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xiāng)偶記
南風贊美著槐花
燕子翻飛在池塘
布谷聲裁剪了天空
看不見的祖父背著手
穿過楊樹林,向小湖嘴走去
一切都是春天
慷慨的饋贈。記錄在詩中
讀寫給遠方的孩子
他們不屬于津山村
只屬于一摞書本,分針和秒針
春天在黑色的眼眸靜默
新葉茵茵于遙遠的街衢
我老去
夕陽斜掠缽盂湖
萬物都回到了自身
還鄉(xiāng)人不再像我
寂靜燃燒暮晚。孤單地站著
故鄉(xiāng),被一次次眺望
默默塑造出來
與雪同在
期盼若足夠漫長,雪
掙脫之后,必然決絕覆蓋住
稀薄的周遭
恰是這,相似的清晨
舊校舍樓頂再次具備遼闊視野
無疑,不受空間限制,自我旋轉著(像陀螺?)
時間裂成多瓣,看到什么,不是什么
你的過去簇擁在一起
仰望并擔心你,但不打擾你
當雪落在夜里,自然更好
靜謐輪廓直接明了
一切因剔透而無聲比夜寬廣
如果一定要說“缺欠”,無非孤單
不是想起你的水甕
而是你想起的水甕——
一只初飛的鴝鵒被雪預見
落在它的怯懦上
替代你,以無為和別無掛懷
止于山中
雨前喧鬧的,雨后皆闃寂
大半路程,置于濕漉中
所幸下山時,天氣有了新變化
陽光透過云層,談不上完整
視覺已不再模棱兩可
白頭鵯在草棵間嘰喳、蹦跳
意義何在?它們非因我而來
但相伴仍平添額外的歡愉
對于自然與宿命,我仍是個猶疑不定的人
在山間,我的步履
接受過鳥鳴、蠟梅的指引
而行跡自始至終墓碑挨著墓碑
這沉默的透明,給予我思考的卡滯
寧靜里
雪一股腦兒地下著
像只云雀掙脫鳥籠之后的盲飛。
比云雀更糟糕的
是所有火車都放棄工作了。
在楓林酒店,十二平方米
狹小空間里,我讀凱魯亞克。
一天過去,又一天
但不煩躁。
“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
我熱愛了嗎?
世界在變小,是零。
我活了五十有年
凱魯亞克死去六十有年。
時間雪樣白。唯有意義
從意義來到寧靜里。
奇 跡
徽州,在赭紅色的老式茶幾上
一盞被歲月遺落的馬燈
對你說:我也想要笑模樣
于是,柳絲捻成燈芯
清澈湖水灌溉了燈盞
一個老物件在
一個孩子有序的世界活過來
當有人重新
哼唱黃梅戲
走在夜晚的青石路上
一盞馬燈再次把自己挑亮
恰到好處的光芒
從沁涼里
輕輕地
向外觸碰著新安橋
矮松林,和僻靜的貓山
歸去來
懷念皖南三兩老友
酒樽深邃
炊暖爐燃燒整晚
窗戶明亮
庭院四合
身著薄外套,推杯換盞
酒香如空谷幽蘭
高河鎮(zhèn)越飲越和熙,若非大醉難以言歡
不知唐宋
亦不知秦,歌詠處
皖河無聲而遠
■醴殊味,黃似琥珀
濃醺中,有人站起身來
自詡是“李太白”
且盡杯者,仿佛高適,仿佛董大
相對于……
相對于安心地坐在書房,
捧一本閑書慢讀。
通常,一天中,來不及把握
就幾乎消失的熱愛,大多待在九山湖。
關心湖水深淺,游泳者年齡,
釣魚人在湖畔,陷入釣竿的沉默?,F(xiàn)在我
拽直羽絨服,嚼著木糖醇口香糖,
一遍遍打量繞湖慢跑;
年輕的身體。愉悅的時光。
彼此隔閡是真實的,樹蔭蕩漾也是。
在回到家中很久以后,
我坐過的石頭從不擔心
自己在往涼里走,
另一個陌生人隨時若無其事地坐下;
帶著我全然的微笑,或不帶,
它照樣暖和起來。
而屬于我的慢條斯理,誰都沒有辦法
替代,也代替不了。
……世界的盡頭,
如果看到盡頭,
那,是一列一去不回的火車;
(為什么不是飛機?)
車廂里,秋天蜷曲著:有人悲傷,它落葉。
紅旗林場
空著兩手。固執(zhí)一人
來到這里,在落雨前。
在無數(shù)清明之后。
斜坡上,鮮艷與熱烈
彼此追逐著,隨時都在的紅旗。
林場卻搖身變成了生疏的
藍莓示范園,面對面遺忘。
一群孩子正在摘藍莓,
一邊唱著歡快的兒歌。
晨光從湖西山頂以慢速伸過來。
笑聲在光亮中浮蕩,
純粹而又潔凈,
宛若新生,又像再生。
某一刻,我也想這樣。
忘了自己曾輕微厭世。
不再談及某月某日在某年,
獨自坐在一棵松樹下。
一整天過去。
杜鵑花在祖父墳尾上開了又開。
慌張的蛇從當年的背簍犁出,
消失于半人高的茅草叢。
內心的峽谷咬合著未死的寂靜。
哪有什么日落?是形與影
被落日設計。兩個你
幾乎同時仰起頭,
一行詩就著暮色書寫——
光陰不復來,薄雨難收寒,
鳥鳴點點似鋸齒。
聽蘋果
蘋果在腐爛
在老式果盤外
緊挨著一束新鮮的康乃馨
“我有無數(shù)張嘴
(都是美好的)
至今沒有一張,是
屬于我自己的?!?/p>
蘋果躺在那兒
不像爛了的蘋果
早晨女兒喊出了聲
妻子接著喊出聲來
我望了一望
它動過兩下
康乃馨幾乎沒動
錦 鯉
錦鯉在泥地騰躍
張嘴呼吸
風搖撼著池邊樹,沒有一片樹葉飄落
未知,令恐懼加倍
一條錦鯉被重新放回水池
萬物回歸原初的樣子
它在水里悠游
池水闃寂,閃蕩著多彩的水光
晚班飛機起飛前
我們什么也沒說
飛機穿越浙南的蒼茫夜空
我把錦鯉和你聯(lián)系在一起
閃爍之辭
含著口頰片
半個小我,正在入睡
半個大我,存在于多個向度
并在多個維度清醒著
好奇于蒼翠榕樹的年輕時代
在蟬鳴里流轉。漫不經(jīng)心
把半個小我塞進耳機
控制住呼吸——
許多個我。在即將成為高山峽谷時
淙淙溪流,竹筏一樣漂過
樹蔭分隔在兩邊,深淺不一
鳥兒紛飛,松鼠跳躍
仿佛閃爍之詞
其實,這一切并不靠譜
牙痛無疑是確定的
我和懸崖,在雨后陡峭?
窮其各種行為,擺鐘越來越盲目
在嘀嗒,或咔咔中
相互對峙,又相互填充
半個大我成為一只蝸牛
絕望灌頂,緩慢著爬行
蘭 姨
蘭姨走得突然
在十二月尾
送她的人從茶嶺回來
聲音里有血絲:蘭姨去享清福了
失去聽力的母親
告訴我她做的夢
蘭姨,她沒走
坐在房檐下
毒太陽照著她。哭聲穿過竹林
收割后的灰稻田
她結實的丈夫。這一次在高河工地
麻利地站起來
踏著星光?;钌氐郊?/p>
他以一張笑臉抹去蘭姨全部的悲傷
他們一起吃夜飯
在15瓦的電燈下
干 凈
她獨腿,
一個人。
在公園唱贊歌
在燈下織毛衣
葉子綠了的時候是這樣
葉子落了的時候還是這樣
她累了
就睡在沙發(fā)上
時光曾經(jīng)另有一個窗口
里面有把紅木椅子
流淌著月光
一個干凈的女人
坐在上面,懷里的孩子
眼神清澈
水杉一樣的男人,靜靜站在她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