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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7 00:00:00寧肯
        北京文學(xué) 2025年6期

        這是作家寧肯以自己童年為背景所寫的系列小說之一,開篇就把時光拉回到六十多年前,在那個物質(zhì)相對匱乏的年代,以一個工人家庭孩子的視角,以兩只鳥為線索串起主人公永與姥姥、父母、哥哥姐姐、街坊鄰居之間的往事。對童年時光刻骨銘心的追憶與重塑,重現(xiàn)了那個年代北京市井生活的真切面相。

        永被一根繩子拴在床上,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雖說習(xí)慣了還是時不時忘了繩子沖向床沿,當(dāng)然一下被拽住。幾乎有回力,揚起四蹄,就像小馬一樣。若是反復(fù)沖擊就像做游戲,類似秋千。只是永還從未蕩過秋千,不知秋千為何物,更多是沖一次停住就發(fā)會兒呆,有時轉(zhuǎn)身趴下試圖倒著下床,兩腿踢踢打打,有時就睡著了。

        鄔曉永講這段往事時已是兩鬢斑白,和我一樣眉毛都有了一層霜。我們是同道,但我一點不懷疑他講的真實性,很小的時候我們坐在房上我就聽他講過。我還聽過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伯母王蓮講過。有人說人的一生都是在對童年進(jìn)行治療,事實的確好像如此,鄔曉永不知已對我講過多少次,最多最詳細(xì)的一次我疑心他做了加工,那次他從漂了兩年的西藏回來,二十五六歲,兩年沒剃過頭,甚至好像連澡都沒洗過,又長又卷簡直像牦牛。身上滿是腥膻味,如果這味道讓我守護(hù)的人醒來就好了。彼時我正在中關(guān)村我姐鄔帥的四居室替我姐姐陪護(hù)一個植物人,植物人是我姐的丈夫,聞名世界的數(shù)學(xué)家馮所在。這位鼎鼎大名的植物人,無疑也是鄔曉永的姐夫,我們共同的姐夫。那時我們還很年輕,我和西藏回來的鄔曉永面對蠟像般的數(shù)學(xué)家有一個星期光景,話題卻一直與植物人無關(guān),與馮所在收藏的歐幾里得、阿基米德、祖沖之雕像無關(guān)。主要是牦牛般的鄔曉永滔滔不絕,同時并置地講著西藏一個水邊的孩子和被縛的自己,兩者聽上去沒任何聯(lián)系,絕對不是方程,但也很難說沒受到馮所在影響。

        房間不大,但因為床很大,永的活動空間還是蠻大的。不過繩子取的當(dāng)然是最短距離,大嗎?正面是綠漆窗戶和門,門不能向里開,否則開到一半就會被床擋住,可見床有多大。左邊床頂?shù)筋^,右邊寬敞,是主要活動空間。不過一個煤球爐子,一些簡單炊具,一個小飯桌,幾只小板凳也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雖然已經(jīng)是五月,父親黑色的棉大衣仍掛在釘子上。大衣補丁摞補丁,像梯田或馬戲團(tuán)變戲法的。

        父親是廠里檢修工,母親是擋車工。檢修工上班早,永從未早晨見過父親,每天一睜眼只有母親。迷迷糊糊把尿,洗臉,在小炕桌上吃東西。母親一早最忙活,起火做飯,稀飯窩頭片咸菜,通常爸爸吃完走了,媽媽洗洗涮涮,快要上班了才叫醒永,又一通忙活,打仗似的,因為自己也該上班了。拴好繩子,開襠褲里綁好厚厚的尿布,小炕桌上擺上玩具,一瓶必不可少的水,隨著車間上班鈴聲匆匆而去。

        廠里有托兒所,幾十個孩子,要像軍隊一樣齊整。最重的懲罰就是被舉到窗臺上看下面小朋友吃飯,永每天都被舉到高高窗臺上。托兒所規(guī)定,快到中午吃飯誰都不準(zhǔn)哭,可以撇嘴,噙淚,流下來,不能出聲,哇哇大哭。餐車一推進(jìn)來總有孩子激動得狼嚎大哭,阿姨大喝一聲:誰再哭就舉到窗臺上。沒哭的孩子不用說,哭的立刻無聲流淚。永止不住,阿姨不大喝還好,一大喝立刻崩。餓是一方面,怕更主要,一被阿姨擒住永哭得幾乎昏厥,但到了窗臺上反而不哭了,看下面小朋友狼吞虎咽???,你哭呀,阿姨說,什么時候不哭了再下來吃飯,阿姨的話是矛盾的,明明不哭了。永渾身抖,待小朋友吃完,殘羹剩飯,才被抱下,止不住哭,只是不再出聲。

        阿姨所說不哭,指這會兒。

        拴永的繩子另一頭拴在床與墻夾角處的立柱上,立柱糊了報紙,永能夠到的部分撕得亂七八糟,斑斑駁駁,一個大鐵釘子彎曲地釘在柱子上,繩子拴在上面不會脫落。另一頭繩拴在孩子的背帶褲上,到離床沿最近的地方正好懸崖勒馬。床上及小炕桌上玩具真不少,老掉牙的撥浪鼓,老掉牙的羊拐,殘缺不全的積木、木哨、玻璃球、紙飛機(jī),只是再多也都玩膩了,永看都不看。倒是永遠(yuǎn)愛玩身上的繩子:解,咬,啃,粗麻繩很有勁道怎么咬也咬不壞。幾架紙飛機(jī)停在火爐子旁和墻角,無法撿回——每次媽媽一走最先玩的就是紙飛機(jī),明知撿不回來。

        媽媽工間會回來兩三次,給塊饅頭或半個糖三角,換尿布,屙了馬上洗,開窗通風(fēng)。繩子不會解開,時間太緊,拴上費勁,永完全習(xí)慣。媽媽幾乎沒時間和永說什么,手里忙個不停,永問這問那,媽媽只是嗯,匆匆離開。

        永啃著啃著繩子,有時會突然站起來,不明原因,好像接到什么信號,踮著腳向綠十字窗外張望。視角太低,只能看天空、樹梢、偶爾掠過的鳥、窗簾上半部分對面的紅瓦、煙囪、圓頂像帽子一樣的水塔。

        這是個紡織廠,坐落在燕山石化廣袤的田野上,盡管是無人的田野仍起了一圈漫長的紅磚圍墻,與鄉(xiāng)村隔開,像城堡,工業(yè)城堡。墻外靠廠宏偉的大門有一段小河,河水清亮,水樺蓊郁,映著天,墻體生著一層厚厚的苔蘚。

        每次母親都是斷然離開,不回頭,只偶爾時間有點富余,才會在窗縫稍稍看一會兒。永永遠(yuǎn)都是盯著窗縫的,有時真的看見了媽媽,四目相視,幾乎能看到圓圓的白帽子,厚厚的藍(lán)工作服:“媽媽!”瞬間消失。

        母親也只見過一回永在高高的窗臺上。

        父親不同意將永拴在家里,兩個大人每天為此爭吵,吵來吵去,永也不知自己是想去托兒所還是留在家,最后想去托兒所,母親不同意。

        母親知道了很長時間永都是在窗臺上。

        吃殘羹剩飯。

        父親給永做了一支小手槍,但也只玩了兩天就扔到了一邊,和一堆“過時”的玩具沒區(qū)別。孩子注意力太有限了。做了一輛木頭小汽車,一只小船,一匹小馬,汽車有輪子船有槳,但是都一樣,一天就過時了。父親不管想了什么辦法,做了什么玩具永都玩不到一天。最后永最愛玩的就是把玩具扔到地上,聽見“當(dāng)”的一聲,永應(yīng)該是個音樂家。媽媽一走最先扔的都是帶響的,槍,船,汽車,小馬,哨,撥浪鼓,勺子,小碗,積木。對了,最先是紙飛機(jī),扔完紙飛機(jī)才是別的。父親教永從床沿往墻角扔,這樣能撿回來,別處就撿不回了。永偏偏往別處扔,往最遠(yuǎn)處扔,好像就是不要撿回來。爸爸疊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飛機(jī),曉永不扔了,直接胡嚕到地上。

        每每唯一留下的是大眼睛的布娃娃。主要永會跟布娃娃說話,邊說話邊把長裙脫掉,頭發(fā)摘下來,擰下胳膊、腿,大腿和小腿分開,把腦袋擰下來、腳揪下來。然后再一一裝上。有時裝不完整,缺胳膊少腿,沒有腦袋。每次媽媽工間回來第一句話就是:“怎么又把娃娃拆了?”第二句:“你又把東西都胡嚕地上去了!”說多了這樣的話,永就像等著這句話似的拆娃娃,裝娃娃。

        “永,媽媽上班去了。”每到大禮拜周末,媽媽都比平時愉快,“今天下午我們就回家了?!币酝酪宦爼吲d地跳起來,抱住媽媽,媽媽也會讓永抱一會兒。今天媽媽和永告別,永頭都不抬下,盯著兩只小鳥。

        爸爸昨天抓了兩只黃口小麻雀,麻雀已長出翅膀,但還不會飛。永對麻雀實在是一點都不陌生,每天拴著繩子,站在床上看天,窗外的水塔,紅煙囪,麻雀經(jīng)常飛來飛去,嘰嘰喳喳,跳來跳去,有時就在玻璃上。天然的都和自己無關(guān),沒有任何欲望,和煙囪一樣麻木。沒想到小鳥就在眼前,在紙盒里,可以用手摸。

        昨天爸爸下班回來,扛著一個梯子。

        “爸爸,你扛的是什么?”

        “梯子。”

        “什么是梯子?”

        “看見沒有,看見鳥窩了嗎?”爸爸指著房檐。

        “看見了,看見了?!庇捞焯於伎匆?。

        “爸爸要上去。”

        爸爸蹬上高高的梯子,到了房檐,三只嘴黑的麻雀圍著爸爸的頭大叫著飛來飛去,爸爸像沒看見一樣,一只手伸進(jìn)了鳥窩,掏出了一只小鳥,晃了晃,揣進(jìn)油漬的工作服兜。一共掏了兩只。去年就有同樣情景,去年的事永已不記得了,去年永三歲多還不記事。生命并非始于誕生,而是始于記憶,四歲就不一樣了,鄔曉永清楚地記得那個廠區(qū)金色的黃昏以及整個快樂的晚上,明天就要回家,鳥分別放在兩個一模一樣的紙盒子里,一如鳥一模一樣,怎么那么一模一樣?簡直像幻覺。兩鬢斑白的鄔曉永記得看見兩只鳥就像看見鏡子,并且沒把自己和鳥區(qū)分開來,天人合一,人鳥合一,我們這個民族是世界上唯一保有原始感覺的民族,人鳥合一具有人類學(xué)意義。我不知道鄔曉永是夸贊還是反思,但我們的確像兩個白發(fā)孩童。反正不管怎么說,永被活生生的一模一樣的鳥攫住了,所有玩具都是死的,鳥是活得像自己一樣,一切和鳥有關(guān)的事都是永搶著做,喂食喂水放置干草永都要奪過來重新放。一刻不停守著鳥,睡覺都要守著盒子,不停地打開看一眼,摟著盒子睡著。

        第二日一早沒讓媽媽叫永就一下醒了,從沒有過的事。爸爸正和棒子面,永大喊他來和,重新和,重新放棒子面,水,攪攔,兩只小麻雀放在了一個盒子里,張開血盆大口。永拈棒子面的指尖,伸到了血盆大嘴里。

        “小心咬你?!备赣H說。

        永像沒聽見一樣,與信不信無關(guān),就是沒聽見。

        爸爸走后媽媽又忙活半天,收拾下午回北京的東西。通常下午一點廠里回北京的班車發(fā)車,每次吃過午飯就趕快上車。好在昨晚已收拾了一下,時間綽綽有余,媽媽走前又將兩只鳥放在兩個盒子里。爸爸昨天說,明天回北京給小芹一只,連盒子一起給小芹。盒子里有草,草就是窩,小鳥的家。小芹是鄰居家調(diào)皮的小姐姐,穿煙色衣裳,系煙色皮筋,每次永回家兩人都一塊兒玩。

        “我不想給小芹?!庇缹寢屨f。

        “爸爸昨天不說好了嗎?”

        “我不想給她?!?/p>

        “說話要算數(shù)?!?/p>

        “哪只給她呀?”永噙淚。

        “你挑一只,另一只給小芹,好不好?你挑一只好的?!?/p>

        這可難為了永——沒法挑。

        “永,媽媽上班去了?!眿寢屨f。

        永聽不見,不知媽媽走了,好像早就走了。第一次挑“好”與“壞”,更重要的是區(qū)分著“自己”和“別人”。怎么選定鄔曉永完全不記得,只記得選定了自己的便不再喜歡小芹的那只鳥,將小芹的盒子推到一邊,甚至又推了一次,推得更遠(yuǎn),拖著繩子都快推到床下面去了。永對自己那只愛不釋手,真的是不釋手,捧在了手心里,就好像抱起了小鳥抱起了自己。抱起放下放下抱起,愛撫,噓氣。小麻雀黃口,圓圓的豆子一樣的眼睛,已經(jīng)長出一點翅膀。因為長時間地被縛、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永也養(yǎng)成慢的習(xí)慣,什么都慢,都是盯視,時間都被拉長了,放大鏡一樣盯視,細(xì)細(xì)撫摸,吹氣。

        鳥的眼像睡著了一樣閉上一只,接著又睜開又閉上,再后半睜半閉,顫,再也睜不開。另一邊眼一動不動依然很亮。永不知怎么回事,快速爬了兩爬,抓到另一只盒子,迅速打開,小芹的小鳥兩邊眼都圓圓的,賊亮賊亮,現(xiàn)在好區(qū)分,永不由分說便將自己的鳥和小芹的鳥換了過來,自己的盒子推向一邊。

        再次愛不釋手。

        結(jié)果又發(fā)現(xiàn)鳥的眼睛在顫,睜開,閉上,并且兩邊一樣。這非同小可——永雖然不明白但又把原來自己的小麻雀換回來。最后又都一樣了,兩邊眼都開始顫,閃,閉著顫——如同盲人。盲人眼睛的顫閃永后來一點也不陌生。永不懂死亡,但在經(jīng)歷死亡,不知為什么,換來換去還是這樣,非常委屈,小臉皺成一團(tuán)哭了,雖然說不出但是永在懇求……一只鳥躺下了,另一只也開始掙扎,出溜,兩個盒子一模一樣,一模一樣慢慢伸直,腳趾縱在一起,非常尖。

        四歲,不到五歲,永目睹了整個死亡過程。

        死亡的細(xì)節(jié)清清楚楚,一模一樣。

        沒有人哭泣便無聲。

        母親回來時,兩只鳥躺在盒子里非常安靜。

        永也非常安靜。

        我生于1959年,這個不用說,我非常清楚。1957年,一艘小火輪穿過白洋淀把我們一家從鄉(xiāng)下帶到北京——小火輪上坐著父親鄔大清,母親王蓮,大哥、二哥、姐姐,三哥,他們分別是十二歲,十歲,八歲,六歲。這個也清楚,不用說。我必須還是要說說我的出生,我出生時鄔大清四十七歲,他1911年人,嚴(yán)格說還是清代。這個時間離我太遠(yuǎn)了,我和清朝有關(guān)?開玩笑,我恨清朝。但我記事時他已五十歲,頭發(fā)都白了。母親比父親小十歲,一記事她也已四十出頭。我一出生是一個成人世界,沒有孩子,所有人都是大人。我記事時就是鳥死的那年三哥也都已十二歲,在我眼里他也是大人。我不會對鳥不解,但對哥哥姐姐不解,院里孩子都有年齡相近的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他們整天像猴子一樣打打鬧鬧圍著母親父親,我無這場景,無法和任何人打鬧。我的哥哥姐姐,他們是一回事,我是另一回事,他們是有猴山的。我其實也不理解鳥,特別它們死了之后。

        永坐在花白頭發(fā)父親的大腿上,臨窗看著田野移動的窗外。孩子不懂風(fēng)景,看什么呢?但永鳥眼一般地看。孩子一般很少眨眼,或者鳥從來是不眨眼的,總之孩子與鳥仍有著一種古老關(guān)系。不同,當(dāng)然不同太多了,不同在于永不喜歡過道,過道人來人往,打水的,上廁所的,列車員,乘警,還有孩子跑來跑去,另一邊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坐滿的人,永不喜歡,就臨窗讓鄔大清、王蓮擋著。特別剛上火,驚魂未定,一直是王蓮拽永,永的手疼得要命,卻一直忍著不敢叫。

        紡織廠休大禮拜,每過兩周班車將職工及家屬送到火車站,下午兩點有一列慢吞吞的綠皮火車駛往城里。過去出了城墻再進(jìn)來就叫“城里”,海淀區(qū)都這樣,更別說遠(yuǎn)郊房山。公私合營,許多胡同里的小紡織廠合并在房山田野上建廠——圍墻、廠房、煙囪、水塔崛起,鄉(xiāng)村出現(xiàn)了許多城里人。有人扎根以廠為家,更多人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一到大禮拜如同過節(jié)。

        火車不同汽車,總是讓人無由緊張,即使時間綽綽有余?;疖噧疵?、怪誕、尖叫,人們大包小包或站或坐等著“怪獸”尖叫著到來。房山火車站在竇店,沒有圍墻、柵欄、候車室,只有一個荒涼的站臺,一個斑駁的站牌,如果不是每兩周一次的突然到來的一撥乘客,小站幾乎無人。但每每大鼻子班車一來,這里就像一棵冬天的枯樹突然落了一大群麻雀嘁嘁喳喳,熱烈非凡,甚至你擠我,我擠你。嘁嘁喳喳叫個不停。火車一來人們逃荒似的大包小包挈婦將雛撲向車門,一如麻雀炸飛,一窩蜂飛到另一棵不相干的樹上。上了車一樣緊張慌亂,找座位、放東西、喊孩子,直到列車啟動列車員送來開水才逐漸安靜下來。安靜快樂氛圍又像炭火一樣慢慢燃起,說話、喝水、吃東西。

        永也在吃東西。嚼著一塊白薯干,又干又硬,非常難嚼,守著窗——嚼得津津有味。白薯干分紅白,紅的甜幾乎相當(dāng)于糖。廠附近農(nóng)民摸到規(guī)律,一到大禮拜就在廠門擺攤,核桃,山里紅,酸棗,白薯干,人們也或多或少買一點,回到城里分給鄰居孩子總是一大新鮮。如果再帶回兩只黃口小麻雀,那新鮮就更大了。

        死鳥沒放行李架上,放在座位下面。鄔大清不同意將鳥帶回北京,但是反對沒用。不僅帶回還要分裝在兩個一模一樣的盒子里,其中一個送給小芹。走前父親母親小小地吵了一架,父親是從來不發(fā)火的,對死不同,哪兒有送人死鳥的?多不吉利?不是咒人嗎?孩子不懂事你也——后面的“不懂”沒說出,斑白頭額角青筋繃了出來。

        母親聽后把兩只鳥分開,裝進(jìn)紙盒。

        “你怕死我不怕死?!蹦赣H說,話不多。

        “這和怕不怕死有什么關(guān)系?多不吉利!”

        母親讓永再挑一次,哪只給小芹。母親說“五一大掃蕩”村里死了許多人,整個交通壕溝都是,八路軍腸子都流出來還在高喊口號。

        鄔大清不再反對。

        慢車,幾乎感覺不到風(fēng),車窗只能提到一半田野也一半。快到大河了,永也是因大河才守著窗,越害怕越守著,火車一接近橋,還沒看到永便抓住母親手,果然永定河茫茫撲面而來,火車駛進(jìn)水里,永不懂橋,在永看來就是進(jìn)了水。永定河發(fā)源于山西,在官廳穿越馬徑山,南流竇店,過盧溝橋、石景山向東,流經(jīng)廣薊縣進(jìn)入北京,永定河的方向就是進(jìn)北京的方向。永不知道這些但不表明沒經(jīng)歷過,河水明晃晃,布滿細(xì)細(xì)的火車震動的波紋。白薯干剩了一半還多,比小狗還慢,許多時永就是吮……到了河心出現(xiàn)一泓有很高水草的沙洲。熟悉的沙洲,草亮亮的沙洲,閃著光,白鳥飛起來,帶著沙洲走了過去了,到了對岸。越來越寬的岸,火車一下就駛了上去。永一下踏實下來,放下多半塊薯干在小桌板上。

        “我要看鳥!”

        “看什么看,死鳥有什么可看的,睡覺?!?/p>

        “不行,我看鳥活了沒有,媽媽,我要看鳥?!?/p>

        母親和父親穿著同樣藍(lán)勞動布工作服,工作服不分男女,區(qū)別只在母親方形的別著黑卡子的短發(fā),上班時戴著白帽子,下班一進(jìn)屋一下摘掉。永最喜歡的就是那一刻,不喜歡走時戴上。

        母親從座位下取出兩個同樣的紙盒,遞給了永一個,上面歪歪扭扭寫了“小芹”二字。父親別過頭去不看死鳥,不想爭吵。永打開盒子,看一會兒,沒合上盒子就給了母親,要另一個盒子。

        父親起身去了廁所,去了很長時間,回來時永依著母親睡著了。

        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行駛,車廂里座椅斑斑駁駁,彌漫著時間的氣息,混合著汗味食品以及行李散發(fā)的氣味。和小火輪的情景不同,現(xiàn)在他們是兩個“年輕”夫婦帶一個孩子,主要是因為孩子小。事實上兩人都不年輕,都有歷史,但非常不同。鄔大清13歲背井離鄉(xiāng),在天津當(dāng)學(xué)徒,后來到了關(guān)外,在一家株式會紡織廠當(dāng)修理工。王蓮很早進(jìn)了鄔家門,17歲入黨。母親參加了“冀魯豫邊區(qū)抗日群眾英雄大會”,被邊區(qū)政府授予了“抗日群眾英雄”。開會要穿越數(shù)百里到敵后,沿途七名八路軍護(hù)送,還給母親配備了一把叫“杜撅”的短槍,一次只能打一發(fā)子彈,沿途母親還真開了槍。開會地點在河南濮陽,大會選出邊區(qū)戰(zhàn)斗英雄、群眾英雄258名。史載會后舉行了英模騎馬盛大游行,在濮陽城街道巡游一周,受到數(shù)萬群眾夾道歡迎。大會更以100響鐘聲向英模們致意。由高蹺隊、秧歌隊等組成的文藝隊伍伴著鑼鼓聲為大會助興。英模們跨上高頭大馬,聶榮臻親自為英雄們執(zhí)韁牽馬,英雄們行進(jìn)在長達(dá)十多里夾道歡迎的人群中,簡直像在古代。

        “群英會”后八路軍動員母參加隊伍,奶奶趕緊通知了關(guān)外的父親。父親回來了,無論如何父親在大家庭中的威望與日俱增,蓋了三處大瓦房院子,兩個兄弟在縣城讀了中學(xué)。民兵將母親的院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聽見動靜就準(zhǔn)備立刻沖進(jìn)將父親抓起來。只是圍了幾天幾夜一直沒聽到動靜,在墻頭、房頂像壁虎一樣也聽不到真正的動靜。母親最后竟然勸走了民兵,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結(jié)果是出人意料:父親與母親取得一致意見,父親同意母親加入隊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很簡單很復(fù)雜都有可能。但母親卻沒走成,奶奶請出了姥姥。姥姥非常簡單對母親就一句話:你前腳走,我后腳就跳半截河。另一個原因母親懷孕了,1945年日本投降,大哥出生,好像雙重的預(yù)言: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母親安心生兒育女。想想許多年父親在偽滿工作,母親在抗戰(zhàn),堪稱傳奇。母親晚年回憶最驕傲的一次勝仗,日本人進(jìn)村掃蕩,母親抹了一臉鍋灰,日本人問母親看見八路軍沒有,母親說看見了,剛出村,向西去了,八路軍當(dāng)時一個連在地道里,母親告知了情況,八路軍立刻出動,抄了鬼子的后路。母親曾對過年才回來一次的父親說不打敗日本不生孩子,這不是一般人能說出來的。通常很難做到,就算一年回來一次也難做到,甚至更難做到,母親做到了。

        沒有傳奇,只有真實,隨著二哥、姐姐、三哥的出生。母親作為曾經(jīng)擁有短槍的婦女載入史冊是必然的,正如生活如同大海也是必然的,隨著一家人上了船、永的意外出生,母親看似已忘了那場戰(zhàn)爭,只是一名農(nóng)村來的擋車工:她的孩子被放在窗臺上她沒辦法,把永縛在床上不是辦法,父親反對,反對沒用。

        事實上1957年的航行并不平靜:大哥水性好,一直站在船尾的窄門處,后來二哥也站在了船尾,父親一直在教育他們,城里人什么樣,有哪些規(guī)矩,得有禮貌,母親聽煩了,同父親吵起來,甚至行前發(fā)生了到底還去不去北京的危機(jī)。母親說他們不稀罕北京,一次不安且不愉快的航行,是父親始料不及的。

        船自半截河啟程,河水淺淺,水草豐茂,村莊、院子,漸行漸遠(yuǎn),半截河是古洋河支流,上達(dá)子牙河下達(dá)大清河,在半截河村段、任丘段、宿駕口都有渡口,當(dāng)年《詩經(jīng)》的傳播者就是沿著古洋河南下,到了半截河對岸,掘窯造屋。船到白洋淀起風(fēng)了,浪很大,蘆倒向一邊,父親將兩個哥哥叫回來,父親不再嘮叨北京。

        永沒在船上,也許在另一條船上,只是這條“船”沒人,永總覺得和哥哥姐姐無關(guān)。一直看不清母親。她在船上嗎?這個世界沒有比母親更神秘的事物。而永與母親的關(guān)系記憶最清的就是被縛的關(guān)系??稍捳f回來看起來是縛住了永實際上是解放了永,把永從世界區(qū)別或者說解脫出來。被縛,不該出生永不知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傊乙簧聛砭褪浅扇耸澜纭游锒际浅扇旱挠啦皇牵啦粫B不解,但對哥哥姐姐不解,甚至也對所有“人”不解。

        從空中看北京就是一片屋頂?shù)暮@耍本┖艿?,也一如海很低,站在任何一處房頂或城墻上都一覽無余,一望無際,就像站在舢板上。那時沒樓,極偶爾一座樓冒出頭遠(yuǎn)稱不上摩天,反而孤零零的像帆。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不少海子,北海,什剎海,西海,中南海,陶然亭,像鏡子一樣閃光。北京當(dāng)然不靠海,但在地貌學(xué)家眼里靠海,因此有謂“北京灣”?!氨本场贝_實恰如其分,到香山“鬼見愁”極目稍加想象即可見北戴河,黃金海岸。但說到底什么海灣的和老百姓無關(guān),老百姓就是胡同,四合院,鍋碗瓢盆,煎炒烹炸,窩頭饅頭炸醬面。頂多有個別各色的孩子喜歡在房上坐著,有時站起往遠(yuǎn)看看。多少人知道什么“北京灣”?沒多少,很多人聽著都新鮮。但永定門火車站又確像港口,讓人想到各種桅桿很多的船,不斷地駛來不斷地駛?cè)ィ丝蜕仙舷孪?,走下天橋,永遠(yuǎn)地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在緊張不安這點上,火車站與港口不分彼此。汽笛聲不一樣,但難說誰更令人不安。還在母腹中永就這樣顛沛,現(xiàn)在仍是這樣。

        這日下午三點光景,不年輕的父親母親牽著永走出月臺,走上天橋,白發(fā)父親另一只手提著死鳥。站房低矮,木質(zhì)窗框漆色斑駁,和1930年、1910年沒什么區(qū)別。青石板、天橋顯然也是過去的,縫隙里鉆出的野草雖說春風(fēng)吹又生也不過是重復(fù)。偶爾有穿藍(lán)布長衫的旅客背著網(wǎng)兜行李匆匆走過,麻繩捆扎的柳條箱在地面拖出細(xì)碎的刮地聲。白色蒸汽的氤氳中,綠皮車廂的鉚釘在陽光下泛著亞光,司爐手持鐵锨往煤水車?yán)锾砻?,煤塊滾落騰起黑煙,白霧立刻變色。廣播喇叭循環(huán)播放《社會主義好》夾雜著沙沙的電流聲,時代毫無疑問還是不同了。穿軍大衣的人倚著斑駁的磚墻,挎包上“為人民服務(wù)”的紅字十分醒目。推車的叫賣——三分錢酸梅湯,五分錢芝麻燒餅——穿著補丁棉襖的農(nóng)村孩童踮腳張望叫賣,母親拉緊孩子的手,綠頭巾被氣流掀起一角。永不住回頭看男孩,不知看什么,好像看鏡子。

        汽車站連著火車站,是總站,青石板廣場停著成串的14路、15路,坐哪路都行,哪路都可以到琉璃廠,到和平門路口才分道揚鑣??傉究梢陨虾竺媾抨牭目湛盏能嚕部缮蠞M滿當(dāng)當(dāng)即將啟動的車,經(jīng)游泳池,陶然亭,北緯路,虎坊路,虎坊橋,在琉璃廠十字路口停下。路口上空中間有一個紅燈,琉璃廠分東西,西琉璃廠不如東琉璃廠繁華,沒有飛檐斗拱美人靠的小樓,多為舊書,文房四寶,街寬不過十米,中間夾雜著理發(fā)館、銀行、百貨店、副食店、菜店、醫(yī)院,那時還不時有小販推著竹制獨輪車過往叫賣,車上堆著空竹,兔兒爺,風(fēng)箏……只是這一切永并無記憶,即使有也像“史前”一樣,真正的記憶是高音喇叭,游街隊伍,傳單,小販叫賣不過是“文化層”,如同半坡。當(dāng)然不只永一家歸來的人走在這條路上,從琉璃廠到前青廠到周家大院3號一路絡(luò)繹不絕。周家大院3號在北京城也是數(shù)得著的大雜院,院內(nèi)上百戶人,過去不少人家都有織布機(jī),社會主義改造都?xì)w到房山,因此“大禮拜”在我們一帶特別有名。

        通常下午四五點鐘,熱鬧非凡,人們在等待親人中跳皮筋,踢毽子,彈球,跳房子,講故事,講得神神秘秘,神神經(jīng)經(jīng)——通常是十六七的大孩子講,圍著的也差不多是大孩子。就是說,自自然然已成“節(jié)日”。節(jié)日從來不無緣無故,大多有某種起源,比如大禮拜。而且家家都人丁興旺,四五個孩子平平常常,兩個星期不見父母加上一回來準(zhǔn)有好吃的都高興死了,心花怒放!這里我們必須強(qiáng)調(diào)的一點是:親情或者血緣永遠(yuǎn)連著食物,特別是不平常的食物,無此會大為減色。哪有單純的事物?史前不是如此?只是不管怎么熱鬧、游戲多么投入、故事多么引人,一旦琉璃廠過來的歸來人出現(xiàn)在前青廠街口,立刻潮水般地涌向親人,涌向父母,涌向食物,一如走出叢林。大孩子幫爹娘提東西,抱孩子,拎包袱,讓爹媽一下兩手空空。

        永還在母親肚子里就這樣,現(xiàn)在快五歲了一如既往。以前十五歲的大哥鄔詩河接過襁褓中的永,鄔詩河當(dāng)兵后,也已十五歲的二哥鄔經(jīng)河接過兩歲更沉的永,現(xiàn)在是當(dāng)仁不讓的姐姐鄔秀英接過永,鄔村河從沒抱過,輪到三哥。只是永從不喜歡大哥、二哥、姐姐抱,一抱哭咧。大哥鄔詩河當(dāng)初為讓永高興,總是把永抱起,一顛一顛扔到空中再接住,永倒是不哭了也嚇著,拼命回到王蓮懷中放聲大哭。鄔經(jīng)河也試過,也還是不行,而且永再不找鄔經(jīng)河,后來鄔經(jīng)河只好抱著永飛快往家跑。姐姐鄔秀英沒抱多久永就自己走了,總之見到哥哥姐姐全不像別的孩子,一點都不親。見小芹親,一下就拉起手來。也難怪,雖然兩個禮拜不見,爸爸媽媽最常和永說的不是哥哥姐姐而是小芹。小芹比永大一歲多點,跟姥姥在我們院住過,爸媽在科學(xué)院工作,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住三里屯。小芹等于也是“一個人”,見了永格外親,每次人們涌向街口時小芹都跟著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后面,見到永一家格外親。當(dāng)然無例外也有食物的原因,這點不能排除,排除就不真實。

        如此城鄉(xiāng)頻繁互動,對城里終日關(guān)在“院子”里——北京其實就是一個大院——的孩子像兩重天,城里的孩子可以得到城里沒有的花生、榛子、酸棗、玉米、白薯干,諸如此類,是“節(jié)日”最重要的內(nèi)容,節(jié)日就是吃。但這點往往被忽視,也該忽視,因為潛在的東西就該潛在化,就該是濃濃的親情,血緣,友情,興高采烈,是小芹見到永的蹦跳,拉手,就像兩只鳥。不知道鳥與鳥間交不交換食物,還有比食物更好的、更原生態(tài)的媒介嗎?但也只能發(fā)生在人類,既發(fā)生在人類就不簡單,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就特別不喜歡甚至討厭小芹。討厭具有一致性,討厭小芹每次都屁顛屁顛跟著去街口接人,小芹會分享到食物。

        食物有限,即便已過了寒冬還是冷,食物讓人眼紅,激動,“護(hù)食”——這點現(xiàn)在人已徹底退化——小芹每次能分到小一半的酸棗或杏或栗子或白薯干,本來帶來的就不多,看著讓人揪心。爹娘在對小芹的慷慨上竟沒一點矛盾,當(dāng)無比好吃的山貨到了小芹的小手上,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心里那叫恨!很少有十六七、十五六的孩子恨五六歲的孩子,但是恨,真的恨。也加上小芹像老家賊一樣——干脆就是老家賊——頑強(qiáng)、皮、賊。小芹“皮”也是出了名的。我們院人大多都有農(nóng)村的根兒,五十年代隨父母涌進(jìn)北京,既來自鄉(xiāng)村人倫特別清楚,一如雷池。“皮”一定是城市孩子才有的,至少一出生就在城市,若幾代都在城市,那孩子“皮”起來沒大沒小,讓農(nóng)村來的孩子看著眼暈,還真“斗”不過她。當(dāng)然小芹也有她姥姥的原因,那一身黑老太太那叫一個刁,我們院連大孩子都怕這老太太,小芹不怕。

        兩種文明有時確實有天壤之感。

        “去去去,別跟著我們!”

        “一邊去!”

        “找你姥姥去!”

        話都說這份上了,都不該這么說,小芹跟耳旁風(fēng)沒聽見一樣,只稍停了停,簡直就沒表情,然后又跟上了。在農(nóng)村哪見過這樣的孩子?還不打死?就是蟑螂也不過如此,對了那時沒蟑螂,沒油水哪有蟑螂?不過老家賊也一樣,哄都哄不走,趕也趕不走,只是老家賊更野,和蟑螂還是不同。

        盡管小芹跟著,哥哥姐姐老遠(yuǎn)見到爹娘那一刻還是忘了小芹,多大也是孩子,畢竟兩個星期沒見見到爹娘,“爹!”“娘!”四聲,我們老家話,跟釘子一樣叫得那么有勁落地有聲,僅從聲音聽就那么古老,而我們老家確實古老。

        我們老家,也就是鄔經(jīng)河他們來的那個村子,叫詩經(jīng)村,這是真的?!对娊?jīng)》夠老的了吧?相傳秦始皇焚書坑儒,毛亨攜《詩經(jīng)》逃至了河間。毛亨何許人?《詩經(jīng)》經(jīng)孔子刪定所謂詩三百傳給了子夏,子夏傳了毛遂,毛遂傳給了毛亨。毛亨與李斯、韓非同是荀子弟子,被李斯追殺。毛亨最終逃亡到河北省河間縣半截河河畔,將《詩經(jīng)》埋于岸下,筑屋講學(xué)。簡短來說,漢武大帝承平中國,《詩經(jīng)》被毛氏后人出土,從此出土地得名“詩經(jīng)村”。《詩經(jīng)·國風(fēng)》多有荷花如“山有扶蘇,隰有荷華。”“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我們老家人取名多有蓮字。

        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搶下爹娘的東西。同樣的情景也出現(xiàn)在同院五一子、文慶、秋良、大鼻凈、大煙兒爹娘面前。一時間胡同口就像車船碼頭,父母說話大都鄉(xiāng)音,孩子之間雖是普通話,一和大人說話也是熟練的鄉(xiāng)音,“爹!”“娘!”一片。只有張占樓和小芹家叫“爸媽”,還有就是永叫“爸媽”,戴黑框花鏡的鄔大清從永剛一咿呀學(xué)語時讓永叫爸爸媽媽,母親也沒反對,他們看上去那么不同,但還是有一些一致的地方。永不讓抱也不讓領(lǐng)著,找小芹,小芹一看立刻跳上前來。

        “永?!?/p>

        “姐姐?!?/p>

        兩個小孩,那種自然,幾乎是人之間都沒有的。隔了兩個禮拜,每次見一點還都不生,小芹自動拉起永的手。父親鄔大清母親王蓮雖然那么不像兩口子,此時卻是一樣笑容。沒法不拿出東西給小芹。小東西又得逞了,那么好的花生!不僅鄔大清抓了一把給小芹,母親也抓了一把。一把就行了還兩把。小芹的兩個口袋滿滿的。與以往不同永這次回來竟然也手里提著個怪東西,小大人似的走在父母前,直到小芹出現(xiàn)兩人牽起手來,此時太陽火紅,鴿子在夕陽中擦著房翱翔。

        提著死鳥的永引起轟動。開始誰都看到了兩個盒子誰都不知里邊是啥,盒子洇著黑乎乎的黃油,好像里邊是鉗子或水龍頭,若是大人提著再正常不過,僅僅是永提著就非同一般。鄔秀英照見到死鳥尖叫一聲,差點暈過去。小芹卻一點不怕死鳥,不理解死鳥,只是好奇。永告訴小芹早晨鳥就死了,分給小芹一只。

        “早晨就死了怎么還帶回來?快扔了吧!”鄔秀英大叫。

        死得透透的,都干了,永不扔小芹也不扔,倆人像提著燈籠。人們紛紛圍上來,五一子、文慶、秋良、小農(nóng)子、大鼻凈、大煙兒、二歪子,里三層外三層。別看有些是十六七的大孩子但也沒見過死鳥,城里想逮著個老家賊太不容易了,至于黃口小鳥想都甭想。鄔經(jīng)河、鄔村河最開始也很吃驚,不過很快面有喜色。

        虛歲已經(jīng)十七歲的鄔經(jīng)河與十一歲的鄔村河,一個是大小伙子,一個是半大小子,雖相差也不少,這時卻心有靈犀地一齊慫恿小芹趕快把鳥裝進(jìn)盒子拿回家,鄔大清厲聲喝止了兩個兒子。父親一直是頗有權(quán)威的,但轉(zhuǎn)臉即笑,對小芹說鳥已經(jīng)死了你看到了就行了,永就是想讓你看看。

        “行了,現(xiàn)在交給我吧,扔到房上喂貓好不好?永,把死鳥給我?!?/p>

        “不行,”永非常干脆地說,“我要養(yǎng)著?!?/p>

        “我也養(yǎng)著!”小芹本來要交出了又不給了。

        王蓮對永說:“永,把鳥給爸爸?!?/p>

        “我不要喂貓,我要養(yǎng)著,我要給它打針!”人們大笑。

        王蓮瞪了鄔大清一眼,鄔大清多一句嘴,孩子逮著理由。鄔經(jīng)河、鄔村河甚至鄔秀英都有點著急,不是著急永而是著急怎么才能讓小芹把死鳥帶走,帶給小芹姥姥那個老刁婆,結(jié)果人群中也有明白的忽然有人喊:

        “小芹,還不快回家!”

        “還不快回家!”眾人一起喊。

        “把鳥給我!”鄔經(jīng)河這話起了決定性作用。

        小芹嗖地跑了,太像老家賊了,像她姥姥。

        這是鄔大清最擔(dān)心的事,鄔大清喊小芹回來,哪里喊得回來,令鄔經(jīng)河追小芹,鄔經(jīng)河靈機(jī)一動命令鄔村河,鄔村河正合適。

        王蓮耐心蹲下來勸解永:我們不喂貓,它已經(jīng)死了,把它埋在樹下好嗎?它們喜歡樹就讓它睡在樹下,永遠(yuǎn)睡在這兒,你看樹上還有鳥呢。

        街口正好有棵老榆樹,一如過去村口的老榆樹,樹的高處還有不多的榆錢,下面的都被摘光。每次胡同的孩子都是在老榆樹下接?xùn)|西,埋在樹下——這也是王蓮在上班車前以及在火車上反復(fù)想過的,小芹見到鳥永的心愿滿足然后埋在大樹下。

        永聽懂了媽媽的話,同意了。

        “還有小芹的鳥,讓它們一起睡!”永說。

        “我們先埋下,回頭叫小芹回來再埋小芹的,你先埋你第一。讓爸爸、媽媽幫你挖坑,我們一起埋好不好?”

        胡同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炊煙,家家戶戶已在準(zhǔn)備做飯,人口多的家擺弄著從和平門、宣武門城墻上搜羅來的馬齒莧、柳芽、榆錢準(zhǔn)備就著粗糧煮粥,有的家將積攢許久的面粉拿出來,打算烙上幾張薄餅。胡同坑洼不平,一些地方積著水,一大群老家賊在榆樹上嘰嘰喳喳,好像嗅到了什么,不像是哀悼但也顯然不是抗議。永在火車上經(jīng)常見到墳頭的,現(xiàn)在學(xué)得還挺像,拍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本來這個情景是有小芹的,在王蓮的腦中。

        周家大院3號,本有著沉重廣亮的大門,有高高的門檻,雖然都還在但一看就是歷史:大門檻早已鋸斷,三輪車?yán)死浻虚T檻哪行,不僅有三輪聯(lián)社專業(yè)蹬三輪的車,還有公私合營家庭織布作坊留下的,不算遺存不動落滿塵土的,每天進(jìn)出也有十幾輛。鋸口與兩邊的石獅子取齊,呈現(xiàn)著原木,永遠(yuǎn)像新歷史,甚至感覺并非真實地散發(fā)著原木香。相對暖色的原木大門,門框、門楣、斗拱是太陳舊了,斑駁,龜裂,卷皮,大漆已不知是哪年刷的,大門有多少年沒關(guān)上了?

        無從可考,貼在兩邊大門洞上,與墻皮脫落的灰?guī)缀跻簧?。上面的斗拱布滿蛛網(wǎng),邊上的椽子變形,搖搖欲墜,但是放心,不會掉下來,太多年就是這樣,那就還會太多年。這么大雜院當(dāng)然沒了影壁,然而仍然一眼望不到頭,因為中間是一溜彎曲的夾道。兩邊或山墻或豁口或院子,各種分岔的夾道如同支流,其間的垂花門、角門、月亮門星羅棋布,直到后門。后門是后青廠,如果不是去順德館買糧食或是去宣武門西單百貨商場,前門人很少到后門,事實上這幾百口的大雜院很少人認(rèn)同住同一個院,只將左近院套院或連通院認(rèn)作同院。連通院一看就是被作坊小手工業(yè)改造過,沒有垂花門,前院到中院敞著口,沒個月亮門、角門,說過道又寬了點,如此一來,小芹和永雖住斜對門,卻分屬兩個院。另外雖叫前院也沒個門樓,就是個豁口,覆著爬墻虎。對面也差不多,總之一進(jìn)周家大院3號兩邊就一個字:雜。當(dāng)然到里面好一點,有的獨門小院別有洞天,甚至小橋流水,亭臺樓閣。

        夕陽中,有著長長短短影子的鄔大清、王蓮、鄔經(jīng)河、鄔秀英簇?fù)碇?,到了大門口,正好鄔村河從門洞跑出來:“爹!娘!小芹她姥姥正在罵小芹,還罵了咱們家,我沒追上小芹,沒搶過來死鳥!”鄔村河氣喘吁吁,裝得挺像。

        鄔村河用的是帶勁的老家話,平時悶葫蘆說話細(xì)聲細(xì)語像女人,老家話讓鄔村河有了一種不屬于他的東西,純粹語言本身的東西,不屬于他年齡的東西。

        “我讓小芹不要拿回家她偏拿!我越追她越跑!”

        鄔村河上小學(xué)三年級,穿一件藍(lán)布上衣,洗得發(fā)白帶著補丁,一看就是上面的哥哥傳下的,小的穿大的不僅節(jié)省也預(yù)示好養(yǎng)活。雖說鄔村河只有11歲畢竟是少年,追一個不到6歲的女孩——哪怕再皮——也沒問題,況小孩子差一歲是一歲,況男女有別怎么就追不上?再者小芹不知道死鳥不好非拿回家?

        鄔村河又說了一個得要情況:“小芹姥姥把死鳥扔到咱們家房上去了,說話可難聽了!”是的,小芹姥姥還在罵,一進(jìn)3號大門就聽見了小芹姥姥的聲音。大禮拜的“節(jié)日”氣氛已變成小芹姥姥罵街的獨角戲,前、中、后三個院孩子都在圍著小芹姥姥看。不過人們的神情也并不特別新鮮,以前看慣了,莫如說都在等著永一家人的到來。雖沒大人出來,實際都在屋里聽著。

        有人喊了一嗓子:“回來了,回來了!”

        隨著喊聲,本來在院中央老榆樹下的五一子、文慶、小農(nóng)子,大鼻凈、大煙兒越過大樹下的自來水管子跑了過來,仿佛加入“討伐”小芹姥姥的隊伍。自來水和樹在一起,雖有半圓鐵皮桶護(hù)著,水還是常濺到青磚地上,流成小河,正好一陣穿堂風(fēng),帶起了晾衣繩上的褪色床單,像褪色的陣地上的旗幟。過了床單到了前院的底部,中院的開端,人們自動讓開。中院的孩子比較客觀,看兩邊熱鬧,況小芹姥姥也的確有理,無理還要攪三分,別說這次捯著理。

        最初的小芹姥姥爆炸已過去,現(xiàn)在是車轱轆話。“作孽呀,作孽呀,怎么這么作孽呀,你個小沒良心的你這是咒我死呀!給你死鳥不說你還往家拿,這是成心成心想氣死我!”小芹姥姥一襲對襟黑綢衣,三寸金蓮,上上下下都干落,特別“三寸金蓮”,干凈得簡直像儀器,讓人想到她科學(xué)院的閨女,反科學(xué)與科學(xué)融于一身堪稱一絕,反正這老太太和一般的老太太不同,金蓮踮起來,像圓規(guī)又像跳大神。

        “老天爺作孽呀,我招誰惹誰了,大老遠(yuǎn)的給我送死,咒我死!你們說說,你們說說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大人也不懂事?這安的什么心!上輩我沒遇見過鬼,怎么這輩子就來討債來了!”人們聽煩了轱轆話,只等永家人到來,眼見人家來了,后面的話不說了,只更高聲地罵小芹。

        當(dāng)然不用當(dāng)面,大庭廣眾這么半天,話肯定傳過去了。

        “你別捂耳朵!你還學(xué)會捂耳朵了,跟誰學(xué)的?!你個沒良心的,良心叫狗吃了,你還捂耳朵!說你就得聽著,放下手!”圓規(guī)一下扒下小芹的手。小芹是一只手捂耳朵,不是兩只手,人們哄堂大笑。孩子的成長有時就是片刻的拔節(jié)的,此前小芹被姥姥罵一直沒捂過耳朵,雖然麻木耳旁風(fēng)的樣子。這會兒突然捂耳朵簡直就是生命的另一種拔節(jié),或者要不就是親人般的永的一大家人來了,小芹的又一種反抗冒出來,要不就是長期討厭姥姥的一個節(jié)點,反正早晚的事。

        小芹姥姥甚至打了小芹一巴掌——扒拉開手時順勢就一下子。

        小芹哭了,這是從沒有過的。永也哭了,哇哇大哭。

        “周嬸,是我的不是,我給您賠禮?!闭l也沒想到永的母親王蓮給撒潑刁蠻的周老太太鞠了一躬,而且非常認(rèn)真,無一點應(yīng)付。周老太太刁,但也沒想到永的媽媽這么認(rèn)真。

        “喲,你這是干什么呀,這我可承受不起,您這話是怎么說的。”實際是拒絕了歉意,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當(dāng)然不能一鞠躬就了事:“我誠心誠意給您道歉,您消消氣千萬別打孩子,您打永都行別打小芹,現(xiàn)在您身邊就一個?!?/p>

        “喲,你這是道歉嗎?怎么說著說著說起我了?我一個兩個礙著您什么事?”邊說黑圓規(guī)的兩點點了點,應(yīng)該是最早的太空步,比美國早,說不定邁克·杰克遜都是學(xué)中國才能太太的,而周老太太不同的是,還特別精準(zhǔn) ,讓人想到太空儀器。“我的孩子我管,你還反客為主了,說說送死鳥的事,你安的什么心?千里萬里從房山送來,又火車又汽車的,我還沒見過這么送‘死’的?!?/p>

        老太太的刁是出了名的,誰都壓不住,無人能與之匹敵,難怪她的女兒把老太太安排到這院里,苦了小芹。不過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也練出了這刁鉆的孩子,刁蠻對刁鉆,小芹根本不怕罵。小芹動不動就是口頭禪:“我找我媽去?!薄坝斜臼履闳パ剑銒屢驳靡?。”周老太太正相反,但這次動手打破天荒。

        小芹哭了一會兒,眼珠兒就不動了,盯著姥姥。

        “你別瞪我,給我過來回屋去!”圓規(guī)點地。

        不說還好,一說小芹好像害怕一樣靠在鄔經(jīng)河結(jié)實的身上,會找人。

        “就不過來!”小芹說。

        其他人誰都插不上話,包括鄔大清。

        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都說不上話。

        “您消消氣,我給您鞠過躬了,話沒說完?!蹦赣H王蓮把白工作帽摘下來,方發(fā)漆黑,藍(lán)工作服,還戴著白套袖,一般到家才換下來。周嬸圓規(guī)的黑與藍(lán)工作服完全兩個時代,不可能對話,一個一下邁進(jìn)社會主義工業(yè)化,一個千年不變。

        王蓮講了事情經(jīng)過。永他爸昨天下班在屋檐下掏了兩只小麻雀,說好了有一只給小芹,永就一直念叨哪只給小芹。小鳥死了永還要給小芹,跟他說不明白,他不知什么是死。死了還要分出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小芹的,孩子不懂事就讓他不懂事,也沒什么不好,不是沖著大人的。原來也沒想讓小芹帶回家,只想兩個孩子見了面,在樹下把鳥埋了,事情也就過去了。沒承想讓您見到了。沒安什么心,就是兩個孩子。

        “小芹喜歡鳥,”昔日的抗日英雄現(xiàn)在的工人王蓮說,“她不懂死活地沖著了您,村河也沒追上沒攔住,我再給您賠不是,不是成心。”

        “你不是成心,她可是成心!”小芹姥姥大概氣糊涂了!

        要不就是更恨小芹,連同小芹爸爸媽媽。

        “你們不知道這死丫頭,她就想帶給我,盼著我死!”

        數(shù)落小芹實在不新鮮,每天都能聽到,即使如此數(shù)落也不新鮮。人們散去了,鄔大清、鄔村河提著東西、鄔秀英領(lǐng)著永回到了屋。

        一間半房子,住了七口人,老大鄔詩河早早當(dāng)兵現(xiàn)在也是六口,不過平時鄔經(jīng)河、鄔村河、鄔秀英三個還算松快,大禮拜父母和永回來一下就緊巴了。平素鄔秀英一人住里半間,大禮拜就得和父母、永睡大屋炕,鄔經(jīng)河、鄔村河換到里間屋。大屋常常就是一間屋子半間炕,七八條鋪板,下面是八九個梯形板凳,兩面墻一面柜,沒有床欄。沒床欄就叫炕,所謂通炕,通鋪。兩代人睡通鋪太普遍了,老少三代也比比皆是,一點不新鮮。不少人六七口住一間房間,通常搭兩層。再就是一吃飯的八仙桌子,冬天還要一個火爐,基本就沒地方了??环炊侵饕顒涌臻g,動輒上炕玩是普遍生活場景。個別也有家里寬敞的,像張占樓家五口人住三間大北房,屋里花磚地,前廊養(yǎng)花養(yǎng)草養(yǎng)魚。張占樓家來北京來得早,到張占樓已是第三代。再有就是小芹姥姥,挨著張占樓住一間半大北房。斜對面的西房一下矮了一截,那就是永家。沒辦法,來北京來得晚,兄弟三人雖開了紡織作坊很快便公私合營,現(xiàn)在屋里墻上還有織布機(jī)留下的痕跡。但人丁興旺茂盛,又另一種生氣。

        因為母親沒馬上走開,鄔經(jīng)河也就沒走開,況小芹還貼自己身上。鄔經(jīng)河在,周老太太不敢太出圈,這不用說。要是父親鄔大清便又不同,老太太會更放得開。小腳某種意義其實也是一種計算,干凈得一塵不染的三寸金蓮真的不亞于圓規(guī)。小芹呢也就更賊,小鳥依人那叫一個裝,鄔經(jīng)河平時可并不喜歡她,可她不管這個。鄉(xiāng)下或有鄉(xiāng)下根兒的孩子絕沒有這東西,鄉(xiāng)下孩子有哪一個敢跟父母頂嘴的?沒有,還不打死,城里就有。

        永回屋沒一會兒就出來喊小芹,要小芹進(jìn)屋玩,小芹一下掙脫鄔經(jīng)河,要跟永走,被姥姥厲聲喝?。骸八姥绢^,給我回來!”

        “就不回來!”

        “不回來你甭回家吃飯!”

        “我不吃飯,我在永家吃。”

        小芹在院里吃百家飯,給東西就吃,讓留下吃飯就留下。

        “永遠(yuǎn)別著家!”

        王蓮說:“孩子一會兒就忘了,一會兒我就讓她回家?!?/p>

        “娘,走吧。”鄔經(jīng)河說。

        太陽已落下帽翅般的房脊,鴿子在房脊的余暉中飛翔,帶著哨音,遠(yuǎn)遠(yuǎn)近近,來來回回,如同一種值班。家家門前起火做飯,正像我們看到過的家家門邊窗下都有做飯的火爐子。火為什么會成為圖騰,為什么為死者燒紙,紀(jì)念碑何以有不熄之火,答案其實就在日?;馉t上?;鸺慈?,無論是遙遠(yuǎn)過去還是當(dāng)下,火是同一個人。火爐上坐著咝咝作響的水壺,有時會咝咝響一下午。窗下是竹車,內(nèi)胎,舊臉盆,白鐵水桶,大洗衣裳盆,搓板,火爐圍著L形黑鐵板、半個鐵桶,擋擋風(fēng)雨。有前廊的,像張占樓、小芹姥姥家不用圍,放的家什物件整齊,更具時間的完整性。

        往往做晚飯前這家爐子水剛開了,灌暖瓶,那家又吹哨似的開了,仿佛火車到站,永定門駛進(jìn)或駛出的火車,城墻上的草與這兒草一同搖晃。鄔秀英下午等爹娘回來就已早早將兩只暖瓶灌滿,現(xiàn)在把開水倒進(jìn)鋼種鍋,打開火蓋坐上鍋,一手拿著盛棒子面的瓢,一手往鍋里撒棒子面。別看鄔秀英還不到十五歲,就已擔(dān)負(fù)起爹娘不在時兄妹三人的家務(wù),給哥哥弟弟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做飯倒也非常簡單,窩頭、米飯、饅頭,三分天下,白菜幫子、蘿卜條、咸菜而已。能果腹就不錯,也就是這一年的事,頭年別說好賴肚子都填不飽,三個人都要按購糧本自己的定量吃,米面都要分開稱。不稱怎么吃?沒法吃,秤約了才公平心安。自然祈盼著爹娘回來改善生活。打去年大禮拜周末晚上不做飯成了慣例:爹娘帶工廠食堂的肉包子回來。兩個禮拜見一回肉,哥幾個都饞瘋了,一頓二十個大包子一掃而空,鄔秀英、鄔村河也都能一氣吃四五個,鄔經(jīng)河能吃十個。就讓他們吃,吃夠了。

        棒子面粥很快煮好了,鄔經(jīng)河將一大鍋粥端進(jìn)屋,接著把有兩層籠屜塞了滿滿一鍋包子的大蒸鍋,端出來坐在火上。每兩個禮拜,固定的程序,鄔經(jīng)河不干家務(wù)但這兩件事是愿干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喜歡。大鍋放的是開水,要涼水就得等上至少三十分鐘,開水快,可見一切準(zhǔn)備就緒,就等回來吃包子。說肉包子其實每次都是油渣包子,大肉化成油剩的渣,放進(jìn)白菜餡、蘿卜餡。油渣包子更香,比肉包子還香,簡直可以和罌粟毒品之類相比,讓人發(fā)瘋。瘋就瘋吧,這點爹娘倒是一致。鄔經(jīng)河做完這兩件事,按慣例爹會讓他拿上青花瓷酒壺去小樓打上二兩白酒,外帶二兩小肚,一共五角,結(jié)果今天破天荒鄔大清沒叫鄔經(jīng)河轉(zhuǎn)而叫了鄔村河去打酒。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看起來突然實際早就有想法。鄔村河正在里屋看著永和小芹玩,聽見爹叫,快速出來。鄔村河囁嚅著說自己不會打酒,怎么買腸,很怵頭,鄉(xiāng)村的痕跡這時顯露出來,在羞澀怵頭時。

        “你看看,”鄔大清說,“什么不學(xué)都不行都不會,你大哥詩河你二哥經(jīng)河都打好幾年,像你這么大就會打了,你也該學(xué)會打了,”鄔大清摘下黑框老眼鏡,不像一般工人,但也不像知識分子,甚至不像這時代人,“讓經(jīng)河帶你去打一回,經(jīng)河,你帶村河去打酒。”的確什么都是鍛煉、練習(xí),當(dāng)然不光人。

        小樓在前青廠胡同與西琉璃廠十字路口把角,另兩邊是南柳巷、北柳巷。南柳巷有林海音故居,我們不知道林海音,再往南是魏染胡同有《京報》舊址我們也不知道。把角小樓本是平房,是一個食品煙酒雜貨鋪,對面把角倒是個半橢圓的二層小樓,煙酒鋪指東說西倒叫成了小樓。很快酒和小肚都買回來了,鄔村河喜氣洋洋,說自己都沒用說話交了錢就都給拿好了。小肚用黃表紙包著,洇了一大塊油,香氣撲鼻,村河一路口水直流。

        “那是老頭認(rèn)識你二哥,都熟了?!编w大清笑,沒責(zé)怪鄔村河身上的哈喇子。饑餓剛過,可以理解。鄔大清沒上過學(xué),但知道《詩經(jīng)》,經(jīng)常講讀了《詩經(jīng)》會說話,讀了《易經(jīng)》會算卦,三個兒都取了村子一個字,好像早晚會離開村子。包子熱好了,熱氣騰騰,放在一個大笸籮里,鄔經(jīng)河將包子端上了八仙桌。鄔秀英盛了六碗熱氣騰騰的棒子面粥,其中一個是永的小碗。這是一間很老的房子,頂棚一格格都黃了,稍點染幾筆就是古畫,好在沒破的地方就算非常不錯??浑m占去大部分,對面照例立著一面墻高的厚重大黑柜,與炕連在了一起。大立柜呈棗黑色,上中下三層雙開門,中間大圓銅合頁鎖關(guān)上門如滿月,與八仙桌、太師椅、座鐘是小康標(biāo)配。

        鄔大清、王蓮洗涮換衣裳完畢,坐在兩邊太師椅上,鄔經(jīng)河、鄔村河、鄔秀英坐方凳上。動碗筷前鄔大清要吃一口腸喝一口酒,說上兩句,然后一齊動手動筷。鄔大清一身米色開衫毛衣,白襯衫,黑眼鏡,有點舊時遺風(fēng),母親王蓮不穿厚重勞動布工作服了,也多少還有點老家樣子,但兩人無論如何已無戰(zhàn)爭痕跡,更別說英雄,連王蓮都在學(xué)習(xí)雷鋒、王杰。當(dāng)然,怎么可能一點沒留下呢?

        鄔大清重視大禮拜的晚餐,兩個星期對日常而言,說短也短說長也挺長,至少心情上都不短,況火車來回,房山一如外地。平時鄔大清不喝酒,回來后的周六、日的兩天也不喝,但回來的當(dāng)晚要喝一點,有儀式感,鄔大清不知道商朝但血液里流著商朝。他是一家之主,孩子們圍著,團(tuán)團(tuán)圓圓,節(jié)日一樣,生活不易但這天快樂。只是最近一年永經(jīng)常缺席,不在席間還要有人常去里屋看一下,吃不安生。

        某種意義上說很難理解小芹像老家賊,因為父母都是科研人員,孩子咋這么沒教沒養(yǎng)?甩給一個半巫婆老太太就不管了?聽說常不在北京,到底做什么也不知道。要說周老太太也不容易,可老家賊也不容易。以往加個凳子小芹混不吝地上桌就吃,鄔大清倒是也不別扭,不心疼小芹一下能吃兩個大肉包子。鄔大清感覺不到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有多心疼,平時窩頭咸菜多不易。但問題不在爹身上,娘同意小芹上桌爹就一準(zhǔn)同意。娘不但讓小芹上桌還讓倆人坐一起,相互喂著吃,你一口我一口,通常都是大鳥喂小鳥,哪有小鳥喂小鳥的?也算奇觀。永本來就不太認(rèn)哥哥姐姐,不親,怎么也和哥哥姐姐熟悉不起來,有了小芹就更不理人了。

        飯桌成了兩個世界,永和小芹是一個世界,爹是一個世界。爹兩杯酒下肚話多起來,主要是對鄔經(jīng)河三個孩子說。王蓮、永、小芹可算一個世界,整體也和諧,至少看上去如此。但孩子的成長有時是突然的,突然就撥了一節(jié),今天,永竟然提出要和小芹到里屋吃飯。通常孩子這么出圈兒,要么呵斥一頓要么置之不理都很正常,事實上鄔大清已經(jīng)正色。但王蓮?fù)?,根本沒征詢鄔大清,要征詢鄔大清說不定反對、不同意。根本不征詢。鄔經(jīng)河、鄔村河、鄔秀英已恨死小芹,但誰也不吭聲。

        鄔秀英只好去安排——搬了小炕桌到里屋,端上包子、爹給的兩片小肚,脫鞋上炕一通忙活,兩個孩子高興了,特別小芹手舞足蹈,竟然還讓關(guān)門。

        “關(guān)門?!?/p>

        “關(guān)門?!?/p>

        “布娃娃呢?把娃娃拿來,我們玩過家家,我當(dāng)爸爸,你當(dāng)媽媽。”

        “你當(dāng)媽媽?!?/p>

        “我大你小你當(dāng)媽媽,你快喂她,她都要哭了?!?/p>

        外屋聽得清清楚楚。幸好鄔大清喝了酒,事實上也經(jīng)過大風(fēng)大浪,不快很快便消失了,像以往一樣車轱轆話講起說唐隋唐,羅成叫關(guān),秦叔寶賣馬,李元霸怕打雷最后還是被雷劈死。鄔大清酒后的車轱轆話、車轱轆故事,有鄔經(jīng)河、鄔村河兩個聽眾就夠了,英雄王蓮離席去洗全家一大堆衣服,鄔秀英屋里屋外兩邊跑,還幫娘洗衣服。二兩酒鄔大清能喝上兩三個小時,最后只是父子三人。鄔大清喝多晚王蓮都不管,絕不責(zé)怪鄔大清。以前早早就讓小芹早就走了,王蓮哄著永睡覺,車馬勞頓永也困了。鄔大清也算不上酒瘋,就是興奮,滔滔不絕。有時看到炕上睡著王蓮、永、鄔秀英,才恍然醒來,放了兩個兒子。如果不是鳥,又是這樣一個重復(fù)的日子。

        小芹姥姥“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敲門。

        一聽就帶著氣,仿佛重新來算賬。以前小芹姥姥只會站門口喊小芹吃飯,從不走出廊子,喊就像一種禮節(jié),明知喊不回來,所以潦潦草草,卸了責(zé)就回屋了。確切說敲的是里屋窗,沒掛窗簾,那時誰家沒事掛窗簾,也就是睡覺了才掛,家家都是透明的,站窗前可以看見里面小芹在吃飯。敲窗很不禮貌,很蠻橫,很有一種優(yōu)越感。小芹立刻趴下,藏在小炕桌后面,簡直不是怕,就是成心。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聲音非常大。

        “死丫頭,你個沒良心的,你別藏,回家吃飯去,還有臉在人家吃飯!”

        老太太不知更恨誰,有時恨糊涂了,有口氣沒出來那可不行??雌饋硎橇R孩子實際也是說給大人聽,老太太這方面實在是太駕輕就熟了。

        “爹!娘!”四聲,鄔經(jīng)河自然而然用老家話說,“讓小芹回去啵,她不回我架著她回去,不讓她出聲。”鄔詩河不在,經(jīng)河就是老大,也確實大小伙子,比爹都高了。“她就看你們講理,她就來勁?!边@么帶著氣兒敲都聽得出來。

        王蓮放下白瓷藍(lán)邊的粥碗,出了門。

        鄔大清示意鄔經(jīng)河跟著鄔經(jīng)河才立刻跟了出去,按理不用示意,可鄔經(jīng)河窩著氣。母親請小芹姥姥進(jìn)屋,這是禮貌,雖然對方很無禮。

        “您進(jìn)屋來吧?!蹦赣H異常誠懇。

        “叫死丫頭出來!”

        “您別生氣了,是俺不好讓您生這么大氣?!?/p>

        “我沒說你,我說小芹呢,小芹,小芹,死丫頭洗手了嗎你就吃!粘了死鳥給我好好回去洗手去,再吃死你!去,我給你拿肥皂來了,到水管子那好好洗洗!”這老太太這張嘴真是刁,鄔經(jīng)河忽地回了屋。

        “經(jīng)河!”

        母親叫住了像提小雞子一樣提著小芹的經(jīng)河。母親敞開門,對著小芹姥姥:“您請進(jìn),我們從不趕人出來,她是孩子也是個人。”

        小芹姥姥就是找事,撒邪,捯著點兒理。其實也是不理,你家孩子跑人家渾不吝吃飯本身就沒理,沒規(guī)矩沒教養(yǎng),您倒有理似的。但小芹姥姥死活不進(jìn)屋,事情僵在這兒,鄔經(jīng)河也不敢再回屋,對母親的畏懼甚至超過父親。又有不少孩子圍上來,也不知道是幫助誰,喊:“小芹,小芹!”

        鄔秀英已到了里屋在跟小芹說好話,動員小芹。小芹才不呢,誰的話也不聽,才不怕有多少人,人越多越氣壯,都會保護(hù)自己似的。

        “你不回來今天就別回來,我插上門!”

        “插上吧,插上吧?!痹鹤永锏奈逡蛔铀麄兒?。

        “回去插上吧?!?/p>

        “回去插上呀?!?/p>

        大小孩子起發(fā)出一致的聲音,起哄、厭惡、希冀真的插上門——那就是更好玩了,即使愿多看熱鬧也沒人站她一邊,反正小芹姥姥想得到的一點沒得到。

        “您進(jìn)屋把小芹喊走吧。”

        王蓮不說還好,小芹姥姥正不知所措,拔腳就走。

        “你永遠(yuǎn)別回來!”

        使勁摔上門,“咔嗒”一聲鎖上。

        打了小芹又插上門的情況前所未有,過去小芹再皮,再淘,包括小芹姥姥大家都習(xí)以為常。習(xí)慣是一種平衡,今天打破了。打破也正常,畢竟大老遠(yuǎn)地帶回兩只死鳥不尋常,這在前、中、后三個院都是大事,是每家的話題。通常大人沒有什么明顯傾向,或者理解老太太的居多。確實,如果不了解具體情況,會很不理解永爹娘怎么會帶給人死鳥,即使孩子說了具體情況,家里的老人也還是怪罪永的父母。事實上爭議也潛在于鄔大清、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的表情中,只是不說。

        臺風(fēng)的中心是平靜的,無論外面多么吵鬧,屋內(nèi)多壓抑,全院都在爭論,永和小芹是平靜的。兩個孩子無知無覺,即使有聲音傳到耳朵里,也像時間之外的浪花濺進(jìn)來,不用管,兩個孩子玩一起根本聽不見世界。永當(dāng)媽媽已當(dāng)習(xí)慣了,認(rèn)同了小芹是爸爸,自己抱著娃娃,小芹做飯盛飯放到永手里,永喂娃娃。

        “不行,還沒熟。”

        “熟了?!?/p>

        “他不吃。”

        “假裝讓他吃,不是真的?!?/p>

        虛擬,抽象,人類天生的。至于臺風(fēng)的中心,鄔大清不能切身體會臺風(fēng)中心背后的東西,沒有早晨告別,也沒有中途回來,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只是聽說就更不能。鄔經(jīng)河只是憤怒,要隨爹娘去房山,但也只說說而已。

        鄔經(jīng)河闖進(jìn)“時間”,提醒穿煙色燈芯絨背帶褲的小芹。

        “你今天可回不了家了,你姥姥插上門了。”

        那時都是粗布衣褲,款式簡單,談不上一點款式,穿燈芯絨衣褲的孩子也有,但少,院里除小芹也就是張占樓家的人,背帶褲小芹是獨一份,難道因為背帶褲這小芹才太“皮”了?事情弄反了,沖小芹這樣兒應(yīng)該是穿麻袋片兒,丐幫,可事情有時就是相反,越背帶褲越皮,麻袋片小孩根本沒法比。

        本來鄔經(jīng)河威脅小芹,結(jié)果小芹興高采烈,手舞足蹈:“那我就睡你們家,永,你當(dāng)爸爸,我當(dāng)媽媽,我們睡一起,快著把桌子拿掉,我們先睡這頭兒!”永一下感覺對了,清醒了,煥然一新,從未這么明亮過,兩眼放光——簡直是女孩的光,純正,清澈。永從未清澈過像過泉水。這會兒像,嘩嘩啦啦清泉石上流,兩人誰是男孩誰是女孩還真不好分。小芹這賊丫頭拉開被子放下枕頭就和永躺在了一起,還一下蓋上了腦袋。鄔經(jīng)河非常后悔多此一舉,倒讓賊小芹鉆了空子,防不勝防。

        永太開心了,孩子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永亦步亦趨,完全重復(fù)小芹,小芹讓做什么就做什么,自始至終好奇,就仿佛從沒到過人間。拉開被子又蓋上永總是慢一拍,已拉開了永還再拉一下,蓋上了永再蓋一下,沒有一次永主動,不主動已非常新鮮。以往(兩個星期足夠新鮮)還從沒鉆被窩兒,沒想過,這次一下迸發(fā)出來,全賴鄔經(jīng)河或者死鳥。

        沒人能處理這件棘手的事。

        鄔大清酒沒喝好卻頗有酒勁,早早就有了鼾聲。鄔秀英和母親王蓮收拾屋子,洗涮完畢,母親到了里屋,鄔村河在看著兩個孩子,跟沒看一樣。

        鄔經(jīng)河出去了。剛才里面發(fā)生的事外面都聽到了?,F(xiàn)在也還不到八點鐘,以往每次兩個孩子玩到九點甚至十點——時而分開,時而跟全家融合起來,全家以老疙瘩永為中心,小芹讓老疙瘩開心,賊點就賊點吃點也就吃點,和兩個禮拜節(jié)日般的歡樂比不算什么,全家團(tuán)圓,鄔大清滿面紅光,獨自飲酒吃小肚顯示著一家之主,黑眼鏡掩不住紅光,聲音朗朗,二兩酒能喝很晚。今天不同,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就八點剛過就都覺得很晚了,雖然不說房間里一直飄動著兩種東西:干嗎非要帶回死鳥?小芹拿了死鳥撒腿就往家跑也真夠邪行。雖然事實上這也是鄔經(jīng)河、鄔秀英、鄔村河所期,甚至助推了一把,就算如此小芹就真的拿回去了?兩種東西是一種東西。鄔經(jīng)河氣悶出去了,鄔秀英幫母親收拾,干這干那,回答母親學(xué)校的一些問題。過去都是父親問,學(xué)習(xí)怎么樣,表現(xiàn)怎么樣,有沒被老師批評。母親問得簡單,甚至都不太會問,有一搭沒一搭。鄔秀英跟在后面,木頭人般的看守鄔村河一下活動起來立馬人就沒影了。

        小炕桌已被鄔村河搬到地上,桌面貼墻,靠窗有個老式兩屜桌。桌上混雜的課本,鉛筆盒,作業(yè)本,鉛筆,鋼筆,分不清幾個人在此做作業(yè)。現(xiàn)在永已可以做到一起把被子拉上拉下,唰唰的很整齊,兩人一起咯咯笑。永看見媽媽繼續(xù)拉,沒什么特別反應(yīng),小芹卻停下來。永拉上被把自己蒙起來,第一次與小芹無關(guān),第一次主動,媽媽讓永主動。永,媽媽叫永,永拉開被子幸福極了。

        “永,”媽媽輕輕說,“得讓小芹回家了?!?/p>

        “不行!”

        能看出母親平靜地抑制。

        “聽話,小芹該回她的家了,很晚了,爸爸都睡覺了?!?/p>

        一點不晚,孩子沒概仿,但對孩子不是時間問題。

        “今天小芹在咱家睡覺!”永眼淚一下噙出來,“不是說好了嗎?”

        “誰說好了?”母親依然輕聲。

        永看看小芹,小芹不吱聲,只是貓著,確實賊。永其實也不知跟誰說好了,只是好像就是說好了?!胺凑f好了,說好就得算數(shù),這是你說的!”

        “小芹,你們跟誰說好了?”

        小芹使勁搖搖頭,眼瞪得圓圓的,永一下傻了:“不是說好了,說好了,說好了。”

        “得小芹姥姥同意才能睡咱家。”

        “不是插上門進(jìn)不去了嗎?”永淚珠停住,因疑問沒了哭相。

        “是呀,”媽媽說,“小芹今天回不了家了門就會永遠(yuǎn)插著,小芹永遠(yuǎn)就都不能回家了,我們回了房山怎么辦?你愿小芹永遠(yuǎn)回不了家沒有家了嗎?‘小羊乖乖,把門開開’,我們把門叫開好不好?”母親聲音里總有一種很遠(yuǎn)的東西。

        “我們不是大灰狼?!?/p>

        “對,我們一起去叫門?!?/p>

        永一下坐起來:“好!”

        “小芹,我們一起去敲門,看看能不能敲開?”

        “走呀,小芹,我們不是大灰狼。”

        “敲開了怎么辦?”小芹一下縮住肩膀,就好像從沒有過天真。

        “是呀,媽媽!”永明白了。

        “我們跟你姥姥商量商量,今天你和永睡一起。”

        “我姥姥不會同意?!?/p>

        “不商量怎么知道不同意?我們先去敲門,看能不能敲開?”

        “走,小芹,我們?nèi)デ瞄T!”

        鄔秀英、鄔村河一方面很佩服娘,一方面好奇心上來,可一出門下了臺階沒走兩步被娘攔了回去,鄔經(jīng)河卻從院子另一頭趕過來,鐵塔似的跟在后面。到了廊前門下,鄔經(jīng)河不遠(yuǎn)不近停住。

        “我們誰敲門?”娘問。

        小芹縮肩,使勁搖頭,好像很害怕,但只有永在才這樣。

        “永,你敲嗎?勇敢點?!?/p>

        永看看小芹又看看媽媽,輕輕敲了一下,非常勇敢。

        “大點聲,里面聽不見?!?/p>

        話音未落“咔嗒”一聲,門開了,小芹姥姥一身黑迎門站著。大概自從進(jìn)屋就一直坐著,黑衣沒換,黑帽沒摘,總那么干凈,一塵不染。雖然腳那么小但就像釘子釘在地上,必須有鄔經(jīng)河這樣的大小伙子鎮(zhèn)著,否則鞋尖就像匕首。小芹的乖巧是一種天賦,確切說是一種表演天賦:立刻躲在永媽身后,又夸張又自然。

        “我想讓小芹跟我一起睡,可以嗎?”

        永的聲音有如天籟,不是勇敢就是天籟。

        “我想睡永家。”小芹就不該說話,簡直成心。

        “你休想!你回來干什么,有種你別回來,永遠(yuǎn)別回來!”小芹就像了解姥姥似的一點就著,她就想這樣,她愿永遠(yuǎn)離開姥姥。

        “我不想回來?!毙∏勐读艘幌骂^說。

        “那你回來干什么!”

        王蓮也沒料到小芹這招,挺佩服小芹,說不上喜歡,說不上不喜歡。

        “周嬸,”王蓮開腔,“真不是有意的,就是想讓兩個孩見到鳥,把鳥埋了,我沒做好,實在對不起您。您消消氣,要不就讓小芹住我那兒,明天消了氣我?guī)∏圻^來給您賠不是。孩子兩個禮拜見一次,又都一個見著親,讓他們多玩會兒?!?/p>

        “我說永他媽,你這是讓我消氣嗎?你這是讓我長氣,我這一宿還不得氣死,你可真是說得輕巧,弄了死鳥不說還得寸進(jìn)尺,可真有你的王蓮,你這是對付日本人還是對付誰呢?讓小芹陪小永睡覺?虧你想得出!”

        “怎么是誰陪誰?就是兩個孩子。”

        “那你怎么不讓永到我家來睡?”

        “您要不說我還真不好提出來,我也正想不成就讓永到您家,可又怕給您添麻煩,他們在一起會很開心。”

        “永,你到我家來!”小芹一下跳出來,再沒邪勁,完全打開,“永,到我家來,到我家來,太好了,姥姥,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小芹手舞足蹈,完全打開的一朵花?!拔覀兗矣泻枚嗪猛娴?,有小汽車小馬車,還有輪船,還有跳棋,我教你玩跳棋,我還有氣球!還有鉛筆盒我們畫——”

        “你得先問問姥姥同意不同意,”母親打斷小芹,“姥姥同意才行,姥姥不同意我們就明天再一起玩。”

        “我同意?!崩牙褮夂吆哒f。

        永激動得抓住小芹的手,又抓住媽媽的手,要媽媽一起。

        媽媽非常堅決:“媽媽不能去?!?/p>

        永猶豫不決,囁囁嚅嚅,答應(yīng)了但拽著媽媽的手,始終沒放開,拉媽媽。

        “小芹,你回不回家,不回家我就關(guān)門了!”

        “我不回家,我想我媽媽!”

        如果不是有媽媽小芹會跟姥姥頂嘴嗎?但孩子也真是不容易,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怒視姥姥——哪個孩子不依戀媽媽?特別看到永。

        小芹姥姥最受不了小芹的這句話,一說就失控,自己又哭又鬧,大罵小芹爸爸媽媽,數(shù)落他們沒良心,說了半天也沒大事,其實是自己的問題。

        “我找我媽去,你不是我姥姥!”

        老太太哭天搶地,頓足捶胸……

        “阿姨,我想去你們家?!?/p>

        母親王蓮拉著永便走,永拉著小芹。

        “你別回來,你永遠(yuǎn)別著家!你個沒良心的!我的天爺耶,我這前世作了什么孽呀,我怎么這么命苦耶,我自己的閨女不認(rèn)我,我的外孫……”

        院里人一點也不新鮮,都沒人出來看一眼。

        永聽不懂姥姥哭喊什么,跟聽任何一種自然界的聲音沒區(qū)別,跟縛在床上聽開山放炮、重型卡車、風(fēng)雨雷電、火車鳴笛、電鉆、電鋸、砂輪沒什么區(qū)別,除了心里發(fā)緊跟沒聽見一樣。小芹又何嘗不是如此?孩子的意識是有開關(guān)的,雖然不知在哪兒什么結(jié)構(gòu),無疑是一種保護(hù)功能,只要關(guān)上外界就不存在了,不能設(shè)想如果沒有怎么能成長起來?譬如姥姥干劈柴的聲音跟殺生沒有區(qū)別,因此小芹只看得見永,永只看得見小芹。自然小芹也還有另外的保護(hù)功能,就不是一般孩子能具備的了。

        當(dāng)然,這次比往日都嚴(yán)重,事關(guān)死亡。哪怕只是一只鳥的死亡——對小芹愛干凈的姥姥也是一樣的:死亡就是死亡,就是黑暗,小芹姥姥一直待在黑暗里,甚至自己就像黑暗,不過也因此永和小芹前所未有整整玩了兩天。兩個孩子當(dāng)然不知道這是拜死亡所賜,因死亡反而徹底解放,不但白天形影不離興高采烈,晚上還一個被窩,小背心小褲衩就像鄔大清昨天從屋檐茅草窩掏出來放盒子里的兩只鳥。

        永有一點特別好,從不爭執(zhí),孩子間爭執(zhí)是常有的,生氣了打架了不玩了再平常不過。特別小芹,終日面對姥姥,自然簡直就是另一個姥姥,在院里拔尖是出了名的,很多男孩都怕小芹。永是另一種奇怪,一切都聽小芹的,只有新鮮,沒有任何的主見,只有喜歡沒任何異議,就算異議一冒頭兒便又縮回去,照樣興高采烈。比如當(dāng)媽媽當(dāng)?shù)煤弥?,而且一招一式都是小芹教給的?!斑@么抱,這么抱,”小芹說話又快又干脆,“這手托著脖子,不是,這兒托著頭,你要給她喂奶就托著這兒,這手托著屁股,不對,這不是屁股,這這這。”小芹一下撩開自己的衣服:“你要撩開衣服,對對,要拍?!庇蓝冀o支使傻了。小芹不僅動嘴還動手,校正永的姿勢,就像小芹的玩具。但玩具不會說話,永又不同于玩具。

        “我有奶嗎?”永忽閃著懷里娃娃般的大黑眼睛。

        “假裝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給你,這就是奶?!?/p>

        小芹朝永小胸上抹了點水。

        永茫然但是樂,不完全傻樂,甚至也有思考,主要永甘愿被小芹擺弄,做小芹的玩具,雖然并不自知。小芹瘋跑永跟著瘋跑,什么都學(xué)小芹,跟不上也不急,慢下來永就跟上了,跟上了屁顛屁顛的,如果有尾巴肯定搖著。小芹瘋起來真的像飛,兩手還支棱起來,前后三個院滿院子地跑,看見廊內(nèi)門口的姥姥跟沒看見一樣,一掠而過。永看不見就罷了,小芹不躲不閃,眼里一道黑影,一如她的黑目光,很難說是姥姥的傲慢還是小芹的傲慢,干脆說是一個人。小芹帶著永玩跳間,玩砍包,玩老鷹捉小雞、捉迷藏,玩螞蟻,看小花,看張占樓廊前花草的魚盆——里面游動著黑金魚。沒有永不喜歡的,跳間現(xiàn)成的不用畫,孩子們天天畫天天玩,但小芹也帶著永重新在青磚地面上畫。院里鋪著比天安門廣場小一號的四四方方的青磚,裂縫,缺角,變形、高低不平,百年老房子都一樣,皇宮王府怎么樣,地照樣殘,不影響玩,新畫的跳間仍然清晰?!爱嫻P”非常珍貴,是煤堆里撿出的小塊化石——能偶然扒出一塊非常驚喜,就像淘到玉,確實如玉,亮晶晶的特別潤,愛不釋手。但這不算本事,真正有本事的是鄔經(jīng)河帶著鄔村河到永定門火車站煤場找到那大塊的畫石,白得比雪還白,滑滑溜溜像雪山,陶然亭的雪山,永的小手都掌不住,小芹也拿不住,就用雙手,用雙手永也能拿住,就按小芹指引著畫另一半房子。鄔經(jīng)河、鄔村河旁邊看著,這塊很少拿出的大塊化石足以讓永驕傲,因為院里好多孩子也都看著。

        小芹當(dāng)然知道驕傲,但永不知道驕傲,因為永眼里沒別人或者視而不見,哪怕二哥三哥、鄔秀英都像陌生人?;蛟S是一個人在面積不大的床上凝視慣了,只看到凝視的東西,甚至看小芹具體地只看到手腳,臉都少看。玩砍包自然大家一起玩,五一子、文慶、小農(nóng)子、大煙兒、大鼻凈、抹利、白麗、吳雪,張晨書等十幾個孩子。每次是六個孩子,中間站四個,兩頭各站一個,負(fù)責(zé)砍包,砍著誰誰下,直到全下。要是接住了包,砍包的人下,換上一個。人一多永就緊張慌亂,總挨著小芹,和小芹在一起,有時拽著小芹。小芹不讓拽,永忍不住還是時常拽。砍包的人并沒商量都不砍永,但會砍小芹。小芹最不容易砍到,不是躲開了就是一下接住包,讓砍包人下場。這兩天有永絆著小芹常被砍到,小芹一下場永就跟著下場,所以用不著砍永。

        老鷹捉小雞是最讓人樂開花的,連永都樂得不像自己,和所有人一個表情,大呼小叫一陣風(fēng)一陣風(fēng)似的,這回永牢牢地抓住小芹,隨著人擺來擺去,所有的目光都是一個目光。尤其是鄔經(jīng)河當(dāng)老母雞,小雞們最開心。鄔經(jīng)河平時不玩,兩個禮拜才玩一次,為了永。高高大大的鄔經(jīng)河護(hù)著,誰也別想抓住小雞,院里像鄔經(jīng)河這樣的大小伙子沒人參與這個游戲,而當(dāng)老鷹的都是半大小子半大閨女,鄔村河、黑雀、吳香梅——若別人當(dāng)老母雞,比如鄔秀英當(dāng),小雞很容易被抓到。鄔經(jīng)河護(hù)著,鄔村河當(dāng)老鷹,因為永就更抓不到小雞了,而且老母雞擺得平穩(wěn),永不會摔倒。永并沒感到哥哥姐姐為自己做著什么,要是別的孩子他們的哥哥姐姐是主角,別提多興高采烈,永對此無知無覺。一日三餐永都是和小芹,仿佛家里除爸媽就是小芹沒別人。

        除非小芹大模大樣提出到大桌子和大家一起吃,永才會出來和大家吃,自然一定挨著小芹,兩人還互相夾菜呢,眼里就他們自己。以往從未這樣,一到吃飯小芹就被請了出去,頂多給小芹拿上幾個剛出鍋的吃的,比如餃子、紅瓤白薯、烤土豆,拿回家吃去。永從未嚷著讓小芹留下吃飯——想都沒想過——這次不同,事情仿佛一下就向前推了一大步,有時事情就是這樣。

        兩個禮拜必定要包一頓餃子,鄔大清親自到琉璃廠副食商店憑本去買肉,雖不是祭祀,但肉仍是崇高的象征,自然是一家之主所為。還有幾顆冬儲大白菜,表面都干了抽抽了,但剝了干幫這樣的白菜包餃子才香!一家人剁餡,和面,搟皮包餃子,每兩個禮拜過一次年也挺好,可惜大哥鄔詩河當(dāng)兵,但每次遠(yuǎn)方的人都是話題,鄔詩河事實上又在,甚至比不在更有一種遼闊。白生生的餃子端上來一大盤子,可惜小芹在!鄔大清坐在靠床的太師椅上,小芹在——居然永占據(jù)了另一邊的太師椅,母親王蓮的太師椅,永和小芹兩人一起坐著,母親讓了出來。兩個孩子在太師椅上倒也合適,但問題還不在這,問題小芹吃餃子還挺能吃!鄔經(jīng)河忍不住說:“小芹,慢點吃,別燙著!”鄔村河不說話但臉上也不高興。鄔秀英給兩個小碗夾餃子,小芹吃兩個永一個還沒吃完,就再給小芹夾:“你們倆一起吃,小芹,你等著弟弟好不好?”等了兩回小芹便自己從大盤子夾,尬笑,同時給永夾一個。永學(xué)小芹,夾不住掉餃子在八仙桌子上,下手抓。

        “哎呀,”小芹嚷道,“不能用手抓,多不衛(wèi)生,我不吃你抓過的!”

        “愛吃不吃!”鄔經(jīng)河惱怒地瞪起眼睛,沒說出來。

        永被小芹數(shù)落慣了,立刻把餃子抓出來,沒放盤子里,放桌子上了。

        “村河你吃!”鄔經(jīng)河命令弟弟鄔村河吃,鄔村河拿筷子夾著吃了,吃相不好。

        “我們到里屋吃吧?!毙∏厶嶙h,永立刻響應(yīng)。

        “趕緊走。”鄔經(jīng)河眼神毫不掩飾。

        鄔秀英去了里屋,把小炕桌擺上,端盤子端碗拿筷子。

        星期天,下午要走了,永已哭過三次,只要一說走眼淚就下來了。

        “媽媽我不想走?!?/p>

        “媽媽,再玩一天行嗎?”

        但是刻不容緩不會再有任何哄勸,撫慰,全是動作,快速穿衣,系扣子,穿鞋,出門。小芹都有點傻了,兩眼瞪得圓,一句話說不出。永像玩具,不容分說,撥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疖嚥坏热?,趕不上就麻煩了,星期一要上班。要走到琉璃廠、坐14路、七八站地到永定門,現(xiàn)買票,過天橋——這一切都是律令!鄔經(jīng)河拿著最重的行李,鄔大清、王蓮神情一模一樣,鄔秀英領(lǐng)著永。出了院門母親王蓮又抓住永另一只手,鄔村河和小芹也都跟出來。

        “跟小芹姐姐再見?!?/p>

        “再見?!?/p>

        鄔村河站在門口,兩手空空,小芹竟跟著,也要送。

        鄔經(jīng)河回身大喊一聲:“回去!”停住了。

        小芹不再往前走,鄔經(jīng)河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前面的人走遠(yuǎn)。

        如同來時夕陽,天空變成金色,哨音嘹亮。

        1988年,從西藏回來的鄔曉永講的不是兩個孩子,除水邊的孩子、自己還講了芹。最后我們聊起我們大理石般的姐夫,聊起費馬大定理。

        因為姐夫,我們多少知道一點費馬大定理。

        責(zé)任編輯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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