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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塌陷區(qū)(中篇小說)

        2025-06-27 00:00:00王曦
        北京文學 2025年6期

        妖魔山的煤以質(zhì)重少硫聞名,吸引著礦工和附近的姑娘們。風情萬種、能歌善舞的黃裙子嫁給了礦工罩得住,生下了趙一大。然而,無煙煤的采盡讓妖魔山風光不再,礦工們四散,唯獨罩得住一家沒走。黃裙子獨特的魅力吸引著年少的我,我和趙一大越走越近,一點點揭開圍繞罩得住一家的謎團。

        罩得住總是坐在礦工之家門前,總是穿藏藍色帆布工裝,總是開口閉口煤礦以前怎么樣,但我們都知道,罩得住不是煤礦工人了。

        妖魔山?jīng)]有煤礦工人了。

        礦工之家背靠礦部,臨著礦區(qū)唯一的大路,三間灰磚平房破敗不堪,七層水泥臺階高出路面一截。厚墻,窄窗,雙層窗戶,典型的蘇聯(lián)式建筑。外墻頂部刻著“毛主席萬歲”的標語。浮雕大字上的紅漆被歲月剝蝕殆盡,卻更顯蒼勁雄渾。門旁的墻面框出一塊,抹了水泥當公示欄。據(jù)說最早是用來貼大字報的,后來貼產(chǎn)量表、銷量表、喜報……罩得住說每張表彰先進的紅紙上都有他的名字。我的表哥小四一臉不屑,聽那個雜碎吹牛!他倆的話我都不全信。我在公示欄看到的是尋物啟事、小廣告和各種通知,還有用煤塊寫上去的“偷東西不得好死”“亂倒垃圾死全家”“白小云我愛你”之類的歪歪扭扭的字樣。有一次貼了張“掃黃打非”的通知,我覺得莫名其妙,又很興奮,偷偷摸摸看了好幾遍,始終沒能從橫平豎直的字句間琢磨出些“黃”和“非”來,遠不如“包治陽痿早泄,老軍醫(yī)一針見效”更能勾起我的想象。這讓我對蓋著大紅印章的發(fā)文單位深感失望?,F(xiàn)在,水泥墻皮脫落了,很難再貼上去東西。

        現(xiàn)在,礦工之家里什么也沒有。年初,煤礦宣布倒閉,里面的椅子凳子很快被洗劫一空,窗扇和窗框也不知去向,嘎吱作響的木門變成了老朱家的院門,依舊嘎吱作響。傍晚,斜陽從空洞的門窗照進來,像兩根攪棍,攪起灰塵在滿地的垃圾上跳舞,攪得尿臊味熱烘烘的。內(nèi)墻上印著一道道尿痕,那是我們比誰尿得高時的杰作。我排第二,小四尿得最高,也尿得最臊。我把趙一大找來,讓他也尿。趙一大對墻站半天,臉憋得通紅,支吾著求我,植樹哥,我真尿不出來。我說我們都尿了。趙一大夾著腿,身體抽抽幾下,尿了,一滴也沒上墻,全尿在他的三星牌白球鞋上。我嫌棄地說,趙一大,你是倒數(shù)第一。趙一大喪著臉,不看我,默默走到排水渠邊,仔細把鞋沖刷干凈,天黑透才穿上回家。

        穿洗舊了的藏藍色工裝的罩得住坐在礦工之家門前第七層水泥臺階。他總是坐第七層。蹺起二郎腿,斜著頭,下巴稍稍抬起。不看別人,也不看眼巴巴望著他的我。輕輕抬起夾煙的左手,把煙放在嘴邊,吸一口,再輕輕放下。煙頭上長長的煙灰紋絲不動。瞇起眼,屏息凝神,回味好一會兒,慢慢吐出來。藍色煙霧遮住他的臉。夕陽穿不透,我也看不透。煙霧上升,變淡。我看到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滿足的表情。

        這種滿足的表情,我是熟悉的。那時,礦工之家是妖魔山最熱鬧的場所,一到晚上,各種音樂響起,在山頂都能聽到。下了班的煤礦工人在這里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看錄像,這些活動在逼仄的空間里同時進行,互不干擾。罩得住穿黑皮夾克,三接頭皮鞋锃亮,跳閃的白熾燈光不停地在他用摩絲固定的大背頭上打趔趄。一屋子人,數(shù)他最光鮮。懷抱手風琴,一邊彈,一邊搖晃。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目光始終追隨舞池里的黃裙子。礦長老馬、總工老朱、工會主席老白……一屋子的目光,也追隨黃裙子。黃裙子唱歌,目光定住不動,黃裙子跳舞,目光隨舞姿游移。那些目光又亮又熱,卻沒一個人上去跟她一起唱一起跳。我在屋外,扒著窗臺,透過玻璃,我也看黃裙子。跟在醫(yī)務(wù)室外邊瞎晃悠看她上班或躲在墻角等她路過時一樣,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黃裙子只是唱自己的,跳自己的,她不看別人,卻又對每個人微笑。也不看窗外的我,我覺得她同樣在對我微笑。

        換一支曲子,燈光暗下來,人們在狹窄的舞池里擠來擠去,摟摟抱抱。妖魔山的煤礦工人喜歡昏暗和擁擠,那是他們熟悉的環(huán)境。罩得住和黃裙子在昏暗里貼得很近很近。

        我剛到妖魔山不久的一天晚上,罩得住走出礦工之家,坐在門前喝啤酒。掏出煙,點著,用牙咬著,抬起頭,下巴沖天,用力吸一口,猛地吐出來。誒,大耳朵。他喊我。我看著他,不作聲。來一根?他真的抽出一根紅雪蓮。我想了想說,我不會。罩得住說,男人不能說不會。我說,我長大了自然就會。他看著我,問道,你就是二英子的兒子?我不喜歡別人喊我媽小名,冷冷地反問,你就是罩得???他說,你得管我叫叔,回家問問二英子,她會告訴你我是誰。我說,我管你是誰。罩得住笑著說,小兔崽子,你媽要不是跟你爹跑去山東……罩得住,紅內(nèi)褲,雞巴軟得像豆腐!我打斷他,大聲喊道。這是小四剛教我的。小四說罩得住有七條紅內(nèi)褲,每次下井穿一條,從星期一穿到星期天,天天不重樣,并且每次升井洗澡,他都使勁搓那地方,搓半天也沒反應(yīng),搓了一年又一年,搓得又白又軟。我不相信妖魔山有人穿七條內(nèi)褲,兩條一樣可以穿七天。我擔心挨揍,準備逃跑。沒想到罩得住只是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說,小兔崽子,跟你媽真像,嘴上一點兒也不吃虧。這么一笑,我就有點兒喜歡他了。罩得住眼里反射出慵懶的光,抽一口煙,翻轉(zhuǎn)手掌,翹起手指,瀟灑地一彈,長長的煙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緊接著又點上一根。煙頭在地上明明暗暗好一會兒,才徹底熄滅。

        音樂聲突然變大,黃裙子從燈光里走出來。罩得住趕緊把煙丟掉,踩滅,不停用手扇嘴里的煙味。我想走開,腳卻不聽使喚。黃裙子走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上下打量我,像是挺好奇。好幾天沒看見英子姐了。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同樣輕飄飄的還有她身上傳來的消毒水和洗發(fā)水的氣味,挺好聞。我努力保持鎮(zhèn)定,說,你認識我媽?她說,我不僅認識你媽,還知道你叫植樹,葉植樹。我說,我也知道你叫黃花菜。她撲哧笑了,說,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寫作業(yè),跑這里來干嗎?我不喜歡她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便挺直脖子說,要你管。她說,英子姐是我姐,我就是你姨,你說要不要我管。我說,我怎么不知道我還有個姨。心想這兩口子怎么回事,都喜歡當人長輩。罩得住笑著說,你看,跟二英子一個樣兒。她不理罩得住,繼續(xù)問我,在學校習慣嗎?學習能跟上不?我說,湊合,就那樣兒吧。她說,湊合可不行。我滿不在乎地說,有什么行不行的,反正將來都得下井挖煤。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兩眼直直地盯著我的眼,一直盯。目光柔軟,卻有種能把我看透的鋒利。我看到她眼里的我在變小。我的脖子軟了,于是頭就低了下來。短暫的沉默過后,她很認真地說,你媽到處求人,學校才肯收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將來下井挖煤的。我賭氣說,她要是不想讓我下井挖煤,就不該扔下我,一個人回山東,我寧可跟她回農(nóng)村一起吃土坷垃。說著我的鼻子酸了,于是抬起下巴,斜著眼看天。她一下愣住了,嘴里喃喃道,又回去了嗎,不是不走了嗎。罩得住沖我晃一下啤酒,說,來一口?我接過來,喝了一大口。嗆著了。啤酒是苦的。我還想喝。黃裙子瞪罩得住一眼。罩得住連忙把酒瓶奪回去,說,嘗嘗就行,這是烏蘇,后勁大,喝多了上頭呢。黃裙子抬起手,想摸我的頭,我躲開了。我不喜歡別人碰我頭。她輕聲說,植樹,你在這好好上學,將來考上口里的大學,你媽指不定多高興呢。

        在那個煤灰飛揚的晚上,妖魔山的夜空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橘紅色,空氣里濃烈的煤煙味讓我頭昏腦漲。

        煙霧散盡。罩得住眉尖微微挑動,眉心皺了皺,似乎在乞求滿足的表情在臉皮上多駐留一秒。可滿足的表情還是轉(zhuǎn)身走了,決絕得像一個心死的女人。

        罩得住睜開眼,緩慢而堅定地看一眼周圍,停頓兩秒,終于開口說道,都說多少回了,打不了打不了,你們還擱這瞎扯淡!

        擲地有聲。他不夾煙的右手有力地向前一揮,很有領(lǐng)導風范,牙齒很白,手指很黑,指節(jié)很粗。蓬松的頭發(fā)耷拉下來,像極了礦工之家房檐上和磚縫里鉆出來的半死不活的雜草。

        打不了?我怒火直沖腦門。怎么打不了?不是你罩得住說我們在朝鮮和珍寶島打贏了超級大國嗎?不是你說兩場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我們打得對手滿地找牙嗎?不是你罩得住說我們從來沒有輸過嗎?這次炸死我們?nèi)浾?,你罩得住怎么又說打不了呢?

        趙哥,為啥不打嘛?臟兮兮的小個子問了我想問的問題。

        他媽的!都騎到我們頭上拉屎撒尿了,還不打?臟兮兮的大個子很憤怒。

        小個子和大個子不穿礦工服。他們沒有。

        打是打不起來的,罩得住慢慢悠悠地說,連我們家趙一大都知道,這要打起來,你扔一個原子彈,我扔一個原子彈,地球還要不要了?就真他娘的世界末日了。

        我心中一震,沒想到世界末日離我如此近。

        世界末日又怎樣,大不了同歸于盡,人活一口氣!你說是不是,趙哥?

        幼稚!現(xiàn)在是打仗的時候嗎?連我們家趙一大都知道,我國還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嘛。什么是初級階段?初級階段就是沒錢。你有錢嗎?罩得住指指小個子。小個子搖搖頭。你有錢嗎?罩得住問大個子。大個子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你們都沒錢嘛,都處于初級階段嘛。沒錢就得去掙,掙到了錢就是高級階段,到了高級階段,還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打哪個就打哪個!

        罩得住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飛出老遠。輕輕吸一口煙,煙霧再次遮住臉。

        我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話,但覺得很有道理,火氣頓時消去大半。他的豪情感染了我,在這個時刻,我似乎也擁有了想打哪個就打哪個的力量,全然忘記了自己只是個初級階段的初中生。

        真他媽咽不下這口窩囊氣,趙哥,在這事上咱們煤礦職工能干點啥?

        煤礦職工?罩得住皺著眉頭說,你一個打工的合同工,滿共干了不到三個月,你有編制嗎?給你落戶口嗎?你算哪門子煤礦職工?

        大個子漲紅了臉。

        罩得住長長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這些打工的,只有一點兒好處,就是什么都肯干,淘廁所,清化糞池,撿垃圾,我們煤礦職工不干的你們都干。能干又怎樣?給你落戶口嗎?小李子他哥,那個賣菜的李大頭,說他兒子大龍在班里是前三名,前三名又怎樣?他能考大學嗎?他考不了!他一個沒戶口的黑戶,連考場都進不去!考個狗屁大學!長大了還得跟他爹一樣,賣菜!我們家趙一大就不一樣了,我們家趙一大是正經(jīng)八百的礦工子弟,我們家趙一大是第一名,將來是要上清華上北大的……

        罩得住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吹他兒子。我承認趙一大學習很好,只是像他這樣天天吹,擱誰聽了都煩。難道他真不知道,他兒子已經(jīng)不是礦工子弟了?

        有人來找罩得住,是老馬。老馬的頭發(fā)掉光了,腦袋尖尖的,像個雞蛋殼。罩得住慌忙起身,沖我們笑笑,急匆匆走了。

        剩下的人繼續(xù)討論核大戰(zhàn)和世界末日。隨著千禧年臨近,報紙上廣播上電視上一派欣欣向榮喜氣洋洋,似乎到了新千年,一切都會不一樣。與此同時,關(guān)于世界末日的預言、流言、謠言也四處流傳。在妖魔山,幾乎人人都會談幾句世界末日,連老師在課堂上也談。仿佛不談世界末日,就跟不上時代。世界末日是全世界人的事,自有別人在前面頂著,但被時代拋棄,可就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我跑步追趕時代的腳步,一邊嘲笑別人杞人憂天,一邊庸人自擾地惶惶惴惴。我不想死。我還沒吃過杏花村的鹵豬蹄,還沒去過山西巷二道橋和人民廣場,還沒去過紅紅美發(fā)廳長見識,中國隊還沒有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我還想看黃裙子再跳一次舞……我不要世界末日。

        沒有罩得住,小個子和大個子誰也不服誰,不論誰說什么,另一個定要反對。小個子說千年蟲是細菌,傳播快,一秒鐘就能感染全世界。大個子說,狗屁,千年蟲是睡在地下的大蟲子,一千年醒一回,醒了就吃,煤就是被它們吃光的,吃完了煤還要喝石油,煤和石油都沒了,世界末日就到了。當年日本鬼子打咱們是要挖咱們的煤,美國人打薩達姆是要挖伊拉克的石油,都是在為世界末日做準備。

        我覺得再聽下去實在對不起我的小學畢業(yè)證,便起身走開。剛離開礦工之家,我遇到了趙一大。趙一大從大眾商店那邊走過來,左手一根雪糕,右手一根雪糕。大綠豆,五毛一根。

        趙一大小跑到我跟前,左手的大綠豆舉起來,笑著說,植樹哥,吃雪糕。

        趙一大瞇著眼,眉毛擠在一起,臉鼓鼓的,像剛出鍋的饅頭??雌饋聿辉趺绰斆鞯臉幼?,跟罩得住一點兒也不像。

        我沒接大綠豆,瞟他一眼,說,趙一大,小日子過得不錯嘛,發(fā)財了?

        趙一大嘿嘿傻笑兩聲,說,我爸說你在這兒,給了我一塊錢,讓我找你玩,植樹哥你快吃,一會兒就化了。

        我這才假裝不情愿地接過來,嘴上卻說,你有錢不如給我買根好煙。

        我媽說抽煙不好,植樹哥你不要抽了。趙一大撕開包裝紙。

        我說,你爸那么聽你媽的話,不一樣抽。

        趙一大說,我爸在家不抽煙。停一下又說,我爸從來不在我媽跟前抽煙。

        趙一大伸長舌頭,轉(zhuǎn)著圈兒把大綠豆舔一遍。

        我們妖魔山的小孩都這樣,買了雪糕,最重要的是趕緊舔上一遍。要是舔的時候旁邊有人看著做個見證,就再好不過了。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有一回我剛舔完,還沒來得及吃,遇著尕三。尕三叫住我,扇了我一巴掌,問我有沒有錢?我說沒有。再扇我一巴掌,說沒錢還吃雪糕?我笑著說,三哥我錯了,以后有了錢,我先孝敬您。他把我里里外外搜個遍,沒搜到一毛錢,于是又扇了我一巴掌,搶走雪糕,當場吃起來。我嘴巴夾緊,沒敢說舔過。我要臉。

        趙一大頭發(fā)整整齊齊,臉白白凈凈,牙也是白的,指甲縫里沒有黑泥,綠色校服干凈得跟新的一樣,連紅領(lǐng)巾都比別人的鮮艷。腳下常年穿白球鞋。一雙鞋面發(fā)黃,另一雙鞋底開膠,都刷得干干凈凈,不沾一絲煤灰,仿佛不曾挨過妖魔山的地。這么說吧,他壓根兒不像棚戶區(qū)的孩子,倒像是城里來的。這樣的趙一大也伸出長長的舌頭舔雪糕,我怎么看都覺得別扭,又有種莫名的痛快。

        植樹哥,今天的比賽你看沒?西山農(nóng)場那幫“香港腳”又來找虐了。

        踢成那個?樣,有什么好看的!我咬一口雪糕,咕噥著回道。

        趙一大是舔著吃雪糕的。他先盯著雪糕,轉(zhuǎn)圈看一遍,挑化得快的地方,伸出舌頭,沿大綠豆圓柱形的棒身,從底部向上舔。動作很慢,很有耐心。舔到頂部時,舌尖刮下一層奶綠色黏液。閉嘴,舌頭打轉(zhuǎn),攪拌。我知道這會讓甜味覆滿整個口腔,刺激舌根下分泌大量唾液。唾液與黏液混在一起,如此一來,明明只舔了一小口,卻變成一大口。照這個吃法,一根雪糕他能舔出兩根的量來。舌頭轉(zhuǎn)幾圈,抿緊嘴唇,下巴微微一收,脖子突然變粗,又慢慢復原,嘴張開,發(fā)出長長的嘆息。臉上浮現(xiàn)一種滿足的表情。

        我舔舔嘴唇,瞬間覺得手里的大綠豆不好吃了。

        趙一大說,他們那個九號羅納爾多挺厲害,跑得快,咱們后衛(wèi)追不上,要是植樹哥你盯他,他肯定一個球也進不了。

        我說,球都帶不穩(wěn),也他媽的敢穿九號,他敢過我,門牙給他鏟掉。

        趙一大說,植樹哥我不想守門了,下次你教我滑鏟吧,像馬爾蒂尼那樣。

        趙一大又瞇起眼,沖我傻笑。他明明不是個愛笑的人。這讓我感到不爽。每當他這樣笑著看我,我都會產(chǎn)生我倆中有一個人是傻瓜的想法。趙一大自然不是傻瓜。妖魔山那么多學生,小學的初中的高中的,數(shù)他成績最好,每次都考第一。姥姥老是用他教育我,植樹喲,你要是能考趙一大一半的分數(shù),也不白費我替你求了那么多神仙!我犟嘴,學習好又怎么樣,你看有一個人愿意跟他玩嗎。犟歸犟,心里還是服氣的。我可從沒聽誰說我聰明,那傻瓜只能是我自己。趙一大在我面前裝傻,難道是為了把智商拉低,好跟我處在同一水平線上?一想到這層,我就想揍他。當然,我也只是想想,我從不揍趙一大。我不揍學習好的人,也不揍有錢的人,這是我給自己立的規(guī)矩。

        但妖魔山不是個講規(guī)矩的地方,我不揍趙一大不代表別人不揍。我和趙一大還不熟時,一天下午放學,在學校后門,我被六七個社會上的小混混遠遠叫住,那個大耳朵,對,就是你,裝什么傻,過來!我想跑。我跑得快,踢球時踢邊后衛(wèi),也能打邊鋒,人送外號“風之子”。跑是肯定能跑掉的。想跑還沒跑時,我不經(jīng)意往那群人身后看了一眼,就是這多事的一眼,給我?guī)砹寺闊N铱吹节w一大被他們逮住了,一人薅住他的領(lǐng)子,一人在翻他的書包。課本作業(yè)本撒一地。我突然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腦子瞬間短路,竟大膽地走了過去?;蛟S是因為我沒錢吧,無產(chǎn)者無畏。我搶先對其中的黑皮衣說,鋼哥,這個小雜碎是不是惹您生氣了,回去我好好收拾他。我自然知道他不是鋼哥,鋼哥是我們妖魔山最大的老大。類似的黑皮衣尕三有一件,賴毛有一件,鋼哥也有一件。小四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弄上一件,但他沒錢,只好在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件黑夾克冒充,不知道是什么料子,挺厚,滑不溜秋的,能劃著火柴,花了十九塊錢,有四塊是問我借的,說是借,跟搶沒分別。黑皮衣把我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誰啊?我笑著說,鋼哥我是礦上的,我哥小四是跟您混的,他常常提起您。黑皮衣點點頭,若有所悟地說,小四?哦,原來你是小四的弟弟。我以為計謀得逞,暗自得意,湊上前,指著趙一大說,鋼哥,這個小雜碎是我鄰居,窮得……我得意得過了頭,只顧著說,沒把握好距離。黑皮衣突然暴起,飛起一腳踹過來。我只聽到肚子上傳來一個悶鈍的聲音,隨即便感到自己像紙一樣飛了出去,又像塊瓦片一樣拍在地上。小四他媽的是哪個??!黑皮衣憤怒地大聲問,似乎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沖上來又要踢我。我想躲開,可我動不了。我有錢!一個響亮的聲音從天而降。踢我的腳停在半空。從黑皮衣褲襠中間,我看到趙一大掙脫了抓他的手。我有錢!趙一大又喊一遍,同時蹲下來快速脫掉球鞋,麻利地抽出鞋墊,從最里面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五毛的票子,舉起來,展示了一下。黑皮衣嫌棄地看看趙一大,示意身旁的小弟去接。趙一大卻一把把錢塞進嘴里,夸張地咽了下去。我目瞪口呆。黑皮衣他們也目瞪口呆。趙一大又使勁張大嘴讓他們看。挑釁,明明白白的挑釁。黑皮衣怒了,小弟們一擁而上。我只能蜷縮在地上挨揍。用腳尖踢真疼。都用腳尖踢。都穿尖頭皮鞋。都不是真皮的,一個比一個硬。我一手抱頭一手護襠,像個蟲子一樣不停地翻來滾去,努力為腹背腰腿爭取均勻地挨上幾腳的機會。后來大概是怕踢壞皮鞋,也大概是累了,他們罵了幾句,就說笑著走了。我又蜷了一會兒,才撐著地坐起來,除了臉,渾身上下沒一個地方不疼。兩個路過的小學生遠遠地看我,他們一看,我的臉也疼了。滾!看你媽×!我罵道。我一開口,眼淚就想往外流,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看到趙一大正坐在離我三米的地方看著我。他鼻青臉腫,咧開嘴,呲哈著沖我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活脫脫一個二傻子。他熟練地把手指插進嗓子眼兒,一頓猛摳。他吐了,吐出來一大攤黃黃白白的黏稠物,還有那五毛錢。他把那五毛錢捏起來,甩一甩,得勝般沖我展示一下,笑著說,植樹哥,你抽不抽煙?

        現(xiàn)在,趙一大再也不問我抽不抽煙了。

        趙一大舔一口雪糕,說,植樹哥,我們?nèi)タ措娨暟?,《圣斗士》快開始了。

        紅山電視臺又在重播《圣斗士星矢》,趙一大總到我家看,他家的電視賣掉了。周末我們還一起看甲A德甲意甲,他也喜歡米蘭隊。我說你自己去看,小四不在家。趙一大仰著頭,一臉為難地看著我。我只好帶他回家。打開電視,《圣斗士》剛好開始,這集演的是冰河與師公卡妙的對戰(zhàn)。

        所有圣斗士里,我最喜歡一輝,趙一大最喜歡冰河。我說一輝最厲害,冰河的鉆石星辰拳能冰凍別人,但對一輝沒用,因為一輝是火鳳凰,火會把冰烤化。趙一大說冰化成水一樣能把火澆滅。我說一輝的鳳凰幻魔拳會讓冰河陷入最恐怖的回憶里永遠走不出來。趙一大說只有冰河有媽媽。我愣了一下,想了想說,你給我悄悄!不想看就滾蛋!

        趙一大嘿嘿傻笑兩聲,閉上了嘴。不用看也知道,這一集里,冰河又要回憶媽媽了。冰河跳進冰封的大海,口銜玫瑰向海底游去,媽媽漂亮的尸體睡在沉船里。我不關(guān)心這個。后續(xù)幾集,阿瞬為了救被冰棺封印的冰河,脫掉圣衣,抱住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他,把他救活了。我關(guān)心的是,紫色圣衣綠色頭發(fā)的阿瞬到底是男是女?

        剛看了個開頭,小四突然回來了。他很少這么早回家。

        小四看趙一大一眼,把我叫出來,壓低聲音說:

        走!帶你去見識見識。

        我問,什么事?

        小四說,刺激的事,趕緊!

        小四說刺激的事通常都很刺激,在這點上,我這個不靠譜的表哥絕對靠譜。

        妖魔山不大,棚戶區(qū)不小,斷壁殘垣破磚爛瓦下面,隱藏著也發(fā)生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小四老鼠一樣在犄角旮旯里鉆來鉆去,專門搜集秘密。誰偷看女人上廁所,誰家放黃色錄像,誰跟誰搞破鞋,這類的事,通通逃不過他的千里眼和順風耳。幸虧不是戰(zhàn)爭年代,不然他肯定是個完美的特務(wù)。通過小四那雙賊溜溜的眼睛,我看到了我看不到的妖魔山。

        小四拽著我跑進棚戶區(qū)。我們在巷子里跑,小四在前,我在后。巷子容不下我倆并排。我們從彌漫的羊腸子的惡臭里穿過,聽到嘎吱響的木門打開又關(guān)上,看到白小云坐在大眾商店門外看言情小說,跑到人字路口時,我緊了緊黑球鞋的鞋帶,小四不停地催我快點快點。我們又翻過破爛王家的垃圾山,最后來到那個又大又深的塌陷坑邊。

        這個塌陷坑有兩個籃球場那么大,二十多米深。坑底是亂石、磚頭瓦礫和生活垃圾。在妖魔山大大小小二十七個塌陷坑中,這個坑是最先塌下去的。一開始,煤礦的人們嚇壞了,都怕自己哪天一覺醒來,人就被埋地下了。當然,也有人覺得還不錯,傻子老黑就拍著手說不錯挺好省得再挖坑了。有人要求礦上把坑填上,礦上說好,但一直沒填。又有人說大家一起湊錢把坑填上,大家都說好,可誰也不出錢。后來,坑一個接一個塌下去,連妖魔山山頂都塌了兩個大口子,原本平滑的山脊線變成了豁牙子??梢娧绞钦娴睦狭?。所幸這些坑沒一個塌在蓋房子的地方,大家還都好好的,便無所謂了。何況,老馬老羅老朱他們不也一樣住在妖魔山。領(lǐng)導們都不怕,被領(lǐng)導的要是再害怕,就顯得不那么合適了。

        小四放慢腳步,鬼鬼祟祟地四下看看,小聲對我說,今天讓你好好長長見識。

        到底什么事?我有些忐忑。

        小四說,夾緊你的嘴,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音。

        塌陷坑對面是趙一大家。沒有院子,小平房低矮破舊,墻面沒抹水泥,沒刷石灰,房頂多年沒有翻新,澆的瀝青開裂破碎,縫隙里搖晃著干死的草,牛毛氈被風掀起來,撕成一片一片,用石頭壓著。房門緊閉,窗戶虛掩。妖魔山的房子都很破,這么破的,還真不多。不過我知道,與破敗外表相反的是,這兩間屋子里有一個干凈的家,住著一個干凈的女人。

        小四繞過塌陷坑,向趙一大家走去。我猶豫了,心底隱隱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我想走開。

        小四扭頭看我,示意我跟上。

        這坑太他媽深了!我干咳兩聲,擠出一句干巴巴的話。

        悄悄!小四瞪大眼,壓低聲音吼我。

        小四溜到窗邊,壁虎一樣貼在墻上,耳朵使勁往窗前湊。他用眼色示意我照做。我走過去,每走一步,那種不好的預感便增加一分。墻根堆著熬剩的中藥渣,還沒干透,味道很沖。我湊到窗前,一種細微的聲音鉆進我的耳朵。這聲音像嘶嘶燃燒的引線,挑動著我的某根神經(jīng)。我輕輕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耳朵向窗戶貼過去,輕輕地,近點,再近點。窗戶一米來寬,木質(zhì)窗框,對開的兩扇窗各鑲?cè)龎K玻璃,中間有個一拃寬的縫,里面掛著黃色窗簾。聲音愈加清晰。由不得我了。我屏住呼吸,伸長脖子,大耳朵支起來。

        引線點燃炸藥,我身體的某個部位瞬間爆炸。

        我聽到黃色窗簾上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像破搖椅在有節(jié)奏地搖。我聽到一個女人細軟的喘息,我知道這喘息來自黃裙子,來自趙一大的媽媽。我聽到一個男人粗短的喘氣,我沒有聽過罩得住這樣喘氣。我還聽到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沒想到我的心跳如此有力,我甚至能體會到血液從心臟里擠壓出去時的那種噴薄感。這四種聲音在我腦子里開戰(zhàn)。拳腳相加,刀光劍影,炮火轟鳴,蘑菇云升騰。一片狼藉。細軟的喘息勝利了,也受傷了,變得有氣無力,越來越弱,越來越散,變成一條條剛從蛋殼里拱出來的小蛇。那些細小的、柔軟的、黑色的蛇鉆進我的血管,在里面爬,一直爬,爬向同一個目的地。

        小四沖我擠眉弄眼。我顧不上理他。

        我想喝水。我想撒尿。我想逃跑。我的腳在哪里?

        那些小四帶我在錄像廳里看過的讓我面紅耳赤血脈僨張永世難忘的畫面一一重現(xiàn)在眼前的黃色窗簾上??焖偾袚Q著,晃動著,一個鏡頭還沒播完,另一個鏡頭疊壓過來,堆起滔天巨浪,一浪接一浪,反復沖撞著我的腦袋,也反復沖撞著我的膀胱。在這片干凈的幕布上,我看到黃裙子變成了白花花的西洋女人,變成了嬌滴滴的東洋女人,也變成了說著香港話的中國古代女人。這些西洋的東洋的說鳥語的女人因為修煉《玉女心經(jīng)》而走火入魔,正痛苦地享受著滿清十大酷刑的折磨,她們在叫,在喊,在抓撓,在撕咬,在起伏,在搖擺,在扭成一團。我的手指摳進磚縫,我的腳趾在妖魔山堅硬的土地上摳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塌陷坑。我咽口唾沫,我舔舔嘴唇,我暈了,我軟了,像有根雞毛在撩撥我的腳心,也像是有塊板磚拍在我腦門上。

        突然,細軟的喘息斷電般停下來,緊接著傳來一串劇烈的咳嗽。喘氣不喘了,搖椅不搖了。真他媽晦氣!粗短的喘氣罵道。聲音有點熟,但不是罩得住。罩得住不會罵她??人月晧阂种瑵u漸無力,漸漸平息。一段短暫的靜默。繼續(xù)搖。繼續(xù)喘。我仿佛看到黃裙子那兩條又白又細的胳膊像溺水的人那樣胡亂揮舞,卻什么也抓不著。我仿佛看到她那兩條又白又細的腿繃得直直的,支叉成一個V字,高高插向天空,像蝴蝶欲飛時微微張開的翅膀。

        喘氣急促。搖椅散架。一聲沉悶壓抑的:操!細軟的喘息變成痛苦的呻吟。胡亂揮舞的胳膊一點點下沉,下沉,消失。漣漪散開,遠去。蝴蝶飛走了。蝴蝶飛遠了。蝴蝶不見了。

        小四示意我離開。我跟在他身后,輕飄飄地邁著沉重的步子,繞回塌陷坑另一邊,躲起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極薄極薄的冰片,哪怕是蝴蝶輕輕扇一下翅膀,也能把我吹到塌陷坑里,摔個稀爛。

        我的棉布內(nèi)褲變得汗津津、緊繃繃的,勒得我難受。我既用力又小心地夾一下大腿,做出尿急的樣子。

        小四不懷好意地看著我說,植樹,你這大耳朵,是不是聽得特別清楚。

        我說,我要撒尿。

        我聽見我的聲音在發(fā)抖。我側(cè)過身,對著塌陷坑,努力尿了一會兒。一滴也沒尿出來。

        小四有些失望地說,這次只聽到悶聲喘氣,沒意思。

        我說,以前你怎么不叫我?

        小四說,以前你還小,現(xiàn)在你長大了。

        小四說話時看著我的褲襠。

        我紅著臉把校服外套脫下來綁在腰間,遮住鼓鼓囊囊的襠部。那根不聽話的東西挺得直直的,搞不好會把褲子戳出個洞來。

        房門嘎吱打開,出來一個禿頭,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刺眼的雞蛋殼。

        老馬!我操!是老馬!他媽的!我差點喊出來。

        小聲點!小四鄙夷地看著我。

        這怎么回事?我瞬間蒙了,腦袋像是受到連環(huán)大招的暴擊,也像是中了一輝的鳳凰幻魔拳。天空在轉(zhuǎn),妖魔山在搖晃,棚戶區(qū)起伏不定,像在哈哈鏡里一樣。塌陷坑扭曲著變成一張又大又深的嘴。我聽到又大又深又扭曲的嘴的深處清清楚楚地傳來一個細微悠長的聲音:

        媽媽……

        這他媽的到底怎么回事?!

        老馬站在門口,抬手摸一把雞蛋殼,四下看看,像做賊,也像炫耀,顫抖著摸出煙盒,點一根叼在嘴里,在褲襠里撓一把,踱走了。

        雜碎!

        我滿懷怨恨地看著老馬。我想做點什么。老馬消失在拐角。我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滿懷怨恨的目光轉(zhuǎn)向小四,仿佛是他弄臟了我的黃裙子。

        小四問,受刺激了?

        我不吭聲。

        一次四十。小四說。

        我問,什么意思?

        小四說,把錢給罩得住就行,什么也不用說。

        我問,什么意思?

        小四不再說話。

        我回到家,《圣斗士》已經(jīng)演完了。

        趙一大喪著臉說,植樹哥,冰河死了。

        我說,后面會活過來的。

        趙一大喪著臉說,冰河的媽媽沉到海底了。

        我說,后面會活過來的。

        活不過來了,趙一大說,她沉到西伯利亞最深的海底了。

        五月的黃昏,霞光滿天,妖魔山一片紅色。東邊的博格達峰閃著最后的金光。烏魯木齊的高樓大廈看起來就在很近很近的地方。棚戶區(qū)很安靜。

        四十塊錢,我想,可以吃八十根大綠豆,或者四十根娃娃頭。

        曾經(jīng),妖魔山出產(chǎn)的煤以質(zhì)重少硫聞名,是上好的無煙煤,周邊賣烤肉的都喜歡過來拉,有時候還送去發(fā)電廠。加上煤層厚,埋得淺,采掘成本低,很長一段時間里,妖魔山煤礦都是烏魯木齊西郊眾多小煤礦里效益最好的一家。那時礦工待遇也好,附近的姑娘們爭著往妖魔山嫁。后來,無煙煤采完了,只好回頭采之前不屑于采的低品質(zhì)煤層。煤炭價格上不去,附近的小煤礦關(guān)的關(guān),并的并,妖魔山煤礦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礦工們只能領(lǐng)個基本工資。兩年前搞承包,老馬不知從哪里弄了一筆錢,把礦包了下來。老馬人緣好,礦工們都挺賣力,卻沒什么用。煤價低,出煤越多越賠錢。就這么慘淡經(jīng)營了兩年,僅剩的作業(yè)面也采完了。妖魔山像年邁母親耷拉到肚臍的癟奶子,不論孝子賢孫們怎么努力,也嘬不出一滴黑色的奶水來。年初,礦上宣布,煤礦倒閉,關(guān)門大吉。說是煤挖光了,自然要關(guān)。人們不相信,圍在礦部,氣勢洶洶地把礦長老馬揪出來要說法。老馬站在礦部門前,也穿掉色的藏藍色工裝,頭發(fā)稀疏,僅剩的幾根在風中凌亂,眼鏡斷了一條腿,用絕緣膠布粘著。老馬說,這兩年咱們礦什么樣兒,你們比我清楚。說罷揮了揮右胳膊。大家頓時癟了,萎了,小了,薄了,薄成一片用過的衛(wèi)生紙,輕輕一吹,就晃晃悠悠,輕飄飄地,散開了,一片一片消失在棚戶區(qū)。于是,妖魔山再也沒有煤礦工人了。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煤礦已然面目全非。井架上刷的藍漆開裂破碎,像河床上的泥皮一樣翹起來,露出難看的黃褐色的銹。曾經(jīng)徹夜不滅的探照燈熄滅了。運煤的鐵軌生了銹。軌道邊長滿雜草,豬舌頭草碩大的葉子遮住黑色地面,高高的牛蒡草在風中得意地搖晃,仿佛在宣告它們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調(diào)度室、風機室、配電室、礦部的平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敗,房頂雜草飄搖,地基生出白堿,墻皮大片大片脫落,像癩皮狗身上的疥癬。與此同時,妖魔山的空氣不嗆人了,妖魔山人的臉變白了,也荒涼了,妖魔山的天空變清亮了,變得一貧如洗,無遮無攔,抬眼就能看到遠處烏魯木齊林立的高樓大廈。

        煤總會挖光,人總是要活。很快,大家都找著了活。運輸科老羅買下礦上那兩輛報廢的卡車,修也沒修就雇了兩個司機跑運輸,專給工地拉土石方,沒日沒夜地跑,聽說掙了不少錢。醫(yī)務(wù)室老楊開了一家抽羊腸線的小作坊,產(chǎn)品遠銷各地州的鄉(xiāng)村醫(yī)院,污水廢料直接往路上排,半條街都是臭的??偣だ现煸谵r(nóng)貿(mào)市場開了那家叫杏花村的飯店,專門接待有頭有臉的人物,生意很紅火,特色菜是鹵豬蹄豬頭豬下水,香得不得了。每次中午放學經(jīng)過杏花村門前,我都覺得那段路的地心引力特別強。掘進隊胡大楊推車賣菜賣水果撿破爛,張斜眼擺地攤賣木耳賣干蘑菇撿破爛,小李子修鞋修自行車撿破爛,破爛王撿他看到的一切有用的沒用的東西,也不管那東西是不是破爛有沒有主人。我那個大我三歲的表哥小四,他搶小孩的錢,偷礦上的東西,他不撿破爛……只有罩得住,他什么也不干。

        老馬給他介紹工作。

        看大門?罩得住眼瞪老大,老馬,馬礦長,我真是把你服了!

        后來就沒人給他介紹工作了。

        在妖魔山,罩得住算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說不大,是分量不大,以前是個普普通通的礦工,現(xiàn)在是個普普通通的失業(yè)礦工;說不小呢,是名氣不小,妖魔山的人都認識他,他似乎也認識很多人。據(jù)說他能跟上面的領(lǐng)導說上話,也跟棚戶區(qū)整日游手好閑為一根煙就能打得頭破血流的小混混熟得不行。人很熱情,誰有事找他,都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因此被大家尊稱為罩得住。他喜歡這個外號,并以此為榮。事實上,攬的事很多,成的事基本沒有。但大家還是喜歡叫他罩得住。

        罩得住不找活干,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堅信妖魔山地下還有煤。有人說,罩得住,你跟老馬熟,既然有煤,就替大家去找找他,興許他聽你的,就復工復產(chǎn)了呢。就去找老馬了。罩得住說,東采區(qū)的作業(yè)面是采完了,還有北采區(qū)呢,只采了二十米不到,為什么不動?十幾米厚的煤層,少說還能采兩年。老馬說,為什么不動你不清楚?先前的過火區(qū)冒落,瓦斯爆炸,死了人的,不封怎么辦,還想死人嗎。罩得住說,往下呢,少說還能再拓兩個水平。老馬說,設(shè)備落后,沒錢換,拓不了。罩得住說,你承包的前一年才申請換了新設(shè)備,三年不到,就落后了?老馬說,我一個小小的礦長,有沒有煤我說了不算,設(shè)備落后不落后我說了也不算,上面怎么說,我就怎么辦。罩得住問什么意思?老馬說,就是我說的意思。再問,老馬說,自己想。然后就不說話了。罩得住想不明白,回來使勁想,明白了。他認為老馬收了開發(fā)商的錢,要把煤礦賣掉蓋樓房。他不僅這么認為,還四處宣揚。逢人便說,拖拉機廠知道吧?人家那塊地賣了幾個億,職工都發(fā)了,天天出國玩。說國家要搞西部大開發(fā),市里要成立新區(qū),妖魔山已經(jīng)被規(guī)劃進去了,文件我都看到了,到時咱們?nèi)菫豸斈君R人。說市里的開發(fā)商看上這塊地了,老馬把礦關(guān)了,是想把大家都趕走,省得到時候分錢。老馬不得不站出來澄清。老馬說,我承包煤礦兩年,你們自己心里都有一本賬,我欠一屁股債,搭進去烏魯木齊一套房,工資可是一分也沒少過你們的,現(xiàn)在我一家七口還擠在老房子里,地下也是空的,地基也往下沉,墻上裂的口子也有二指寬。老馬說,小趙,你以前是積極分子,文藝骨干,除了干活差點兒意思,別的表現(xiàn)都不錯,我還建議過要好好培養(yǎng)你,現(xiàn)在這個時候,你更要顧大局,保持好先進性,不要把自己等同為普通群眾。老馬還說,我在這個礦干了一輩子,胳臂里現(xiàn)在還打著三根鋼釘,到死也伸不直。老馬最后說,罩得住你這樣胡說八道,你老婆知道嗎?你對得起你爸嗎?于是罩得住就不宣揚了。有人說怪話,他還給人家講道理。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人說,罩得住你神通廣大,認識大領(lǐng)導,就代表大家反映反映,咱妖魔山這么多人可就指著你了。罩得住立即丟了大局和先進性,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就反映了。寫了信,寄出去,石沉大海。又寫了信,有回音了。還真來了個工作組。工作組一來就問,你們礦是不是有個叫趙建設(shè)的?我就是我就是。罩得住立即從人群里跳出來。工作組看了他一眼,就再不看他了,并且自始至終一句話一個字也沒跟他說。工作組告訴大家,他們會下井勘察,有什么事等結(jié)果出來再說,請大家務(wù)必保持正常的工作生活秩序,耐心等待。然后去井口轉(zhuǎn)一圈,就走了。人們都對罩得住豎大拇指,說還是老趙靠譜,將來煤礦復產(chǎn),老趙你可是最大的功臣,肯定要走上領(lǐng)導崗位了,到時候一定要繼續(xù)罩著我們。一聲聲老趙叫得罩得住暈暈乎乎,連說沒問題沒問題。這是開春時候的事。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半年過去了,結(jié)果還是沒出來。大家等了幾天,就不等了,就該賣菜的賣菜、該撿破爛的撿破爛了。

        罩得住還在等。穿藏藍色工裝的罩得住坐在礦工之家門前第七層臺階,手里沒了啤酒,吸的煙從五塊一盒的紅雪蓮變成一塊二一盒的天池。吸得很仔細,一根能抽二十多口,只彈兩次煙灰,燒到過濾嘴才丟。

        我也在等上級的答復,我也希望妖魔山的地下還有煤,很多很多煤,永遠挖不完。

        我十三歲,在煤礦子校上學,開學念初二。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念完了初中念高中,念完了高中當?shù)V工。我不是趙一大,大學與我無關(guān)。罩得住他爸死在井底下,罩得住接班下井,小四他爸也死在井底下,小四到十八歲也下井,為這他連學都不上了。我爸在山東老家活得好好的,又不是煤礦工人,我接不了班。姥姥說,植樹喲,你這么笨,長大了怎么辦呢,你就少氣點兒我,沒事多念幾句太上老君阿彌陀佛,保佑我活久點兒,到時候還能豁出去一張老臉求老馬給你口飯吃。小四撇撇嘴說,你這張老太太的臉值幾個錢,人家現(xiàn)在只認四個老頭的臉。姥姥說老馬不是那樣的人。小四搖搖頭說,奶奶,你老了。所以,以我的笨腦子,加上煤礦子校的教學質(zhì)量,上大學的事我是從來沒想過的。小四說挖煤不用腦子,有力氣就行。之前他天天晚上在院子里舉石頭,就是為下井做準備。不用腦子的事我喜歡干,肯定也能干好。等我下井時,我不穿紅內(nèi)褲,也不使勁搓那地方,我可一點兒也不軟。下了班,我就到大眾商店,要一瓶烏蘇,坐在礦工之家門前,一邊看黃裙子唱歌跳舞,一邊慢慢喝。或者聽罩得住吹牛。發(fā)了工資,我先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后門要一份黃面涼皮對半,一杯克瓦斯加蜜,五串烤肉,兩個烤腰子全熟,吃飽喝足,坐十四路公交車到紅山,倒二路去火車南站,到巷子最里面的那家紅紅美發(fā)廳里去長長見識。我一個人去,不用小四帶我。這就是我向往的美好生活??涩F(xiàn)在出了意外,煤沒有了,嘿嘿,煤沒有了。我未來的天空頓時堆滿煤一樣黑的云。

        十三歲是個尷尬的年紀,已經(jīng)不再幼稚和無知,也還沒有成熟到故作成熟。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一些,又不完全知道。對于那些我不完全知道又想知道,并且老師和小四都教不了我的,我總是到礦工之家門前,希望從罩得住那里得到答案。

        小四說,罩得住這個雜碎,真他媽的!妖魔山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我說,就是就是,比我們老師還厲害,什么都懂。

        你知道個屁!小四罵我。

        傳說中的世界大戰(zhàn)終究沒能打起來,實實在在的期末考試一天天逼近了,對我來說這是一次真正的大戰(zhàn)。我不再瞎晃,一放學就回家。成績不行,態(tài)度一定要好。

        一天放學,我一只腳剛跨進院門,便看到黃裙子坐在葡萄架下跟姥姥聊天。今天她穿的是黃襯衫白褲子。

        植樹你放學了?一個又輕又軟的聲音叫住我。

        這個聲音立即讓我想到黃色窗簾。我突然很慌,猶豫了一秒,轉(zhuǎn)身想跑。

        緊接著,屋里傳來趙一大的聲音,植樹哥你回來了!

        姥姥也叫我,你干啥去!

        我很后悔,硬著頭皮往院里走。雙腿灌鉛,腳下踩棉。我為什么總是猶豫?

        也不知道叫人,怎么越大越傻!姥姥訓我。

        植樹你長太快了,比我們家趙一大高一頭。黃裙子笑著說。她的笑也很輕很軟。

        這不是廢話么!我尋思,你們家趙一大還是個小屁孩呢。我還是不吭聲,故作鎮(zhèn)定。

        植樹你要多帶我們家趙一大玩,他說你踢球可厲害了。

        好!踢球!我兇巴巴地說。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兇。我的臉燒燒的。她的腳出現(xiàn)在我眼皮底下。我看到一雙黃色塑料涼鞋,簡簡單單交叉的兩道,很好看。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有賣。我看到一雙白色尼龍襪子,也很好看。五塊錢一包,一包三雙。襪尖兒沾了煤灰。煤灰讓襪子顯得更白。白色尼龍襪子像繭,包裹著小小的腳。我看到大拇腳趾的部位微微翹了一下,仿佛里面的蛹要破繭而出,化為蝴蝶。

        考那么一點兒分,踢什么球,植樹你要向趙一大學習,不要整天跟著小四瞎混!姥姥說。

        我生氣了。向趙一大學習這種話,姥姥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我承認她說得對,所以從不覺得有什么,但這次不知怎么回事,憤怒的火苗噌一下就躥了起來。我無法控制。我覺得自己像只刺猬,一碰就蜷起來,誰碰我扎誰。我憤憤地哼了一聲,心里埋怨姥姥,瞎說什么!真是老糊涂了,就算趙一大學習再好,也才上三年級,我都初一了,要我向他學習?我揍那個小雜碎一頓還差不多!我不理姥姥,只想快快離開。

        等一下。黃裙子輕聲叫住我。她的聲音像是有魔力,有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我被點穴般定在原地,鼓起勇氣用余光瞄她。

        她右手扒著葡萄架,胳膊因太過用力而發(fā)抖,慢慢地,終于站起來。然而站不直,佝僂著,像個小老太太。她停頓了一下,雙手捧起一個碗,慢慢向我走來。她看著我,笑吟吟的,目光干凈而柔軟。干凈柔軟的目光里有耀眼的光芒和巨大的力量。我無法直視,無法抵擋。我只能低下頭。又忍不住不看她。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猥瑣。一步,兩步,她走路為什么沒聲音?三步,她為什么穿白色襪子?在妖魔山怎么能穿白色襪子?四步,穿白襪子黃涼鞋的腳停下了。一股奇怪的藥味飄入我的鼻孔。她的手出現(xiàn)在我眼皮底下。她的手指又白又細,手背皮膚下面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見。她手里的碗那么大。碗里盛滿海棠果。一個個黃澄澄的海棠果也那么大。她的手臂又白又細,手腕上有許多針眼兒。

        這是我們家老趙從市里帶回來的,可甜了,植樹你嘗嘗。

        我像個提線木偶,在她又輕又軟的聲音的牽引下伸手拿了一個海棠果,咬了一口,木然地嚼著。我聽到自己咀嚼的聲音異常響亮,我努力又小心地調(diào)整咬合的力度,期待著讓聲音變小點兒,卻適得其反。真丟人。我出汗了。

        植樹,你最近看什么書了嗎?她輕聲問。

        她是閑著了還是怎么的,干嗎問這個問題?看書?看什么書?作業(yè)那么多,哪來的時間看書。再說,我又不是趙一大,我不喜歡看書。

        阿彌陀佛太上老君,他要是肯看書,我天天給主燒香。見我不作聲,姥姥替我回答。姥姥什么神仙都信。

        姥姥!我要炸了,你怎么回事?你再這樣,以后我可就放開了氣你,反正煤礦也倒閉了,用不著你去求老馬給我賞飯吃,反正世界末日也快到了,大家一起毀滅吧!

        黃裙子輕輕笑了笑,說,植樹,我們家趙一大等你好一會兒了。

        說著把手里的碗遞給我,我伸手去接。接到的一瞬間,我感到我的右手中指碰到了她的手指,一個激靈,像是被電了一下,麻麻酥酥的,也像是被馬蜂蜇了,火灼灼地疼。我一把奪過碗,飛也似的跑進屋里。

        連個謝謝也不說!姥姥在身后大聲喊,給小四留點兒!怎么越大越傻,長大可怎么辦喲。

        趙一大在看《圣斗士》,手里也端著一碗海棠果。見我進來,傻笑著叫了聲植樹哥。我瞪他一眼,沒搭理他,坐到窗邊假裝看書。電視里,雅典娜又在為人類的存亡哭哭啼啼。趙一大把電視調(diào)成靜音。我說你看你的。趙一大調(diào)出一丁點兒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松弛下來,便開始暗暗嘲笑自己。我把課本立在書桌上,目光卻在書上方,透過窗戶,剛好可以看到黃裙子。

        現(xiàn)在,她出現(xiàn)在干凈透明的玻璃上。

        她坐在葡萄架下,斜倚著柱子。同往常一樣,整個人懶洋洋的,像是沒睡醒,又像是睡多了。瘦小的身體軟趴趴,像是沒有骨頭。這樣的她,只怕再也不能穿著黃裙子在舞臺上跳舞了。細細的、直直的雙腿,腳腕搭在一起。黃襯衣黃得發(fā)白,白褲子白得泛灰。都干干凈凈。此時,她的臉不再是蠟黃色,也不再是發(fā)青的白色,而是另一種白色,一種安靜的、軟軟的、暖暖的白色。像棉花。妖魔山不長棉花,也不長別的花。眼皮稍稍耷拉著,看起來很慵懶,也或許是疲憊。嘴角微微上揚,勾出一貫的淺淺的笑意。像是嘲諷,也像是同情,有種高高在上、風輕云淡的感覺。這感覺不屬于妖魔山,不屬于棚戶區(qū)。只屬于她。這種感覺讓我淪陷。

        四十塊錢。我想。

        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么,姥姥叫她小黃,小四叫她黃花菜(她真的很瘦),我有時候管她叫阿姨或小黃阿姨,更多的時候什么也不叫。我也不知道她的準確年齡,趙一大九歲,那她肯定三十多歲了。她是從西戈壁嫁到妖魔山來的。當年,她是西戈壁一枝花,挺有名,追她的小伙子排成隊,近的有妖魔山的硫黃溝的,遠的有后峽的索爾巴斯陶的,她一個也看不上。甚至有個烏魯木齊的小伙子開著摩托車到西戈壁找她,她也是愛答不理的。后來,她喜歡上了一個渾身是土、頭發(fā)像芨芨草、臉黑不溜秋的在戈壁灘上找石油的大學生,有事沒事就往人家?guī)づ窭镢@。惹得流言蜚語滿天飛,惹得小伙子們個個眼睛發(fā)紅。她卻一點兒也不在乎。父母說人家一個北京的大學生,憑什么看上你。她說大學生怎么了,她上夜??甲钥?,一樣有大學文憑。父母說,人家還在上學呢,這趟是出野外實習的,不會留在西戈壁。她說沒關(guān)系,反正她早晚也要走,打死也不會在戈壁灘放一輩子羊。后來,石油沒找著,勘探隊帳篷一拆,一夜間就不見了蹤影,只在戈壁灘上留下一個個碗口大小深不見底的洞眼兒。跟勘探隊一起消失的,還有她。小四說,她跟那個大學生跑去口里了,也不知道是誰拐的誰。

        什么叫拐?我打斷他,那叫自由戀愛!

        小四說,狗屁自由戀愛。

        我說,你知道個屁!

        小四想發(fā)作,見我一副要跟他干仗的架勢,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姑姑,也就是我媽,同樣是跟外地人,也就是我爸,跑去口里的,不同的是我爸只是個山東的農(nóng)民,不是大學生。于是他退后一步說,好,好,是自由戀愛,行了吧。

        那時她還不到二十歲,連考兩年也沒能考上大學,父母托人找了個實習護士的活,讓她先跟著學,以后可以轉(zhuǎn)正,她死活不去,一心想要復讀接著考。父母不同意,她便自己在家學,學不下去時就去戈壁上追著羊跑,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響。她是在追羊時遇見那個大學生的。她的離家出走,鬧得滿戈壁風雨。她倒是夠狠心,走了后一點兒消息沒有,把她父母氣得不行,沒兩年就先后去世了。幾年后,她突然回來了,一個人,悄沒聲息的?;貋頉]多久就跟罩得住結(jié)了婚。罩得住很得意,對她好得不行。結(jié)婚沒多久就生了趙一大。罩得住更得意了,說百家姓里趙是第一,他兒子是老大,所以起名叫趙一大,等生了女兒,就叫趙一小??墒勤w一小始終沒能生出來。沒人知道她離開的那幾年去了什么地方,經(jīng)歷了什么,她從來不說?;楹?,她在礦上醫(yī)務(wù)室?guī)兔Γ蜥槹鷵Q藥,動作標準,熟練又利索。人們說她肯定在口里的醫(yī)院干過,她不否認,也不承認。那陣子,礦工和家屬們,有病的沒病的,都喜歡往醫(yī)務(wù)室湊。原來冷清的醫(yī)務(wù)室一下熱鬧了不少。她跟妖魔山別的女人不一樣,總是干干凈凈,和和氣氣,對每個人都笑,從不與人爭執(zhí),卻也沒什么要好的朋友。人們說她太傲,看不起妖魔山的人。她不在乎。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除了趙一大。她把趙一大看得像個寶貝,但也不是無底線地溺愛,而是又愛又嚴格,比如說要干凈要有禮貌要好好學習。這讓趙一大在我們這一幫小孩中間顯得很另類。趙一大學習好,不打架不說臟話,但朋友少,這些都是她的功勞。她對罩得住也挺好,夫妻二人恩愛和睦從不吵架,這在雞飛狗跳司空見慣的妖魔山是獨一家。

        小四說,嫁給罩得住是她運氣好。

        我反駁道,明明是罩得住運氣好。罩得住說什么她都聽,干什么她都說好,還天天看著罩得住笑,到哪兒找這么好的老婆。

        小四說,你知道個屁!

        小四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小四跟她有仇,準確說是小四怕她。有一次,小四捉住趙一大,要扒他褲子看他是不是也穿紅內(nèi)褲。小四使勁扯,趙一大死活不松手。褲子扯爛了。晚上,她找上門來,不吵不鬧不罵人,盯著小四看半天,把小四看得發(fā)怵,最后扔下一句,以后不要這樣了,就走了。

        小四悻悻地說,這娘兒們,媽的,這娘兒們。

        她有病,肺上的,好多年了。倒也不是治不好,只是沒有好好治。她自己并不在意。罩得住帶她去烏魯木齊的大醫(yī)院看過,錢花光了,病沒看好。她反倒埋怨罩得住瞎折騰,說什么病自己心里清楚?;貋砗笠恢痹诩茵B(yǎng)著,一開始吃西藥,后來喝中藥,再后來喝罩得住不知從什么地方討來的奇奇怪怪的偏方。也有很多時候,什么藥也不吃。最近半年,大概是病情惡化了,她很少出門。她跟姥姥關(guān)系挺好,有時會在傍晚或晚上來串門,偶爾讓姥姥幫她賣些東西。不久前,姥姥幫她賣過一個錄音機。當天就賣出去了,還挺值錢。她幫姥姥裁衣服。趙一大穿的衣服都是她自己裁的,比市場上賣的還好看。

        黃澄澄的海棠果,很好吃,甜里帶著酸。不能多吃,吃多了倒牙。

        見我并沒有真正看書,趙一大便沒話找話。植樹哥,你說齊達內(nèi)是不是真的給羅納爾多下毒了?植樹哥,你想當兵嗎?我長大了想當兵,也去長江抗洪。一輝就是厲害,能跟沙加打成平手。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

        一道夕陽從葡萄藤間的縫隙鉆出來,直撲向她。她無力地靠著柱子,任憑那縷夕陽粗暴地撕開她的衣服,扯亂她的頭發(fā),又在她臉上脖子上咬出很多牙印。

        罩得住來接她。她微笑著說我自己能走。姥姥留他們吃飯。罩得住說做好了羊肉湯飯,回家剛好吃。罩得住架著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攙起來,像攙一個易碎的寶貝。她另一只手牽著趙一大,一步一步向前走。他們一家三口在血紅的夕陽里走得很慢很慢。

        這回又讓你幫著賣什么?晚飯時,小四問姥姥。

        姥姥從口袋里摸出一塊手表,嘆息著說,這兩口子,過日子沒個打算,手太松了,掙一毛花十分,現(xiàn)在遭難了吧,連抓藥的錢都沒有,光吃偏方能有什么用?以后可怎么辦喲。

        小四把那塊小巧的手表套到手腕上,邊擺弄邊說,你手倒是緊,攢的錢呢?你借給她??!

        姥姥生氣了,要撕小四的嘴,嘴里不停嘮叨,熬吧,不都這么熬過來的,餓不死就行,一個女人,能有什么辦法。

        小四說,放心吧,她餓不著,今天不還吃羊肉呢,我們一年才吃幾回?他轉(zhuǎn)向我,繼續(xù)說,植樹,咱們上次是什么時候吃的羊肉?過年是吧?

        夜里,我想,或許我也能有四十塊錢。

        暑假了,我開始搞錢。瞞著小四偷偷搞。在妖魔山,我能想到的搞錢方法不外乎那么幾種:一是偷礦上的東西,現(xiàn)在礦上幾乎沒什么東西可以偷了;二是搶小孩子的零花錢,沒小四,我一分也搶不到;三是騙姥姥說學校交錢,姥姥向來糊涂,獨獨在錢這件事上比誰都聰明;再就是撿破爛,擱前兩年我還能撿到一些,現(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妖魔山扔破爛的人少了,撿破爛的人卻比任何時候都多。這種情況下要搞到四十塊錢,實在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罩得住常說,我們要有樂觀主義精神,認真搞錢,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

        我認真了,所以我擁有了好運氣。七月是老鼠瓜成熟的時節(jié)。老鼠瓜是一味中藥,可以治療風濕、類風濕之類的西醫(yī)治不好的疑難雜癥。妖魔山上長了很多老鼠瓜,也有很多人上山摘。我連續(xù)一周天不亮就上山搶摘,收獲不錯,曬干后賣了十二塊錢。我又幸運地在礦部一間辦公室房頂樓板的孔洞里發(fā)現(xiàn)一截電線。我沒告訴小四,趁中午人少時偷了回來。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偷東西。我把電線的外皮燒掉,偷偷拿給走街串巷收破爛兒的老頭。老頭隨便一稱,說,十塊錢。他的大方讓我生疑,于是就沒有賣給他。在四公里外的廢品收購站,老板給了我十五塊錢。老板一臉惋惜地告訴我,下次再弄到電線,不要燒皮,可以多給我五塊。

        加上原本攢的七塊錢,現(xiàn)在我有三十四塊錢了。三十四塊錢,一筆巨款!我從來沒有這么富有過。我覺得我是個大人了。

        在妖魔山,有錢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越有錢越危險。在家要防小四,說不定還要防姥姥。我可清楚地記得,她曾拿著我辛辛苦苦攢的一堆毛票去買菜,被我發(fā)現(xiàn)了,還不承認。帶在身上更危險,尕三、賴毛、楊小軍、鋼哥,這些妖魔山響當當?shù)摹按笕宋铩?,隨便遇著哪個,都沒我好果子吃,以他們的搜身本事,我會一毛不剩,很可能還會被逼著給他們定期上供。

        我還沒有進入高級階段,卻過早地體會了有錢人的苦惱。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錢交給罩得住,省得夜長夢多。如果他說不夠,我就講講價,怎么說也是熟人,多多少少能算我便宜點兒,實在不行就先賒六塊錢的賬。

        擁有三十四塊錢的第三天,我一早跑去礦工之家。罩得住還沒來,沒關(guān)系,他肯定會來。我耐心地等,同時小心地觀察周圍,像一頭機警的野獸。我并沒有耗費多少耐心,罩得住很快出現(xiàn)了。他在第七層臺階坐下,幾個人立即圍過來。我坐在一旁,準備等到?jīng)]人的時候把錢交給他。

        同往常一樣,罩得住不停地說。說張斜眼賣的木耳是加淀粉熬過的,熬了以后一斤能變一斤七。說他們家趙一大參加數(shù)學競賽拿了第二,發(fā)了大獎狀,還有一百塊獎金,本來趙一大應(yīng)該是第一的,所有的題他都做對了,但副區(qū)長的兒子不喜歡當并列第一,改卷老師只好給趙一大扣了零點五的卷面分。說杏花村的老朱一年能掙十七萬五千八百四十一塊錢。說千年蟲會讓美國歐洲還有日本崩潰,但咱們中國不用怕,因為咱們用算盤,老祖宗留下的寶貝。說破爛王的爺爺是山西有名的大地主,半個縣的地都是他們家的,破爛王十歲了還吃奶媽的奶。說澳門要回歸了,咱們讓葡萄牙人三更走,他們絕不敢待到天明。說烏魯木齊最好的小學,實驗小學,他們的陳校長親自到他家來請趙一大去實驗小學上學,學費全免,食宿全包,可他們家趙一大不愿意去,說是要守在媽媽身邊,陳校長感動得不行,說隨便趙一大什么時候去都行,實驗小學的大門永遠為他敞開……

        半晌時,趙一大來過一次,叫他爸回家。罩得住說好,馬上就回。趙一大轉(zhuǎn)身要走,罩得住叫住他,掏出鼓鼓囊囊的錢包,看也不看,隨手抽出一張一塊的票子,拍在趙一大手里說,餓了吧兒子,去,到老沙家買個茴香餅子,加一包麻辣豆腐絲,回來我們一起回家。趙一大頭也不抬,攥著錢走了。

        趙一大是低著頭來,又低著頭走的。我不敢正眼看他。他像是沒有看到我,也像在躲我。趙一大近來有點兒奇怪,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守門也心不在焉,球被進了都不知道,一起踢球的怨聲載道,要不是看我面子,早把他攆走了。

        有兩個人就老朱家新買的小轎車的牌子產(chǎn)生了分歧,一個說是尼桑,另一個說是藍鳥,兩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罩得住最后定奪,說既不是尼桑,也不是藍鳥,而是日產(chǎn),日本進口的,這是他的老領(lǐng)導老朱親口告訴他的,而且就在前天,老朱還親自用那輛車拉他去市里吃過飯,坐著比礦上以前那輛破桑塔納舒服多了。

        挨到中午,我又餓又困,強打精神硬撐。礦工之家門前只剩三個人了,我勝利在望。可就在這時,來了個穿白襯衣戴眼鏡的年輕人。罩得住連忙起身,哈著腰把手在兩肋處使勁蹭蹭,伸了過去。年輕人沒跟他握手,讓罩得住把頭伸過去,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罩得住連忙說,沒問題沒問題,小事一樁,包在我身上。就樂呵呵地一起走了。

        我心里一驚,這個年輕人不會跟我一樣吧?早知道我也直接把罩得住叫到一邊,何苦等半天。

        我不甘心,悄悄跟了過去。虛驚一場,他們沒去趙一大家。他們向妖魔山農(nóng)貿(mào)市場走去,我看著他們進了杏花村。我不敢進,又不想走,只好躲在門外沙棗樹下等。杏花村對面就是派出所,“大人物”在這里也會收斂,我襪筒里的錢暫時是安全的。杏花村里飄出來的各種香味煎熬著我的胃,有大盤雞、清燉羊肉、魚香肉絲、回鍋肉……當然也有鹵豬下水。我不禁羨慕起罩得住來。我已經(jīng)當不了礦工了,要是再踢不了甲A當不了球星,那我就要當罩得住這樣的人,什么也不用干,照樣有好酒好肉伺候著,家里還有個能歌善舞的漂亮老婆。等了個把鐘頭,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便狠狠心,花一塊錢,在旁邊的克里木江馕店里買了個芝麻馕。剛出爐的芝麻馕又香又脆,跟油滋滋的羊肉串絕配。我咽咽口水,忍住沒要羊肉串。馕沒啃完我就后悔了,現(xiàn)在我只剩三十三塊了。

        正午陽光猛烈。我靠著沙棗樹,昏昏欲睡。杏花村溢出來的香氣撩撥著我的思緒,我想到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種種,想到了趙一大,想到了黃裙子。一時間我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尚未成熟的沙棗掛滿枝條,青黃色,晶瑩飽滿,看著很誘人,我揪一個嘗了嘗,不好吃,又酸又澀。

        罩得住從杏花村出來了。左手拎著塑料袋,右手拿著一瓶用衛(wèi)生紙塞住瓶口的三臺老窖?;位斡朴?,踉踉蹌蹌。我跟過去,在他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一路上,不少人跟罩得住打招呼。

        罩得住,又腐敗了?

        我們礦上老朱,跟我說好幾次了,實在抹不開面子。

        今天在哪吃?

        杏花村!吃膩了都,咱們妖魔山也沒個上檔次的地方。

        ……

        罩得住,今天誰請?

        紅山食品廠的王廠長,就是那小王,推都推不掉。

        整了多少?

        一瓶伊犁特,兩瓶三臺,外加一箱烏蘇,七個人。

        吹吧你就!

        ……

        走到拐角處,罩得住彎腰扶墻,不動聲色地把手指伸進嗓子,輕輕一壓,嘴巴像泄洪的閘門一樣打開,一股渾黃的黏稠物噴瀉出來。我張了張嘴,又趕緊閉上。

        終于回到煤礦棚戶區(qū)。我逮住機會,繞到罩得住回家必經(jīng)的巷子,躲在巷口截他。這里很僻靜,白天也沒什么人。

        如我所愿,罩得住過來了。我跳出來,擋在他身前。

        罩得住停下,晃晃腦袋,努力把渙散的視線聚攏起來,終于看清是我。

        大……大耳朵。他大著舌頭叫我。

        我后退一步。我聞到他拎著的塑料袋里散發(fā)出大盤雞的香味,估計還有炒烤肉,孜然的味道很重。為什么沒有鹵豬下水的香味呢?我夾了一下大腿,用力咂了咂嘴。豁出去了。像無數(shù)次想象過、練習過的那樣,我彎腰從襪筒里掏出那沓鈔票,捧到罩得住面前。我聞到被汗浸濕了的票子散發(fā)出我熟悉的腳臭味。像小四說的那樣,我什么也沒說。

        罩得住愣了一下,怔住了。

        太陽刺眼。太陽是白色的。我覺得有點兒餓。我想到了《玉女心經(jīng)》和《滿清十大酷刑》,想到了穿白襪子的細細的腳腕,還想到了蝴蝶的翅膀。我想罩得住明白我。

        罩得住看著我。

        難道他不明白?難道漲價了?五十?還是說她不干那個了?過了五秒鐘,也可能是五分鐘,我覺得有五年那么長。我想逃跑。

        我看到罩得住的鼻翼快速翕動兩下。暗紅的鼻子趴在粗糙坑洼的臉上,像匍匐在戈壁灘上的死火山。我看到他眼里閃過一絲尷尬。在他渾濁的眼睛里,那絲尷尬是清醒的。

        于是我知道,罩得住明白了。我莫名地感到失落。

        罩得住把右手的三臺老窖移到左手。我聽到瓶里的酒有黏性地晃蕩了兩下。一種新疆白酒特有的像戈壁灘一樣闊大粗莽充滿野性的香氣從瓶口滲了出來?,F(xiàn)在他的右手空了。我看到他指節(jié)粗大皮膚皴裂的手指上長著無數(shù)根縱橫交錯的黑色的細線。那是煤礦工人特有的黑線,永遠也洗不掉,要一直帶到墳墓里。我看到他半舉起碩大的像妖魔山的石頭一樣堅硬的右手。他沒有接錢。他半舉的右手向我伸過來。他沒有撥拉我的耳朵。如果他撥拉,我想我可能不會躲。他打了我一巴掌。他的巴掌綿軟無力。我聽到他用綿軟無力的聲音說:

        滾。

        我眼前出現(xiàn)一片耀眼的白光,仿佛天上有十個太陽。我落荒而逃。我聽到我的影子無頭蒼蠅般撞擊著巷子的墻,我看到我的心跳腳步凌亂地追著我的影子。

        在這個安靜的七月末的下午,我感到無比輕松。

        十一,五十年大慶。紅紅火火,鬧鬧哄哄,放五天假。大家很開心,商量著去人民廣場看升旗,說得好好的,一放假,都沒影了。棚戶區(qū)也沾點兒喜氣,大紅標語貼滿臨街的墻,大紅燈籠高高掛在電線桿上。熱鬧幾天,也就過去了。

        節(jié)日的氣氛還未完全散盡,有人發(fā)現(xiàn)礦工之家的公示欄里貼了一張通告。通告打印在十六開白紙上,根本遮不住剝落的水泥墻。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時候由誰貼上去的。內(nèi)容有兩部分,一是春天勘察的結(jié)果,妖魔山地下還是有煤的,但量極少,采掘難度極大,品質(zhì)極低,完全不具備開采價值;二是長期粗放式開采導致地下形成大片采空區(qū),部分民房違規(guī)建在采空區(qū)上,有隨時塌陷的風險,已不適合居住,建議搬遷。這張通告既宣布了煤礦的死刑已經(jīng)執(zhí)行,又宣判了棚戶區(qū)的死緩,可以說是極具分量,卻沒能在妖魔山掀起什么波瀾。人們甚至懶得多看它一眼。通告人們都知道的事,自然沒人在意。也沒什么搬遷的動靜。能搬走的早搬走了,剩下的想搬也搬不走,沒那個能力。他們有的生在妖魔山長在妖魔山,有的在礦上干了幾十年,死了還要埋在妖魔山,能搬到哪兒去呢?

        波瀾沒有,小波紋倒有一道,從通告發(fā)出那天起,罩得住再沒有在礦工之家出現(xiàn)過。棚戶區(qū)越來越冷清了。

        不久后的一天,姥姥丟給我一個蛇皮袋子,讓我送去趙一大家。我不想去,怕遇到罩得住,又很想去,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黃裙子了。路上,我打開袋子看,里面裝了些半新不舊的衣服和一雙白色高跟鞋。鞋是真皮的,挺軟。用腳指頭也能想明白,肯定又是黃裙子托我姥姥賣的,沒賣掉讓我還回去。高跟鞋不是手表和錄音機那些搶手貨,妖魔山?jīng)]人穿這玩意兒。

        我在門外徘徊了好一會兒,才鼓起勇氣湊到門前,喊了一聲趙一大。

        植樹哥你找我?趙一大開門,站在門口,喪著臉,似乎不歡迎我。

        不待我開口,屋里傳來黃裙子的聲音,是植樹來了嗎,快進來。

        這個聲音更輕更軟了,但我還是聽得很清楚。

        趙一大這才不情不愿地讓我進屋。罩得住不在,我松了一口氣。房間里充斥著藥味和消毒水味,像是進了藥房。

        我說姥姥讓我來還東西。黃裙子哦了一聲,讓趙一大接過來放到一邊。我低著頭,沒敢看她的臉,心里生出一種既愧疚又無能為力的感覺,仿佛是她交給我的任務(wù)而我沒能完成。

        她原本躺在沙發(fā)上,見我進來,撐著坐墊想要坐起來。趙一大連忙過去扶她,在她背后塞個枕頭,讓她半躺著。她讓趙一大拿蘋果給我吃,說是罩得住托人買的,阿克蘇冰糖心蘋果,特別甜。

        我當然知道阿克蘇的冰糖心蘋果甜,我還知道阿克蘇的冰糖心蘋果是從上千公里外的南疆運到烏魯木齊來的,比別的蘋果都貴。想到這點我有些生氣,都什么時候了,還凈揀這些貴的東西吃。

        她有氣無力地倚著靠背,看我和趙一大吃蘋果,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就拿本《讀者》合訂本看。半天也不翻一頁。

        趙一大家從外邊看是兩間,其實是四間。進門是一間不大的客廳,后邊是用木板隔開的一間小廚房,右側(cè)有兩間臥室??蛷d很空,很干凈,桌子是桌子,椅子是椅子。餐桌上鋪著淡黃色碎花桌布,花瓶里插著一束塑料向日葵。墻上掛著罩得住的手風琴。旁邊貼了一張歌星王杰騎摩托車的海報,上面寫著“浪子回家”四個字。其余半面墻貼滿了趙一大的獎狀。屋頂?shù)踔媒鹕珬l形薄膜編的頂棚。

        趙一大一句話也不說。近來,他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黃裙子察覺到了我的尷尬,問道,植樹,你最近看什么書了嗎?

        我看了!我很想驕傲地告訴她,我看了《十日談》。一本又老又舊又厚的世界名著。我是我們學校第一個借這本書的人,在我之前,借書條上只有一個名字,不過那個名字被涂掉了。但一想到書的內(nèi)容,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告訴她。于是我說,學校剛搞了一個月勤工儉學,得下地干活,沒時間看書。她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說她小時候在西戈壁上學時就年年勤工儉學,怎么還是這樣。緊接著問我在地里干什么活?我說拾棉花。她一下來了興致,說她當年也拾棉花,一拾就是二十多天,那些棉花地一眼望不到邊,太陽出來的地方是棉花地,落下去的地方還是棉花地,拾一會兒腰就直不起來了,真想跪到地上拾,又怕磨破褲子,后來就有經(jīng)驗了,帶個小板凳去。睡的是大通鋪,飯在地里吃,天天白菜湯。每個人都派任務(wù),完不成要么賠錢,要么找拾得多的同學買,她從沒賠過錢,還能掙點,少的時候幾塊錢,有一年掙了三十一塊,把她開心壞了。又說不光拾棉花,她們還要摘番茄摘啤酒花,有時候還要挖胡蘿卜,挖胡蘿卜累,一天下來,胳臂又酸又脹,手心熱辣辣的,奇癢無比,恨不得用刀子戳幾下……她說話時呼哧帶喘,時不時要停下來使勁呼吸兩口。

        她問我,一天還是三十斤的任務(wù)嗎?

        四十。我說。

        她說,你們還這么小,就給派四十斤?那你們還上不上學了?

        我說,我們老師說反正我們將來都得干這些活,提前適應(yīng)一下是為我們好。

        她沉默了一會兒,長長嘆口氣,說,這么多年過去了,輪到你們,一點改變也沒有。植樹,你們學校連學習時間都保證不了,將來升學考試怎么跟市里的學生比。

        我沒吭聲,心想,我們腦子壞了嗎,怎么會想著跟市里的學生比。她又問我下地干活累不累?我說累是累,倒也挺好玩。我沒告訴她,只要不上課,我跟我的同學們都開心得不得了。

        趙一大大口大口吃蘋果,嚼兩下就咽,也不怕噎著。那勁頭兒像是從來沒吃過蘋果。吃完蘋果悶著頭不吭聲,像在生誰的氣。

        黃裙子對勤工儉學很感興趣,追問我,市里的中學也去嗎?

        我說,我不知道。

        她說,市里的學校條件好,有好的操場,好的教室,老師教得也好,學生也都是學習好的學生,不用勤工儉學,時間都用來學習,考好了不但不收學費住宿費,還給發(fā)獎學金。

        她跟我說話,眼睛卻看著趙一大。趙一大把臉扭向一邊。于是她又問我,植樹,市里的學??隙]人搶小學生的錢吧?

        我說,我不知道,我沒去過市里的學校。

        她說,植樹,再遇到那些人,就先把錢給人家,不要挺著脖子挨打。

        不行!趙一大突然恨恨地說,自己的錢,為什么要給他們,一分也不給!

        她無奈地笑了,說,植樹你看,死犟,也不知道隨誰,以后你要經(jīng)常替我勸勸他。

        我覺得很丟人。我不想挨揍的事讓別人知道,更不想讓她知道。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英子姐還好嗎?

        我說我媽寫信說她挺好,天天跟我爸捯飭家里那三畝二分地,種麥子,不種棉花,餓不著。

        她望向窗外,看了一會兒,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英子姐是幸運的。

        我走的時候,趙一大跟出來,默默走在我身后。離開他家一段距離,他小聲叫我,植樹哥。欲言又止。

        怎么了?

        你真沒去過市里的學校嗎?

        去過一次,打比賽。

        他們踢得好嗎?

        就那樣吧,都穿專業(yè)的球鞋,小技術(shù)還湊合,就是一碰就叫犯規(guī)。

        植樹哥,你說世界末日真的會來嗎?他停下來,抬頭看著我,很認真地問。

        我說,我怎么知道。

        他說,我媽說千禧年來到時就是世界末日,今年十二月三十一號晚上十二點一過,地球就要毀滅了,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死,誰也跑不掉。

        我問,你媽真這么說?

        他說,我媽還說,到時候會有大地震,大洪水,火山噴發(fā),原子彈爆炸,天塌地陷,最后彗星撞地球,所有人都會死,一個也跑不掉。植樹哥,要是真有世界末日,你肯定要和你媽媽在一起,不去別的地方,對不對?

        我被他的話搞得心煩意亂。他卻出奇地平靜,像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我問,你說的這些,是你媽親口告訴你的嗎?

        趙一大說,不是,是我媽跟我爸說的,我不小心聽到的。

        煤礦宣布倒閉時,礦部、倉庫、礦工之家等地都貼了封條,里面的辦公用品、生產(chǎn)工具、娛樂用品還是整齊完好的。沒過多久,門被撬開了,桌椅柜子機器配件不見了,緊接著,房頂?shù)娜展鉄艉碗娋€,墻上的開關(guān)和鐵釘,墻角的爐子,乃至拖把掃帚,都不見了,最后,門和窗也被拆掉了。這些不見了的桌椅柜子和門窗,自然成了煤礦職工家里的桌椅柜子和門窗。姥姥腿腳不利索,只搶到一把三條腿的凳子,三天兩頭念叨著吃了大虧,尤其讓她耿耿于懷的是礦上的賬本。姥姥遺憾地說,拿來剪鞋樣兒最好了,又硬又耐磨,現(xiàn)在到哪兒找那么好的紙喲。最厲害的是小李子,他今天去礦上拆幾塊磚搬回家,明天再拆幾塊搬回家,樓板他也拆,半年不到,他愣是用這些磚和樓板在家里蓋了兩間東屋。他把這兩間東屋分別租給兩家打工的,一間的月租金就是四十五塊錢,加起來只比他的補助少八塊。

        只有兩個人不拿礦上的東西。一個是老馬,老馬躲得遠遠的,壓根不往礦部跟前湊。另一個是罩得住。罩得住不但不拿,還不讓別人拿。罩得住說,公家的東西,怎么能隨便往家里搬,這是挖社會主義墻腳,哪天復工了還得花錢買。罩得住不但口頭上說,還伸手去攔。一開始,小李子往家背桌子,罩得住擋住去路。小李子說你讓開。罩得住笑著說我不讓。我們圍過去看。罩得住笑著說,老李,咱煤礦職工不能這么干。小李子說,這么干的都是煤礦職工。罩得住說,你看我就沒干。小李子放下桌子,看了罩得住一會兒,說,你他媽的算個什么東西!搡罩得住一個趔趄,背起桌子走了。罩得住尷尬地笑,對圍觀的我們說,咱煤礦職工,不能這么干。

        小四說,罩得住這個人,真他媽的!

        在罩得住不能這么干的聲音中,礦上被洗劫一空。

        礦上完好時,我對它并不在意,現(xiàn)在破敗了,卻發(fā)現(xiàn)它意外地擁有了某種奇特的魅力。那些黝黑深邃的門洞和窗洞,像耄耋老人掉光牙的嘴,源源不斷地吐出歷史的無奈和歲月的滄桑。

        我喜歡獨自到礦上閑逛。那一間間破落的房子里,有破碎的酒瓶,有瓜子皮和煙頭,有小便的氣味和痕跡,有干癟的和新鮮的大便,有用過的衛(wèi)生紙……曾經(jīng)有野狗出沒,一天晚上,賴毛捉了一條,剝了,烤了,吃了。野狗就再也不來了。最吸引我的是墻上用煤塊涂畫的不堪入目卻又蓬勃著生命張力的簡筆畫。這些潦草的線條給我的想象增加了無限的深度和廣度。有一次,我在一間房里發(fā)現(xiàn)一個用過的避孕套,這使我大為震撼,我蹲下來端詳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離開。第二天再去看,卻找不見了。這個用過的避孕套,使我的想象第一次有了實物支撐。我用它編了一個童話般的故事,美麗的童話故事里有美麗的黃色連衣裙,有我。故事里不需要四十塊錢。

        晚上我不敢來。晚上礦上是賴毛、尕三的地盤,他們聚集在這里抽煙、喝酒、打架、繞馬子。

        在礦部門前的空地上,小四帶領(lǐng)我們成立過洪興妖魔山分舵。小四是扛把子,自稱妖魔山陳浩南,成員有我、小林和黑子。兩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們志向遠大,夢想著打出妖魔山,打向烏魯木齊。成立的第二天,尕三找到小四,問,小四,聽說你要當妖魔山陳浩南。小四說,我沒有。尕三甩一甩長發(fā),用手指戳著小四的心臟說,你最好沒有,妖魔山只能有一個陳浩南。于是,洪興妖魔山分舵當場解散。小四當不了陳浩南,小四只能是小四。跟他混沒什么前途,很少搶到錢,從來沒人孝敬,繞馬子的事想都別想,丫頭子看到我們都是笑著走開的,我還經(jīng)常被勒索,被揍,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表哥的分上,我早就不跟他混了。

        這天傍晚,我們四個蹲在礦部門前吹牛,看過路的人。小四央求我再講一遍把魔鬼打進地獄的故事。這個故事我講過幾百遍了,他們對每個細節(jié)甚至每句對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們還是想聽。我推辭再三,才假裝不情愿地講起來,每到精彩的地方,他們還會和我互動。比如當我講到“我兩腿之間有個魔鬼,你兩腿之間有個地獄”時,他們便異口同聲地接:“把我的魔鬼關(guān)進你的地獄,我們就可以上天堂!”然后一頓哄笑。這是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讀書的樂趣。不過,我從來沒有給趙一大講過這個故事,連《十日談》這本書也不曾提起。

        講完后,我們照舊笑得前俯后仰,拉扯打鬧著要看誰的魔鬼從小魔鬼變成了大魔鬼,誰的魔鬼氣焰囂張,誰的魔鬼垂頭喪氣。

        小四遺憾地說,植樹你為什么要把那本什么談還了,現(xiàn)在借不到了吧。

        說來真是奇怪,我看完還回去以后,《十日談》就從圖書室里消失了。再想借,沒有了。我只好借別的書看,借了一本又一本,希望能找到和《十日談》一樣有意思的書。

        這時,我們遠遠看到趙一大從遠處走來。他低著頭,像在偷吃什么東西。一瞬間我感覺有些陌生。有好幾天沒見他了。

        喲,植樹,你的馬仔來了。小四笑嘻嘻地看著我。小林和黑子也跟著笑嘻嘻地看著我。

        我暗暗得意,嘴上卻說,再不亂說,趙一大不是我的馬仔。

        小四說,不是你的馬仔你替他扛一頓揍?

        我說,我再說一遍,我沒替他扛過揍,我只是跟他一起挨了揍。

        趙一大向我們這邊看了看,停了一下,鬼鬼祟祟把手抄進口袋。

        小林說,五哥,那個小雜碎不是只聽你的嗎,叫他弄根煙唄,嗓子饞了。

        我說,他窮成那個屌樣兒,哪來的銀子。

        趙一大越來越近。我希望他轉(zhuǎn)個彎走別的路,可他沒有。

        小四說,叫他過來。

        叫他干啥?我問。

        小四說,叫過來再說。

        趙一大。我喊。

        趙一大低頭繼續(xù)走,壓根沒聽到我喊他。十月末,天氣轉(zhuǎn)涼,趙一大穿著厚厚的棉衣。土黃色的棉衣松垮皺巴,像揉成一團后剛扯開的草紙。

        樹哥,你這老大當?shù)貌徽Φ陌?。小林說。

        他們都看著我。小四冷冷地看,黑子木呆呆地看,小林眼睛里閃著賊光。我有點兒生氣。

        趙一大!我提高嗓門。

        趙一大停下來,抬頭看我,一副考了第二的可憐樣兒。聽說他最近上課總是發(fā)愣,不是帶錯課本,就是不交作業(yè),還學會了逃課,年底說不定真的會考第二。

        植樹哥。趙一大小聲叫我。他不看別人。

        過來。我說。

        什么事,植樹哥?

        沒事,過來。

        趙一大慢吞吞走過來,低頭站在我身邊。

        樹哥你可以自立門戶了啊!小林笑著說。

        悄悄!哪來那么多屁話!我罵小林。

        小林依舊笑嘻嘻,并不在意。

        我們把趙一大晾在一邊,誰也不理他,繼續(xù)聊學校里那個從西戈壁轉(zhuǎn)學過來的女生。小林說她騷得很,有好多凱子都為她打架,都上砍刀了。我跟著他們一起說了句,我操!小四說她屁股那么大,走路兩條腿分那么開,一看就不是處女了。我心里默默感到遺憾。小林說她胸也大,每次做課間操,都有男生回頭看她做跳躍運動。我想了想那個場景,然后跟他們一起哈哈大笑。小四又說賴毛已經(jīng)放出話來,說這個女生是他的馬子,誰敢繞她就廢了誰。我又跟著一起嘆了口氣,心里暗暗決定下次做廣播操時一定要站在能看到她的位置。

        植樹哥,我得走了。趙一大小聲對我說。

        我也想讓他走。我看看小四,小四不看我,也不說話,我也只好不說話。

        植樹哥,我真的要走了,我媽在等我。

        我覺得可以讓他走了。

        快回家吧。我說。

        樹哥,你的馬仔還沒給買煙呢。小林嘟囔道。

        我看看小四,小四不看我,也不說話。

        我只好問趙一大,身上有錢沒?

        沒有。

        搜他身!小林又冒出來說。

        我狠狠瞪小林一眼。小林縮回小四身后。趙一大的手不合時宜地抓了抓口袋。這個笨蛋!

        他有銀子!小林大聲喊。

        手松開。我說。

        趙一大看著我,不說話,不松手。

        我伸手去扒拉他抓口袋的手。沒扒拉開。

        松開。我說。

        趙一大不松手。趙一大抓得更緊了。

        我只好生氣了。生氣使我變蠢,變蠢的我舉起了右手。我只是想嚇唬他。手還沒完全舉起來,我就后悔了。

        趙一大,手松開。我顫抖的聲音里充滿了哀求。

        趙一大看著我,不說話,不松手。

        舉在半空的右手上的尷尬很重,我的胳膊承受不了,于是右手就尷尬地落了下來,軟綿綿地落在趙一大臟兮兮的臉上。

        這張臉瘦了。

        趙一大的手松開了,半支煙掉在地上。他看著我,眼窩蓄滿淚水,但沒哭出來。他的眼睛變大了,卻不再明亮。

        我覺得我要哭了。

        小林看一眼小四,跳出來說,我來搜!媽賣×的,不信這個小雜碎沒錢!

        小林話音未落,趙一大突然發(fā)瘋發(fā)狂,向小林撲去,把小林撲倒在地,騎到小林胸上。趙一大掄起拳頭,對著小林劈頭蓋臉一通亂捶,邊捶邊哭邊號:

        你媽才賣×!你媽才賣×!……

        小林蒙了,挨了好幾下后才想起來抱著頭大聲求救。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趙一大。我害怕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小四反應(yīng)比我快,沖過去架起趙一大,推到一邊。趙一大撲上去,小四把他推開。趙一大撲上去,小四再把他推開。趙一大撲上去。

        把他弄走!小四沖我喊。

        我如夢初醒,趕緊抱住趙一大。趙一大哭喊著使勁掙扎。我從不知道趙一大的力氣竟然這么大。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他。趙一大拼命掙扎。沒掙脫。一下子軟下來,癱在地上。號啕大哭。

        我從沒見過有誰哭得這樣傷心。

        西沉的太陽燒成一塊通透的煤。紅淋淋的云浪鋪在天上,把血一樣的光澆在妖魔山這片貧瘠的土地,澆在廢棄的礦井,澆在殘破的礦部,澆在頹敗的棚戶區(qū),澆在地上那半截刺眼的煙頭,也澆在小四、小林、黑子和我紅淋淋的臉上,澆得趙一大蜷縮成一只闖進人群的小老鼠,在我懷里不停抽搐。

        小四看看我和趙一大,帶著小林和黑子走了。

        一群傻×!小四說。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趙一大的媽媽來找我算賬,來吵,來鬧,來罵我一頓,來瞪我半天都行。

        但她沒來。

        我偷偷摸摸地到趙一大家附近晃悠,遠遠地看見過趙一大,也看見過罩得住。我沒有看到她。

        幾天后,姥姥說,小黃病得下不了床了。

        罩得住不再在人多的地方拋頭露面,不再上天入地天南海北地滔滔不絕,也不再喝酒。他剃短了頭發(fā),露著青頭皮,像個勞改犯。倒精神了不少。他變得神秘兮兮,每天早出晚歸,背一個鼓鼓囊囊的包。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只是笑笑,簡單應(yīng)付一聲,便快步走開了。妖魔山不是個能藏住秘密的地方,藏得再好也會有人給你揭出來示眾。沒多久,杏花村的老朱便大肆張揚,說他去烏魯木齊拿貨,在人民廣場旁邊的地下通道遇到了罩得住,罩得住在那里彈手風琴,只是彈,不搖晃,跪著沒法搖晃。

        要飯就要飯,他媽的非要穿著工裝要飯,妖魔山煤礦的臉都給他丟光了!老朱憤恨地說。仿佛他真覺得很丟臉。

        但老朱并沒有從聽眾臉上得到想要的共鳴,人們搖搖頭,什么也沒說,默默散開了。幾天后,老朱不再提這事。也沒別的人提。再遇到罩得住時,沒人問他去哪里干什么。

        趙一大不再來找我,不看電視,不踢球。那天以后,我很少遇見他。我害怕見到他,又期待見到他。有一次,我在公交車站遇到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灰溜溜地拐個彎躲開了。還有一次,在人字路口,我沒躲開,鼓起勇氣想要跟他打招呼,趙一大卻低著頭走開了。

        后來有一天,小四告訴我,趙一大轉(zhuǎn)學了,轉(zhuǎn)去了市里的實驗小學。

        我愣了一下,說,轉(zhuǎn)就轉(zhuǎn)唄,干嗎跟我說!

        小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沒多說什么。

        千禧年一天天臨近,我心里的恐慌感卻奇怪地消失了,但也沒有生出任何對新千年的期待。新的謠言開始流傳,有人說國家考慮上調(diào)電力用煤的價格,挖煤又能掙錢了;有人說硫黃溝發(fā)現(xiàn)了新煤田,準備開高工資招有經(jīng)驗的老礦工過去干活;還有人說有個溫州老板要把妖魔山煤礦買下來,引進先進設(shè)備繼續(xù)開采。大家都埋頭忙自己的事,不關(guān)心這些謠言的真假,也沒有多少期待。

        一天,語文老師說,市里舉辦中小學生作文大賽,學校報了名,每個班一個名額,問誰愿意去,我們都不抬頭。真不知道學校哪根筋不對了,我們這種礦辦學校,去參加市里的競賽,不是白白浪費名額嗎?葉植樹,老師叫我,就你了。我一臉茫然。語文老師意味深長地說,你不是挺喜歡看書嗎,估計也能寫上幾句吧。我看到他目光里閃耀著幾分贊許。這是第一次有老師贊許我。

        考場設(shè)在實驗小學。我們天不亮就出發(fā),倒了三趟公交車,將將沒遲到。實驗小學教學樓前擠滿了學生,排著隊進考場。我一排一排看過去,沒看到趙一大。

        競賽主題是“美麗新千年·美麗新生活”。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寫些什么。思考了一會兒,只好寫妖魔山和煤礦,跟美麗和新都不沾邊,肯定跑題了。我邊寫邊往窗外看。寫得倒挺順溜,很快寫完了,也不檢查,就坐在那兒伸著脖子望著窗外。窗外是樓,樓的旁邊還是樓。忽然,在樓與樓之間,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圓腦袋,齊頭發(fā),白球鞋,穿實驗小學校服。我張大嘴,差點兒喊出聲來。我站起來向窗外看,監(jiān)考老師走過來,我抓起卷子塞他懷里,沖出教室,沖出教學樓,向著那個身影消失的地方跑去。我跑過一棟樓,又跑過一棟樓,又跑過一棟樓。烏魯木齊樓真多。

        西伯利亞寒流來襲,強冷空氣南下,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后,妖魔山平靜地邁進新千年。

        沒有地震,沒有洪水,沒有火山爆發(fā),沒有原子彈爆炸,也沒有彗星撞地球。世界末日終究沒有來。我松了口氣,像是白撿了一條命。

        電視里敲鑼打鼓,報紙上歌舞升平,進入新千年,仿佛一切都能從頭開始。妖魔山掛起了紅色的燈籠。雪白血紅,很是刺眼。

        如果硬說妖魔山有什么美好的時刻,大概只有雪后的那一兩天了。雪很公平,下在妖魔山也是白色的。白色的雪落在妖魔山,黑色的地面,黃灰色的山,灰黑色的棚戶區(qū),都變成了白色,很干凈的樣子。干凈就很美好。妖魔山最稀缺的就是干凈。妖魔山的孩子都喜歡下雪,我們拿上爬犁子、舊輪胎、塑料布、紙箱,或者蛇皮袋子,爬到山頂,滑下來,滾下來,尖叫著,笑著。雪很軟,摔在上面一點兒也不疼。

        我是在滑雪時聽到那個消息的,趙一大的媽媽自殺了。趙一大的媽媽,跳塌陷坑,自殺了!

        我丟掉塑料布,死命地往趙一大家跑。雪很厚,我跑不快。我出了一身汗。塌陷坑邊圍了一圈人。我一眼就看到了趙一大。小四在他身邊。趙一大跪坐在坑邊,眼睛是直的,沒有眼淚,嘴緊閉,臉上沒什么表情。小四緊張地抓住他的肩膀。我沒看到罩得住。

        我往坑里看,坑里只有白色的雪。我向前兩步,到坑邊,探著身子仔細看。我看到坑底的雪中鑲嵌著一小片薄薄的黃色。

        那是一件我熟悉的黃色連衣裙!

        我感到一陣眩暈,妖魔山崩塌了,棚戶區(qū)在往下陷,世界變成一片廢墟。我掉進了塌陷坑,輕飄飄地向下掉,一直掉,卻怎么也掉不到底。這是怎么回事?恍惚間,我看到一個身影從我墜落的地方跳下來。不知為什么,我立即想到那是游向海底的圣斗士冰河。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我看清了,那不是冰河,那是趙一大!趙一大向我游過來,趙一大離我越來越近,趙一大不看我,趙一大越過我,向著滿是廢墟的最深處游去。我張大嘴喊他,卻發(fā)不出聲音。趙一大越來越小。趙一大不見了。

        退后,找死啊你!

        是小四的聲音,他怒氣沖沖地瞪著我。

        我清醒過來,退后。

        有人找來繩子。

        我下去!小四搶著說。

        過來,抓住他。小四對我說,又叮囑道,看好了,別松手!

        我抓住趙一大的肩膀,頓感責任重大。趙一大土黃色的棉衣又冷又硬,仿佛結(jié)了一層冰。冰太滑,我抓不牢,于是蹲下來,從背后抱住他。寒氣瞬間傳導過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又冷又硬的趙一大一動不動,像是被封印在冰棺里。我覺得自己抱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小小的冰雕。

        人們把繩子系在小四腰上,一點一點把他往塌陷坑底送。

        圍觀的人變成兩層,他們伸長脖子,臉像妖魔山一樣荒涼。我看到老馬的雞蛋殼在人群后一閃而過。

        這個雜碎!

        小四拽著繩子,雙腳撐著坑壁,一點一點下到坑底??拥籽┖苌?,沒過他的膝蓋。小四探著腳,深一下,淺一下,慢慢走到黃色連衣裙旁邊,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尷尬地向上看。

        怎么樣了?有人喊。

        小四輕輕扯一下黃裙子。裙子動了動。她沒動。我聽到小四小聲地說了一聲,哎。沒有回答。小四把她翻轉(zhuǎn)過來,輕松得像翻一件衣服。她瘦得不成樣子了。我沒看到血。

        小四沖上面搖搖頭。

        我感到懷里的冰雕動了一下,似乎有一種冰裂的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來。

        背著。有人喊。

        抱起來。又有人喊。

        小四很輕易地把黃裙子抱了起來,仿佛里面什么也沒有。

        人們一點一點向上拉,拉得很慢。每拉一下,小四懷里的黃裙子就動一下。我懷里的趙一大跟著動一下。小小的冰雕在融化。我也跟著緊張一下。我越來越緊張。

        她脖子細細的,似乎折斷了,腦袋呈直角耷拉著。她的頭發(fā)剪短了。她的頭變大了。我看不清她的臉。她的臉上沾著雪。她的胳膊布條般耷拉著。她的手指像柴棍兒。她的手指上結(jié)著紅色的冰。她大概就是用這雙像柴棍的手,穿上黃色連衣裙,穿上賣不出去的白色真皮高跟鞋,一下,一下,從床上爬下來,一下,一下,一下,從房間里爬出來,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爬過雪地,爬到塌陷坑邊。一頭攮下去。

        在這一瞬間,我突然無比盼望世界末日降臨。

        吹過一陣風,吹起一片雪沫。雪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雪沫落在趙一大臉上,滑下去了。雪沫落在我臉上,化了,變成涼涼的水。

        黃裙子在陽光下的雪沫里飄了起來,像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黃色蝴蝶向上飛,飛出塌陷坑,從我眼前飛過,飛過棚戶區(qū),飛過礦井,飛到三年前礦部門前搭起的露天舞臺上。

        老胡、老朱、老馬、老白、老羅,幾大領(lǐng)導端坐主席臺。老馬居中,意氣風發(fā),僅剩的那縷頭發(fā)極有藝術(shù)感地從腦門上抹過,在兩鬢之間搭建起一座彩虹橋。橋的這頭是智慧,那頭還是智慧。老馬揮舞胳膊,鏗鏘有力地宣布,突擊大干百日會戰(zhàn)活動勝利結(jié)束!妖魔山煤礦超額完成任務(wù)。臺下響起黑壓壓的掌聲。那是妖魔山煤礦最后一次突擊大干。后來我常想,是不是那次干得太狠,把煤干光了。老馬又講了幾句,臺下躁動起來,有人吹起口哨。老馬掃一眼臺下,臺下安靜了。老馬揮揮手,宣布文藝會演開始。

        小四帶著我在鬧哄哄的人群里鉆來鉆去,讓我見識妖魔山的熱鬧與繁華。

        開場合唱過后,現(xiàn)場突然安靜下來。我看到她穿著那件黃色連衣裙走上舞臺,靜靜地站在中央。穿藏藍色礦工服的罩得住站在她側(cè)后方,撥弄幾下手風琴,彈了起來。一邊彈,一邊搖晃。她靜靜地唱: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臺前人頭攢動,頻繁遮擋我的視線,我擠不進去,只好跑到外圍,站在高高的矸石堆上,靜靜地看著她唱歌。她唱完了。我還站在矸石堆上,不愿下來。

        小四推我一把,走,先干正事。

        小四說的正事是去倉庫偷報廢的電機,他早就踩好點兒了,就等會演這天去搬。電機重,小四一個人搬不動。

        我不想去。

        小四看穿了我的心思,把我拉下來,一會兒她還出來跳舞呢,回來再看。

        我們很快忙完了正事。

        小四搖著頭說,你這個人,干不了大事。

        果然,她上臺跳舞了,是新疆舞。還是那件黃色連衣裙。她一個人翩翩起舞,像只黃色蝴蝶。人們在看,在笑。老馬在看,在笑。罩得住在看,在笑。我也在看,我也在笑。跳完一支,掌聲不停,人們叫嚷著再來一個。休息片刻,又跳了一支。在人們的笑聲中,黃色蝴蝶在簡陋的舞臺上旋轉(zhuǎn)著飛了起來,飛出塌陷區(qū),飛出妖魔山,向著天上飛去。

        耳邊突然響起手風琴的聲音,凄愴,也悠揚。我環(huán)視塌陷坑,在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里,我沒看到罩得住。此刻他大概正在遙遠的烏魯木齊,跪在某個地下通道里。琴聲消失了。

        小四把黃裙子托舉出塌陷坑。

        懷里的冰雕融化了,我聽到一個細微悠長的聲音從崩塌的廢墟深處傳來:

        媽媽……

        作者簡介

        王曦,山東鄄城人,在新疆長大,小說見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廣州文藝》等。

        責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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