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粉湯

冬日，繁鬧、凌亂、嘈雜的街頭，一個用塑料布和木棍搭起的簡易“建筑物”里，隨意擺放著幾張破舊的八仙桌，與之搭配的長條凳、骨牌凳以一種毫無規(guī)律的組合擺放著。油漆剝落卻又看不出木頭的原色，上面的劃痕像是它的年輪，附著的油膩泛著光澤，但這一切都不妨礙它對我的誘惑。幾個煤球爐上各自架著一口大鍋，咕咕地冒著熱氣，那氤氳上升的水汽帶著誘人的味道在并不寬敞的空間里游蕩，帶著人體呼出的熱氣，凝聚成一顆顆晶瑩的水珠，爬滿白色的塑料布，而后又不斷化成一條條小溪。

“老板，兩串豆腐干。”“老板，一碗小餛飩?！薄按髬專瑑赏虢z粉湯。”……人們一邊鉆入塑料棚，一邊喊出自己的需求。并不瘦弱的老太太，頭也不抬地應(yīng)著，手上的動作沒有半絲猶豫，雙腳在幾個鍋之間螃蟹似的橫向移動。一個瘦弱的老頭是她的老伴也是她的幫廚，既負責(zé)餐食的運輸，也負責(zé)搬運空盤，還時不時地蹲在幾個紅色塑料桶邊清洗碗筷，速度一旦跟不上還得接受夫人的各種嫌棄，聲如洪鐘，幸而他耳朵不好使。老兩口的攤位原本是一輛小推車，一般也只在早市出現(xiàn)，有時候只能感慨相遇是種緣分。

我本是極不愛出早市的，特別是這種小城鎮(zhèn)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魚腥、血腥混著汗臭與煙味，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永遠是黑烏的污水。若是在下雨天，那份黑烏還會黏著在鞋面上，何況還是冬日，那濺起的泥星子仿佛都帶著冰冷。

“我明天出早市給你買絲粉湯回來?！边@些年在家時，母親總會以陳述句告知明日早餐的內(nèi)容。我可能會挑剔喝稀飯還是吃面條，但她知道我絕對不會拒絕絲粉湯。高考結(jié)束后，奶奶為防他們老人有個三長兩短，我趕不上。給我規(guī)定了擇校范圍：杭州或是上海，一個小時的車程對她而言是極限。當(dāng)初覺得霸道，后來每次看離家遠的同學(xué)通宵排隊買火車票時，我又忽而感覺果然得聽老人言。讀書時，差不多每兩周從杭州回一趟家，工作后差不多一個月回一趟。母親平時買東西去的是更近的小集鎮(zhèn)晏城，而我回家時，她會選擇去更遠更大的南日鎮(zhèn)上買菜，只為能給我?guī)б煌虢z粉湯回來。從家到菜場，母親電瓶車一趟在15分鐘左右，這樣的距離，在冬日時無法保證這一碗美味的熱度。于是，為這一口人生的“最愛”，我好幾次鼓起勇氣脫離被窩的牽絆，隨著母親出一趟早市。

“大媽，兩碗絲粉湯，不要蔥?！眻蟪鲂枨?，找好位子，只需等待。有時候滿出的湯水可能會沾染到老大爺?shù)氖种?，我都能選擇無視。平時吃飯還拿開水沖洗碗筷消個毒的潔癖勁，在這里消失殆盡。后來，為讓心里好受些，我會選擇跟在大媽身邊，等待它們被制作完成。

其實，絲粉湯也就是粉絲湯，可能是語言習(xí)慣，老底子的桐鄉(xiāng)人可能更習(xí)慣稱為“絲粉湯”吧。絲粉湯的主料是比較粗的番薯粉絲，店家往往在前一晚泡發(fā)。第二日，它們會被剪成一小段一小段，所以在桐鄉(xiāng)吃絲粉湯，只需用瓢羹（即湯匙）即可。投入骨頭熬制的高湯中，放在煤爐上慢慢熬煮。鍋旁會整齊排列著幾個敞口的玻璃瓶，似乎這些水果罐頭瓶是所有小吃攤盛佐料的標配，幾十年竟然都沒有變過。年少記憶里，里面只填充著鮮嫩的蔥花、雪花似的鹽巴、能提鮮的味精、切得細碎的火腿腸和凝固成膏體的豬油，當(dāng)然還有靈魂般存在的榨菜粒。如今為了滿足更多人口味，加了蝦皮和牛肉粒等。當(dāng)然還有幾十年如一日，完全沒有更換包裝的玻璃瓶裝的只有咸味的桐鄉(xiāng)辣醬和豆腐干必涂的甜面醬。隨著我的需求，大媽就快速運用手腕的力道，瓶瓶罐罐的調(diào)料就隨著不銹鋼小瓢羹的上下運動，剎那間便填滿碗底。而后打開那個有著歷史感的鍋蓋，一勺帶湯的絲粉瞬時覆蓋住所有調(diào)料。將它端到桌面上，按照喜好放入辣醬、醋，而后輕輕攪拌，當(dāng)每一根粉絲附著上各種配料后，便可大快朵頤起來。

買完菜，母親便會到路口的小攤來尋我，看著一口氣干掉兩碗絲粉湯的我，她總會忍不住嘟囔一句，就這么喜歡嘛！

是呀，為什么這么喜歡呢！套用一下奧地利著名心理學(xué)家阿德勒的名句：“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不幸的人用一生來治愈童年?！背娴暮芊衔业目谖兑酝?，似也在治愈我年少時不能滿足的口腹之欲。

小學(xué)三年級前，因為在村口小學(xué)讀書，除了周末時，爺爺出早市給捎回的小籠包和燒餅外，我的早飯都是清一色在家解決。前一天的剩飯加水煮開，配上前一天的剩菜，吃完抹把嘴便去學(xué)校了。放學(xué)回家餓了，解決饑餓的方式就是中午的剩飯直接泡上開水，就點剩菜和咸菜即好。四年級轉(zhuǎn)入晏城完小繼續(xù)求學(xué)，晏城在百度搜索里它屬于山東，正是那位出使楚國的齊國正卿晏嬰的封邑。而桐鄉(xiāng)的這座晏城其實也是一座古城，據(jù)清光緒《桐鄉(xiāng)縣志》記載：“晏城在募化鄉(xiāng)，越勾踐拓地至御兒，吳夫差筑何、晏、管、萱四城以拒之，晏是其一也?！蔽覐膩碇唤兴坛?，近來搜索資料才知原來它還有一個官方名字：晏城鄉(xiāng)，是1950年設(shè)立的地名。1956年時與南日鄉(xiāng)合并稱南城鄉(xiāng)。1958年又成為南日人民公社晏城管理區(qū)。1984年從南日鄉(xiāng)析出稱晏城鄉(xiāng)。2000年并入南日鎮(zhèn)，2001年又析出，并入屠甸鎮(zhèn)。我的戶口所在地隨著它的所屬地而變更著，當(dāng)然，于我，是晏城便足以。

“晏”字本意為晴朗，但我更傾向于將其理解為溫馨的“日安”。我在晏城度過了完整的小學(xué)時光，直至六年級結(jié)束，幾乎未曾離開過這片土地。那段日子正如它的名字所寓，安寧而充滿陽光。熱鬧的晏城也讓我的早飯和點心有了新的選擇，因為不吃蔥，再加上早晨匆忙，所以我將這份享受放在放學(xué)后。零花錢不多，我往往抵得住校門口各類小攤的誘惑，卻總是不堅定地在回家必經(jīng)之路上的菜場處捏住剎車。水泥砌的攤位，已經(jīng)褪去早市的熱鬧。絲粉湯攤位于第一個攤位，它的主人是我同班同學(xué)的奶奶。一鍋粉絲湯，一鍋五香豆腐干，是她全部的銷售內(nèi)容。她端坐在水泥臺子后，目光注視著每一個在菜場門口停下腳步的孩子。我自然地坐到她對面擺著的唯一的長凳上時，她便起身準備。豆腐干我吃得極少，已經(jīng)忘卻了價格，而絲粉湯是按照用撇碗（即撇口碗，唐代中期越窯首創(chuàng)的碗形。口腹向外斜出，璧形底，后碗底變成圈足。因其碗口像喇叭口一樣外撇，故稱。）和高腳碗來區(qū)分，承載量大一些的撇碗是一塊錢，高腳碗是五毛，后面好像又漲到一塊五和一塊錢。在明明連兩撇碗都吃得下的年紀，因囊中羞澀便只好選小份的高腳碗，并拜托老奶奶多給點粉絲少舀一點湯水。一碗快速下肚，只不過是過過嘴癮?？删瓦B這種需求，也不是每天可以實現(xiàn)的。或許正是這份無法得到的滿足，每次與它相遇時，我總是習(xí)慣性地讓自己吃到飽。

離開晏城，進入桐鄉(xiāng)市區(qū)的中學(xué)就讀，暫居在伯父家，由奶奶負責(zé)照顧我和堂哥的衣食起居?；丶乙仓皇侵苯踊卮謇?，加上作業(yè)繁多，基本上不會去晏城。那個絲粉湯攤是什么時候沒有的，我無從知曉。好在我喜歡吃絲粉湯這件事，家人是知曉的。不回老家的周末早晨，奶奶會帶著家里最大的一口搪瓷湯碗，前往路口的流動早餐攤，為我和同樣也喜歡絲粉湯的堂哥捧回一大碗。放蔥的一面是堂哥的，放辣醬的一面是屬于我的。一回家，奶奶就快速將一湯碗分為兩撇碗，以此造成她是一人一份帶回來的假象。在這一點上，她的警惕心一直很高，畢竟她嘗試過我是如何逼著她將一碗水蒸蛋一邊放蔥一邊不放蔥的格局改變成我必須單獨一碗的局面。但奶奶忘記了，湯水在她一路的顛簸中會不斷做著不規(guī)則運動，蔥花濃郁的氣息會占據(jù)整個空間。當(dāng)然，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的再次妥協(xié)，蔥花只能等到回家分完再放。好在堂哥喜好的食物每天都在變，而我時?？梢元氄家淮笸?。那時候才真正知曉，原來過癮是這樣的感覺。

此后高中住校，而后又是離開桐鄉(xiāng)，一走三十年。有時在杭州也會特意去找粉絲湯吃，許是叫法不同，味道更是不同，哪怕佐料更加繁多。前些年開始，南日老街上的那對老夫婦將攤位搬進超市下的樓梯間，變成固定店面后，營業(yè)時長也多了許多。趕火車的時間但凡充裕，便時常會繞過去吃上兩碗或者用保溫壺打包帶走。每次在下午時段路過屠甸時，也時常去那家青青小吃碰碰運氣，若趕上開門的日子，必是要停下來上一碗的。若是等得及，必然要再點上一份臭豆腐干，外焦里嫩，沾點桐鄉(xiāng)辣醬，真是別處沒有的滋味。臨走時，自然還得給奶奶捎一份涂滿甜面醬的五香豆腐干。母親知曉我對這些味道的思念，也時常會給我打包回來。有時候是南日的，有時候是屠甸的，只是再也沒有晏城的了。

蘿卜絲餅

一個人對于某些食物的感知如果能和季節(jié)畫上等號，也許在歲數(shù)上就不再占有優(yōu)勢了。

冬日的寒意已經(jīng)毫無顧忌地彌漫在小城的角角落落，味蕾對此的感應(yīng)似比皮膚更為靈敏，除了添衣，貼膘也是約定俗成的。近來，桐鄉(xiāng)的空氣里綻放著羊肉的味道，但對不吃羊肉的我而言，與冬季搭配最佳的應(yīng)該是蘿卜，更準確的說法是蘿卜絲餅，很多地方好像也稱它為油墩子。那一個個金黃色冒著香氣，外焦里嫩的油餅也填充過我冬春時節(jié)的點心時間（桐鄉(xiāng)老底子的點心時間指的是中飯與晚飯之間的加餐）。

我在村口讀書時，極小的校舍，極少的學(xué)生，各類小攤于我是陌生的存在。四年級轉(zhuǎn)往小集鎮(zhèn)晏城繼續(xù)學(xué)業(yè)后，因大大提升的生源，讓小攤有了賴以生存的條件。我的零花錢也被置換成燒餅、絲粉湯、陶塑……至今我的書房里還存在著那時轉(zhuǎn)化的物件，粗糙的手感卻無處不溢出年少時的純真與無憂。

放學(xué)后，懷揣著抵御各種誘惑而暫存的幾毛錢，前往一個個小攤。這些小攤會隨著季節(jié)而不斷調(diào)整，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簡陋。幾塊木板，幾根木條，幾張塑料布是標配，有些攤主跟我見面的機會與我在校的時間同步，有些攤主卻只在特定的季節(jié)出現(xiàn)，也或許我只在特定的季節(jié)關(guān)心她的到來。我并非一個嘴饞的人，只對某些食物有難以抗拒之心，蘿卜絲餅便是其中之一。

一盆被切成細長條的白蘿卜絲，一盆濃稠的面糊，一把特制的長柄勺里帶著規(guī)律的凹凸，小小的煤爐上架著一口帶鐵絲網(wǎng)架的鐵鍋，似乎與放學(xué)鈴聲一起響起的“滋啦”聲，成為冷風(fēng)中的首選。沖出校門，邊掏錢邊申報數(shù)量，而后圍成一圈，一眨不眨地盯著老奶奶那只帶著歲月的手。一勺面糊平鋪勺底，再夾上一些蘿卜絲，而后在上面再鋪上一層面糊，接著便沉入油鍋。滾燙的熱油包裹住沉睡的面團，隨著油面上一朵朵盛開的花溢出誘人的香氣，新學(xué)的“饑腸轆轆”在這一刻被勾得更加直白而迫切。脫模之后的油餅被安置在那個鐵網(wǎng)上淋著油，而后一張黃紙裹夾著一份期待，被一一傳遞到那一只只小手中，滾燙驅(qū)散寒涼。

一聲清脆的“咔嚓”聲是對金黃外皮的回應(yīng)，如冬日初雪落地般悅耳。隨著牙齒的咬合與咀嚼，蘿卜絲的甘甜便在口腔中絢麗綻放。我本不好煎炸的食物，但蘿卜絲的加入，將煩人的油膩清掃得蕩然無存，也將蘿卜絲的魅力發(fā)揮到最大值，令人迷戀。蘿卜，作為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栽培作物之一，有著數(shù)千年歷史。據(jù)史料記載，其原始野生品種最初生長在歐亞大陸的溫暖海岸地帶。古時，它有著許多的雅稱，如“萊菔”“溫菘”或“土酥”等。賈思勰的《齊民要術(shù)》中，就有蘿卜栽培方法的記載。作為充滿營養(yǎng)的根莖類蔬菜，它竟讓民間一直流傳著“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醫(yī)生開藥方”的諺語，為自己的長種不衰提供了保障。也許正是這種認知的普及，自有記憶以來，家中的菜地里就沒缺過蘿卜的身影。帶著絲絲辛辣味的白蘿卜是冬日餐桌上的重要存在，蘿卜骨頭湯、紅燒蘿卜、蘿卜絲麥麥……當(dāng)然，還有被當(dāng)作零食的紅蘿卜。

年歲越長，越覺得時間流逝速度的驚人。回憶的前綴帶上悠長的年限，仿佛就有了濾鏡的修飾，讓人變得貪婪。也許我貪戀的不僅是那些食物的味道，而是那些味道組成的童年?；貞浀膬r值大多只能勾起味蕾的欲望，“媽，我想吃蘿卜絲餅了。哪里可以買到？”唇齒關(guān)不住的話，落入母親耳中。離家太久，連老街對我而言都是陌生的存在，更何況是那些不知道還能不能尋找到的小小攤位。

今年最熱的夏季，我選擇離職回鄉(xiāng)。從初中進城讀書開始，已有近三十年的時間沒與父母如此長久地生活在一塊了，這是多么可怕的時長啊。平時會去打零工的母親也第一次消極怠工，守著與我在一起的時光。朝夕相對，卻沒有任何的不適，也許這便是親人吧。我大部分時間都只著睡衣在臥室與書房之間游蕩，手機徹底靜音之后，沉浸在睡眠與書籍中，日子變得漫長而舒適。一日三餐，因我的回歸而被日漸重視，母親總想著今天給我做條魚，明天給我燉個雞湯，后天又考慮給鹵個豬蹄，似要將我這些年在家缺失的餐食一一彌補回來。對經(jīng)歷過食物缺失的父母而言，葷菜總比素菜更珍貴一些。而我對于食物本身多數(shù)無感，父母便時常為我第二天的吃食煩惱。每次做完的餐食，但凡我落筷的次數(shù)少些，母親便會發(fā)出追問，深怕我不愛吃。所以對我主動提及的需求，他們總會無條件滿足。

“市區(qū)我也不知道哪里有，等下吃過中飯，我去趟鄉(xiāng)下，摘點新鮮的菜，回來的時候我去鎮(zhèn)上的老街看看。要是沒有，我給你做?！蹦赣H總是不掃興的，但我更希望她能準確告知攤位的所在，說我害怕母親勞累，那是對我孝順的過度解讀，其實是母親的廚藝實在不高，只能占個膽大，而我嘴刁，有些難以下咽的食物實在很難違心說喜愛。在家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廚藝高超的爸爸掌管我的味蕾。

“不是還有一堆嗎？”塞不進冰箱保鮮柜的大白菜、花菜、青菜、蒿菜、芹菜……隨意堆在廚房的角落，搖曳的綠意，光潔的白嫩，都在試圖抵抗母親對它們的詆毀。

“不新鮮了，葉子有些蔫了，炒出來不好吃。”對母親而言的新鮮應(yīng)該是油倒進鍋里，再打開門去菜地挑選主角，然后邊等油溫升起邊切菜，離開土地幾分鐘就進入口腔的程度才算。如今鄉(xiāng)下的住房被拆除，暫時居住城市的生活讓我們離這種新鮮變得有些遙遠。我看著大前天才被母親用電瓶車馱來的那堆菜，有些歉疚。它們也是母親日夜呵護下長成的，為讓我再度拾起挑剔的味蕾，就被毫不留情地拋棄了。在她眼中，那幾個橫躺著的白蘿卜早已不配成為我想吃的蘿卜絲餅的餡料。

我年少時有個“吃素老太婆”的綽號，只因我對葷腥無興趣。但我這“素”吃得又極挑，大概除了青菜、菠菜、白菜等十余樣，其余通通不吃。最可恨的還得是連蔥姜的味道都受不了，家里包個餛飩都得給我單獨和餡。時至今日，這些佐料在我歸家以后也甚少出現(xiàn)在菜中。挑食導(dǎo)致營養(yǎng)不良，嘴里的潰瘍占據(jù)著每年的大部分時長。醫(yī)生說多吃雞蛋，母親就自己養(yǎng)雞；每一次味蕾解鎖一種新菜品，它就會被母親惦記上。自從土地不再需要只種經(jīng)濟作物后，地里的菜品、果樹會根據(jù)我的喜好而變化。哪怕在高中住校首月暴瘦十余斤，挑食的毛病也不得不在生存面前妥協(xié)后，母親依舊為滿足我的喜好，深耕在土地中。而我呢，長年被外賣和食堂“侵害”的味蕾最渴望的恰恰也是那些保留著新鮮，浸潤著季節(jié)的味道。曾經(jīng)不懂，游離小半生，才真切地體會到東坡先生為何說“人間有味是清歡”了。

以前回家，背包里總是被塞滿各種蔬菜，可惜總因忙碌而只能看著它們腐爛。這次回家后，我全身心地感受這些不違反季節(jié)的產(chǎn)物，竟一次外賣都沒有點過。甚至連零食也變成了掩藏在藤蔓下的甜瓜、頂花帶刺的黃瓜、酸中泛甜的西紅柿、只為烤制而種的紅薯、清香鮮甜的柑橘、被陽光青睞的棗子……最近，我忽而迷上了胡蘿卜，明年屬于它的面積又該擴大了。

下雨的冬日是難熬的，母親種的各種菜卻在霜凍之下散發(fā)出了甜味，這些甜味背后依附著母親的汗水。我藏在空調(diào)下躲避酷暑的日子里，母親用擔(dān)子從河里挑著水給它們澆灌；我沉浸在電視電影的閑暇中時，母親披星戴月搭著果蔬的架子；我賴床看書的清晨，母親早已趕往鄉(xiāng)下……“下雨，我開車帶你去?！焙L(fēng)拼命擠進窗戶的冷，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這樣的寒意，母親電瓶車上的雨衣是抵擋不住的。

穿過城市的喧鬧，進入屬于鄉(xiāng)村的寧靜。熟悉的房屋、河道與農(nóng)田一點點躍入視野，平時出個小區(qū)都得導(dǎo)航，但在這里，我連每一塊地、每一畝田的歸屬都清晰非常。懸掛于樹枝的冬風(fēng)肆意打量著闖入的車輛，喧囂而疏離。車門打開的瞬間，卻從四面八方趕來迎接，帶著濕冷的泥土氣息讓人沉醉。被母親精心呵護的菜園里充斥著勃勃生機，這樣的綠在這個冬日顯得格外誘人。母親挎著竹籃，拿著剪刀便嫻熟地鉆入菜園，油亮的青菜上裹著霜凍后的甜，沾著雨珠的香菜將濃郁的氣味散發(fā)到極致，晃頭晃腦的香蒿可愛誘人，但我的目標卻是那片綠意中晃眼的白——白蘿卜。

“嗨呦嗨呦，拔蘿卜，嗨呦嗨呦，拔不動……”一想到拔蘿卜，這首兒歌就會不由地冒出來。對比吃蘿卜這件事而言，我或許更熱衷于拔蘿卜這件事，而我對拔蘿卜的喜愛可以追溯到會走路之前。據(jù)母親回憶，繁忙的秋收時，出于對勞動力的需求，于是，尚不會走路的我時常會在晴好的午后被帶至田頭，他們割稻、打谷，而我坐在被刻意深挖并精心布置過的地溝里當(dāng)“監(jiān)工”，一手拔草，一手玩泥。但耐心總是在不久之后就無影無蹤，而唯一可以讓我連饑餓也忘記的事就是拔蘿卜。那些蔓延在泥土之外的白和層層疊疊的綠無一不引發(fā)我的好奇心，母親說我能耐著性子一點點地拔，而那顆拔出的蘿卜會帶回家成為晚餐桌上的一員，那些被折斷的綠葉會成為羊群的點心。

時間流逝得悄無聲息，但肌肉會保留當(dāng)初的記憶。被雨水浸透的泥土緊緊咬著滾圓的雪白，為拔離增加了難度。作為拔蘿卜的熟練工，我只需單手抓住帶著細絨毛的綠葉，前后左右輕輕晃動一番后，便能輕易將它從泥土中帶離。用葉子擦拭掉泥土的蘿卜被歸整到一起，那白胖的模樣讓人起了貪念。挑選出母親專門為我種植的水果蘿卜，簡單清洗，剝皮，對，不是削皮，沿著皮與肉的紋理，運用拇指便能輕易地完成，畢竟我連紅薯都是這樣剝皮生吃的。當(dāng)然，這一操作能順利完成還有一個必要前提——新鮮。

“甜了嗎？”與“嘎吱”聲同步響起，母親放下手中的活計，定定看著我，眼神期待著我的判決?！斑€行，沒去年的甜，應(yīng)該是時間還沒到?！闭f著便將手中的蘿卜朝她的嘴邊遞過去?！班?，去年也是后來變甜的，你先拔幾個這幾天吃，過兩天我再來拔，這樣新鮮。吃蘿卜對身體好，你堅持吃?！苯乐}卜的嘴吐出的字雖有些變調(diào)，而我依然聽得真切。

收割完的稻田，徒留一個個枯黃的稻茬，有人說它像是土地的傷疤，而我覺得它更像是土地的守望者，深扎于土，等待來年化為新生命的養(yǎng)分。缺少了阻擋，游蕩于此的寒風(fēng)輕易掠過農(nóng)田，無拘無束地將寒意散布在小村，將太陽無情地推向赤道以南，越推越遠。深冬時節(jié)，夜幕來得比以往更快一些，尤其是這種細雨密布的日子，連白日也像是沉醉在黑暗之中。母親快速完成蔬菜的擇選后，終于隨我踏上尋覓蘿卜絲餅的路程。

小鎮(zhèn)的老街依舊是記憶里的布局，只是那些熟悉的店鋪早已更換營生，大同小異的招牌讓驅(qū)散了親切感。道路兩旁到處是售賣農(nóng)家菜的老者，他們或蹲，或站，粗糙、干裂的雙手不斷擺弄著面前的蔬菜，試圖驅(qū)趕那些無意沾染的雨珠?？上Вr亮的色澤沒能得到路人的追捧，終是離鄉(xiāng)村太近。我跟在母親身后，穿梭于弄堂間，但那個期盼中的攤位終究沒能被尋到。

“我給你做，我可以的。上次我第一次給你做芽麥塌餅不是也挺好吃的嘛！”母親為了打消我對她廚藝的懷疑，不得不搬出上一次成功的案例。我笑著點點頭，靜待一份美味的呈現(xiàn)。

雨不知道何時停了，窗外的屋頂泛出潮濕，陰冷無處躲藏。母親的雙手在廚房的鍋碗瓢盆間忙碌著，不久前還在泥土中的蘿卜已經(jīng)變成晶瑩剔透的蘿卜絲，面糊在不斷地攪拌下變得細膩與柔滑。許是不自信，母親將我驅(qū)逐出廚房。暫居書房，卻無法投入書籍，嗅覺與聽覺拐著心一起離家出走。廚具的碰撞聲、油花的滋滋聲、油炸物的獨特香味，無一不勾人。

母親的呼喚比預(yù)計晚些?！皼]有那個勺，樣子不好看，你嘗嘗味道就好。”聲音帶著一絲歉意和期待。

盤中冒著熱氣的物體，不是記憶中的圓餅，更像是自由隨性的蘿卜絲面餅，本該包裹在內(nèi)部的餡料正張牙舞爪地從邊緣探出頭來，為這金黃的外衣增添了幾分生動與不羈。母親圍著圍裙，一手執(zhí)筷，一手握勺，站在柔和的廚房燈光下，還真有幾分大廚的風(fēng)范，只可惜那眼神出賣了她的鎮(zhèn)定。

輕輕一咬，便能感受到那層薄薄的脆殼在牙齒間崩裂的快感。但焦香沾染味蕾的瞬間，我便明白，這并非記憶中的味道。厚度的缺失，讓其少了些內(nèi)在的柔軟，但純粹的蘿卜清香與炸得焦脆的外皮倒也相得益彰，組合出一種新的令人愉悅的味道?！巴贸缘?，比外面賣的好吃?！边吘捉肋吔o出肯定。

“喜歡就好，我再炸幾個，你慢慢吃。我就說我會做的，以后你想吃我就能給你做?！蹦赣H嘴角那一抹殘留的油漬在她揚起的弧度上更為耀眼。其實，母親做的東西哪會不好吃呢！她每次烹飪只會依據(jù)我的口味大量投入我喜好的食材，尤其是這種初體驗，她又怎會不自己當(dāng)上幾回小白鼠呢。廚房中彌漫出越來越多的香味，終是掩蓋住起初那股淡淡的糊味了。

純黑的夜在城市難以尋覓，隨著夜幕的逐漸深沉，窗外的燈火次第亮起，宛如星辰落入凡間，喧囂被一方方小小的天地溫柔地隔絕在外。廚房傳來的聲響，驅(qū)遣著冬夜的寒意。多年的漂泊感在一次次胃部的滿足中漸漸煙消云散，三人圍坐的飯桌讓日子有了真實感。

“媽媽，我們明天做青菜飯吧?！?/p>

“好，那個，你爸拿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