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燕子從舊巷的檐角掠過

黑色剪刀裁剪著天空

一切都悄然無聲，時間在此刻停駐

遠處，母親呼喚的聲音

繞著炊煙，向我飄來

那些青翠的動詞在鐵鍋里

蜷縮成盤中的回鍋肉

與我一同歸巢的，蝴蝶

在暮色中，用翅膀書寫

我突然對它心生憐憫

它像一位詩人，想在沉重中書寫輕盈

又像我，在沉重中書寫輕

在灰暗中描繪色彩

二

一碗石磨豆花也能讓我醉倒

把我?guī)Щ乩消}店

綿長的小路，走過我的祖母、祖父

走過他們的祖父、祖母

此時的陽光，像一根細長的線

牽出那條大黑狗

我與它坐在桃樹下

等花落下來，它甚至追著風

跳過低垂的桃枝

花瓣落在它的身上

它發(fā)出汪汪汪的叫聲

而我，只是靜靜地坐著

聽著花蕊，在石板上

輕輕敲打

三

玩迷藏的草垛

它突然彎下腰身的弧度

與我們翻墻時的姿勢

驚人吻合。稻草人長出長手

正替我們收割

那些被麻雀啄食的乳名

張玉米，劉苞谷，土豌豆，小胡豆……

鐵環(huán)追著他們跑，青石縫

錄下他們奔跑的聲音

螢火蟲忽明忽暗，與我們一起數(shù)著麻袋里

沉睡的谷粒

而今，打谷場

只剩阿婆的綢扇，扭著秧歌

足尖穿的小紅鞋，那花穗

漫過打谷場。仿佛我兒時的舊傷疤

風一吹，滿地都是

四

過關山坡的時候

兩個小孩兒在玩抓子游戲

這讓我回到兒時

我們踮起腳尖數(shù)枝丫

看誰先接住，墜落的青杏

剝開果肉時像拆解一封戰(zhàn)書

核里刻滿小朋友的暗語

我們掏出焐熱的杏仁

“走，抓子去?！?/p>

青澀的拳頭一撒開，一攥緊

拋起的剎那，鄉(xiāng)村在起伏

直到，所有掌心都長出老繭

這個離家的人，某處抽屜的暗格

依然有杏核，跳起來

將她擊打

五

用指尖感受水流的溫度

沒有什么不同，左右岸都是相同的

洗衣的人將木盆擱在溪邊

她在河里浣衣，魚是靜止的

炊煙是靜止的

靜成桌邊，我剛剛收拾好的一張山水畫

下午是靜止的

只有小溪從不曾停息

從村頭到村尾

從我的童年流到白頭

六

蜘蛛從屋檐斷裂處，織出網(wǎng)

青苔早已為石階敷上青衣

螞蟻們排成虛線隊列，它們忙碌著

搬運蛀空的梁木

松鼠在我練習跳躍的地方，練習跳躍

那根枯枝突然開口

用童謠刺穿我的耳膜

生銹的鋤頭仍在轉(zhuǎn)動，耕耘著舊時光

大雨來時，祖父爬上屋頂

用茅草代替瓦

我在土房里，到處擺滿接雨的盆

什么也沒有了……沒有了

棗樹還在

它用兩個干癟的棗子歡迎我

喊我小蔣妹，回聲撞上

半懸的椽子

七

我仍未學會用比荒草更輕的姿勢

丈量老屋與祖墳的距離

從那里到老屋，一百米

從老屋到祖墳，一百米

這里到那里，老屋與墳冢

像兩個永不閉合的括號

穿藍布衫的祖先們在里面居住

燃香時，老屋旁的柚子突然爆裂

果肉里滾出祖母的頂針

這枚生銹的頂針。告訴我

織機仍在另一個世界忙碌

祖母將白發(fā)紡成麻線

織完一匹，就用墻角那根銀針

給這個俗世縫制

一件永遠用不上的壽衣

八

祖父的煙袋斜插樹梢

代替我在這寂靜的鄉(xiāng)村，守望

它可以隨時觸到我，用它的長煙桿

在我的手板心留下疼痛的朱砂痣

枝葉間傳來沙沙的私語。我驚訝

五十年前飄落的槐花

還翩翩于枝頭

無形的根須。一種莫名的溫暖

落在我心底

九

走在這田埂，就會想起兒時

遠遠看見暴雨中，祖母爬過田埂

像一只負重的蝸牛

她要去山的那邊，求人

收割谷子

雨點，每一滴都砸在

她瘦弱的身體上。我的眼淚涌出來

心里喊著

“我要快點兒長大！快點兒長大！”

可，一切，多么漫長

如今，我跪在記憶的田埂

那被雨水沖淡的身影

暴雨沖刷過的饑餓，正在泥土斷層顯影

再也找不到了，她掌心最后的谷粒

那個在暴雨中爬行的人

只有泥土深處埋著她

求援的弧度

跪在我的記憶

十

那頭牛它在咀嚼

咀嚼整片夕陽

他牽著老牛，走在坑洼的小道

這小道，剛剛契合舊韁繩

倒影中，他的臉正在被犁耕

皮膚里溢出陳年的泥土

老牛的大腳

踩著他的影子。他的大斗笠

兜滿整個水田

怎么也犁不完。為這

他與老牛耗盡了一生

十一

我摸到

藏在米缸底的苦澀

二十年陳的糯米酒里

漂浮著弟弟未睜開的眼睛

他未發(fā)育的瞳孔在濁酒里

發(fā)酵成琥珀標本

灶神褪色的唇語被剪刀

重新縫合

不再復述的難產(chǎn)的早晨

箢篼里蜷縮的弟弟

子宮未完成的十四行詩

那個大雪覆蓋的清晨

我沒有了兄弟

米缸深處的嘆息，比糯米更黏稠

老鼠啃食的生育證

像極了那些

無數(shù)個被剪刀裁剩的黎明

十二

早春，桂溪河開始融化

城南小學的上課鐘聲，砸醒大霧鋪就的小路

那些上學的人群

他們的倒影被鈴聲釘在柏油路上

我們，在這里散步

他用折斷的狗尾巴草占卜：驚蟄前三日

那封未寄出的信冒出新芽

恍然間，郵差騎著吱呀作響的28圈單車

車輪滾過父親臨終前

用手指畫下的山川

車鈴猛地一響，震落祠堂梁上陳年燕泥

那燕泥，像極了我

積攢多年的鄉(xiāng)愁

十三

殘雪在松針上結晶為

一個個愿望

那些紅布條寫著未拆的讖語

古井咽下最后一聲祈求

我正在放生池，與一只龜說話

八年前的初雪

我們曾在枯荷下，分食一枚鮮桃

今夜，禪房香火正盛

我與母親并坐

如蒲團裂開的兩瓣蓮花

她指給我看某段經(jīng)文

教我辨認殿前的木魚聲

直到青苔爬上石階

月光與雪粒交替著，叩打著山門

十四

兩個小孩兒掉進魚塘

像兩顆石子，沉入時間的底部

不再起來

那個承包魚塘的外鄉(xiāng)人

每次我們回鄉(xiāng)，熱情接待我們的外鄉(xiāng)人

背著一只褪色的編織袋

回了他的故鄉(xiāng)

魚塘的水，像一面破碎的鏡子

映照著，那些無人認領的

魚，在水中游動

垂釣者坐在塘邊，他們的魚鉤

像某種隱喻，沉入水底

釣起的不是魚，而是一些零散的

記憶

十五

我在爐邊添了一把柴

把整個寒冬關在門外

留在風雪里?？桑H人

想起你，我的心中便涌起淚水

涌起那爐火旁

你抽著煙，喝著茶，不停地咳嗽

咳嗽震落了房梁的積灰

正穿透墻體

你走動的光影

這身影，就在我的眼前

又仿佛很遠很遠，無法觸及

十六

垂掛在枝頭的柚子

豐盈的，甜蜜的，觸手可及的

如同燃燒的嘴唇

在枝葉間低語。一群蜜蜂

它們在果實上停留，搬運著

整個原野

沒有一個人想離開這里

沒有一個人想離開蜜。只有一個人

他攜風而去

帶著田野，田野上的大青石

大青石，我淚水的源頭

一聲鐘響后果實的，失重聲

十七

迎春花只開了一朵

它的花蕊剛剛完成

第一次振動，細碎的低語

隨風聲傳來

你的咳嗽，瓦罐里陳年的酒香，開始翻涌

風，吹著我剛剛點上的香燭

紛飛的紙錢

風帶走了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明白，它帶走了我的歸途

未曾說出口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