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老連電話前一晚,連翹做了個奇異的夢,夢里有片空闊的湖,清透的水中有她的模樣,被一些奇異的景象簇擁著。圓湖和流動的景象,宛若占卜的水晶球。
出發(fā)之前,車被送到店里檢修,加滿了油,連翹得確保這趟行程順利。
耽誤了幾個小時,抬頭已過申時,睡足午覺的太陽報復性地開足馬力,紅色小轎車被它烤得像塊烙鐵。連翹錯開眼,見老連端著一只塑料雜物筐,顫巍巍地從樓洞口過來。“放在車里一起帶走。”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條黑色的魚,不大不小,浮于水中。
“找到地方把它放生。”他把筐子放入后備箱。
昨天夜里,老連突然打來電話,說家里那輛小車好久沒開了,鳥糞糊得窗子都打不開,得讓它動動。連翹說,那過兩天我去開,要不,你喊妹妹他們開著在小區(qū)內轉兩圈。老連咳了一聲,稍稍遲疑,我想走遠點,再不開遠路,這老家伙就報廢嘍。
車里噪聲很大,轟隆隆地,到處都在松動,窗戶、座椅,唯有駕駛部分是緊的,剎車緊、方向盤緊、操縱桿緊。老連嘿嘿笑道:“你也是老司機了,就往廣州開,不走高速,走老路,半路上能見到我說的那片很漂亮的湖,就停在那兒吧?!?/p>
連翹心頭一跳,想說,到底沒說自己的夢,每天夜里,她的睡眠都塞滿破碎凌亂的夢,也許是巧合,不過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去老連說的那個湖看看,是不是跟夢里一樣。將車停到路肩,拿出手機設導航,平時去哪兒都是走高速,幸虧現在導航好用,查了查去廣州的老國道和省道,顯示需要三小時二十分。
實際上開頭那一小時大多是老連指的路。他眼睛不好,瞪著視力只有零點一的混濁雙眼,抖著粗短的食指高聲大氣地指點前方:“出市區(qū),向寶安沖,拐進東莞,沿省道往虎門開……”不是區(qū)鎮(zhèn)就是市,都是些大地名,連翹不點頭也不搖頭,任憑他說,一路小心翼翼開車,還要觀察有沒有像樣的湖。半路?鬼知道老連的半路是個什么概念,一個能把八點半說成九點鐘的人,實在找不到就當出門散散心,畢竟天天一個人關在屋里,再不曬曬會發(fā)霉的。
想到霉味,一股夾著膠味土味的霉味就鉆進連翹鼻孔。二十幾年前,這輛車散發(fā)出的氣味是皮味、膠味、香水味——那是愛美的譚菊芬在車前擱的香水。譚菊芬害怕坐副駕,和小女兒擠后排,連翹坐到老連旁邊,第一件事總是認真系好安全帶,再雙腿并攏雙手平放挺胸抬頭。要是有一點沒做好,耳邊隨即爆開老連的呵斥,板著臉嗓門粗亮,中氣炸得人肺腑震顫,一如他平時在家中。當然,他自己更是坐得如一棵百年老松樹,根須能扎進地下一百米,這是他十幾年部隊生涯養(yǎng)成的習慣。
“你媽媽前幾天又跟我大吵,還留別人屋頭過夜。”拐進一條人少點的大路后,老連用家鄉(xiāng)話說。
連翹沒立即回答,踩下離合,掛空擋,再用力將操縱桿推到3擋。推擋時,她忍不住在心里爆出句粗口,同時懷念起自己那輛全自動SUV。
“你來評評理,到底哪個不對。”老連身體前傾,斜著眼。這是他生氣的標志。
“你們倆天天吵啥子,爸爸你要是看不慣媽媽往外跑,就跟著一起去?!边B翹回以家鄉(xiāng)話。
“我才不去跟他們混,有啥子好耍,一幫嘴皮子稀碎的男人女人?!崩线B歪過頭,冷哼道。
“那就不要管媽媽。”連翹瞪他一眼,當然,朝頭頂的后視鏡。
老連的表情一定氣得臉色紫紅,前兩天他和譚菊芬分別打過電話找連翹投訴,連翹一如以前,半哄半訓不置對錯。除去相親那天雙方害羞,他們一直吵,打她有確切記憶起,家里的爭吵聲就沒斷過,她這樣和稀泥,也有十幾年了。
出了深圳界,路邊房子依然擠得密不透風,只是稍微矮了點,舊了點,模樣更像廠房的多起來。連翹一直緊張的神經終于松下來,不用讓腦回路扭得比那些重重疊疊的高架橋還亂了,背部自然塌下,舒服地倚靠椅背,呼出一口長氣時,另一個人的呼吸聲幾乎同頻地起伏。
當然是老連。越上年紀,他的呼吸越重越濁,剛才說話吐出的氣息,又讓車內充溢開老年人特有的酸腐口氣。這氣息,讓連翹胸口有點發(fā)緊。連翹倒不在乎這個,更明顯的,是身上扎滿了刺,無形的刺,扎得她難受又尷尬。已經多少年,沒這樣跟老連兩個人坐在一輛車內,局囿于逼仄的空間?連翹大略算了算——比這輛車年頭久,這些年,就算倆人單獨同處客廳,連翹也會借口做事走開,要是再坐一會兒,不超過十分鐘,她會渾身尷尬得又熱又刺。
這會兒老連閉著眼,不知睡覺還是假寐,他有上車睡覺的習慣,不管如何,連翹舒了口氣,大腦也跟著伸伸懶腰,歷歷景象如風拂過她的眼。
初中一二年級,盡管可以坐公交,可一旦有空,老連仍騎著那輛永久牌二八自行車送她上學。總記得有記憶后初次見到老連。那年她五歲,老連從部隊回老家探親,穿一身齊整的綠軍裝,腰間扎著硬挺的牛皮帶,大人們催著她喊“爸爸”,她卻縮在門后死活不出來。和他親近是舉家遷來深圳后,相較妹妹,成績優(yōu)異的她一直就讀距家?guī)坠锏闹攸c學校,老連于是主動提出接送,自行車彎過小路大路,車輪轉不停,他倆的話語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時還迸出一串笑聲。但那件事后,她再也不坐他的自行車,咬著腮幫學會騎車,纏著譚菊芬給她買了輛二四女式自行車。
是……連翹眉頭緊蹙,熟悉的尷尬感又迅速竄出來,緊緊箍住身體,她使勁扭轉方向盤,試圖拐上一道斜彎。
那晚上的燈光慘黃慘黃的,屋子里像涂了一層膿水。老連帶著她去單位門診看病。單位門診就在家屬大院,老連常來找門診主任開藥或報銷,多半為治他的肝炎。熟門熟路地跨進主任室,他腰身微躬,嘻嘻笑著跟辦公桌邊的男人打招呼:“張主任,幫我女兒看下病。”
張主任抬頭,掃視了一前一后的父女倆,咧開黃厚的嘴唇,“坐嘛,哪里不舒服?”
老連就轉身把連翹推上前,見凳子有點遠,特意往桌邊靠了靠。
“肚子痛,痛了好幾天,一吃飯就吐。”他搬來一把木凳,坐到旁邊,下巴朝連翹揚揚。
連翹點點頭,皺眉指肚子:“白天下午痛得最厲害?!边呎f邊看兩眼張主任。平時碰面她叫這個黑皮愛咧嘴笑的男人張叔叔,知道他不單是門診主任,聽老連說還是單位一把手的結拜兄弟。
“這里嗎?”張主任的手已經探入連翹衣服。那手,又大又重又熱,壓得她有點憋氣。
“不是?!边B翹頗為驚諤。
大手捏捏按按,神出鬼沒往上移?!安皇悄c道,是不是胃喲?!睆堉魅巫匝宰哉Z。
“你好好查查,她老是喊痛?!崩线B在一邊補充。張主任沒理他,一雙大手繼續(xù)推進,加大力度,篤實碾過肚臍、肋骨,直往胸部。停,停。連翹鼓大雙眼,又看見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她本能地蜷緊身子,往凳子后仰。
大手終于攀上高峰,在峰頂輾轉,它蹬蹬山體,山體整個震顫起來,山石翻滾,地土分裂。連翹駭得不敢呼吸,被人點穴般凝住。胸口卻洶涌起滾燙的巖漿,伴隨巨大的轟響,皮肉灼蝕得痛疼難忍,她才敢慢慢翕開一絲鼻孔,進來的卻不是氧氣,而是潰爛后的膿水。
她本能望向旁邊的老連,他歪著頭,正跟張主任說著什么,腮幫抖動,聽不清他說的什么。他一定看見了,大手頂起她的白襯衫,頂出怪異的大疙瘩。呼吸急促,頭脹胸悶,她又朝老連望了一眼,鼻孔一開一合,如同快要溺亡,他沒有轉過臉,仍舊固執(zhí)地面朝張主任坐著,姿勢別扭,在矮木凳上縮成一團黑色物質,昏黃的燈光下,黑色物質如冰淇淋般一點點融化?!安皇悄抢铮趺疵?!”終于她猛吼一聲,身體顫抖。
大手停了停。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揮手利落打下它。大手怔愣,在肚臍口發(fā)了兩秒呆,隨即拱出衣服,笑笑:“可能是胃,也可能是膽,先開點藥吃吃?!?/p>
不等話音落地,連翹碰倒木凳站起身,抹平襯衫,轉身往門口去。她低頭強忍著淚水等老連去藥房拿藥,回家路上,兩腳不停搶到老連前頭。誰都沒有說一句話,平時話挺多的老連也沒有說話。
那之后沒多久,老連莫名迷上炒股票,意外賺到筆錢,當即買了這輛德產小轎車,其實他上班多半搭單位班車。那年頭買車的人少,小轎車可以安靜自在地泊于樓下人行道,像一匹蹲伏的雄獅,路過的人不禁微微避讓側目。老連的車技還行,就是脾氣稍急,一上路愛罵罵咧咧,弄得坐副駕的連翹很少在車上睡著,老連推操縱桿的動作兇猛有力,“咣咣咣”,如猛獸撲向獵物。
馬路像吞食陽光的動物,天光越暗,它越肥大,太陽低下斗志昂揚的頭,垂到路邊的山尖。終于穿出房屋叢林,抬頭,不時有田地向他們的車涌來,基本是菜地,還有大片連綿郁綠的蕉林,最古老的南粵作物,是糧食也是水果。
“升擋?!崩线B猛地彈開眼,剛才他小睡了一會兒,“這路可以開快點,升擋,4擋?!彼B連喊道。
連翹被他吼得心頭發(fā)慌,一時間手忙腳亂,抬腳踩死剎車,車子“嘎”的往上一跳,隨即重重趴到地上。“輕點踩,這么兇做啥子?!崩线B嚇得呱呱叫。連翹臉都白了:“又不是我的車?!?/p>
等車子行穩(wěn),老連重新坐好?!拔铱吹桨追孔?,該是快到了?!彼钢愤?。一幢普通的白房子,與前面看過的幾處沒什么不同,老連解釋:“當年它是這一帶唯一的房子?!边B翹不語。老連清清嗓子,轉頭瞟瞟窗外又瞄瞄她,臉上漾出笑意:“我昨天,看了買的那只股票,業(yè)績不錯啊,接下來應該會漲。”
不提股票還好,一提,怒氣直沖連翹腦門?!暗攘藥啄?,也沒被你說漲?!?/p>
老連撇撇嘴,拿眼夾她?!澳憔偷戎桑铱礈实??!彪p臂抱胸,閉上眼,伸直雙腿直抵車子前壁。
“好啊,我等你還我錢開店呢,沒得錢,店也開不成?!边B翹冷哼。
前兩年,老連說股市牛,自己想多投點,奈何手里沒錢,于是,厚著臉皮向連翹借,他想玩把大點的。問了好幾次,連翹想了想,終是借出三十萬。老連比孩子得了心儀的禮物還開心,笑咧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哪知幾覺醒來,牛市變熊市,三十萬變二十萬,繼而變十五萬,潮起潮落,中間又回到三十萬,某天早晨睜開眼,竟然變成三十五萬,老連卻說:“再等等,這波行情沒到頂呢。”話剛落音,三十五萬跌回原形,雷打不動躺在十萬上裝死。
“你就是沒耐心,曉得啥子,我比你投的還多都沒慌?!崩线B又夾她一眼。
“你不急用錢,慌啥慌?”連翹斜眼回頂。
“放心,本金加利息,都會給你?!?/p>
“好咯,我等著?!边B翹冷笑。
呼吸聲變重,老連不再說話,冷臉看向窗外。連翹也冷著臉,直瞪瞪看向前方。去年她被公司辭退,出來后投了幾十份簡歷無人問津,實際上,就算有人讓她再回去做開發(fā),腦子也轉不動了,每次研發(fā)方案商討,她都跟不上周圍人飛速的理念,默然坐于一角,不時擦拭臉上血氣方剛的工程師爭論時濺落的唾沫。換崗?沒有人會找四十歲的文員,除非保潔工、保險推銷員。
“你要真想開店,我給你二十萬,小吃店是夠的?!闭煞蛘f。
“得等爸爸把錢賺回來,我不甘心?!边B翹回。
加盟的小吃品牌已經選定,也跟著加盟商轉過幾圈挑好地址,甚至連裝修師傅都加了聯系方式。連翹卻遲遲沒在合同書上簽字,只是每天不停在網上搜尋各種小吃店的視頻或消息,哪天不看幾十條會心里發(fā)慌,就這樣,一天天拖下去,若有人開玩笑要去店里捧場,她無奈地聳聳肩?!霸诘任野止善被乇灸??!?/p>
車子又往前滑了十幾公里,映入眼簾的不單有白色、黃色、綠色,還摻入鏡面似的塊塊青白——是湖。已經開出近百公里,終于見著江河之外的大水,老連卻搖搖頭?!澳鞘丘B(yǎng)殖湖,還在前面?!?/p>
“請沿此方向繼續(xù)前行二十公里?!庇信曉趯Ш絻葖傻蔚蔚刂嘎?。看地圖,二十公里后將有一片工業(yè)區(qū),連翹皺皺眉:“爸爸,你為什么突然要去那個地方?!?/p>
老連收起下巴,咳了一聲:“以前在那附近干過活,在那湖里游過泳,想再回去看看?!?/p>
一道強光刺入連翹腦門,她虛虛眼,想起一些事,沒錯,應該是她高中初期,有一段時間老連去了外地?!笆遣皇窃谀莾号龅竭^什么人?”特意扭頭看了眼老連,眼神尖銳。老連被她的眼神扎得扭扭屁股,側過頭盯向右邊窗外的風景。“碰到啥子?等會兒到了你就知道,那地方真的漂亮,值得去。”有點支吾。
那年連翹讀高二。門診事件后,初中剩下的日子她沒心思上學,體內肆溢著股強流,攪得她脾氣暴躁,坐進課室腸胃就翻涌惡心欲嘔。中考結束,她被流放到一所有爛仔收容所之稱的普高。某個下午,她跟兩位同學逃課去東門,聽說華城新到一批香港明星海報,上周她們就去過,店家說得等一周,要是還沒到,她們會去旁邊的老街吃四海魚蛋。果然沒到,三個女孩頗為失望,嘰嘰喳喳不單要吃魚蛋還要吃雞蛋仔找補。
溜達到老街后門文化宮廣場,一輛紅色小轎車撞入連翹視域,她使勁眨眨眼睛,又走近認認車牌,確定是自家剛買的小車。老連一定在附近。連翹招呼另外兩個女生,仔細找起人來。日晡的文化宮,柔和的陽光鋪灑一地,廣場頂端有座高大的假山,山體懸掛一匹白亮的瀑布,晶亮的水珠玉粒般濺落腳底水池。幾個人趴伏欄桿拿了買來的魚食喂池中的錦鯉?!翱?,魚都來吃我的,怕你呢。”一把清脆的女聲,仿似三月新抽條的柳枝。“那是公魚吧。”一把粗厚的男聲,像舂得不細的米糕。是老連,和一個穿花裙的年輕女人。女人又說句,老連仰頭笑聲朗朗,臉被陽光照得像反光的鉆石。
從來沒見過他那樣笑。對任何人都沒有。連翹怔住,臉色紅紅白白,又驚又怕又怒又恨。廣場上還有群咕咕亂叫的鴿子,拉住她手的女生指指地面?!鞍ィ莾芍圾澴釉谂耐??!眱芍话坐潖堥_翅膀交頸纏繞,嘴里發(fā)出夸張的咕咕聲?!澳睦锸桥耐?,少兒不宜,你要不要臉啊?!绷硪粋€女生羞她。倆人就一起哄笑開來。
到底,連翹忍住沒沖上前。要是女生們知道那是她爸爸,明天,她在學校會比有丑聞的香港明星還紅。
連續(xù)幾天,她心神不寧夜里失眠,猶豫著要不要把這事告訴譚菊芬。上一次這樣,是門診事件,這幾年,她不時想起仍會呼吸短促、身體發(fā)冷,不知老連是不是記得。他在噴泉前喂魚,竟然那樣笑!要是譚菊芬知道,照她的脾氣離婚跑不脫,連翹自己還沒那樣笑過,真要離婚了,家里缺出半大口子,屋漏窗塌、敵人撤退,譚菊芬的怒氣會膨脹得塞滿犄角旮旯,就更不可能那樣笑。越想,越怕,越恨,好不容易睡著,醒來一摸額頭竟沁出冷汗,又在床上翻騰了兩夜,連翹做出決定。當老連依然將一杯熱騰騰的益智核桃粉端進房間時,她冷臉輕聲道:“爸爸,你那天下午去文化宮做什么?”
老連剎住腳步,瞪住她,手中的茶杯差點砸地。
晚上,譚菊芬老連依舊吵起架來,于他倆,萬事皆可吵,斗嘴皮子不過癮,譚菊芬虎起臉,抓起沙發(fā)上的竹涼枕就扔,老連偏偏頭,電視柜上的花瓶“嘩啦”碎作一堆。妹妹嚇得縮緊身子哇哇大哭,連翹扯開門,射到他倆中間:“你們還想不想我們學習,想不想我考上大學,想就不要再吵!”
重新坐回課桌前,經過這次事件,以前那種一進課室便泛起的惡心感竟奇怪消失了。她逼自己投入一張張試卷內,慢慢地,如同進入一場沿軌道前進的馬拉松,意外滋生出靈魂出竅的自由感。二十年前那場高考,連翹考出了超越自身的成績,邁入重點大學,四年后,又成功在一家著名科技公司擁有一方格子間。自那以后,老連譚菊芬吵架,都愛找她評理,老連不再跟她講家長里短,更多和她談論時事。她學會用老師的語氣與他們說話,面對面站立,高出他們一截。
“俄烏沖突該結束,這回烏克蘭老實了?!崩线B嘿嘿笑。
“俄國人向來好斗,打完烏克蘭還有白克蘭?!边B翹回道。瞟瞟額前的后視鏡,鏡中,老連抿嘴正襟危坐,眼神直硬。連翹跳開視線,有一次,也是這樣的眼神,在一張全家福中,無意中發(fā)現,唯獨老連沒有笑,垂手佇立后排,如山水畫中直杵天穹的墊背巨峰,目光犀利。
一片黑影飛奔而過,連翹汗毛炸飛,兩只腳亂作一團,是條土狗。離合抬快了,車子熄火,只得重新掛擋點火,急得后面跟上來的幾輛車不停摁喇叭。“還得多練練。”老連臉帶諷刺。連翹嗆道:“誰還開這種幾十年前的老古董啊?!?/p>
實則,老連也至少十年沒怎么開車。退休前兩年,車子就被打入冷宮。那天,他依然去軍用品商店買夏天穿的棉背心,只有這家軍用品店有他慣常穿的背心,吸汗、大方,一買就好幾件,存夠三四年的量。車子在幾條街道間轉來轉去,這一片,老連閉著眼也不會走錯,街道就是他們單位參與規(guī)劃的,重要的大樓都是他跟著一道建起來的。沒見著軍用品商店,新增的高架把他繞懵了,問了問路,比他還老的男人說,沒有了,早關門了。回去的路上,他不小心拐上高速,中間無法掉頭,一路飆到鄰市,月亮連連打呵欠才到家。從此,要是沒有重要的事,他幾乎不開車,有導航也不開,青光眼愈發(fā)嚴重,手機亦被他丟進擱置雜物的抽屜。
譚菊芬退休后,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不落家;老連獨自守于舊屋,先收拾房間,倆閨女早已空出的臥室也會被收拾得整齊干凈,而后,簡單煮碗清湯面,飯后,是漫長的午睡,他會睡到陽光從壯年到中年再到肌肉松弛皮膚皺干。外面街道上喇叭聲人流聲如洪潮般,一波涌覆一波,似乎也沒吵到他,依然躺蜷大床一角,頂多抬起身輕輕地翻個面。有天連翹去拿東西,見他獨坐昏暗的客廳,前面茶幾有盆散發(fā)爛腐氣的蘋果,他拿起一個細細削著,人卻認真盯著電視,電視內兩個男人正分析股市行情,講得口沫橫飛。連翹湊過去,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她,激動地學電視內的人講起來,像是晚上幾分鐘便會損失幾百萬。她目光渙散地一點點咀嚼蘋果,酒氣中夾雜苦澀的果泥翻來覆去滾于舌面,喉嚨使勁頂起,逼自己吞下,扭頭發(fā)現老連半閉著眼。青光眼讓他的視力只能大致看清一米之內,電視上的人與字,基本靠“聽”出來。
譚菊芬年紀越大錢管得越緊,罵人的話也越發(fā)難聽,說老連失心瘋,好好的日子不過,黃土埋脖子還栽進錢眼里。老連再吵著借錢炒股,連翹就直接給他轉了三十萬。
彎彎曲曲的路果然把他們帶入一片工業(yè)區(qū),藍白條紋的幢幢矮樓,整整齊齊列作十來排。天色被小車跑黑了,不過眨兩眼,瘦成鐮刀的月亮便掛上了樹梢。
“前方有村莊,請慢行?!睂Ш降呐曁崾尽?/p>
“這地方我記得?!崩线B挺起身,微微前傾看向窗外。
“左拐,請繼續(xù)直行一公里,注意有攝像頭。”女聲說。老連用力虛瞇眼,認真打量一番,扭頭看著連翹?!鞍涯峭嬉怅P了吧,吵得慌?!边B翹沒答話,老連又說:“這一帶我記得怎么走,再說了,以前沒有導航不也開得好好的,這玩意一路不停哇哇叫,吵得心煩?!彼粥絿伭藘删洌B翹喚醒系統,關閉了導航。真要迷了路,到時再啟動。
都不再出聲,望向窗外,音響內低沉的琴曲撕拉出一片鴻蒙世界。稀稀拉拉的房屋后,橫著連綿的山,那么遠,遠到地平線,像一圈長長的籬截住天地,夕光與月光共同將它映照得如同幻景,跟其上灰暗的云一樣虛幻。
后備箱蹦出一響,伴著水聲,又一響。是那條黑魚,路上,它其實一直不太安生,中途老連還特意下車察看過。
黑魚是老連前幾天買來打算清蒸的。連翹高三期間,他果然和譚菊芬的爭吵少了,不僅如此,他沒以前忙碌了,上班的工地只要不出市,再遠都會回家,周末更是把自己關進廚房,照買來的小冊子學蒸、炸、煮、炒。再有一點,突然愛上吃魚,各式魚,頭尾都被他啃得溜光發(fā)亮,遇到軟刺軟鱗的,也會一通掃蕩。見他咀嚼得牙齒咯吱作響,問他為什么愛吃魚。老連解釋:“上次去外地做項目,隔壁湖里魚不少,鮮得舌頭跳舞,才發(fā)現魚這么好吃?!?/p>
魚是活的,丟進水池準備殺,剛剛舉起刀,它一記挺身,差點彈落老連手中的菜刀,老連吃了一驚,舉刀沖它的頭拍下,魚又身子猛挺,“啪嗒”,彈到地板上。老連彎腰撿,魚卻左扭右扭,如同溜冰,引得他滿廚房打轉。他腰椎不好,脹痛加劇一頭撞到碗柜,柜內的碗碟咣咣亂叫。
從沒見過求生欲這樣強的魚。老連俯身湊近,和魚相對,魚鼓大模糊的眼任他看,那魚,瘦尖臉黑眼珠,竟有點像人,它拼命張大嘴呼吸,貪求著氧氣。老連定了定,出了會兒神,想起過去這么多年吃過的魚,想到收桌時它們殘缺散碎的白色骨架,心頭猛地一驚。過了兩分鐘,他轉身尋來一只塑料雜物筐,盛好半筐水。沒想到,黑魚的命也長,竟然在筐內生龍活虎。
這些在過去吃飯時,老連就指著客廳電視柜上的魚大致講過?;杳梢股?,再次談及。
“爸爸,要是找不到那湖,我們就去廣州吃飯吧。”連翹看著前方,前方一片昏糊,田地、房屋、矮山,不像有湖,方才關導航時,她記得距離廣州只剩二三十公里。
“哪兒會找不到,只管走?!崩线B的固執(zhí)勁發(fā)作。
聲氣卻漏風沙啞,由于用勁,脖頸泛紅,枯松皺皮隨著呼吸抖顫。連翹沒和他爭辯,夜晚真的來了,天地同色,人如同行于洪荒,摻雜霧氣的麻黑夜色,像巨大的秘密,涌入半翕的窗,而后被車內人吸入肺腑。她想起前晚那個夢,這一年多,她很少出門,習慣把自己關在家中,也少跟人來往,流動的異景,波走云游月移,木葉搖擺,如同絮絮傾吐神秘的話語。都走這么遠了,那就放開去找那片湖吧。連翹偏頭瞅瞅老連,撥動操縱桿,同時踩下油門,沖破夜色。
卻不想沒走多遠,“咚!”小車猛地打了個嗝,后部往下一坐,瞬間動彈不得。車內人被慣性帶著撞向前臺,又被安全帶利索拽回。
連翹揉揉撞痛的胸口,第一反應是下車。小車左邊后輪陷入一個挺深的凹坑,吃痛的輪胎仍在微微顫抖。“怎么回事?”老連也雙腿一蹭一蹭急趨過來,蹲下來摸摸輪胎。是條僅容兩車并行的窄道,模糊的光線中,也能看出路況不佳,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夾著水泥路的,是杵立兩邊掛滿氣根的榕樹。剛才那個岔路口,連翹本能想走寬敞那條,老連卻說:“看樣子像快到了,走這條路試試,可能就在前面?!?/p>
“我去找找人?!边B翹彎腰推了推小車,紋絲不動,知道這回麻煩不小。黑暗的樹隙間仍是黑暗,沒見著什么房屋,昏暗的路燈亮得宛若風中殘燭。打開手機點開導航,顯示前方幾公里有個小鎮(zhèn)。沿著公路走一長截,數盞燈火熒熒閃于田疇,由于遠,那燈火有點像棲息葉間的熒火蟲。
看來暫時找不著幫忙的人,只能靠她和老連自己。
重新回來,老連正圍著車子打轉,兩只袖子卷得高高的?!皝硪黄鹜?。”他雙手撐住車屁股。連翹小跑上前,也卷高袖子,將手撐住車尾?!耙?、二、三”,四只手一齊用力,小車極其不情愿地稍微扭扭身子,如同打個哈欠,“噢……”來不及將哈欠打圓,頓落的輪胎更深地卡進凹坑。
“你過來點,隔遠了聚不上力。”老連瞥瞥連翹。連翹于是往中間小移兩步,這回,和老連緊挨并列。抬起雙臂找位置時,一雙手驀地撞入她眼內。關節(jié)鼓凸,指頭瘦如鋼筋,厚掌粗腕,像干枯扎煞的帶根老樹樁,連翹再一定神,驚諤地發(fā)現有個大拇指少了指甲。
“修豆?jié){機不小心攪脫了?!崩线B說,意識到連翹在看,大拇指急忙往內弓縮,“哪想到以后就不長了。”
連翹跟著心頭一縮,低了頭,抿抿嘴,將手往那雙大手邊靠近一點,幾乎指頭貼指頭,試試手勁,低聲道:“爸爸,可以推了?!?/p>
“一、二、三”。兩人齊喊。
“一、二、三”。鼓足勁推了幾把,固執(zhí)的小車只是稍稍抬起尊貴的屁股。
老連擦擦額頭,甩手圍著小車打轉,連翹趁機松下身子大口喘氣。轉得一圈,他手里多了塊石頭:“我來墊兩塊石頭,這樣可能好推點?!彼较律?。
仍舊沒推動。老連接連深呼吸:“要不,你開車,我來推,這樣動力足。”他抬起手,將袖子卷得更高。露出肌肉線條明晰的手臂。退休后,他仍舊堅持每天到家屬大院健身區(qū)吊單杠。見連翹看他的腿,他白她一眼:“走路慢點不影響我使力?!?/p>
掛擋點火,踩油門。小車發(fā)出“嗚嗚嗚”的轟響,像怒吼的小獸。老連躬著腰,撐住車屁股的手臂鼓起坨坨肌肉,有點用力過猛,他趔趄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準備好了沒,一、二、三,起!”連翹看了兩眼后視鏡,點點頭,配合地將油門踩到底。
“起!”老連又喊。腰身撅得越來越低,身體越拉越長。連翹跟隨他的吆喝,踩油門,換擋。
“起!再起!”老連喊得聲音嘶啞,兩腿石柱般抵住地面,小車開始一點點往上抬。父女倆一起努力,連翹趁機猛踩油門,老連咬緊腮幫,將全身力氣壓在車屁股上。小車不情不愿地扭身繼續(xù)往上抬,抬,轟!終于吼叫著扭出坑洞!
仿佛跨越一座大山,騰起瞬間,連翹的心像鳥兒般濺飛。
往前沖出一小段,騰飛的心臟剛剛落腔,她聽見又是“轟”的一響,小車掙扎幾下,戛然剎住。
等老連踮著兩條腿點蹭到車前,連翹仍低頭忙著什么。“怎么了?”他有點緊張。
“熄火咯,發(fā)動不了?!边B翹沮喪地拍拍方向盤,又賭氣地踩離合踩油門。小車一動不動。
二十二年的車,相當于一百歲的人吧。連翹想,今天真是膽大,竟然拉著百歲老人跑長跑。忽地,心里涌上怒氣,也涌上后怕。幸好手機電量仍足,她打通車行維修電話,麻煩他們過來拖車。那頭問清定位,查看一番,回復到達得要兩小時。
“就差一點了,運氣這么好,車子壞了!”老連連連拍掌抱怨。
“萬一還遠呢,誰知道。”連翹乜他。
“我記得沒錯,不遠了。”老連堅持。連翹懶得和他爭:“下次再來,今天先回去吧?!闭Z氣像哄孩子。
夜色一深,寒氣便鉆出地面,再噌噌往人骨縫內鉆,長風自地平線那端橫掃過來,挾裹泥氣、草氣、水氣、人氣,吹到身上,如同赤裸裸吹刮心臟,格外尖銳悠遠,連翹覺得,心臟無端端被它吹得發(fā)痛,偶爾一輛車擦過,急匆匆瞥一眼路邊的父女倆及僵死的小車,并沒有停下。
她點燃一支煙,席地而坐。這段時間她學會了抽煙,煙癮還挺大,一天差不多半包。吸著煙,心臟痛感減輕,她出神地望著吐出的煙圈,覺得自己一點點融進它,扭扭身,白駒過隙滄海一粟,便被無垠夜色吞食,無影無蹤。
老連在活動手腳,方才推車用力過猛,手腳酸痛。抽到第三支,連翹聽到車里傳來“潑刺”聲,知道是那條黑魚,它還活著。
老連從褲兜內摸出只裝面包的塑料袋,窸窸窣窣空掏一陣。像受了暗示,連翹的肚子不由“咕嚕、咕?!?。早已過了飯點,突然想到一個主意,于是,歪頭朝老連道:“爸爸,那條魚怎么辦?”
老連有點耳背,咂吧著嘴:“啥子?”
“我說你不會把那筐里的魚帶回家吧。”連翹撐起身,朝車尾揚揚下巴。
“嗯,帶回家也可以?!崩线B聽清了。
“瘋了,端著筐回家!不如烤來吃?!?/p>
“帶著吧,半路找個湖放下?!?/p>
“你說放進路邊那些養(yǎng)殖湖?那跟烤來吃有什么區(qū)別?!?/p>
“那就把筐帶魚撂到這,任它自生自滅?!崩线B遲疑道,掃掃四周。
“撂這也會被人撿去吃,它就是一道菜,我們不吃,別人也會吃。”連翹說。
“不一定會有人看到吧,就當它放進湖里了。”
“可它現在沒被放進湖里,到底還是一道等人吃的菜。”
“這魚我養(yǎng)了幾天,肉肯定不好吃。”老連見正面爭不過,換了種說法。
“不好吃沒關系,反正餓了,還有幾小時才能吃上東西呢?!?/p>
“我沒事,一頓不吃餓不著?!崩线B摸摸肚皮。
連翹垂下眼皮,其實也沒到非吃一頓晚飯的地步,可仍舊堅持道:“這種魚本來就是用來吃的,烤吧烤吧?!?/p>
老連繼續(xù)活動手腳,低聲嘟囔兩句,連翹已經走到車后,咬緊唇,雙手往上一抬,端出塑料筐。
挺大的一條魚,能有三斤多。她蹲下身,提手試探著碰上去,魚像突遭電擊,尾巴一彈,濺起一串水珠打到她臉上。她吸了兩口氣,雙手猛地岔開分別鉗向魚頭魚尾。狡猾的魚似乎早料到這招,身子一歪一翹,手掌只沾得滿把黏液。連翹擦擦臉上的水珠,不能傾筐取魚,水得留著一會兒清洗用。冷靜下來,忽生一計,手臂深深插入筐內,將魚逼到角落,見它正在懵怔,雙臂一抬,黑魚“咚”地落到地上。
老連絮絮叨叨:造孽啊,這魚要成精。抬頭,連翹已經撿起一塊趁手的石頭。平時家中要是吃活魚,丈夫不在就歸她殺。當然,這種機會很少,實則,每次殺魚,她都會手抖心顫。舉起手中的石頭,把它當刀用,砸向水泥地面上的魚。手輕,魚被拍醒似的扭動身子。連翹定定神,加大力度連砸兩下,魚吃痛扭得更歡。狠狠心,使力砸下,鮮紅的血絲自腮部滲出,魚不再動彈,兩眼鼓凸。連翹傾近身,也鼓起眼,兩雙鼓凸的眼,一雙大一雙小,相對映出彼此的臉。以為魚死了,她松口氣,從車內的隨身包內取來瑞士軍刀,拔出一把食指長粗的尖刀。
剛剛摁住,魚卻活了,發(fā)瘋般亂彈,魚尾打得水泥地“邦邦”作響?!鞍职郑瑤蛡€忙,過來摁住魚。”連翹朝老連喊。老連仍在活動手腳,連翹又叫了一聲,他蹭著腿慢慢過來。“你來摁,我來剖?!边B翹說,翻他一眼,語氣更像命令。老連遲疑了一下,矮身伸出手。
魚反彈的力度更大,預感到死亡來臨,它決定拼死一戰(zhàn)。老連手腕漸漸暴起根根青筋。更多的鮮血自魚嘴魚腮滲出,汩汩流溢,流得老連兩手血淋淋的。濃沖的腥氣被夜風擴散,攪得人胃像被揪著。連翹摸摸魚肚,找準位置,捏緊刀片插入。這一刀,更像觸發(fā)開關,地面的魚忽地炸起,順勢狠狠扇了蹲地的老連一尾鰭。
血珠立即自老連的臉頰滲出,起初沒覺出痛,他本能地仍要摁魚。瀕死的魚竟迸發(fā)出異能,連續(xù)幾個跳蹦,老連被它牽著,艱難地一蹲一起,猶如做慢動作,由于關節(jié)僵硬肌肉流失,那蹲、起,已經不成樣地簡化為沒有幅度的挪蹭,只兩步,便被迅捷靈活的魚遠遠甩于身后。魚將他拖到一塊碗大的石頭前,老連沒看清,一腳踩翻,墩圓的身體咕嚕嚕滾兩滾,被路邊的樹截住。
痛。他喘著粗氣緩緩撐起身,齜齜牙,拿沾滿泥灰的手抹了把臉,抹得半臉泥血。
“爸爸。”連翹驚聲跑過來。老連被魚激怒,避開她的目光,“怎么殺的!”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刀?!鞍捶€(wěn)!”他厲聲命令連翹,不容猶豫反駁,努力挺了挺身,兩條腿扎穩(wěn)底盤,往上推推滑下的袖子。連翹剛按緊魚身,只見刀影一閃,“撲哧”一響,宛若利刃割破絲綢,再刀影一閃,白刃橫劃到唇顎,魚身無力地擺動幾下,又擺動幾下,終于安靜。
接下來的事,洗魚,穿魚,生火,烤魚。利落干凈。
黑夜深重,老連蹲在路邊烤魚,連翹坐在車內刷手機。暖黃的火將魚肉一點點描出金黃,空氣中彌開肉脂的油香,勾得人肚內的饞蟲蠢蠢欲動。夜色愈發(fā)濃稠,稠得張開嘴咬幾口能有飽腹感。連翹給救援人員打去電話,那頭說正常到達,不用擔心。她調低椅背,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一點。手機上無數新聞趣事,紛繁的小視頻煙花般嘭嘭嘭綻放喧鬧,刷了一會兒,跳出一個她關注的視頻號:天方夜談。調大音量,男主持人厚亮的聲音彈跳著撲進雙耳。
“咱們今天來講一個《創(chuàng)世紀》里令人費解且毛骨悚然的故事。話說,所多瑪城因為混亂與罪惡,神要毀滅它。兩個天使下凡拜訪義人羅得和他的妻子以及女兒們,敦促他們在神毀滅所多瑪之前快快逃離這座城市。一家人逃命的路上,羅得的妻子違背天使的命令,因為回頭看,立刻被變成一根鹽柱。剩下羅得和他的女兒們躲到山城瑣珥附近一個山洞里。兩個還是處子身的女兒以為再沒有男人存活于世了,為延續(xù)家族的血脈,便密謀灌醉父親,與其同寢后各自為父親懷了一個孩子。后來,他們分別成為摩押人和亞捫人的始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