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看《西游記》,曾問過我爸:“既然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背著唐僧五秒鐘就能翻到西天去,為啥還費勁在路上一步步走呢?”
我爸當時給的解釋是:“唐僧在天上缺氧,孫悟空怕他憋死。”
這當然是成年人糊弄小孩的伎倆。但你想想,如果孫悟空背著唐僧就去取經,一炷香的時間就翻回來交差,那這是唐僧西游還是悟空送快遞?就算咱們大原則上不偷懶,小細節(jié)上做點變通,比如,讓唐僧每天走上二十里,一到下班點兒,就讓孫悟空背回長安休息,該吃吃該喝喝該睡睡。舒服是舒服了,但這又哪里有取經人的樣子?
如果我們從文學敘事的視角來看這個問題,那么,《西游記》之所以如此費時費力、多災多難,其實真正的原因與“金羊毛”有關。
所謂“金羊毛”,是源自古希臘神話的一種敘事邏輯,一般指的是某個英雄人物要踏上一段奪取寶物(也就是金羊毛)的旅程,而在千帆歷盡、經歷了各種各樣的艱難險阻之后,不管有沒有得到啟程時期待的那個寶物,都發(fā)現自己擁有了超越寶物的更重要的收獲,那就是他自己的蛻變與成長——在追尋寶物的路途中,他變成了更優(yōu)秀的自己。至此,金羊毛本身已經不甚重要,重要的是人在境界上的升華。唐僧師徒的“九九八十一難”就是追逐金羊毛的旅程中必須遇到的困難和挑戰(zhàn),而他們最終修成正果,意味著在取經路上實現了對舊自我的否定和對新自我的塑造。
所以,旅行這件事,本身有著極強的“金羊毛”屬性。誰加速了旅行的進程,誰就變相毀掉了旅行最重要的意義。這就是我今天想要說的,為什么游戲很難復制一種“壯游感”?
西方有所謂grand tour,東方的講法就是“壯游”,唐僧西行便是典型的壯游。中世紀后,西方也有不少家境殷實的年輕人,會選擇專門拿出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帶著扈從來壯游。壯游之根本,正是“路在腳下”的全情投入和完整體驗,沿途的風餐露宿、人間冷暖、白眼嘲弄、陽奉陰違都成了人生歷練的經驗值。
游戲很難復制壯游感,這跟游戲的一些內部機制有關,比如,“傳送門”機制。在有的游戲里,這個功能的名稱非常直白,就叫作“快速旅行”。有時候,它是一個需要玩家踩上去才能觸發(fā)的傳送陣;有時候,它是一輛玩家可以隨時招呼到身邊的專屬轎車;有時候,它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是,玩家只要按下M 鍵打開地圖,點擊要去的目的地,再選擇“移動”,只需幾秒鐘的加載時間,就立刻來到了目的地?!翱焖俾眯小笔且环N對游戲體驗大有助益的功能,但因為它的存在,玩家在游戲中的旅行必然會滑向功利化,旅行將不再是旅行,而更加接近于奔波。想想看,如果你可以瞬移回主城賣掉打到的破爛裝備,可以瞬移到地下城的深處反復擊殺boss來刷寶物,可以在多個任務節(jié)點之間來回穿梭,那必然導致每個動作都變得功利化。旅行中的不期而遇、磨煉苦難不復存在,那些聚焦于特定結果的“規(guī)定動作”也會在玩家決策中占據絕對的篇幅。
但如果游戲刪掉了“快速移動”機制,整體劇情就是那些波瀾壯闊的史詩的絕對復刻,那注定會損失大部分玩家——大家打游戲的初衷都是為了娛樂休閑,誰會真在游戲里面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不過,比起游戲里的角色,我更擔心我們的真實生活。因為我們生活中的旅行很大程度上已經淪為“快速移動”了:極為便捷的航班、高鐵;不管開在哪里都是一個味道,能夠快速給你提供餐飲安全感的麥當勞;極快速地串聯“必去打卡地”的網紅路線……這些其實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快速移動”機制啊。
如果說,游戲里面的傳送門會導致旅行功利化,那現實生活中的這些套路化壯游路徑也勢必無法帶來真正由內而外的成長?;赝^去,我也有過“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景點拍拍照”的瞬移式旅行,說句實在話,從中獲取的成長非常有限。
所以說,游戲再好,也不是“旅行模擬器”。縱然聲光電的效果超凡,也照樣不能代替旅途中的那些勞累、疲憊、沉思、遠望和昏昏然睡去的小憩。同理,真的走過才能帶來真的成長,很多水過地皮濕的研學、考察和身赴外地的出游,其實也無法將旅行者引向貨真價實的“金羊毛”。
(摘自《少年新知》2025年第1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