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文廟的磚墻上,元代《二十四孝圖》石刻斑駁,王祥臥冰求鯉、黃香溫席等故事,歷經(jīng)風雨依然清晰可辨。這些故事讓無數(shù)人感動,卻也讓人誤解:世人總將孝道視為晨昏定省的溫情,卻鮮少有人讀懂《禮記》中“天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這句話的深意。真正的孝,不在錦衣玉食的供養(yǎng),而在清白立身的堅守;不在膝下承歡的私情,而在德澤后世的光芒。
孝道的起點,本是樸素的反哺之心?!对娊?jīng)》中“袁哀父母,生我劬勞\"的詠嘆,道盡天下兒女的愧疚。蘇軾被貶黃州時,躬耕東坡的詩人將半匹蜀錦遙寄高堂,其心恰如《孝經(jīng)》所言“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海瑞做縣令時,自已啃著菜餅,卻將俸祿悉數(shù)奉母,這般赤子之心令人動容。但若孝道止步于此,便如同將明珠困于匣中一一父母最在意的,從來不是碗里的魚肉,而是兒女腳下的道路是否端直。陸游臨終前寫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留給子孫的不僅是詩句,更是“修身齊家\"的精神火種。
守身持正,方為孝道的鐵壁銅墻。東漢楊震“暮夜卻金\"時那句“天知地知\"的斷喝,在《后漢書》中化作永恒驚雷。這位人稱“關(guān)西孔子\"的楊震,或許未曾料到,他推開的不僅是縣令王密的賄金,更是弘農(nóng)楊氏“四世三公\"的門庭。包拯刻于祠堂的戒碑“犯贓者不得歸葬祖瑩”,著似冷硬如鐵,實則以清名鑄就比血脈更堅韌的家族臍帶。海瑞罷官時的寒素行囊,張英“讓他三尺\"的家書,皆在印證《顏氏家訓》的箴言:“父兄不可常依,鄉(xiāng)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必澞敾蚩闪罡改笗合碚漯},卻必在族譜上烙下洗不凈的污痕;兩袖清風雖使高堂布衣蔬食,卻能讓門楣在歲月中風骨崢嶸。
孝道的終極之境,終要超越一家一姓的藩籬。文天祥就義前“留取丹心照汗青\"的絕筆,與其說是個人氣節(jié)的彰顯,不如說是對江西文氏千年家訓的終極詮釋一一當忠義化作祠堂梁柱間的回響,孝道便升華為文明傳承的脊梁。王陽明在《示憲兒》中寫下“勤讀書,孝爾親\"時,其心學思想已在“致良知\"的追尋中,將余姚王氏的孝道哲學熔鑄成東亞文明的火炬。這種超越性的智慧,在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吶喊里涅槃,于林則徐“茍利國家生死以\"的誓言中永生。正如司馬遷筆下的季札掛劍,徐君墓前的青銅寒光,映照的何嘗不是“立身行道,揚名后世”的孝道精魂?
南京瞻園玉蘭樹下,明代《孝經(jīng)》碑刻上“立身行道,揚名于后世\"的字跡蒼勁如初。古往今來,真正的孝子從不在膏粱錦繡中尋覓答案:普代陶侃任漁陽吏時,其母封緘退腌魚的決絕;范仲淹設(shè)立義莊周游貧寒的胸襟;曾國藩家書中“不愿代代得富貴,但愿代代出秀才\"的囑托,都在用行動證明一一真正的孝,是活成讓父母驕傲的模樣。
漫步南京甘熙故居,廊柱上“立修齊志,存忠孝心”的楹聯(lián)墨跡猶新。古往今來,貪腐者的“孝心\"如同沙上筑塔,縱使堆砌金山銀山,終會隨著審判的槌聲轟然倒塌;清廉者的“清貧”卻似暗夜明珠,即便粗茶淡飯,也能讓父母在街坊的敬重中挺直腰桿。
今日重讀《禮記》“大孝尊親\"的箴言,方悟透其中真意:給父母最珍貴的禮物,不是壽宴上的金杯玉盞,而是兒女用一生清白寫就的墓志銘。當我們在人生路上守得住底線、扛得起責任,那回蕩在家族祠堂里的朗朗清風,便是對“孝”字最永恒的詮釋。
王承舜:資深媒體人,文史研究和寫作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