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一朵云都是一臺攝像機。大地上任何一件事，都別想逃脫云們的拍攝。

除了是攝像機，云還是投影儀。作為攝像機，云攝入美好的事情，會變得更美；反之，攝入丑陋的事情會變丑。為了提升自己的美貌，云通常會選擇將攝入的好事吸收進(jìn)身體。而為了防止自己變丑，當(dāng)云們攝入不好的事情，會及時將其原樣投射出去。這個時候，云們就變成了投影儀。

拍攝、投射，再拍攝、再投射，云從早到晚做著這兩樁事情。

有一朵云，不妨叫她S小姐。她自小與眾不同，云類主要的兩項功能，拍攝和投射，她似乎只擁有拍攝一項。至于投射功能是怎么從S小姐身上消失的，有各種說法，最常見的是：她兩歲還是三歲的一天，上學(xué)途中，出了車禍，肝臟被撞壞了，而肝臟是專門負(fù)責(zé)投射功能的，于是，她便失去了這個功能。

想想都知道，投射功能缺失后，一朵云會變成什么樣子。大地上的壞事情是以黑色素的形式在云的體內(nèi)呈現(xiàn)的。從孩提時期開始，S小姐體內(nèi)就在積攢大地上的壞事情，她一年比一年黑。云只要一黑，就與美無緣了。而且那些“黑色”是有重量的，她的頸椎、脊柱因為無法承受這些重量，扭曲得不成樣子。這使得她雖然長了一副S形，卻S得很難看。十歲以后，S小姐因為長得太黑太丑，成了云社會里最常被云們談及的笑話。

S小姐是朵沉默的云。對于來自四面八方、無所不在的取笑，她都淡然視之。她很清楚，只要她不回應(yīng)，這些云終究會覺得無趣，自動閉嘴。萬一有一朵云無禮個沒完，S小姐就優(yōu)雅地鞠個躬，繞道離去。

二

就這樣被取笑著，S小姐活到了十八歲。在這一年的某一天，事情忽然發(fā)生了變化。

一切都變了，S小姐不再能夠容忍別人的取笑。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像從前那樣容忍自己的黑或丑。而發(fā)生這一切，皆因她對這個地區(qū)最帥的云一見傾心。

具體說來，這一切發(fā)生在秋天的一個下午她與帥云的那場會面上。帥云是她的第二十六個相親對象。相親的會所里播放著一首動人的鋼琴曲，S小姐和帥云先生找了一個可以一覽無余看見大海的位置，坐了下來。

“你……”剛一照面，帥云先生就驚訝地看著S小姐。顯然，他被她難看的樣貌驚呆了。不知道媒云先前在他面前是怎么描述S小姐的，沖帥云先生此刻的反應(yīng)，可以確定，媒云絕對沒有說實話。

“你……”S小姐同樣也驚呆了。這次的相親對象外形如此之好，出乎她的意料。她感到心臟跳得很快。

帥云先生收斂臉上的驚愕，努力讓自己沖S小姐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他是位有修養(yǎng)的男士，盡管沒有相中S小姐，他還是要保持基本的社交禮儀。“有什么忌口嗎？”帥云先生將菜單遞給S小姐，“要不你來點吧。”他可真是朵體貼的男云。

S小姐點了一份空氣沙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她特意提醒服務(wù)生多加點鼠毛菊空氣、貓尾草空氣、雪絨草空氣，這三種散發(fā)著不同植物氣味的空氣可以令她身體里積存的毒素排掉一些，使她白起來一點。帥云先生點了盤生炒雷電。吃雷電的時候，帥云將嘴合攏，慢而輕柔地咀嚼。這顯示出他良好的教養(yǎng)。S小姐的那些男親戚可不是這樣，他們吃雷電的時候，嘴巴大開大合，使閃著火花的雷電碎屑呲呲往外冒，嚇得旁邊的女士四處躲閃。S小姐瞄了瞄對面的帥云先生，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與他們相鄰的那個座位上，同樣正在相親的雙方，相處得其樂融融，女云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另一口氣，于是，一塊手工織造的印度圍巾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空中，她將圍巾遞給男云。這塊圍巾當(dāng)然來自女云攝入的某個大地上的場景。男云接過圍巾，掛到脖子上，撓了撓臉頰，里面閃出一頂杏色的女士小禮帽，他抓住禮帽，躬身為女云戴上。

S小姐思忖自己要不要像那位女云那樣，主動給帥云送見面禮。但她就是想想而已，根本不可能產(chǎn)生交集的兩朵云，她何必自作多情、多此一舉？

三

“我吃完了，你呢？”S小姐抬起頭，惆悵地望著帥云先生，“您要是也吃完了的話，我們結(jié)束吧。”

不等帥云先生回答，S小姐便要站起來，離開這兒。她不能再在帥云先生面前坐下去，以免自己掉下淚來，那樣的話，太難堪。

就在此時，離他們不遠(yuǎn)的一個座位上，一朵已獨坐許久的女云站起來，娉娉裊裊地走了過來。走近時，S小姐發(fā)現(xiàn)她的臉長得像一朵鳶尾花。

“你好?。　兵S尾花小姐把她潔白的手指伸向帥云先生，“很高興認(rèn)識你。”她對S小姐視而不見。

“你好?！睅浽葡壬酒饋?，禮貌地伸手碰了碰鳶尾花小姐的手指，坐下來，繼續(xù)望著S小姐。鳶尾花小姐有些尷尬，卻不想離去。她用厭惡、鄙視的目光瞥了瞥S小姐，又把目光投向帥云先生。

她忽地用力扭了扭腰，這之后，她的身體變得有先前兩倍長。她又俯下身體，讓臉部與帥云先生的眼睛平行，接著，她托住自己的下頜，開始發(fā)功。她的整個上半部分軀干緩緩地向外撐開，直到變成一張潔白的巨幅幕布?！拔矣性S多可愛的藏品，現(xiàn)在一并展示給你看?！兵S尾花小姐向帥云先生擠了擠眼睛。

她的身體幕布上，影像閃爍：金碧輝煌的教堂里，美麗的新娘與帥氣的新郎正在互相為對方戴上戒指；一群孩子正在湖中嬉戲，夕陽映照著他們完美無瑕的笑容；一個長頸鹿家庭在青草密布的原野上散步，父親鹿和母親鹿不時彎下頸項，舔一舔孩子鹿的眼睛……

把自己從大地上攝到的最美場景播放給別的云看，這是一般的云難以做到的。因為，播放這些場景的同時，自己的美麗會失去一點。S小姐知道鳶尾花小姐在竭盡全力贏取帥云先生的愛慕，她顯然把S小姐當(dāng)成了對手。真是朵爭強好勝的云。

S小姐忽然有點同情鳶尾花小姐，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存在而令鳶尾花小姐繼續(xù)犧牲自我，便站起了身，要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站住?！兵S尾花小姐停止播放，收起身體幕布，變回本來的模樣?！拔野盐易詈玫氖詹胤瞰I(xiàn)了出來，你呢？”鳶尾花小姐義正詞嚴(yán)地說，“難道，你不想像我一樣，向你愛慕的這位男士表示表示？你要是這么吝嗇，怎么配得上這位優(yōu)秀的男士呢？”

S小姐終于明白，鳶尾花小姐做出的那點自我犧牲，是為了換取她更多的犧牲。如果她真的像鳶尾花小姐那樣，向帥云先生播放幾段她身體里存放的美好場景，接下來，鳶尾花小姐一定會再次播放此類場景，直到S小姐失去自己擁有的所有美好收藏，到時，她身體里的壞收藏會把她擊垮。

鳶尾花小姐這種美麗的云卻不一樣，她們身體里從不存放壞場景，即便把所有好場景一股腦兒地全都播放出去，她們依舊會平安無事，最多只會變得長相平庸，那沒關(guān)系，她們花幾分鐘就可以攝入許多美好場景，就像人類給自己的電子產(chǎn)品充電。

這是最惡毒的云才有的斗爭邏輯，S小姐不想上鳶尾花小姐的當(dāng)。

四

想著鳶尾花小姐的那些壞心思，壓抑在S小姐心底的怒火蠢蠢欲動，忽然，它們奮力推開她身體內(nèi)部的一道道門，沖出了她的身體。

這些怒火先撲向鳶尾花小姐，在她腦袋上盤旋了一下，燒掉了她閃著金光的一縷頭發(fā)，燃著了鳶尾花小姐身上的薄紗裙。S小姐冷靜地看著變成火燒云的鳶尾花小姐，覺得自己應(yīng)該發(fā)功了。

“這可是你自找的?！盨小姐站起來，像鳶尾花小姐先前那樣抻長、拓寬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變得比先前大幾千倍，她開始在身體屏幕上播放那些來自大地上的丑惡場景：一發(fā)炮彈落向一個村莊，一顆子彈擊中一位母親的心房，幾條潛伏在水里的鱷魚猛地沖向岸邊俯身飲水的幼馬……現(xiàn)在我們知道了，S小姐和別的年輕、健康的云一樣，兼具拍攝和投射功能。

她向整個云世界說了謊。

她謊稱自己的投射功能壞掉了。至于她為什么要制造這樣的彌天大謊，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大地這么美好，它把好的壞的全部向我們云世界展示，云把‘好’的‘吃’進(jìn)來，‘壞’的‘吐’回給大地，似乎，這樣的做法天經(jīng)地義，就像大地上的弱肉強食那般自然?？墒?，為什么沒有一朵云愿意抱著感恩的心態(tài)，在獲得大地饋贈的同時，也附帶幫大地消化掉它的缺陷呢？”在S小姐很小的時候，她便在心里做出這樣的思考。

有一天，她決定成為云世界里的這樣一個先驅(qū)。因為堅守著自己的秘密，她忍受著一切：大地上的壞場景在她身體里積累得越來越多，她快要丑到?jīng)]有云形；每一朵云都對她報以冷眼、嘲笑和惡言，就連一場無聊的相親，都要被同類挑釁、攻擊。

S小姐今天再也不想忍下去。她要毀滅一切。

五

云是看不得別的云播放壞場景的，看了就要發(fā)瘋。積存了如此多壞場景的她，如同一顆極具破壞力的原子彈。隨著S小姐的播放，鳶尾花小姐被燒得越來越不成樣子；可憐的帥云先生也開始冒汗，面色變得慘白，不復(fù)帥氣；而其他的云呢，有的剛開始發(fā)瘋，有的瘋掉后撕毀了自己……

“哈哈哈！”S小姐狂笑著，從自己的想象中覺醒過來。

不過是S小姐的想象而已，是真的該有多好。

“你怎么了？”帥云不解地看著S小姐。

“怎么，還沒想好嗎？你就這么吝嗇嗎？”美麗依舊的鳶尾花小姐等得不耐煩了。

S小姐正了正神色，站起身來，向帥云先生和鳶尾花小姐鞠了一躬，步履沉重地走向會所的一扇窗戶。她已經(jīng)徹底厭惡了這個虛偽、自私、刻薄的云世界。S小姐拿定了主意。她打開窗子，向頭頂上方的太陽笑了笑，向它揮手。太陽意識到她的反常，迅猛地跳下來，想把她攔截?？墒?，她已縱身一跳，墜向美如夢境的大海。

墜落的過程中，S小姐身體里的黑色素開始變淡，直到失去顏色。她變成了一朵全透明的云，潔凈得如同世界原初的樣子。大海，這是她出生的地方，她干干凈凈地從這兒出生，干干凈凈地回到了這兒。幾分鐘后，她已經(jīng)變得潔凈無比的身體墜入了大海，墜入珊瑚礁。她知道，她馬上要成為珊瑚們的營養(yǎng)，令這片珊瑚礁變得更美。

當(dāng)然，這又是S小姐的想象。

事實上，S小姐依然篤定地坐在那兒，淡然地望著帥云先生和期待她失態(tài)的鳶尾花小姐。S小姐知道，善良和耐心永遠(yuǎn)是世界上最有力量的東西，只要她溫柔、不動聲色地等下去，鳶尾花小姐終究會因自覺無趣收起她的敵意，一無所獲地離去。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S小姐平靜的等待下，一切都回到了原初的樣子：鳶尾花小姐不在了，她與帥云先生友好地告別。她打了一個車，安靜地坐在里面，回家去了。一切如常，這個世界一點兒都沒變，S小姐也還是她自己。

（摘自《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jié)，宮可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