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澈
村委會小二樓與柏木林只一河之隔。河便是車巴河了,四季冷暖里,我看過它的胖瘦,也聽過它的轟鳴。它滋養(yǎng)著兩岸的生靈,也見證了我住在小二樓上的無助和寂寞。季節(jié)的更迭與歲月的流轉(zhuǎn)不由我掌控,風(fēng)雪交加的深夜,雪豹會踏光而來,野豬會聞香而至,我連自己的命運都難以把握。等陽光照亮大地,河面上會有千千萬萬個太陽在跳躍,它們匯聚一起,仿佛在低語,又似乎在敘說著昨夜的驚險。
有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清晨去河岸邊。對岸的柏木林在河風(fēng)中搖擺,灌木發(fā)出沙沙聲響,所有一切和著流水,顯得十分悅耳、柔和。偶爾有幾只上天雀掠過水面,留下一串串鳴叫。河水清澈見底,鵝卵石形態(tài)各異。我站在河岸邊,凝望許久,心中便有了莫名的感動。后來習(xí)慣了,就漸漸失去最初的真誠。不過出了村委會小二樓,還是不由自主來到河岸邊。河流不是我孤獨時的伴侶,更不是我的精神寄托。聽著狂風(fēng)卷過柏木林,我沒有變得強大起來,反而學(xué)會了逃避。我將自己關(guān)在小二樓上,寫下各種不同的感受,在字里行間學(xué)會了面對生活的種種挑戰(zhàn),一直到河岸邊那些不知名的小花隨風(fēng)搖曳。它們雖不起眼,卻也點綴著河岸,讓那片堅硬的沙地有了生機與活力。我蹲下身,忽又抬頭望向長空,空蕩和干凈里,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做作。從此,我很少去河岸邊了,但不會忘記在河岸邊的日子。那些日子充滿了寂寞與無助,寂寞與無助滋生著幻想和希望,它們嘲笑我的虛偽,也讓我在孤獨中找到了寧靜與力量。
冬夜的月光是十分清澈的,那樣清澈的月光停留在我久遠(yuǎn)的記憶中。同樣是村子,巷道復(fù)雜,楊樹婆娑,但阻擋不住月光的清輝。我在河岸的日子里,經(jīng)常會看到幾十年前明亮的月光。
有天晚上,旺秀道智陪我在河岸邊走動,我對旺秀道智說:“村里的月亮比城里的亮多了。”
旺秀道智很不理解。他說:“天下就一個月亮,難道城里另外還有一個月亮?”
我沒有說話,我看著月光照耀下的車巴河,一下子感覺年輕了,少年時代的高傲和執(zhí)著,以及永不服輸?shù)那閼延炙坪趵p繞著我。河流也似乎變得神秘起來,好像掩藏著無盡的故事。
和旺秀道智沿河岸走了一陣,一直到月亮升到中天。圓潤而光潔的月亮有點羞澀,但絲毫不掩飾。旺秀道智終于忍耐不住了,他向我吼叫,并毫不留情地轉(zhuǎn)身離開。事實上,河岸邊的夜晚有點涼,有點冷,我身子都有些傾斜,并明顯感覺有潮濕的氣息不住撲打在臉上。那個季節(jié)有霜凍也不足為奇,身居高原,無霜期的日子是非常奢侈的。
田地就在村委會小二樓后面,一片接一片。農(nóng)忙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萬物在陽光的滋養(yǎng)下又煥發(fā)出它們短暫的春天來??嗫嗖?、車前草、黃瓜子、野苦豆、辣辣稈,它們一一被我收留在籃子里,成了冬季里清熱解毒的上好藥材。選一個溫暖的時間,我會蹲在地上,認(rèn)真除去根系上的泥土,掐掉底層枯黃的葉子,然后洗凈晾干,放在鍋里焯好,最后連湯倒進瓷罐里,加上一勺現(xiàn)成的漿水,撒一把生面,在暖被下捂上一宿,一壇新鮮而可口的漿水就做成了。
從山頂青稞地里回來的旺秀道智直奔我的房間,因為漿水解渴解乏。心急上火時,漿水還能瀉火,然而更多的時候情況往往很糟,沒等火上來,漿水早傾壇而空。這時候,我常常懊悔自己平日里的懶散。踏入田地,從來就沒有精心去挑那些花樣繁多的野菜。大多時間坐在岸邊,只是癡癡望著奔流的河水,聽著柏木林里的陣陣風(fēng)聲而不知所措。河岸靠北是肖吾村和盤橋村,繼續(xù)向北,就是扎古錄,車巴河在扎古錄匯入洮河,蜿蜒東去??磕弦恢鄙钊胲嚢蜏?,河谷時窄時寬,水流時緩時急。兩岸林陰稠密,山泉叮咚。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把它們裝進我的口袋,像張圖紙一樣,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打開,美麗的河岸就在我眼前。
月亮出來了,村子在我眼里又是另一個新的天地。沒有花燈,沒有喧囂,沒有來回穿梭的人群,也沒有尋花問柳的墨客。村子像一間房屋,它裝滿了月亮的清澈,也裝滿了夜晚的寧靜和簡樸。這間房屋有我可以出出進進的門,一進門,就擁有了這里所有的財富。
踏著清澈的月光,看著大片大片的田地,聽著車巴河淙淙的聲響,我會忍不住坐在小二樓臺階上,望著遠(yuǎn)處婆娑的樹影,數(shù)著月光下匆忙飛舞的蟻蟲。很多時候,我也在潮流里瘋狂追求鮮艷的花朵,可無法參透天地萬物給予我變與不變的永恒。
有天黃昏,我沿著河岸一直向南,一直走到柏木林盡頭。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道懸崖。懸崖上居住著成群的貓頭鷹,它們身姿矯健,羽毛光滑如絲,眼睛炯炯有神,在夜幕降臨之際振翅飛翔。它們的鳴叫獨特而神秘,似乎達(dá)成了密不透風(fēng)的合作。它們用鳴叫取得彼此的信任,并共同應(yīng)對外來的威脅。我心生畏懼,匆忙離開。
就在那夜,我再次想起八年前。那時候,我剛從黃河南岸的齊哈瑪回來?,斍R哈瑪黃河段同樣有處高聳入云的陡峭河岸。草原廣大,人煙稀少,只有狂風(fēng)的呼嘯和黃河滔滔巨浪。然而,就在那段陡峭河岸邊,同樣住著許多貓頭鷹。那些貓頭鷹在河岸邊飛翔,并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我停車駐足,心中多了莫名的恐懼。它們的生活、它們的世界,對我來說是如此的陌生而神秘。
我仿佛聽到了歲月的回聲,看到了那段荒涼歲月的影子。我想,無論是車巴河岸還是齊哈瑪黃河段,無論是貓頭鷹還是其他生命,它們都是大地忠誠的守護者。
我轉(zhuǎn)身離開河岸,回到小二樓。月光依舊清澈,村子依舊寧靜。我躺在床上,心中卻難以平靜。那些貓頭鷹的身影、鳴叫,以及八年前的記憶,在我腦海中交織、回蕩。它充滿了未知與神秘,也充滿了挑戰(zhàn)與機遇。每個人都是大地上的過客,但我們的經(jīng)歷、我們的感受,卻成為這片土地的一部分,被歲月銘記。
一位智慧的老人說,黃河岸邊的貓頭鷹守著黃河的秘密,如果你敢靠近那段河岸,它們便用冷酷無情的眼睛盯著你,要將你吞噬。而它們的叫聲,更會讓你心驚膽戰(zhàn),不寒而栗。然而,它們也有秘密。如果你能與它們建立某種聯(lián)系,你便能獲得無窮的知識和力量。但請記住,那需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
或許那只是一個傳說,一個故事,但齊哈瑪黃河段陡峭河岸上的貓頭鷹一直存在著。去年我專門去過一次,只不過已將傳說化為烏有,不再懼怕,也不再感到十分神秘。那段陡峭河岸就是貓頭鷹的家園,如果你有興趣,也可以去那里尋找答案,但請記住,你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
月亮上來的時候,我仿佛迎來了久違的伴侶;清輝消失了,我又感覺一個伴侶從心靈里隱去。勞動者從田地里歸來,常把白晝里的疲憊放到火炕上,坦然自如。我自視為勞動者,卻不能安然就寢。我的心里住著新的苦悶,卻不能幻化出超越自我的力量。
某一日,我讀到一則禪宗故事。
當(dāng)秋風(fēng)蕭瑟之時,有隨行弟子問趙州禪師,槿花帶露,桐葉舞秋,如何從這些衰敗景象中去了悟人生的真實呢?禪師答道,不雨花猶落,無風(fēng)絮自飛。
花落不是因為雨的過錯,絮飛也不因為風(fēng)的緣故。這一句著名的禪語,為我們洞穿了生生滅滅的自然法則。月亮來來去去,從未以人們的憂傷和快樂而改變它的清輝。古人尚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操,而我卻常因自私或占有而傷懷,在如此安然而平靜的村子里,怕是有愧于這純潔月亮的清輝了。
快要入秋了,天空空得令人發(fā)愁,河水清得讓人心疼。我內(nèi)心的驚悸也漸漸消失了,可我的日子又進入到以前的苦悶之中。車巴河日夜奔流,洮河像吃不飽的野獸,風(fēng)像帶著刀子的山賊,扎古錄還是那個扎古錄,并沒有隨風(fēng)而動。風(fēng)過車巴河,雪堵扎古錄,當(dāng)新的太陽照耀大地的時候,這里的一草一木仍舊享受著塵世的溫暖。河流滾滾而去,并沒有因為我的只言片語而改變它的方向。只有風(fēng),那風(fēng)回旋在柏木林四周,大得無邊無際。
艾蒿瘋長
一月大地封凍,二月飛雪茫茫,三月狂風(fēng)肆虐,四月雨雪霏霏,一直到五月,草芽才鉆出地皮,露出久違的綠意。事實上,四月中旬,艾蒿就發(fā)芽了,只是我們毫不在意,因而錯過了它們密謀整個春天的過程。既然錯過,就不必惋惜。到了日漸倉皇的年歲,倘若還在意錯過,就有點兒得不償失了。
算算看,在車巴河岸邊的時光已整整一年。得到的和失去的恰好打個平手,心靈的天平才不至于失衡。剩下的也只有最后一件事兒——衣錦還鄉(xiāng),拖著光榮的腳步,再次回到那個荒涼的高原小城,安安穩(wěn)穩(wěn),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兒。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好久沒有去河岸邊。內(nèi)心像蒙了一層灰塵,始終明亮不起來。我知道和季節(jié)無關(guān),和人事無關(guān)。父親走了,沒有啥遺憾,只是心頭的記憶太多,忍不住胡思亂想而擾亂了心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河岸邊已經(jīng)春和景明,草長鶯飛了。這么明媚的天氣里,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把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問候一遍,在河岸邊吹吹河風(fēng),與草地上的青稞架道個別,和柏木林對望一眼,就可以離開了。
旺秀道智除了在山頂?shù)那囡乩锩?,還要打理河岸邊那片地。他遵循了自己的心意,河邊的那片地里沒有種黨參,而是種了大豆。大豆已經(jīng)出芽了,它們從地膜下伸出頭,展開葉片,努力向上生長。
去村里最后一次聯(lián)系走訪群眾,已經(jīng)是四月底了。村子屬農(nóng)牧區(qū)交匯地,草場面積相比耕地面積反而小了不少,牲畜在不斷發(fā)展的當(dāng)下,數(shù)量也縮減了不少。原有的糧食作物在經(jīng)濟作物的沖擊下,也逐漸退出了視野。旺秀道智算是為數(shù)不多盡心耕種的人了。對他來說,土地永遠(yuǎn)是最忠實的伙伴,無論收成如何,只要土地還在,希望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大豆的種植,何嘗不是他對土地的堅守和熱愛?黨參的市場行情起伏不定,他選擇了相對穩(wěn)妥的大豆,也是對土地虔誠的表現(xiàn)。
我站在河岸邊,望著嘩嘩的流水,看著萬物競長,真有點舍不得離開。流水帶走了歲月,卻帶不走記憶??墒俏艺娴囊x開了。
我聽見了摩托車的聲音,抬頭一望,是旺秀道智,他像瘋了一樣朝河岸邊沖了過來。
車巴河拐彎處有片洼地,洼地四周是一片十分壯觀的艾蒿地。然而上游沖來的碎屑堆成小丘,艾蒿的地盤被無情搶占。各種雜物不停地堆積,可艾蒿不會屈服,更是倔強生長。雜物終究被點燃了,灰煙盤旋三日而不散,成片艾蒿瞬時化為灰燼。十幾日后,我再次來到那片洼地,那片焦土里的艾蒿長得比別處都瘋,銀白色的葉背映著黑灰,像從地心刺出來的鋼針。
那是五年前的五月,挖掘機的履帶差點碾塌了通往河岸邊的小木橋。第一次蹲在廢墟里,指甲摳進板結(jié)的土塊,挖出幾截艾根,曬干了縫進枕頭,能安眠。這是母親在世時教會我的。母親的話一直留在耳邊,到了車巴河邊,我便不顧一切去找艾蒿。事實上,艾蒿漫山遍野,而河岸邊那片洼地里的尤為可愛。履帶卷起的沙塵不斷揚在我的脊背上,那些艾根斷口處淌著青汁,比河水的綠更濃稠。旺秀道智很不理解,他看著我認(rèn)真地挖著艾蒿,無聲無息消失在河岸邊。
秋天天干地燥。挖掘機挖出的深坑漸漸顯現(xiàn)出平坦來,而我們對各種雜物的焚燒似乎從來就沒有停歇。來年開春,雨水充盈,垃圾坑周邊的艾蒿總在無人知曉時暴長。冬日撕扯而來的塑料膜纏住枯敗的莖稈,它們便貼著膜縫向上拱;碎玻璃劃破葉片,創(chuàng)口處立即結(jié)出褐色的痂。夏日里幾個孩童折艾蒿枝編草環(huán),斷茬處滲出清苦的香氣,竟引來蜂群繞著打轉(zhuǎn)——原來草木的疼痛也能釀蜜。
大概是最后一次來河岸邊了,挖掘機再次在岸邊刨出深溝,新的排污管已埋設(shè)。望著翻開的土層里艾蒿生出的新芽,我竟然有點激動。那陳年的根系處全是白茸茸的鮮芽,它們像抱著某種畸形的珍珠,誓死向陽,力求發(fā)出隱藏著的斑斕?!斑@東西命硬,水泥縫里都能鉆出來?!蓖愕乐请S口一說,但實實在在,的確如是。
河岸四周都拉了鐵絲網(wǎng),河堤也重新做了網(wǎng)兜加固。鐵絲網(wǎng)附近栽了酸棗樹,新一輪景觀和柏木林對峙起來。柳樹開始抽條時,我翻開本子,找見了夾在里面的干艾葉。輕輕一捻,碎末落在夕陽斜照的光柱里,恍惚間似經(jīng)堂里酥油燈濺出的火星。我知道,自由原本就是不問西東地生長,像被深埋的草根總會找到裂縫,把月光扎成透氣的孔洞。
過不了多久,艾蒿就開花了。那紫色、白色的花兒會隨時光而飄飛。從精致到蓬松,再到成為朵絨,它們竭力沾滿光陰的泡沫,像裹了層糖霜。它們也學(xué)蒲公英,明明長著最苦的骨頭,卻要執(zhí)意飛翔。
挖掘機在河岸刨出近五十公里,然后一一掩埋。掩埋到村子最后一處的那夜,我和旺秀道智摸黑來到河岸邊,手電光掃過砂礫,全是艾蒿彎彎曲曲的白須。它們纏繞在盤根錯節(jié)的灌木根系上,甚至將手腳伸向冰冷無情的排污管,它們將工業(yè)的規(guī)整絞成自然的潦草。我忽然想起高原小城綠化帶里被修剪成球狀的松柏,那些被馴服的棱角在月光下有著怎樣的感想?
成年至衰亡的艾蒿最后只留一根直挺挺的空稈,失去了藥理作用,也失去了年華里驕傲的擺動??斩捴荒軣?,當(dāng)然也是在農(nóng)區(qū),牧區(qū)很少利用艾蒿的軀體來取暖。母親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會囤些艾蒿稈,待到年根臘月,她要用艾稈熏臘肉。藍(lán)煙爬上天空,把唐卡上的度母都熏出了眼淚。帶走的和帶不走的都留給了土地。母親用到艾蒿的地方其實很多,除了裝枕頭,她還會將六月初一折來的艾蒿尖揉成艾絨。不懂針灸的母親將艾絨裝在木盒,別在屋頂?shù)目p隙里,羊毛袍袖掃過椽梁邊緣,帶落積年的塵灰。她不住地咳,不住地喘。而那些艾絨靜靜注視著她,它們也在想,有一日定能在煙靄里平息她肺葉的起伏。一個和艾蒿般倔強的女人終究消失在光陰下,而艾蒿也正在用自己的灰燼超度著熱愛它的所有人。
行李捆了三回,每回解開,都能抖落出艾蒿屑。枕芯里、筆記本夾層,甚至搪瓷杯底,銀白的茸毛無聲地宣告著某種占領(lǐng)。它們甚至鉆進我磨破的登山鞋縫里,在帆布與橡膠的裂隙間,長成倔強的綠刺。河岸邊的艾蒿愈加茂盛,生長得不管不顧,沒皮沒臉。我突然明白了,自由源自天性,刻意的自由反而會喪失自由的真意。挖掘機終于停止了叫囂,河岸邊新生的草芽被深埋,都無怨言,破壞似乎是為更好的再生。道法自然,不容逆反。對,那天的黃昏姍姍來遲,我又想起了那句——春風(fēng)吹又生。
旺秀道智來送我,我們在河岸邊站了很久。車巴河把我的倒影揉碎成金箔時,背包側(cè)袋里的艾絨漏了一路。風(fēng)卷銀絲直飄河心,漸行漸遠(yuǎn)。那些輕盈的艾絨終將滲進鋼鐵的毛孔,在金屬的血液里長出新的骨骼。河堤堅固,而縫隙中已經(jīng)有了嫩芽,它們頂開鋼筋混凝土,向大地獻(xiàn)出強勁的綠意。
大路上的喇叭聲十分刺耳,確定要離開河岸邊了。我再次彎腰,折下一株帶有花苞的艾蒿。艾蒿籽會發(fā)芽的,它們會鉆進石縫,通往所有被掩埋的春天。它們一定會背著光明的行囊,在永夜中練習(xí)直立行走。
后來我還想,車巴河岸邊的艾蒿面對的環(huán)境事實上是復(fù)雜而惡劣的,一個人要正直正派,那一定要生活在公正合理的社會里,可是艾蒿依然不受環(huán)境影響,何等艱難?所以說到安身立命,我還是先想到河岸邊的最不起眼的那些艾蒿。
還有一個,那就是分布于南美洲的荊棘鳥。荊棘鳥把自己的身體扎進最長最尖的荊棘里,動人心魄的歌聲才得以響徹云霄。它那動人的歌聲來自荊棘中,也只有在荊棘中才能唱出如此動人的聲音。我的老朋友旺秀道智不會這么去想,如果他也是一只荊棘鳥的話,山頂上的青稞地才是他值得歌唱的荊棘樹。
山頂尋蘭
和旺秀道智趕到若貢溝山頂時,太陽還沒有出來??窬矶鴣淼娘L(fēng)似乎告誡萬物——高原的夏日絕不比寒冬溫柔多少。群山鐵青著臉,一動不動。寸許長的草尖頂著沉重的露珠,搖搖晃晃,最后彎了一下腰,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碎成一片濕潤。山頂被寒冷包裹,靜謐無比。遼遠(yuǎn)的天空和群山連成一片,天地間的距離也感覺縮短了許多。
這時候,從某個遙遠(yuǎn)的深處傳來一陣清脆響鈴,鈴聲輕柔有力,讓群山更加靜謐起來。一會兒,便是與之相呼應(yīng)的一片嘈雜聲。沒有看清嘈雜來自何處,綿密而奔跑著的濃霧又將天地變成了一片混沌。
風(fēng)突然停了。山頂上的草原冷寂無比,濃霧包裹著濕氣,肩上的包變得沉重了起來。我們將包從后背移向前胸,并將雙手捂在包之下。四十多分鐘后,濃霧漸漸散開了,一個新的世界在花白相間中緩緩呈現(xiàn)了出來。太陽的光線越過我和旺秀道智頭頂,斜斜射向身后無垠的草地。旺秀道智搓著雙手,大聲說:“不好好睡覺,跑到這里喝風(fēng)來了??慈粘瞿膬哼€不一樣呢!”的確,我早就想到清晨時分山頂?shù)暮?。無法改變的事實是,身居海拔三千多米的青藏高原的東北部邊緣地帶,說不寒冷就是自欺欺人。
眼前的草地漸漸清晰起來了。濃霧在群山間繚繞,在更遙遠(yuǎn)處的草地上滾動,一小時后,整個草原亮起來了。我專注于草地的開闊與靜穆,一聲尖利的鳥鳴卻劃破了草原,接著便是一大群鳥兒,它們似箭簇一般從頭頂掠過,又如箭簇一般落在遙遠(yuǎn)的草地上。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鳥兒應(yīng)該是云雀吧,或者干脆依當(dāng)?shù)厝说慕蟹ā咸烊竷?,它們在草地深處生息繁衍,也在成熟之際的青稞地里哺育子嗣。夏日清晨的草原上,這么多上天雀兒嬉鬧,也是第一次見到。是我們慣于操心自我的幸福,而忽略了鳥兒們的作息。牦牛和羊群也亮起來了,草原被各種顏色點綴著,成了熱鬧的無邊際的舞臺,黎明前的沉寂不見了。盡管如此,夏日的若貢溝還是荒涼,牧草只有寸許長,植被淺薄之處黑土層依稀可見。
紅花綠絨蒿是山頂草地上的佼佼者?;ㄝ銖纳徸~叢中生出,微微下垂,花瓣呈橢圓形,顏色深紅而炫目,如絲綢一樣,令人迷醉。它們占據(jù)著大半草地,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面面鮮艷的旗幟。除了綠絨蒿,這片高山草原上還有莎草科、苔草科、蓼科、菊科、毛莨科等許許多多的耐高寒植物。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優(yōu)良與富足帶給我們的除了寶貴的財富之外,還帶來了口福。這里不但是野花的天下,還是野生食用菌及山野菜的基地,酥油蘑菇就是菌類中的極品。每年七八月,當(dāng)?shù)啬撩穸紒聿杉4斯匠式瘘S,色如酥油,味甘肉瓷,能生血養(yǎng)血,補脾健胃,還能化痰理氣,滋陰益陽。
我們領(lǐng)會自然的特征與對藝術(shù)的觀察是一樣的——一切從最美好的東西開始。我們的這種觀察在具體實際的生活中不斷完善,一直發(fā)展到堪稱完美,然而卻無法抵達(dá)滿足。雖然如此,但我們對這片草原的認(rèn)識似乎才剛剛開始。這片草原或許來自遙遠(yuǎn)的冰川時代,在億萬年的進化中,它們丟棄了不利于生長或無法生長的菌絲。時至今日,它們的進化卻為我們的日常生活與改善腸胃提供了基礎(chǔ)條件。因此,在短短的七月中旬與八月上旬之間,牧場密布的廣闊區(qū)域里,它們加速成熟著,直到菌膜破裂,孢子飄飛,直到那些孢子散落于潮濕陰涼之地,再次形成一圈蘑菇的大家族來。
小艾對此非常了解,他曾將酥油蘑菇的孢子帶到陽臺上,只是可惜,陽臺上根本不具備生長條件。三番五次,后來他也泄氣了。小艾在草原站工作,對草原上的一切很熟悉,可他的專業(yè)素養(yǎng)卻十分“糟糕”,總是想著在陽臺上種出一大片草原來。但我卻很佩服,因為他對草原上各樣的物種都能說出你不知道的條條道道來。
小艾說,甘南草原上還有幾種特別珍貴的蘭花,就在車巴溝。我聽了之后,再也按捺不住了。若貢溝以前是高山牧場,隨著禁牧政策的深入,這里再也不允許任何人隨意進出。我和旺秀道智只身前來,也是冒著風(fēng)險的。我們最大程度的接近,也只是踏上山頂不足四百米的草地。距離實在太短,難以尋覓小艾所說的那種蘭花。于是,夏日的黎明之前,借草原日出之名,我們抵達(dá)若貢溝山頂上的這片草原。
甘南草原上也有蘭花,而且是特別稀有的貴品,這樣的論斷出自小艾之口,我不會質(zhì)疑。各種職業(yè)的美稱都需要用具體的實踐來表現(xiàn),于是植物學(xué)家就以他們偏愛的花草做掩護,不能稱其為植物學(xué)家的小艾也會經(jīng)常出沒在禁牧的草原上。職業(yè)的需求和工作的需要,使貪欲得到了公然的許可,他們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個自由自在、不受制約且讓自私的價值無限放大的地方。
小艾只是草原站的普通職工,他體現(xiàn)自我存在的價值,也只是那份職業(yè)的優(yōu)勢而已。有段時間,我跟隨著他,跑遍了周遭的草原,也聽了他不少毫無理論根據(jù)的談?wù)?。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小艾想通過考察,讓高原上的蘭花出現(xiàn)在他家陽臺上。我沒有理由不信任,我的想法何嘗不是?
和旺秀道智走出了很遠(yuǎn),都看見另一座高山的峰頂了,可是蘭花在哪兒呢?甘南草原上的蘭花長什么樣?依然無從知道。
太陽越升越高,紅花綠絨蒿越來越多,微風(fēng)中,它們低著頭,紅絲綢樣的花瓣微微飄動。那是勝利的旗幟,是向高原惡劣環(huán)境發(fā)出挑戰(zhàn)的旗幟。綠絨蒿在世界園藝中地位極高,我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遼闊土地上,綠絨蒿只選擇了雪山幽谷和高原峻嶺。為適應(yīng)殘酷氣候,它們身負(fù)絨毛,扎根大地,顯得柔柔弱弱,實則強大無比。它們的根系可以穿過凍土層,也可以穿過巖石。綠絨蒿有著讓人炫目的外表,生長在高原上的人們都知道。不但如此,它們還占據(jù)著一片領(lǐng)地,開出生命的全部,因為高原的自然環(huán)境決定了它們的一生只能開一次花。它們的開放就是生命的絕唱,之后的光陰只等靜靜地凋零。輪回將是多么遙遠(yuǎn)的一件事。
其實我和小艾一樣,一段時間里,完全沉浸在野花上,并將它們栽種到房間里。但在立冬之前,還是枯萎了。一個被希望擊敗的男人,再也無力掩飾內(nèi)心的羞愧,可仍舊無法抑制那顆追求樸素的雄心。或許是因為世間太多清高的說辭,我放棄過追求。然而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常常滿懷怨恨——是上帝按照他的意志將我引入了歧途。
事實上,善良的人們從未有過類似的想法和做法。我開始想知道為什么?于是發(fā)瘋般找答案。想擁有一片草原,一片牧場,而又情不自禁地抵制清貧,甚至還想到那么多身居草原而挺進城市的人們。讓大家情愿留下來吧,可留下來的理由根本不是這些花朵的堅韌與高潔,奮不顧身地進城,也不是因為那些花朵的低矮與貧賤。
到了中午,旺秀道智堅持不住了。盡管我說了此行的目的并不是看日出,而是找一樣野花。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沒有咒罵我,大概是我即將要離開車巴河岸了。終于找到一株凹舌蘭時,似乎感受到高原賜予的恩惠遠(yuǎn)遠(yuǎn)大于覬覦所得的實惠了。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片草原的貧窮,相反,它的富足超出了我的想象。應(yīng)該感謝小艾,可小艾距離太遠(yuǎn),草甸已經(jīng)托起了他的夢,夢中的小艾一定也找到了凹舌蘭。如果不是小艾提前找到的照片,這株凹舌蘭定然和我失之交臂。
眼前的這株凹舌蘭不足二十厘米高,塊莖肉質(zhì),前部呈掌狀分裂。莖直立,葉片直立伸展?;ò曛绷?,唇瓣下垂,花朵呈綠黃色,凹陷呈舟狀,高山草甸草原之上,它遺世獨立,超凡出眾,像始終不愿入世的仙子,隱隱透露著獨自暗香的高貴,同時還攜帶著不與牧草為伍的傲骨。倘若將它移至城市的街心花園,清除雜草的阿姨們會毫不猶豫將其鏟除,它們就永遠(yuǎn)見不到帶露的黎明。在這片草原上,它與綠絨蒿競相開放,井水不犯河水,但卻有點孤獨了。當(dāng)然,整個草原上的其他花朵們也并沒有說它孤獨。身為鄰居的獨一味只是為它的存在而提供了一個參照,而龍膽花只是迎風(fēng)歌唱,獨享它的權(quán)利。事實上,大家都忍受了冰雪的欺辱和寒風(fēng)的侵蝕。高原短暫的夏日,它們各自保存實力,讓自我完滿,而后涅槃,也算是為本門本科樹立了偉大的豐碑。
還有一個事實,它們向這個世界要求的并不是富饒與妖冶,而是足夠的空間。那些小小的不知名的蔓草們在花朵四周已劃定了前行的方向,侵略和擴張的意志十分明顯。還有冰草,是那么的低調(diào),可它們的根無處不在。珠芽蓼與鼠尾草裝腔作勢,獨自高大,它們的視線里似乎不存在任何障礙與遮擋。暴風(fēng)驟雨作為草原最強的屠殺者,所到之處,狂放與低調(diào)的待遇不分你我,全成各自飄零。
為這片草原上的花朵們樹立豐碑,想來沒有理由。我們立碑,常常是用以紀(jì)念某種人物或事物的消逝,它象征著我們內(nèi)心的悲傷,因為我們活著再也見不到它們的容顏。為花朵們樹立偉大的豐碑,卻是因為它們的堅強與堅韌,它們戰(zhàn)勝了重重嚴(yán)酷的高原惡劣環(huán)境,將其最美的一面展現(xiàn)給我們,我們必須樹立豐碑。這個理由又似乎永遠(yuǎn)成立。
曾經(jīng)為生機而奔波的我們歷經(jīng)千辛萬苦,從這片草原上挖走了數(shù)以萬計的冬蟲夏草,在交易市場上,它為我們贏得了活著的體面、驕傲,乃至自豪與自信。然而,幾十年后,也只有花朵們悲傷著,因為它們失去了珍貴如黃金一般的鄰居。而那些蔓草們并不懂太陽親吻的可貴,它們只是不斷尋求更加適合自己生存的領(lǐng)地。
我們的祖先更懂得樹碑時的傷痛,我們忽略了貪欲帶來的災(zāi)難,而繼承和擔(dān)負(fù)的似乎只剩侵略和擴張了,多么像那些低矮的蔓草。
和旺秀道智坐在那株凹舌蘭旁邊的草地上,看著翱翔的云雀,誰都沒有說話。草甸與草甸連接處,是各種植物盤根錯節(jié)的根系,陽光的照射下,它們顯得極其疲憊。工具挖下去的深坑獨自仰望天空,一個又一個冰雪封凍的日子里,它們毫無表情,空洞而寂靜。而遙遠(yuǎn)的公路上,卻是雕像的陰沉,旅行者們路過此地,都會認(rèn)真拜讀刻在其上的碑文,對草甸深處的無字碑文卻無人理會,也不會感到有絲毫悲傷。
凹舌蘭是十分珍貴的,“蘭心蕙質(zhì)”,又是多么的高雅,多么的美好,寄寓和象征當(dāng)中,何嘗不包含我們對幸福的追求?
一個人一生到底該追求什么?希望得到什么?這似乎是每個人都很難作出準(zhǔn)確答案的問題。從不同的時間與空間去衡量生命,生命也會因為不同的角度而隨時變換它存在的意義。
適當(dāng)?shù)叵嘈琶\,希望有輪回,那樣我們就能感知到福報與惡報的價值。那么就和花朵們?yōu)猷彴?,嗅一嗅自然深處的芳香,你或許會對活著有不同的理解。所有這一切,我們都是可以做到的。倘若取其一切,為其立碑,僅需一把尖刀而已。那樣我們就沒有必要為其立碑,深知悲痛之時,未來就會布滿荊棘。在這片廣闊的草原上,要找到長久活下來的理由,那一定要為這些花朵們樹立一個偉大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