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土湖的色彩

遠(yuǎn)古時的水鄉(xiāng)澤國，至西漢4000平方公里的水域仍碧波蕩漾，史稱潴野澤。隋唐時，水域面積還有1300平方公里；到明、清，400多平方公里的水天一色的藍(lán)在沉重的一聲嘆息后，仍在一直萎縮。1924年以來，再沒有較大洪水匯入。1959年，完全干涸。

這就是青土湖的前生。

滄海桑田不需要假設(shè)。曾幾何時，映著藍(lán)天，湖水中的各種生物都在暢想，湖邊的綠接納著馬隊、羊群、帳篷，還有圓月彎刀。草尖上的清冷、草叢中的花，并不寂寞。那時，月亮的鞋子里沒有沙子。羊肉和花朵，兩種互不相干的東西，成為青土湖相互依偎的風(fēng)景。匈奴人飲馬青土湖時，聽到了漢朝鐵騎的得得蹄響。

不是每一片水域都想自己消亡。

當(dāng)牧場變?yōu)檗r(nóng)田，當(dāng)老天不再慷慨地賜予甘霖，當(dāng)漫天的風(fēng)沙呼嘯而來，當(dāng)上游的水?dāng)嗔鳎嗤梁峡盏乃{(lán)和地面的綠一挽手，便遁入了歷史的煙塵。

二十多年前，我首次靠近青土湖時，除了星星點點的梭梭的綠，就是一望無際的黃色和褐色。我曾想揪下一抹藍(lán)，把它像絲綢一樣鋪開，柔軟在沙地。可惜，有點徒勞。

但另一種景觀讓我戰(zhàn)栗。是鋪在沙面上的那種刺眼的白。

貝殼或裸于沙面，或半截伸入沙中。有的堅強在風(fēng)中，有的殘裂于沙面，擁擠著，用手一抓，便是滿掌的白。我不清楚它們是哪種水生物的，即便是它們自己，可能也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什么。但一切對于它們，都是一種原來的存在，讓我這個邂逅的人，面對一種驚艷。

我坐在這些“白”上，把自己坐成另一個物種。

有湖的地方就有傳說。據(jù)民勤文史專家李玉壽先生整理，青土湖的傳說有五種：歌童舞女湖傳說、休屠王妃傳說、祭天金人說、大禹治水說、金水牛說。這些傳說，豐富著人們的想象，也給人們以宏闊談資。它們匍匐在書中，讓風(fēng)沙一頁一頁翻動。

那些無法知道來路的蘆葦，從萬物的肌理中尋找著生命的選擇。

在青土湖，用紅柳做成的筷子，能夾住流動的云。

據(jù)說，青土湖沒有春天。青土湖的云月，夏天才誕生。這與時令無關(guān)。

巴丹吉林沙漠、騰格里沙漠，一個在青土湖的西側(cè)，一個在青土湖的東面，形成十三公里的風(fēng)沙線，成為民勤北部最大的風(fēng)沙口。

這是現(xiàn)實，又是挑戰(zhàn)。人退沙進(jìn)，人進(jìn)沙退，迄今還是課題。防沙治沙，成為重中之重。

氣候和人為，一向是影響生態(tài)的兩大因素。作為內(nèi)流河的石羊河的尾閭湖，水的蒸發(fā)、滲入嚴(yán)重制約著徑流量。

2006年，從石羊河向民勤調(diào)水工程啟動。2010年，青土湖三平方公里的水面重現(xiàn)。

向民勤調(diào)水的，還有景電工程，景電工程調(diào)的是黃河水。

石羊河流域綜合治理和防沙治沙及生態(tài)恢復(fù)項目實施后，通過治理沙化土地、固沙造林、生態(tài)輸水與修復(fù)，極大地改變了青土湖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景電三期工程，連通了黃河水系和石羊河水系，黃河之水穿越騰格里沙漠的暗渠，向西北奔騰三百公里，到達(dá)民勤。

梳理這些資料，旨在說明，各級政府久久為功的決心和民勤人民一如既往的治沙防沙的信心，將青土湖的“復(fù)活”，變成了可能。

歷史落在沙上，一轉(zhuǎn)彎就是半個多世紀(jì)。

一棵棵梭梭，在治理青土湖的人們的汗水中，長成了詩。

2007年10月23日，因武威市作協(xié)組織的“沿著石羊河行走”的一次采風(fēng)活動，我們到達(dá)了青土湖，同行的有著名作家馬步升。

那個傍晚，拉著云的夕陽不愿意離去，急性子的月亮走上天際。夜沒有把景色遮蓋，梭梭們安靜成假寐的兔子。我們躺在沙丘邊，以自己的姿態(tài)接納著沙漠中的一切。風(fēng)嘗夠了沙子的味道，便去歇息了。在座的誰也沒有說話，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會打攪沙漠難得的寧靜。

以后，行走青土湖便成了日常。即便在春節(jié)，當(dāng)別人徜徉于城市的年節(jié)氛圍中時，我?guī)е胰撕团笥严嗉s，總要走一趟青土湖。在孩子們眼里，飄動著的是城市的燈籠的光澤，到了青土湖，他們便放飛在青土湖的蘆葦間，一叢一叢的黃和一攤一攤的白，讓他們感受到了別樣的景致。黃的蘆葦和白的冰灘總有一處適合他們。樂意與不樂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在自然中品賞著自然。也許有一天，在他們?nèi)松目障吨?，青土湖如蘆葦一樣冒出，至少，他們還能記住，童年也有其它的色彩，并非完全是城市的燈火輝煌。

夏天，青土湖便胖了起來。無限的綠是蘆葦們集體發(fā)起的，與它們一起把綠集中的，還有梭梭、檸條。湖面再也不用躲躲閃閃，而是把倒映在湖水中的藍(lán)擁抱入懷，紅嘴鷗、白天鵝、灰雁等各自安詳在自己的水域，這時的青土湖，是它們的。它們自在而生動，這處水域伴隨著它們，它們離去時，又一個季節(jié)就會輪回。

又一個春天，幾位畫家走進(jìn)了青土湖。他們震撼于草方格的治理規(guī)模。黑、白、灰，是畫家們的三原色，黃、綠、褐的色彩凸現(xiàn)于眼前時，他們在驚訝中放下了寫意的愿望，而讓油畫的意象取代。草方格中的梭梭高矮不一，偶爾的一聲鳥叫，讓他們靜了下來，有人攥著沙子凝視。草方格不是裝飾。風(fēng)吹疼了梭梭，梭梭搖著綠，把人間的奇跡放大，黃、褐中的綠，不是為了炫耀，而是為了定格人類防沙治沙的成果。

無邊的水域和無限的蘆葦，讓畫家們失語。他們想象不到，在這個他們認(rèn)為已固化的沙漠中，草方格卻讓他們內(nèi)心悸動，這片水域，震顫了他們的靈魂。美是偏僻的，在青土湖，偏僻不是地理范圍，而是一種美的再現(xiàn)。

他們的腰彎了下去。物不缺水水不香，蘆葦和水共織了一種奇幻。青土湖的水，已超越了色彩的渲染，白、綠、藍(lán)交融著。

有人驚呼了一聲，這哪里是沙漠中的水域，這分明就是另一個白洋淀。

說出這句話的，是安徽畫家華勁松。

2024年2月18日，由甘肅省生態(tài)廳和省作協(xié)組織的“祁連回響”采風(fēng)團一行向青土湖進(jìn)發(fā)。著名作家馬步升先生仍一同隨行。

汽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與我們以前走過的土路、砂石路不同。那時，行走的不是速度，而是車窗外的風(fēng)景。而今，速度與風(fēng)景，往往錯位。當(dāng)一大片的冰面出現(xiàn)在作家們眼前時，他們像鳥兒一樣飛進(jìn)了蘆葦蕩，各自在自己向往的冰面上或行或坐。采風(fēng)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他們聽到了水發(fā)芽的聲音，還有，蘆葦們鉆出沙漠時的那種果敢。它們是不是漢代的蘆葦，抑或，它們是否還帶著隋唐時的夢境，作家們個個展開了想象的翅膀。

截至目前，在青土湖，已完成沙化土地治理30.6萬畝，固定流沙14.3萬畝，人工造林17.1萬畝，通過石羊河和景電工程累計向青土湖輸水4.2億方，形成27.65平方公里的水域面積和127平方公里的旱區(qū)濕地。這些壯舉，足以讓作家們莊嚴(yán)地向青土湖敬禮。

冰溝河的馬蓮花

馬蓮花本是鄉(xiāng)間極普通的花。我小時候，在田埂上、石灘中常會見到它們。那時候，鄉(xiāng)間的野花不多，九九花、貓兒刺花、粉駝花，為數(shù)不多的小黃花，依著季節(jié)生長和盛開。馬蓮花一開，莖稈便老起來，羊不再光顧它們。它們開花的形狀像裂開的喇叭，以淡藍(lán)色居多。我們揪了肥胖一點的，將花莖的一段褪皮，放進(jìn)嘴里一吹，有“烏嘟嘟”的聲音，雖不似柳笛那么清脆，但樂趣是大致相同的。花瓣的味道如何，忘了，只記得貓兒刺的那種黃甜，在饑餓時給了我們慰藉。

馬蓮一老，就被割了，待晾曬柔軟一點，便被搓成繩子。那時鄉(xiāng)間麻繩少，馬蓮繩按馬蓮的成色，粗的做拉麥時的甩繩，品相差的，搓成小繩，捆麥子用。馬蓮繩易干，用時得在水里浸一下，浸過的馬蓮繩韌性好，還會拉長，俗語云：馬蓮繩沒娘，越拉越長。問大人，也不明所以，就不問了。

到農(nóng)歷八月十五前幾天，我們便到地埂上去拔已黃的馬蓮。黃馬蓮不能亂拔，要拔色澤正的，葉子上沒有斑點的。到八月十五，月餅出籠時，墊在桌子上，月餅底便和桌子有了隔層，散熱，不易脫底，還有一股清香味。

土地承包后，原有的田埂消失了，馬蓮也隨之不見蹤影，即便石灘里的馬蓮，也難得一見了。新添的田埂土質(zhì)軟，野草們便應(yīng)勢而生。生在硬土質(zhì)中、耐旱的馬蓮成了稀罕物，偶爾見到，開的花也耷頭低眉，全沒有先前見到的那么精神。

沒有了功用的馬蓮，在鄉(xiāng)間也很少有人提及了。

首次到位于天祝冰溝河的馬蘭花大草原，是那年馬蓮花開得最艷麗的時候。據(jù)稱有萬畝的馬蓮花，把整個草原渲染得流油，與天空的藍(lán)相映，人夾在藍(lán)中，被馬蓮的綠擠得趔趔趄趄。在驚異于自然的神奇后，人在馬蘭花大草原好像是無法隨意挪步的，淺藍(lán)、藍(lán)紫、藍(lán)色，無盡的藍(lán)與無限的綠中，偶爾見到一匹馬，它甩動鬃毛，似乎要把集中著的藍(lán)甩到一邊，好安享那濃得化不開的綠。馬需要的是矮匍在馬蓮花叢中的草。

普通的馬蓮們一成了陣勢，漫山遍野的草感受到的，便是一種精神的放逐。叢中的旱獺，是不怕人的，它們的領(lǐng)地大，不需要遮遮掩掩。原本認(rèn)為馬蓮與馬蘭是兩種不同的植物，也聽聞馬蘭能做蔬菜食用，莖、葉還能同食。而我們平素見到的馬蓮花，莖、葉均硬，在食物鮮缺的年代，許多植物嫩的莖、葉曾被我們嚼食，惟有馬蓮，嚼后除嘴里的綠汁，沒有可享受的樂趣。而把馬蓮稱為馬蘭，我們曾是排斥的，認(rèn)為是一種混淆視聽的說辭。

檢索資料，才知自己犯了主觀錯誤。馬蓮的學(xué)名稱馬藺，又叫馬蘭、馬蘭花、旱藺、蠡實等等，自古便在中國廣為種植，其功用多樣，并能保持水土，觀賞性、藥用性俱佳。尤以過度放牧的鹽堿化草場上生長較多，耐鹽堿，耐踐踏。

馬蘭花又被稱為祝英臺花，是因為它的色澤青綠，花色幽藍(lán)，形似蝴蝶而被人演繹。聯(lián)想到“化蝶”，人們便會嘆惋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愛情?！八奘赖那槿恕薄皭鄣氖拐摺?，是馬蘭花的花語。一旦與愛情有了關(guān)系，再普通的植物也會愛意拂拂。

冰溝河的近萬畝馬蘭花，該承納多少的愛情依戀呢？那種鋪天的話語，足以覆蓋整個馬蘭花草原。

而那首《盛開的馬蘭花》歌曲中的“采下一縷紫，繡一朵蘭花”，更是把遼闊草原上的愛意傳唱得癡情而濃稠。

又上冰溝河，是在乙巳年的初春。雪落在山上，雪也白，草也白。這是冰溝河春季的風(fēng)景。

樹被大山抬高。山里的雪很大膽，不加節(jié)制地厚。我們在前面走著，雪在后面矮著，矮到馬蘭花大草原時，馬蘭花的呼吸開始順暢。

它們不像許多花，季節(jié)一到，只管往春天里趕。它們知道，雪在雪中是什么樣子，它們在等待自己盛開的機會。

到了夏天，冰溝河的眼睛都是涼的，唯有馬蘭花能呈現(xiàn)出一種熾烈的色彩。這種色彩，能留住愛情。能留住愛情的地方，一定有它的理由。就像山中的植物，都睜大著眼睛，它們能分辨出，來旅游的人是帶著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

不負(fù)季節(jié)不負(fù)人，才是馬蘭花在冰溝河最真誠的表現(xiàn)。

八步沙的兩種樹

榆樹、沙棗樹，與槐樹、柳樹、白楊樹，本是北方普通的樹種。榆樹、沙棗樹，耐旱、耐寒，根系發(fā)達(dá)，抗風(fēng)力強，又被稱為防風(fēng)固沙的“功臣樹”“勞模樹”。

榆樹，又名春榆、白榆。利用川地、沙崗栽植。樹皮、葉、根皆可入藥。每至四月，榆錢綴于枝頭，可生食，味極鮮。亦可做榆錢撥拉，味亦鮮美。若與大肉炒之，味又別于其它，榆錢附于肉上，入口即化，只是把握火候難，焯水講究，一般人難以得法，看似簡單，實則講究。

榆樹不擇地勢，生長快，木性堅韌，硬度與強度適中，紋理清晰，刨面光滑，是做家具、農(nóng)具的上選材料。所以在鄉(xiāng)間，有“榆木賽松，弦面花美”的說法。

沙棗，別名紅豆，蓋因果實紅亮通透之故，又名桂香柳，是謂花開與江南桂花相似。還稱七里香，每當(dāng)花開之時，香隨風(fēng)走，十里皆香，亦為西北夏季之蜜源之一。折枝插于瓶中，一室香氣彌散，濃而不烈，猶如絲綢拂面，滑而不膩。葉為銀白色，如鱗片附枝，為羊所食之愛物。

沙棗樹本質(zhì)堅硬，亦為做家具、農(nóng)具的好東西。選沙棗木做幾、凳，紋理清晰，刨面光滑，極受人們喜愛。

水養(yǎng)人，樹養(yǎng)性，榆樹、沙棗樹不擇地勢，實用價值高，雖無君子之稱，在自然界，可當(dāng)衛(wèi)士之任。

在古浪縣八步沙林場，榆樹、沙棗樹，和梭梭、花棒、檸條、紅柳、沙拐棗一道，編織成7.5萬畝的“緩沖帶”，成為防風(fēng)固沙的堅強屏障。

每次到古浪縣八步沙林場，我都要去看看眼窩子沙的那些榆樹和沙棗樹。

眼窩子沙是石家槽中的一片沙漠，因沙窩的形狀類似雞眼睛而得名，位于八步沙林場場部東南方向4.5公里處，是八步沙“六老漢”治沙造林的起點。

八步沙林場場長郭萬剛，每每講到這些榆樹和沙棗樹，言語中都飽含深情。從1981年起，第一代八步沙人種下了這些樹，它們和八步沙“六老漢”一起見證了“一棵樹、一把草，壓住沙子防風(fēng)掏”的治沙歷程。

在川地，榆樹、沙棗樹，把根系扎在地中。在八步沙，榆樹、沙棗樹的根深入沙中，根部一米以上的部分也被埋于沙中。圍罩它們的沙，撼不動它們，便乖乖就范，停止了流動。在榆樹、沙棗樹的生命密碼中，它們不靠記憶，靠本能護(hù)佑著一方，讓人們解讀著八步沙“六老漢”“困難面前不低頭，敢把沙漠變綠洲”的精神內(nèi)涵。

到了八步沙，人的視線得一直朝下。不是每株樹都想生在沙漠中，在八步沙，人和樹，是一個共同體。樹因人，在沙漠中扎根；人因樹，堅定著治沙的信心。

我曾坐在榆樹和沙棗樹下，撫摸它們的葉子，葉面滯塵能力強，它們生了又落，落了又生，樹身在一直往上長，它們附身于樹底，在一年又一年中，陪伴著樹。樹集體拉長著記憶，把四十多年連在一起，就成了一道綠色長城。

“樹活了，我的心就活了?！惫f剛說。

他順手將一顆沙棗埋在了沙中，也許，過不了幾年，又一棵沙棗樹會拔沙而起。

在沙漠里捋榆錢吃，和川地上捋榆錢吃，滋味是不一樣的。對此，郭萬剛有著深刻的體驗。

現(xiàn)在，伴著榆樹和沙棗樹的，還有成千上萬的梭梭、檸條和馬刺蓋的花。榆樹和沙棗樹藏著的，不僅有日月星辰，還有治理后的沙漠情懷。

喜鵲們在枝上飛來蕩去，麻雀們穿行于樹間，它們也把八步沙當(dāng)作了家園。當(dāng)黃羊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八步沙時，高興的不僅是榆樹和沙棗樹，還有欣慰于八步沙生態(tài)系統(tǒng)形成的人們。

其實，讀懂了八步沙成活的樹，也就會讀懂那些還在持續(xù)種樹的第三代八步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