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是在姥姥家住幾天了?忘了。只知道姥姥煩得冒火,天天盼著我走。
她喂驢的時候,我問:“姥姥,為什么喂驢?”
“它餓?!?/p>
“它為什么餓?”
“想吃料?!?/p>
“它吃料干什么?”
“ 吃了料到地里干活?!?/p>
“為什么要干活?”
姥姥終于爆發(fā)了:“好麻煩呀你,走吧走吧,回你家去吧,萬輩子不想你?!?/p>
可我走不了。奶奶住院了,家里顧不上我,才把我送到姥姥家。
我憤怒地望著姥姥——你用花秸燎榆樹皮上趴著的黃蟲子時,是誰劃著火柴引的火?你喂驢的時候,是誰陪著你走進昏暗的小東屋?你撿豆子的時候,是誰也蹲在地上幫你撿?你做針線的時候,是誰幫你紉針?你怎么能轟我呢?
姥姥無話可說,就罵小舅。小舅還仰在房頂上睡覺?!?日頭太高了,曬屁股了,還不醒!讓我上房扇你一頓呀?”小舅只好從房上下來,洗了臉,去地里割草,給我?guī)Щ匾恢焕舷s。
他把蟬扔在地上,蟬呆呆站著,突然撲棱撲棱飛起來,飛到了西墻上。我追上去拿下來,掐去它的翅膀,扔回地上。蟬絕望地撲騰起來,大紅公雞早已候在邊上,它歪著腦袋,尖著硬嘴,頭一伸一縮,一伸一縮,沖著蟬就是一啄,蟬唧地叫了一聲,紅公雞又是一啄,再一啄,然后踩上爪子,把蟬撕成了碎塊。
我剛來那天,紅公雞是怎么迎接我的呢?它撲棱撲棱地飛上小東屋,一只爪子抬起, 很久才放下,走一步又抬起另一只爪子, 又是很久才放下。它在房頂金雞獨立,歪頭斜眼地看著我,猜我從何處來。我拾塊小石頭投上去,它展開雙翅一陣飛跑,在房上繞了一圈,又停下來看我。
“可別惹它,它比你厲害多了?!崩褷斦泻粑?,“來來!我給你拉小戲兒?!蔽腋哌M小東屋。他從墻上摘下二胡,嘎吱嘎吱調(diào)了調(diào)弦,響亮地拉起來:“進營來,進營來,有一件大事情我不明白, 宗保犯了何等罪, 為何轅門把刀哇開?”我很快就學會了,跟著弦兒唱起來。他沖我一豎大拇指:“聰明!”
姥姥在院里叫起來:“天天唱這有什么用?唱不來一個錢兒?!崩褷斖A硕?,小聲說:“明兒再唱,我得干活去了?!彼称鹂穑_圈著雙腿走了。
“姥姥,他們怎么還不來接我?”
“你奶奶還沒出院?!?/p>
“我想我奶奶了。”
“跟著我想你奶奶?跟著你奶奶想過我沒有?”
“我想你家的小毛驢,想小舅和姥爺?!?/p>
“獨獨不想我?沒良心,我就知道你是個白眼狼,白親你了!你走了我萬輩子不想你。”
“我奶奶不會死吧?”
“這會子想你奶奶,在家時還不是氣得她追你罵你。”姥姥從窗臺上拿下一個大葵花盤,往我懷里一塞,“吃吧,別想了!”我一粒一粒地嗑著葵花子,悵悵地望天,望樹。
“等你奶奶出院了,你媽就來接你。哪天我得了病,不知你想我不想?!崩牙淹嶂^瞅我一眼,嘆口氣,“白眼狼!”
紅公雞踱過來,突然在葵花盤子上啄了一下,又啄一下,和我搶起來。它的尖嘴紅亮透明,剛勁有力,左啄一粒,右啄一粒,很快把葵花盤子啄了個光。它得意揚揚,斜著眼看我,充滿挑釁。我揮著棍子在院里追它,它又飛又叫,飛上柴垛,又飛到小東屋頂上。
我悶悶地躺在炕上吃蘋果。小毛驢在院里吃草、跺蹄子、噴鼻兒,突然悲憤地叫起來:“呃——啊、啊、啊、?。∵馈?!”不知它悲嘆是為了什么,莫非也想回家不能回嗎?它奶奶也生病了嗎?
每天清早我睜開眼就找紅公雞。我揮著棍子轟得它到處飛騰,趁它不注意撲過去拽它的尾巴。但它總能機警地躲開,嘎嘎大叫著飛上柴垛,再從柴垛上起飛,飛上小東屋。
“他待不下去了?!崩牙颜f,“他太好動,咱們的紅公雞早晚毀他手里?!彼D(zhuǎn)過身對姥爺說:“你讓他騎騎驢,準樂?!?/p>
姥爺把小毛驢牽出來,把我托起來放上驢背,說:“嘚兒!嘚兒!”毛驢歡快地走出大門,馱著我向崗子走去。姥爺走在毛驢旁邊:“吁吁!哦哦!”指揮著它向左向右。騎驢真好啊,騎得高看得遠,還不用走路。我雙手撐著驢脖子,雙腿夾著驢肚子,頭上是灰藍的天,腳下是土黃的地,地里是黑綠的玉米、山藥和花生。我忘了回家,忘了奶奶,真想一直騎著驢,走到哪里是哪里。
騎驢回來已是黃昏,姥姥領(lǐng)我到崗子下,把手向沙子里一抄,抬起手來,露出個曲頸弓背的灰蟲,把它放到地上,它迅速地退進了沙子里?!袄系?,老倒,不會走,只會倒?!蔽腋牙涯盍藘杀?,玩了一個黃昏的老倒。這回是真樂了。
我不說回家了,看紅公雞也順眼了。它清晨躍上墻頭,面向東方勾起脖子:“喔——喔——喔!”太陽應(yīng)聲而出,熱騰騰地上升。叫出太陽后,紅公雞領(lǐng)著一群母雞外出覓食,黃昏時分,它帶著母雞們回來。母雞們每天產(chǎn)蛋,我每天吃一個煮雞蛋,比我家吃得好多了。
這天清早姥爺又牽出毛驢,托著我坐上驢背,紅公雞一個騰躍,向我撲了過來,在我腿上啄了一口,又一個飛撲,照我臉上來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飛上墻頭,飛出院子,留下一串得意的長鳴。在我的號啕大哭中,那群母雞小心翼翼地跑出家門,鬼鬼祟祟地去追紅公雞。
毛驢又被送回棚子里,它不甘心地跺著蹄子,悲憤地長鳴兩聲,又埋頭吃草。姥姥在我腿上和臉上抹了黃褐色的止血粉,說:“讓你小舅去捉雞,晚上燉了它。”小舅說:“早跑遠了呢。”我哭喊:“我不吃雞,我要回家?!崩牙押屠褷攲ν谎郏瑖@了口氣:“這多不好,在這住幾天,還讓孩子掛了彩?!?/p>
他們給了我個袋子,袋子里裝著兩個大葵花盤,一個蛐蛐罐。小舅把袋子掛在自行車把上,讓我坐在大梁上,送我回家。我哽哽咽咽,恨著紅公雞,想著我奶奶。
我們到家時,奶奶剛剛出院。他們對我回來無比高興,我卻羞于向前湊。小舅說:“他想家,哭著鬧著讓送回來。這不正好都回來了!”他沒提紅公雞,我也不提。要是有人問我臉上和腿上是怎么回事,我就說是崗子上的酸棗枝剮的。
轉(zhuǎn)過天兒,倒是有好事兒的鄰居問我,奶奶家和姥姥家哪個好?
我努努嘴沒應(yīng)聲。奶奶和姥姥待我都好,我心里有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