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夜
今夜,一陣細雨
讓我想起你們
蒙塵的臉。
細雨,像淚水一樣
滑過夜空
滑過你們的臉
也滑過我的。
我在陌生的賓館里
站著。
一扇玻璃窗
讓我望見你們
在細碎的生活間走來走去
時時被尖銳之物戳傷。
如果痛苦也有翅膀
它會飛向你們
帶著我的無能為力和悲傷。
在那樣一個深重的泥潭里
我看見你們中最無力的那個人
在拼命地掙扎。
仿佛可以聽見那種哭號
和叫喊。
那雙在空氣中用力抓取的手
我多么想握住
多么想遞過去一段哪怕是
最微不足道的枯枝。
而命運在看守著一切。
我徒然地看著
那越陷越深的淤泥
像黑洞一樣
吞噬著光
——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想起一個老人
很多年過去了
我仍然會時不時地想起那個老頭兒。
雖然只是轉(zhuǎn)瞬的一瞥
但至今難忘。
那是在上海
某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上。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
在人群中跌跌撞撞踉蹌著
拼了命地奔跑。
他為什么要這樣不顧形象
忘我地奔跑?
他要到哪里?所為何事?
皆不可捉摸。
我只是迎面看到他這副奔跑的模樣
轉(zhuǎn)過頭看他消失在人流中。
他應(yīng)該自有他的道理:
我猜想一旦他停下來
將不可避免地一頭栽倒。
他的沖鋒
帶有某種倔強的宿命式的意味。
很奇怪,我居然會時時想起他。
彼時,我還很年輕
帶著當(dāng)時的女友第一次去上海旅行
見識摩登世界。我們遇見了
萬國花車和臉上涂滿色彩的異域美人。
我們留下了足夠多的照片,存放在
虛空的紀(jì)念冊。
殺蟻的藝術(shù)
林間小路一旁
隆起幾堆土
松散,布滿微小的氣孔
——滅蟻者嗅到了殺戮前的血腥。
且看他如何表演殺蟻的藝術(shù)。
他架起一口爐子
將一塊塊金燦燦的黃銅
扔進去,直到化為銅水。
繼而,他用一根樹枝在土堆上
開個小孔
又用勺子刮過一層。
霎時,密密麻麻的紅火蟻
魚貫而出,像逃荒者一樣流向四方。
經(jīng)由此孔,滅蟻者
將明晃晃的黃銅水注入。
沸騰的銅水
猶如巖漿翻涌。
哦,另一個龐貝正在生成。
當(dāng)他將松土全部刨開
你會驚叫
為這種殘忍的藝術(shù):那盤根錯節(jié)的
金燦燦的枝條
編織成的一棵夢幻之樹;一整座
精美絕倫的地下迷宮。
嗯,就像一首技藝精湛的悼亡詩。
通天繩
它從草帽里小心翼翼地
探出頭,像蛇一樣高高躍起。
在夢中
你樂于扮演那個吹笛的人
閉起眼睛,讓繩子起舞。
就像你曾讓我起舞
在一張黑白照片的底片里。
它捆綁過我們
有時很松,像僅僅勾著一根手指;
有時又過緊,幾乎令人窒息。
更多的時候,則像團隊拓展訓(xùn)練中
上演的并腳競走:
我們,作為一個整體
一起摔倒,又笑著爬起。
它也曾鞭打過我們
在大雨滂沱的夜晚
裹挾那無數(shù)從天而降的鎖鏈。
而滿月,一只分泌毒液的蜘蛛
盤踞在云層后面
帶來暈厥和陣痛。
永難忘懷的一幕在于:
繩索從地上立起,直直地
升向天空。
幾乎是一瞬間,你爬了上去
越爬越高
直到消失不見。
很久以后
滿月像江水中漂浮的一張臉。
想起有一回,我們在山中露營
眺望繁星,并聊起詩歌。
你說,寫詩
要向那個刻舟求劍的楚人學(xué)習(xí):
不要急于打撈一把劍,或其他任何東西。
那遺失的,會再次回來。
以另一種形式,另一個地址。
我做到了嗎?
你已離開這么久。
重 返
他已經(jīng)感覺到湍流
在沖擊機身。
機體劇烈地抖動
仿佛隨時會解體。
他們已經(jīng)不再講話
不清楚到底誰在當(dāng)值
這趟航班。
駕駛室空空。
這是屬于自由滑翔的時間。
他們終于放棄了抵抗。
某一刻,艙門開了
狂風(fēng)像一群趕飛機的人。
他們給孩子們背上了降落傘
然后,是自己。
最后一次,他們相互凝視。
他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到達這一步的。
他將一次又一次重返失事現(xiàn)場
——那個幽暗的廢墟
試圖尋找一個黑色的匣子。
帶女兒去木里
像一條枝干上叉出的枝丫
地鐵4號線在紅莊站
分出一條支線,終點是木里。
有一天,上學(xué)路上
一年級的女兒指著閃爍的線路指示圖
說:我想去木里看看。
在瑣碎庸常的路途中,我也曾對著
密密麻麻的站名出神,也曾好奇
那些奇怪的名字背后會有怎樣的風(fēng)景。
但總是僅止于玄想。當(dāng)目的地到來
隨即起身離去,讓那個腦海中短暫徘徊的站名
重新回到車廂面板閃爍的序列中。
而這一次,我?guī)е畠撼霭l(fā)了。
在一個夏日周末的早晨
我們坐了一個小時的地鐵,最終到達木里。
從站口出來,熱浪撲卷
一條空曠的大馬路
通往附近一個叫天鵝湖的公園。
一個很普通的公園
植被不多,也沒有天鵝
一汪湖水起伏閃耀。
我們撐著傘,在大太陽下走著
一前一后
像大天鵝帶著小天鵝
尋找一處可能的棲息地。
漣 漪
紅燈轉(zhuǎn)綠
排在前頭的車一輛接著一輛
慢慢啟動,像是微風(fēng)掠過的草地
草尖將微小的顫動傳遞。
我認出這漣漪
意識到我的存在僅僅是一個事件。
當(dāng)我翻閱族譜
我感受到身體的戰(zhàn)栗
仿佛無數(shù)個名字在同時呼吸。
當(dāng)我看電影時
注意到其中的某個演員已經(jīng)過世
但此刻他的舉手投足如此真實。
他給予我們同樣真實的歡樂和悲傷。
一如其他的死者所做的
——那本書或那段音樂……
在漫長的歲月中
那汲水的桶永遠地取走了什么
留下這不息的漣漪。
雨 棍①
據(jù)說,它最早是巫師
手中的法器。
在干旱的平原,在赤腳的人群中
被高高舉起
向著落日和深淵獻祭。
在它仙人掌干包成的圓筒中
充滿了細長的仙人掌刺和碎石。
它以此囚禁了“雨聲”
然后釋放,去召喚
——那潛藏于空氣中的無數(shù)小獸。
在一個狩獵者的黃昏
我更愿意相信
他是出于孤獨而制造了它
以便面對那洶涌而來的黑夜。
猶如此刻,我握緊它,輕輕搖晃
試圖感知一首詩降臨前的恍惚潮氣。
注:①一種仿造雨聲設(shè)計的樂器,源自南美。
避雨時刻
遇見這些佛像,在一座
寺廟的偏殿里:一身透明薄膜
尚未著漆,席地而坐。
看起來,并不像在佛龕里
那么威嚴(yán)。
我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
為了避雨,偶入這山中小寺。
完全沒有那種隔閡,一切顯得親切
而不陌生,仿佛我們坐下
便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的沉默蓋過了窗外的雨聲。
據(jù)說,這是上等木料圓具的金身
虔誠的木匠窮盡技藝
并不施以一枚鐵釘。
如此,我們殘破的肉身并不適宜成佛。
雷電交加,后院腳手架滿布的
羅漢堂,在暴雨中呼之欲出。
我們的生活,即如同獻祭
即如同這副終將被拆解的腳手架本身。
水 壺
水壺在叫。一整壺的水
在做最后的沖鋒。
鋁蓋,被頻頻頂開
又很響亮地落下。
那只熄滅火苗的手
已經(jīng)湊近。
所有的激情和欲望瞬間黯淡下來。
這是受難的水
——因為絕望,它們終于
接受了
自己的命運。
命 運
暑氣很盛
入夜,他們在摩訶池上納涼。
行宮如一盞巨大的水晶燈
懸浮在半空。
繁星滿天,這樣的夜晚
適合約會和逸樂。
他輕攜素手,閉上眼睛
感受晚風(fēng)經(jīng)過青春的肉體時
帶來的如縷芬芳……
這是不可再得的夜晚。
幾十年過去了
朝代更替
才在一個九十老尼的回憶中復(fù)活。
那時,她尚年輕
跟隨著師父來到宮中行法事。
她仍然能夠清晰地背誦那個夜晚
偶然聽到的詞篇。
那些美麗的句子,從她
干癟的嘴中流出
在一個七歲孩童的鼓膜上
長久地旋轉(zhuǎn)、震顫。
再四十年,老尼早已身死。
而詞語湮滅
昔日的孩童被起首的兩句苦苦折磨
最終,自創(chuàng)新詞,續(xù)得全篇。
歷盡千年歲月
我得見此詞,并著迷于這個故事①。
像一個詛咒
我也在承受這種命運。
我寫下的所有句子
都不過是尋找和復(fù)現(xiàn)
——為著一首傳說中的詩。
注:①故事見蘇軾《洞仙歌·冰肌玉骨》題記。
影 子
據(jù)說,影子能夠通靈。
當(dāng)它短暫地消失,那是,黑暗中
一個幽靈在挽留。
萬物皆有其影。
所有的影子,構(gòu)成另一個世界:
深邃隱秘,無法猜度。
那些逝去的親人是否就隱居其中?
也許,我們的影子曾見過他們
而我們一無所知。
雨中的十字路口,一個女人哭泣著
蹲在地上燒紙錢。
她的影子也彎曲著。背后,一個男人
沉默地打著傘。
他的影子抱緊了她的影子。
絕望的時刻
像一頭獅子站在
自己的領(lǐng)地上
孤零零的,一棵胡楊木。
流沙漫卷
它已經(jīng)死去千年。
時間的子彈將它的身體
洞穿得千瘡百孔。
它的腳下,那條歷史的暗河
干枯殆盡,湮滅無聞。
在這里,斯文赫定遇見了
他的絕望。
同時,也是它的:
“它死在甚至它的根須
也夠不到潮濕的下層土的時刻。”①
注:①語出斯文赫定《我的探險生涯》。
一張照片
她終于找到了他。
一個塞爾維亞老母親
終于找到了
她心心念念的孩子。
她的黑色頭巾包裹著
無法測量的悲傷。
她應(yīng)該在失聲痛哭。
她蒼老的雙手捧著他的頭
貼緊自己的臉頰。
是的,確實是一個頭
光溜溜的
沒有任何皮毛和肌肉。
它的主人死于波黑戰(zhàn)爭。
憑借那獨一無二的假牙
她一眼認出了他。
墜 落
有人說不存在墜落的時刻
除了墜落前和已墜落。
聽起來似乎有些道理
就像一個人,不是活著
就是死了。
但要我說
我認為只有一種狀態(tài)
——就是墜落。是的
一刻不停。即使我們的歡愉
也是悲哀的一部分。
那么,墜落也是。
沒有尚未墜落的事物:
它們已然在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