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方讀玉

在布滿金色斑紋和銀色喧響的世界

唯玉，獨抱清澈

唯一的靈性之石

玉是云氣的女兒玉是日月的胎生

天地之慧

冰雪之潔

——青汪汪大眼睛盯著你

使人不敢齷齪

在華堂與羽衣霓裳御風而行

在茅屋與土布粗衣相濡以沫

玉可尊可卑

可俗可雅

——可變幻成一千種一萬種形態(tài)

卻永遠不變一粒澄明天質

供你一握

寧碎不污

寧焚不溶

獨守內柔外剛的女子千磨百劫不動聲色

看帝王的手百姓的手

像青青黃黃的葉子

紛紛凋零

玉無言，依然是千年的

一缽清水

這充滿水意的骨質美人

她以穿透文字和語言的微笑告訴世界

潔不可說

唯玉，能守身如玉

我見我來

我有兩個我么

昨夜夢里，我睜大了兩眼疑惑

——我見我來

眉目清晰且匆匆行色

來我，肯定是一個真我

而我，當然也不是假我

好像已失散多年

又仿佛在失散的一刻前生有約

——來我見我

來我一見便十分的哥哥

而我三分情怯

又難免有點兒隔膜

執(zhí)我之手與我相對而坐

——我聽我說

故鄉(xiāng)的星月童年的小河以及一卷書里的

柳笛牧歌，還有

不識字的母親曾植土為神

教我們守住魂魄……

——我見來我

我才知道：我是我的殼

殼里丟失了本我

我已變成異我

哭在夢里我是一個絕對的事實

醒來后，我只是

我的一個傳說

駝 影

握一把青草，思念西部

西部的眸子里

你，仍然一副地老天荒的模樣

彎曲的天空下，昂著彎曲的頸子

彎曲的頸子上

佇兩粒古銅的目光

老毛脫落的長腿使我想起老祖父的肩胛

兩峰凹處，是你馱人的地方

老了很久很久，走了很久很久

走盡古老的手紋

也走不出自己的腳掌

太陽與月亮像兩只水缽懸在你的額前

可望而永不可即

卻每一抬頭，都叮咚作響

便蒼色■，立在時間邊緣

你不哭泣，也不歌唱

無聲無語的視線一程程吞食古道荒沙

嚼得血絲兒縷縷

——在老歲月里飄蕩……

昨日，有朋友自西部歸來

他說：見一架駝骨，以飲水的姿勢

——跪地而亡

空 螺

遺落在藍世界的邊緣

你，是誰的一枚百年不死的殘夢

諦聽海水，仰望星空

——是在等我么

太陽在左半邊暖暖地紅著

海浪在右半邊低低地臥著

我們不期而遇

是對美麗的一次起死回生

你埋在沉沙里的靈珠

唯我可以拭亮

我寫在風雨中的腳印

唯你能夠讀懂

兩個唇齒相碰，世界便嗚哇有聲

海星星飄著紅火焰

月的白耳朵，分外透明

誰為誰，吹響生命

誰為誰，傾吐深情

你我在藍世界相伴而行相行而歌

永遠響亮著第三只眼睛

媽媽剝豆于北方檐下

八月家園，草木芳香

天空寧靜如古瓷

把大朵大朵的白陽光栽在你的身旁

貓很柔軟，狗很安詳

你，剝豆于北方檐下

田野

穿一件墨綠的寬寬松松的孕婦衫

坐在你的面前

——她豐盈而情怯，布滿

青色的氣息和渴望

你們悄悄地用非語言的形式交談

談著一些女人的事情

青豆如三十畝嬰兒之耳

青豆在手掌上好似毛茸茸眼睛模樣

青豆，仿佛正張開小嘴

在小笸籮里

把一程一程的歲月唱響……

猛一抬頭

——媽媽的發(fā)絲怎么就白了呢

貓依舊夢著，狗依舊望著

隆著大肚子的田野，仍在喁喁低語

而你身前身后

已圍滿了時間的青豆秧

大 雪

滿屋子飄著我的乳名

將一雙竹筷子直直地立在一碗清水里

我柔嫩的生命

便充滿了你的呼喚之聲

寒風把房箔拍得咔咔作響

黑墻壁上掛一層白茸茸霜凌

大雪封閉了柴門外一切來路和去路

灶膛余燼已冷

我小小軀體燒成一粒忽明忽暗的炭火

燙傷了你哀哀的眼睛

疼裂了你沙啞的喉嚨

祈聲帶血呀珠淚帶血

冥冥里便有一種超自然的力量牽引我

沿著你的呼喚

睜開了弱弱的眼睛

一碗清水半碗淚

從此，我相信世界有一種靈魂感應

牽系著母子血肉

——可彼此呼喊可彼此應答

可彼此啟動生命

母親，今日又大雪

大雪之外，我聽見你又在喊我的乳名

而我，還能在你的墳前

披五百里長風

站成一根溫暖而虔誠的筷子么

畫 犢

六月無風。六月麥場看牛犢

小犢脫落在太陽的血胎衣中

五分鐘便睜開濕漉漉眸子，看世界

十分鐘便雙膝跪地，聽世界

二十分鐘便支起蹣蹣跚跚的腿兒

四面八方，拜世界

犢兒很謙恭，犢兒很憨誠

犢兒很仁義很懂人世的禮節(jié)

它一副稚態(tài)可掬的樣子

使大家笑成了一朵朵的兒童

我輕輕彎腰，與犢兒對視

驀然發(fā)現，小小牛兒一落地

就長著一雙老人的眼睛

——蒼茫的眼睛，凝重的眼睛

青銅鏡子般穿過漫漫時空的眼睛

飽經風霜的眼睛……

我忽有一粒心事穿透千年而來

沉沉一聲嘆息，墜得心痛

畫牛的人，別畫牛的眼睛

紅蘿卜

穿過母親的泥土

你看見紅蘿卜是一群穿紅兜衣的女子

排列整齊，呼之欲出

用翠綠翠綠的葉子

掩著滿面羞紅不語，輕垂亮露

風在高處，雨在低處

紅紐扣綠紐扣一樣釘滿九月衣襟

她們，是和大地心臟

貼得最近的女兒

樸實無華，卻可與患難

捧一缽純潔的水，閃出饑荒年代

喂養(yǎng)貧瘠的日子

——不讓你生命干枯

望著她們滿身清香

碎成萬段仍段段潔白如玉

你才明白：這民間的女孩家

——直可托命

眼睛抬起，你看見崇高

眼睛垂下，你看見樸素

走在母親田園

她們，是一群提著紅燈籠的仙子

為你照亮歲月深處

追 日

唯英氣少年敢說沒家

束發(fā)而行時，一朵微笑睥睨風雨光華

一只背囊把世界縮小

黑白眼睛把生命放大

夢幻十指在地平線畫個紅紅的太陽

——然后出發(fā)

五尺貧寒懷抱圣城

兩腳泥濘高舉落花

憑虎虎生氣去打天下

最可慷慨一路的是一腔熱血可供揮灑

青春伴歌當行不當止

迷途有淚可哭不可啞

忽一日回頭一望

一程程道路結滿了一層層傷疤

穿過了許多光芒

卻一次未曾抵達

而太陽的金蘋果仍在遠方懸掛

風塵滿臉，落鳥滿衣

叫人于無言處想起一句老話

——望山跑死馬

便倏然間從容了自己也真實了世界

永遠的才能永恒

夢大的自然人大

將一雙黑眼睛放置在天地之間

我們叫它：無怨無悔

唯少年之血不可回家

第二次訴說

托一泓平靜訴說艱難

沉沉如水，緩緩如水

——沉沉緩緩有一襲悲涼款款彌漫

這一刻，這一刻天地無聲

我看到

你驀然蒼老了十年

天然一種生命的不安

太喧嘩的夢太茂盛的心使少年靈魂充滿了動感

然而，誰會為你鋪一張紅地毯

——霞光的幻筆一路涂去

裝點著人世的荒寒

許多影子曾同行而終于沒有同行

抬眼茫茫，你不敢不

昂起小小的勇敢

沉入到了孤獨才知道

人人有自己的世界人人有自己的掌紋

誰也未曾把我們欺騙

無語回眸，許許多多事情都已死去

唯一活著的就是時間

那一夜，守一支搖搖燭光你想起我

想起一個好人

你不由淚流滿面

蒼涼的遠方疲憊的遠方汩汩注入一份溫暖

從此懂得了，珍惜一種平凡

我的朋友，你不會老不會老

我不會變不會變

懷著親切共握著那只透明的果子

我們會永遠

少年在藍色家園

和唐朝一紙之隔

月，是簫的一只孔么

簫，是月的一條河么

今夜，我和唐朝一紙之隔

毛毛眼睛把紙啄破

二十四橋欄桿二十四橋燈火

看東方河寬袍博帶

看東方鳥憂郁婀娜

有憔悴的人吹憔悴的簫

有銀子一樣的聲音

在千年的手指上明明滅滅

一路心事穿紙而來

一簫一月足可長哭當歌

有東方水在睫上閃著

有東方魚在指端游著

有五尺身軀被鑿得千洞百孔

語言之花紛紛飄落

月，是簫的一只眼啊

簫，是月的一脈血啊

今夜，我和唐朝一紙之隔

一襲長衫比紙還薄

斷 章

一個孩子睡成青草

兩只山羊頂架

一個老漢醉成石橋

驢兒自己回家

印 象

三千枚綠太陽努嘴

給一只鳥兒喂水

蒼山一座回眸

——鹿兒叼著乳頭

覺 悟

魚在水中

魚一直以為

水是衣服

魚離了水

魚才知道

水是皮膚

白菜豆腐和瓷盤

一白加一白再加一白

我說的是一盞潔凈加一縷清香再加一方綿軟

我說的，是我的早飯

——例行的清晨例行的習慣

白菜、豆腐和一只瓷盤

與世界太多油膩無關

與素心向佛無關

與粗茶淡飯夢想延年益壽無關

——我是普通老百姓中家常的一員

大家什么樣子

我就什么樣子

家常日子，家常菜飯

家常的太陽，像一堆溫軟棉花桃臥在窗前

——而我食草動物一樣簡單

食無語，且細嚼慢咽

讓一種白，緩緩走進身體

白菜的清白，豆腐的潔白

一碗白水的明白

我感到有來自泥土的氣息在寬闊地蔓延

堅持著不叫我的內部變黑

——相比眼前的瓷盤

更像一只瓷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