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雨,南陽人,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躬耕》《作家文摘》《奔流》等報刊。
洛水悠悠,在晨霧里流淌著重重韻腳,邙山嵯峨,在花香中湮沒了聲聲嘆息。山腳下的一處牡丹園里,蘇灼孤零零地坐著,望著眼前一片枯意漸顯的園子發(fā)呆。
一陣輕風拂過,露珠從身邊的牡丹樹上滑落,像是花神攢了一夜的淚水。這片牡丹樹的名字叫“關(guān)衣”,取自“關(guān)女下凡,取花為衣”的寓意?!疤炫?,蘇灼在心里念叨,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苦笑,“那地上的人呢?”七年前的今天,屈坤還蹲在這里和自己一起栽花苗,可現(xiàn)在卻陰陽兩隔,影蹤全無,只剩下自己孤獨地面對這病恢恢的花田。屈坤當時還說,可別小瞧了這些牡丹,它們的根系能記住光陰的紋路。果真能記住嗎?蘇妙一聲嘆息,目光順著稈莖落到地面。這是一片老根樹,虬根若隱若現(xiàn),仿佛能看到土壤里蜿蜒伸展的根須,回想起來,多像十九歲那年,她和屈坤臨摹《簪花仕女圖》時顫動的筆觸啊。
那時,她和屈坤都還在讀大學,情愫卻已暗生。學校畫室的窗外,長著兩株旺盛的牡丹,一株叫姚黃,另一株叫魏紫。一黃一紫,在喧鬧的校園里開得格外絢麗。課間,屈坤總愛趴在窗上看花,陽光穿過白襯衫的褶皺,在宣紙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子?!澳档げ辉摾г诋嫾埨?,”他指著遠處起伏的邙山,“你看那些梯田,像不像女媧補天時遺落的調(diào)色盤?\"蘇妙好奇地睜大眼晴去看,手里的畫筆頓在半空,顏料滴落成朱砂色的花苞。
畢業(yè)兩年后,他們?nèi)缭缸叩搅艘黄稹7虺獘D隨,蘇灼跟著屈坤來到邙山腳下,接手了祖上傳下來的一片牡丹園。屈坤愛鉆研,既熱衷學習《齊民要術(shù)》里的壓條古法,也喜歡擺弄PCR擴增儀之類的先進設(shè)備,他潛心研究一款叫“乾坤紅\"的新品種,甚至把園子的名字也改為了“乾坤園”,說是這個品種一旦培育成功,抗病能力將會大大提高。的確,牡丹在人間傲嬌了上千年,烏七八糟的病菌都想跟著風光風光,灰霉病,褐斑病,炭疽病等層出不窮。蘇妙則把美術(shù)功底用在花田布局上一一淺粉的趙粉作云霞,墨紫的青龍臥墨池作遠山,雪白的夜光白沿著灌溉渠流淌成銀河。每到清明前后,整片山坡便成了立體的《洛神賦圖》,引得成群的美術(shù)生們背著畫架來寫生。
命運的霜降來得猝不及防。一年后的秋天,女兒丹丹剛剛出生,乾坤園接到一份市政綠化工程的大單,屈坤日夜操勞,選苗,起挖,裝車,一切鋪排得有條不紊,可在運送苗木的途中,他卻意外地倒下了。急性白血病”,診斷書上的五個字像團墨漬,泗透了他們準備蓋新房的存折,也涂抹了他們精心描摹的畫卷。最后那夜,醫(yī)院ICU窗外的梧桐葉撲簌簌地落下,屈坤擒著眼淚,用浮腫的手指勾著蘇好的小指,艱難地說:“灼灼,牡丹的根系能活百年,替我…守著…”
對自小好強的蘇妙來說,守著一個家門口的牡丹園并不難,無論是培苗、移植,還是施肥、銷售,她都能輕松應對,何況還有公公婆婆和鄉(xiāng)鄰們的協(xié)助,但守著一片生機勃勃的牡丹園卻不容易,不但要對付難纏的病菌,還要培育更受人們歡迎的新品種。慢慢地,蘇灼感到吃力,有時候甚至覺得無助。就像這片還沒開花便已泛枯的“天衣”,技術(shù)員說是得了“枯枝病”,試了很多藥都難以奏效,明年的牡丹文化節(jié)還要如期舉辦,乾坤園又是市里指定的游覽接待基地,能不糟心嗎?
正黯然中,一輛越野車忽地駛進了園子大門,側(cè)面“林科院\"的字眼在陽光下泛著亮光。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子從駕駛室跳下來,褲管上還沾著泥點?!澳闶翘K妙吧。我是林科院的葉勝,專門負責牡丹栽培技術(shù)的?!彼穆曇粝裆綕厩么蚵咽拔铱戳四銈兺甑姆N植數(shù)據(jù),土壤PH值過高”
蘇好并沒有急著接話,這個男人相貌平平,和往常過來幫扶的農(nóng)藝師沒有兩樣,唯一引起她注意的,是他手腕上的一串沉香木珠,屈坤生前也有一串,紋樣都是唐代鎏金牡丹紋,屈坤還曾煞有介事地說,這串沉香木珠的花紋奇特,能鎮(zhèn)住牡丹園的風水。誰信呢?蘇灼神情恍惚地想著,直到葉勝蹲下身子,教正在畫畫的丹丹辨認牡丹芽鱗,那串木珠滑落到松軟的腐殖土上,她才驚覺襟前的牡丹盤扣突然進開了兩粒,旋轉(zhuǎn)著滾入新翻的壟溝里。
葉勝每天都會來乾坤園待上一兩個小時,這是單位分配的任務。不一樣的是,他不僅帶來了先進的組培苗和滴灌技術(shù),還在實驗室忙著用基因測序破解“枯枝病”的密碼。他別出心裁,教村民把牡丹花瓣制成凍干茶,還把花籽油裝進青瓷瓶里,打上一個叫“河洛古韻\"的商標。蘇妙有點另眼相看了。
七月的一個傍晚,一場暴雨來得像盛唐的羯鼓。邙山上的洪流似乎對這片秀色早已凱,翻滾身子喘著粗氣涌人乾坤園。蘇灼在監(jiān)控室看見險情,忙領(lǐng)著十幾個員工趕往苗圃,沖進去時,卻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已捷足先登。他揮舞鐵掀筑堤的姿勢,像帶著敦煌飛天的韻律,是葉勝。閃電劈開天穹時,蘇妙瞥見他脖頸處的新疤,前夜在實驗室通宵觀察孢子活性時,被顯微鏡支架劃出的傷口還在滲血。當洪獸即將沖垮種質(zhì)資源圃時,那個用身體抵住鐵門,緊護“乾坤紅\"基因樣本的身影,在監(jiān)控畫面里定格成青銅鼎紋,也讓屏幕前的丹丹和爺爺奶奶張大了嘴巴。
乾坤園轉(zhuǎn)危為安,葉勝攜著邙山夜雨的寒氣回到了實驗室。蘇妙遞過來一個硬盤,里面儲存著屈坤為“乾坤紅\"收集的前期數(shù)據(jù)。伸手來接時,葉勝腕間的木珠突然斷裂,十八顆沉香籽滾落在培養(yǎng)血之間。蘇灼望見他無名指根部淡白的戒痕,像牡丹稈莖上的嫁接疤?!澳氵@樣拼命,嫂子不擔心嗎?”“她嫌我身上沾染的牡丹根土腥氣太重,已經(jīng)分開五年了。\"他一邊平靜地回答,一邊調(diào)試著電子顯微鏡,驀然發(fā)現(xiàn),屏幕上的細胞壁紋路與沉香年輪驚人地出現(xiàn)了重合。
元旦轉(zhuǎn)瞬即至,“乾坤園”的名字竟意外地出現(xiàn)在電視新聞里。原來,葉勝用反季節(jié)催花技術(shù)培育出的牡丹終于驚艷綻放,那一刻,整個村子似乎都聽見了冰層碎裂的聲音。
暮色中的乾坤園像幅未干的水墨。葉勝調(diào)試完最后一盞補光燈,抬頭看見蘇好跪在東南角的老牡丹叢中。那些經(jīng)歷幾代人培育的“青龍臥墨池”已有碗口粗的根莖,此刻正被小心翼翼地纏上防寒草繩。
那些日子,葉勝在臨時搭建的實驗室熬紅了眼。他將“枯枝病\"樣本置于電子顯微鏡下,發(fā)現(xiàn)致病菌竟與北魏皇陵出土的牡丹根化石上的孢子結(jié)構(gòu)相似。為模擬邙山特殊微氣候,他自制了仿古陶土培養(yǎng)皿,用不同比例的洛河水與黃河泥沙調(diào)配基質(zhì)。
一個落雪的夜晚,蘇灼送消夜推門而人,看見葉勝趴在光譜儀前已經(jīng)睡著。他的睫毛在屏幕藍光里投下蝶翅般的影子,左手還虛握著半塊牡丹餡餅,那是她響午塞給他的。她取來屈坤的舊棉衣給他披上,指尖掠過他后頸時,發(fā)現(xiàn)那里綴著三顆小痣,恰似牡丹“三叉九頂\"的芽鱗排列。
凌晨三點,葉勝突然敲響蘇家院門,睫毛結(jié)著冰晶,聲音急促而亢奮:“快去看看,第七代雜交苗長出了抗病性氣孔,屈坤的‘乾坤紅'有希望了!”他抓著蘇灼的手腕沖進實驗室,打開光譜儀,瑩藍色的光線掃過老樹根系,“你看,菌根共生體比去年增加了 37% 。這些根系會分泌次生代謝物,改良土壤結(jié)構(gòu),供養(yǎng)后續(xù)作物,是最理想的升級品種啊?!焙鋈?,他又臉色通紅地噤住了聲,她的腕骨正貼著他掌心的繭,像牡丹嫩芽偎著老枝的疤痕。破曉時分,第一縷光穿過培養(yǎng)血,在墻壁投下兩人交疊的剪影,宛如宣紙上暈染的沒骨牡丹。
吃早飯的時候,丹丹忽然抱著一個錦盒跑來,打開后竟是三雙布鞋:玄色千層底繡金色纏枝紋是給葉勝的,青緞面綴東珠是給蘇灼的,最底下那雙虎頭鞋明顯是舊物?!澳棠陶f,當年給媽媽的聘禮就是九十九雙牡丹繡鞋?!钡さぐ研滦~勝腳上套,“現(xiàn)在要湊滿百年之數(shù)。”
年逾古稀的丹丹爺在走廊咳了兩聲,喊大家去花田:“屈坤那孩子說過,牡丹園東南角地下埋著好東西。\"鐵掀挖開三尺,露出一個酒壇,封泥印著褪色的“囍\"字一正是屈坤病逝那年釀的牡丹醉。待一碗地道的牡丹燕菜端上來,老人拍開泥封,將第一杯酒緩緩瀝在牡丹老根上,接著又倒一杯,哽咽著端到葉勝跟前:“勝小子,這第二杯,該敬活著的人?!?/p>
牡丹文化節(jié)終于如期舉行,乾坤牡丹園迎來建園以來最大的一個旅行團。蘇妙穿著一身靛藍工作服講解牡丹文化,葉勝在展廳調(diào)試新安裝的VR賞花設(shè)備。游客散去后,暮色把兩人的影子拉長在觀景臺上?!澳銕е先撕秃⒆尤コ抢镒“?,\"葉勝的眼神里滿含期盼,“我那套房子有暖氣,單位還分給我一個師院附中的人學名額…\"蘇灼深情地回望了他一眼,指尖撫過青銅鼎紋般的樹瘤,不答反問:“知道為什么古都非要定在洛陽嗎?”葉勝茫然地搖了搖頭。“當年周公營建洛邑,在邙山腳下挖出九只青銅鼎,上面鑄的,就是牡丹的前身芍藥紋?!蓖盹L掠過乾坤園,帶起層層疊疊的花浪,仿佛地底沉睡的鼎彝在共鳴。葉勝終于明白,原來蘇的守護的,是比十三朝更悠長的草木紀年??!幾天后,他把自己在基因圖譜里標注的抗病基因,也特意命名為“邙山同心紋”。
第二年的驚蟄時節(jié),“乾坤紅”與“邙山同心紋”文自然雜交出了新變種:花瓣上朱砂色與月白色交融,宛如洛水與邙山依偎的輪廓。和為它取名“光陰紀”。這些深扎地脈的根系,終將個體悲歡釀成了文明血脈,正如偃師商城夯土里的草籽,歷經(jīng)風雨,終在牡丹紋青花瓷上抽出了新芽。
乾坤園的智能溫棚里,常覺得光陰在此生出褶皺。女兒愛畫畫,喜歡領(lǐng)著小伙伴跑來臨摹牡丹,大學里的研究生們也來,邊做實驗邊爭論,話題總離不開基因圖譜。并不覺得煩,依舊每日巡視花田,茁壯的花苗在郎山下鋪展出一塊綠油油的地毯,而那些百年牡丹老根,在晨昏中舒展脈絡(luò),又恰似大地掌心交錯的命運線。
風過時,蘇妙總能聽見一一所有離去與歸來的春天,正在蓄滿月光的牡丹苞里輕輕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