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山換了顏色。新綠從山腳漫上來，像打翻了一壇子青釉，濃處潑墨，淡處暈染，連石縫里都滲出苔蘚的濕意。這時(shí)節(jié)若是上山，沿著溪水走，總能遇見蜷在草窠里的嫩蕨。

蕨菜是極識時(shí)令的，頭茬芽尖最金責(zé)。它們從腐葉堆里鉆出來，蜷曲的莖稈裹著銀白絨毛。等再長兩日，那莖稈便舒展開來，成了碧玉雕的如意頭，這時(shí)候就不能要了，嚼在嘴里盡是韌勁，失了山野的靈氣。

采蕨要趁露水未晞。我幼時(shí)跟著母親上山，總見她蹲在坡前，一手撥開狼尾草，一手掐住蕨莖根部，咔的一聲脆響，斷口處沁出透明汁液，沾在指尖竟有些黏手。她教我辨認(rèn)“龍爪蕨”與“鳳尾蕨”，前者莖粗如箸，后者葉散似扇，其實(shí)都是同宗。

最妙的要數(shù)紅蕨。在背陰的松林深處，偶爾能覓得三兩株，莖稈紫紅如浸過楊梅汁，絨毛卻泛著銀光。我們得了這等稀罕物，總要裹在葉里，生怕日頭曬褪了它的顏色。

歸家路上，竹簍漸漸沉了。蕨菜們挨挨擠擠地探出頭，葉尖上的露珠滾來滾去，映著晨光碎成星星點(diǎn)點(diǎn)。母親折幾片艾草蓋在上頭，山風(fēng)掠過篾條縫隙，捎來青澀的草木香，混著腐殖王的腥氣，倒比任何熏香都醒神。

烹蕨講究“去濁留清”。先燒一鍋滾水，撒把粗鹽，蕨菜入水打個(gè)轉(zhuǎn)就撈起，碧色愈發(fā)鮮亮；再用井水浸上整日，期間換兩三回水，直到指尖捻不出澀意。這時(shí)候的蕨莖通體透綠，掐一段對著日頭看，能望見里頭絲絲縷縷的脈絡(luò)，倒像玉匠雕的冰紋器。

臘肉炒蕨菜是鄉(xiāng)間至味。取陳年火腿最外層的肥膘，在鐵鍋里煸出琥珀色的油，投幾粒蒜瓣爆香。蕨菜切寸段下鍋，淋少許米酒，霎時(shí)騰起的白霧裹著焦香。講究人家會添一勺新腌的剁椒，紅綠相間盛在粗陶碗里，熱氣呵得碗沿凝出水珠，順著裂紋蚯蚓似的往下爬。

也有清簡的吃法。焯好的蕨菜拌上香椿芽，淋麻油，撒熟芝麻。竹筷挑起一簇送入口中，先是脆，繼而嫩，最后泛起微微的苦，倒像是把整個(gè)春天的山韻都含在舌尖。配新磨的豆?jié){最好，豆腥氣鎮(zhèn)得住草木的野性，又襯出蕨菜的清俊。

前日路過菜市，見有婦人叫賣紫蕨，說是大棚里養(yǎng)的。莖稈倒是肥碩，通身紫得發(fā)烏，全不似山野間的靈動。買回試做，入口竟嘗不出澀味，反倒悵然若失。想來草木亦如人，總要經(jīng)些風(fēng)霜雨露，才養(yǎng)得出那三分清苦七分甘的回味。

窗外的玉蘭謝了，紫藤正當(dāng)時(shí)。瓷碟里剩著幾根涼拌蕨菜，在暮色里泛著幽光。忽然記起《詩經(jīng)》里那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蕨”，千年光陰流轉(zhuǎn)，這蜷曲的綠意始終牽著游子的衣角。不知明春山蕨再發(fā)時(shí)，可還有人踏著露水去采那第一捧嫩芽？

吳海貝：農(nóng)工黨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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