，常把尼采一句話掛嘴上：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有了編制，就要考慮職稱。那時考職稱要英語和計算機，計算機沒什么，難的是英語，可把他折騰死了，一大早就去楚秀園背單詞。我們問他，魏大笑，你能吃得了這苦頭？魏大笑說，不吃不行啊，不然怎么弄呢。總算搞了個助理編輯，魏大笑去人事處填表格，一走廊上都回蕩著他的笑聲。多年后，魏大笑的最高職稱停留在副編審上，原因是編審名額有限，他和一個女同事只能上一個，魏大笑就懶得去競爭了，再說正高也難考，他說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吧，不然怎么弄呢？

久而久之，朋友和同事就發(fā)現(xiàn)，“不然怎么弄呢”是他的口頭禪。有一回，他和同事從個體戶那里談成一個廣告，廣告刊出后，同事一個人去送樣報并收費，人家給的是現(xiàn)金，同事在公交車上錢被偷了。一筆不菲的提成泡湯也就罷了，他還和同事共攤損失，貼了幾千元，把窟窿補上了。那同事后來離職自己開廣告公司了，有人對魏大笑說，那家伙的錢不一定是被偷了，搞不好是自己吞了。魏大笑說，不會的，當(dāng)時看他急哭了，他家里比我還困難，不幫一把他就慘了，不然怎么弄呢，都是一個鍋里吃飯的。后來那個家伙發(fā)達了，賺了大錢，回槐城后，好不風(fēng)光，召集一幫朋友、老同事吃飯，但就是不請魏大笑。我們?yōu)槲捍笮Σ黄剑质枪笮?，一頓飯的事，想那么多干嗎？不請我，我就自己吃，不然怎么弄呢？

網(wǎng)絡(luò)時代來臨，槐城流行起拍微電影，魏大笑這家伙竟然有了演員癮，特別愛跟一些玩微電影的年輕人混在一起。魏大笑長得胖頭胖腦，挺著個大肚子，粘上小胡子，扮日本兵極像。他頭一次演的是日本兵去村里偷雞，劇本里這個鬼子端著槍跟在提雞的鬼子身后，該徑直出畫，他臨場加了個扭頭向后看的動作，還把槍左右指點，然后表情轉(zhuǎn)換為對著雞窩的邪笑。導(dǎo)演激動得叫起來，這個好，有細節(jié)！還有一次，他演一個剛被提拔為下級軍官的鬼子，上級軍官要跟他握手，本來劇本里就這么簡單，他又發(fā)揮了一下，只見下級想摘掉手套，摘了幾次手套沒摘下，然后就用牙齒去咬指尖，撕撕扯扯幾下才取下手套，往褲兜裝幾次才裝進去，其中一只掉在地上……導(dǎo)演又興奮起來：緊張和奴顏，讓你演活了，魏大笑，你的大大的有才！他也非常得意，笑聲震得“鬼子”帽子上的飄帶都動起來。此片在“奇了怪”平臺微電影大賽中獲了二等獎，他還獲得了最佳男配角。朋友們說，你要是早去北京混，就是王寶強第二。他又是哈哈一笑，退休，無聊，不然怎么弄呢。

后來，魏大笑生了病，一查就是胃癌晚期。他竟然對醫(yī)生說，63歲，算不算英年？這算不算天妒英才？醫(yī)生說，自嘲好，樂觀精神不能丟。他為了這病，請我們一幫朋友吃飯，說趁我能吃，請你們吃飯，還能吃點本錢回來。他媽的，天妒英才，不像話，我還沒拿奧斯卡金像獎呢……

魏大笑走前最后一個月，我們幾個朋友去看他，他正在家里練書法，說很吃力，每天只能寫幾幅字，要送給我們每人一幅，說你們?nèi)粼龠t幾天，我這心愿就落空了，然后一一鈐印。他又告訴我們，喪飯的飯店已經(jīng)提前訂好了，就是水渡口開懷大酒店，到時你們開懷暢飲。我們哭笑不得。他老伴，我們叫方老師，在一旁說，是他訂的不假，說飯店老板跟他是書友，錢要讓好朋友賺。方老師說完，也笑了，老魏啊，我就佩服他這點，到哪天都講個情義。魏大笑又笑，笑得吃力，人來世上走一趟，就這些有點意思，不然怎么弄呢。

魏大笑走后42天，按槐城風(fēng)俗，要過“六七”，我們就把這個祭日改作了追思會。方老師說，要說追憶呢，事情太多了，別看老魏自己幽默，其實他常常在夜里哭。這讓我們吃驚。

方老師說，老魏15歲時，父親就死了，母親拉扯著兄弟姐妹幾個，老魏的兄弟都在農(nóng)村，老魏是不時要接濟的。他媽媽不肯來城里住，其實兒子對她并不好，吃穿住用都差。我們一兒一女，女兒嫁的人家不錯，但不知怎么的，愛上賭博，欠太多債，這回老魏走了，也沒敢回來。老魏自己呢，被人騙過不止一次，就那個導(dǎo)演吧，別看歲數(shù)不大，心眼兒蠻多的，還騙了他三萬……

我們一陣沉默，我們從來不知老魏的這些事。我們發(fā)現(xiàn)無比熟悉的那個老魏陌生了。

汪書農(nóng)

汪書農(nóng)是槐城工藝美術(shù)廠的設(shè)計師，初時做一些傳統(tǒng)且簡單的設(shè)計，比如搪瓷杯，碗碟，筆筒，花瓶上的紋樣。等到技藝成熟了，領(lǐng)導(dǎo)開始讓他干一些難度大的活兒。哪知一鳴驚人，設(shè)計的漆器屏風(fēng)《百鳥朝鳳》飛到了國外，外貿(mào)局的訂單摞了一抽屜。次年一開春，登上了省輕工廳表彰會。

那年省報要改版，主編跟工藝廠廠長是同學(xué)，二人閑聊，廠長提到了汪書農(nóng)，主編說不妨讓他為我們設(shè)計個報頭看看。結(jié)果，他設(shè)計的報頭贏得廣泛好評。漸漸地，報紙題花、尾花都歸了他，連省里頭牌雜志《化雨》也來約稿。《化雨》是文學(xué)期刊，比報紙相對來說要講究一些，汪書農(nóng)拿到稿件后，不敢懈怠，苦思冥想，他在頭一篇文章下畫的是尖角小荷，中間的幾幅，有蓮花骨朵，有半開未開，有全然綻放，末篇畫的是秋日蓮蓬。雜志出來后，叫好聲一片。編輯部夏主任第二次來送稿子時跟他講，有讀者來信說，末篇的蓮蓬象征喜事“連連”，“蓬”勃向上。汪書農(nóng)笑笑，這就牽強附會了，其實呢，我就圖個首尾接氣，整體諧和。

找他設(shè)計刊頭、題花、尾花的單位更多了，特別是本市，除了日報晚報，還有企業(yè)內(nèi)刊。

報社和雜志社匯款單子到了廠里，有人眼紅了，乖乖，汪大設(shè)計師在外頭掙的頂半年工資吧？是禍躲不過，一年不到，工藝廠換了廠長，原來的科室主任跳了起來，上下?lián)v鼓，把汪書農(nóng)擠到供銷科點貨去了。汪書農(nóng)去市報接單時，跟市報領(lǐng)導(dǎo)訴苦，領(lǐng)導(dǎo)說，我來想辦法。領(lǐng)導(dǎo)托關(guān)系找輕工局要人，不到兩月，檔案袋就轉(zhuǎn)到了西大街18號的報社大樓。

報社美編室也不清凈。有一天，社長找到主編，說汪書農(nóng)給我們?nèi)锹闊┝?。社長指著日報上周的法制版說，你看看。原來法制版有個小欄目，叫《禁毒史話》，題花是汪書農(nóng)設(shè)計的罌粟花，社長說上級相關(guān)部門打電話來，稱有人舉報，竟然在法制版出現(xiàn)罌粟，這不是陽奉陰違嗎？社長又說，不知是外人還是內(nèi)鬼，總之不是小事，要嚴肅對待，消除影響。老主編急得把茶杯蓋來回轉(zhuǎn)，社長說，你先找汪書農(nóng)問下情況啊。

汪書農(nóng)的本意是，美化欄目的同時，讓讀者對罌粟花有個直觀認識，沒想到讓人抓住了把柄。汪書農(nóng)到了主編室，聽說原委，笑了起來，社長、主編您細看，我的確畫的是罌粟花，但這“史”字的一捺拉長為一把劍，一直穿過壓扁了的“話”字，正刺向罌粟！主編笑了，社長，這事好辦了，根本不存在什么紕漏！社長罕見地罵了一句粗口之后，說，委屈你們了，這事我去解釋！

報社同事有個親戚的孩子，愛畫畫和美術(shù)設(shè)計，想推薦給汪書農(nóng)做徒弟。小姑娘叫陳思楠，汪書農(nóng)看了她一些作品，說有靈氣，跟我學(xué)就對了，這一行不能出大名發(fā)大財，過個小日子美滋滋的。他向思楠推薦文學(xué)書，什么《古文觀止》《唐詩宋詞大典》，還有一些哲學(xué)經(jīng)典，一大串書單。思楠記著記著就恍惚起來，汪書農(nóng)說，這些東西是畫畫、設(shè)計的底子，古代畫家有幾個不會寫詩詞不懂書法的，他們的詩詞水平恐怕不比一般詩人差，比如徐渭、鄭板橋、金農(nóng)，小姑娘不要怕吃苦……

思楠學(xué)得認真，畫得勤奮，沒兩年就接活兒了。但好景不長，一夜之間，報紙雜志都用了電腦排版，網(wǎng)上刊頭、題花、尾花，各種素材一抓一大把，沒人愿意再在上面花錢費時間了。汪書農(nóng)也被調(diào)整到日報其他部門。汪書農(nóng)苦笑，這時代變得都不等人反應(yīng)一下，思楠啊，你恐怕入錯行了……思楠表面沉著，安慰老師說，沒事的，還能把人餓死，實則內(nèi)心焦慮，她除了這點本事，好像別的都沒頭緒。

汪書農(nóng)為她犯愁，就這么個徒弟，也沒什么背景，又不是高學(xué)歷，總得想法讓她吃飯啊。汪書農(nóng)對她說，你得轉(zhuǎn)行學(xué)漫畫，我了解過了，這行開始熱起來了，找個工作不成問題。我呢，歲數(shù)大了，學(xué)新東西怕有些難了，好歹到時有退休金……

思楠就聽他的，練習(xí)起漫畫創(chuàng)作。一年多以后，汪書農(nóng)覺得她畫得有點意思了，找到當(dāng)年一個畫友，此人在南方開了個動漫公司，辦有一本漫畫雜志，很暢銷。汪書農(nóng)對老友說，兄弟，讓小姑娘到你這里落個腳吧，很有靈氣的一孩子。

汪書農(nóng)退休后，沒享受幾年清福，得了重病走了。思楠從廣東回來奔喪，她已經(jīng)是一家動漫公司的副總了。追悼會上的遺照相框是思楠定制的。松木框沿刻著“K”形花紋，右下角藏著“W”變形的小花。親友們都覺得很別致，但只有思楠知道它的含意：“K”是刊頭的“刊”拼音首字母，“W”是尾花的“尾”拼音首字母。

付云澗

付云澗是扎花圈的，捎帶著做些跟喪事有關(guān)的活兒，比如寫挽聯(lián)、入殮死者等。這些事能多少得些煙酒錢。付云澗有一筆好字，擅行草，不知師法何人，但有他的個性，間架結(jié)構(gòu)疏密參差，頗有粗服亂頭的不羈之美。人家請他寫挽聯(lián)，一是圖他字好，二是他根據(jù)死者生評編撰的內(nèi)容，入情入理，恰如其分。

付云澗扎花圈的時候，總是放著音樂。他有一個錄放機，什么曲子都聽，有地方小戲，也有流行音樂。有時，他也跟著曲子哼，手頭的活兒照樣漂漂亮亮。他的鋪子很少有人去，但是不冷清，他活得也好像很自在。中午和晚上，付云澗都要喝幾杯，有菜沒菜都喝得有滋有味，喝幾口，停下，抽一會兒煙，再喝，臉上一層高粱紅，皺紋里蕩著笑，好像從來就沒有什么心事。

旁人看來，他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都說他窮開心。前幾年，付云澗的女人帶著孩子走了，聽說跟了一個跑碼頭的老中醫(yī)，他也不打聽，不找。人家問他，他就一句話：

“嫌我窮，過好日子去了?！?/p>

付云澗除了扎花圈，還愛扎蟈蟈籠子。他的蟈蟈籠子花樣多，窄檐兒的小屋，寬檐兒的宮殿，寶塔形的廟宇，尖頂?shù)臍W式教堂。每到秋天，他都去鄉(xiāng)下背一捆截好的高粱稈回來，放在背陰處晾著，這樣慢慢陰過的高粱稈不易斷裂，顏色好。他的蟈蟈籠都是黃燦燦的，像貼了金箔。

扎花圈是為了糊口，扎蟈蟈籠子純粹是好玩，蟈蟈籠子扎好后他大多送給街坊的小孩子。孩子們想他的蟈蟈籠子時，跟他親得不得了，玩過了，照樣跟他調(diào)皮搗蛋，他們會跟在他后面嚷：

付云澗

扎花圈

一圈又一圈

把他圈里邊

……

付云澗走著走著，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一跺腳，嚇唬道：“你們這些小東西，明年別想蟈蟈籠子了！”

孩子們一哄而散，付云澗卻又哈哈笑起來。

到了下一年，蟈蟈叫了，他照扎不誤。扎好一個，看見誰家孩子路過門前，他就喊住了：

“伢子，要蟈蟈籠子嗎？”

孩子站住了。

他就拿出籠子來，提著，來回抖著：“伢子，你看，漂亮吧？拿去玩。明年再給你扎一個。”

他自己的鋪子里也掛著個蟈蟈籠子。自打女人和孩子走后，他晚上就睡在鋪子里，聽蟈蟈一聲一聲長長短短地叫。秋天過后，他又養(yǎng)起了蟋蟀。一個彩釉罐子，就放床頭柜上。蟋蟀也是一聲一聲長長短短地叫。

有一回，他在紡織廠院墻外的檀樹根下捉了一只“大扁頭”，前胸如鼓，后肢粗壯，牙口闊大，觸須剛健，讓不少人羨慕。城北的玩家劉少楠知道了，摸上門來，從六百加到兩千，也沒談成。

“這不能給你，我自己要聽呢?！辈还芩龆嗌馘X，付云澗只是擺手。

“蟋蟀是用來斗的，哪是用來聽的呀？老付啊，你外行了?！?/p>

付云澗聽說過劉少楠這個人，他斗蟋蟀贏了不少錢。但是付云澗還是不想賣：“斗蟋蟀我不懂，我就喜歡它叫，留著聽，圖個開心?！?/p>

“我這價是頂高的了，不信你去打聽打聽——你要這玩意兒干什么呀？”劉少楠不死心。

付云澗愣了一下，笑道：“我開心嘛，窮開心?！?/p>

劉少楠走了，一路罵罵咧咧：“窮開心，真他媽窮開心?！?/p>

付云澗還交了個相好的，叫黃樸芬。黃樸芬是木器廠會計，長得不丑，男人癱瘓了，還有三個孩子。外人看來，這個黃樸芬有圖他錢的意思。鄰居陳奶奶問付云澗：“你沒少貼她錢吧？”

付云澗說：“我哪有什么錢貼她？我這鋪子哪有什么大來頭？”

“多多少少總會貼一些吧？”

“你說我要錢做什么？”

“你就是窮開心，不能留點錢給自己？到哪天走不動做不動了，我看你怎么辦?！?/p>

“陳奶啊，我天天睡花圈店里，生死還看不透嗎？晚年再說晚年話?！备对茲竟恍?。

付云澗病倒了。

臨終時，多年前走掉的女人和孩子又回來了。

付云澗強撐著下了床，帶他們?nèi)ワ埖瓿粤艘活D。女人說回來也沒別的事，孩子在那邊成家了，一是來看看他，還有就是問他家里的老房子怎么處理。

付云澗心想，這么巧啊，知道我不行了，你們也回來了。

回來也好，畢竟見了孩子一面。

付云澗說：“這還要問嗎，老房子當(dāng)然是你們的了?！?/p>

女人說：“我是怕哦，你再上那個女人的當(dāng)，一輩子的錢全讓那死女人套去了。最后，還不是我們來送你。”

付云澗想：她怎么知道我和黃樸芬的事？

女人又說：“房子的事，你最好立個遺囑?！?/p>

付云澗說：“沒有人套我錢，我給誰東西都是自愿的。我說給你就給你了，立什么遺囑？不是人人說話都變來變?nèi)サ摹惴判模　?/p>

付云澗死去的那天黃昏，來了一個女人，把一沓錢塞給了他前妻，默默走到靈棚里，跪在他身邊，磕了四個頭，說：“老付，我來看看你，也算送你一程，你到那邊還要開開心心……你幫襯我的，我都會記著。我走了啊?！?/p>

說罷，起身出了靈棚。

這時有人按響了錄放機，頓時一陣蟲鳴聲響起，蟈蟈、蟋蟀的叫聲交織在一起。

付云澗臨終有遺言：葬禮不請響器班，就播放他錄的蟲鳴聲。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