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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好人”潘斌龍

        2025-06-18 00:00:00徐鵬遠
        中國新聞周刊 2025年20期

        潘斌龍。圖/受訪者提供

        見到潘斌龍之前,他團隊的人說:“等下的問題可以尖銳一些,不用客氣。”

        很少有人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尤其是藝人,通常會被身邊的人重重保護起來,恨不得把跟外界的一切接觸都控制在看似友善、安全的舒適范圍內(nèi)。到了潘斌龍這里,情況完全相反,團隊希望給予他的是觸動,是打開,是直面,哪怕帶有一點刺痛。

        在他們看來,潘斌龍身上有一層很厚的殼,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自己。他害怕鋒利,害怕張揚?!八鲜窍氘斃虾萌?。”在生活里,這樣的性格也許并不打緊,但作為演員則是一種阻礙:“老好人是當不了影帝的。一個成功的藝人應(yīng)該有一以貫之的內(nèi)核,但大潘的內(nèi)核還不夠穩(wěn)、不夠明顯?!?/p>

        潘斌龍其實不算一個失敗的演員。他不缺戲,每年參與的影視項目一只手數(shù)不過來。今年尚未過半,他就有7部作品播映,算上4月份北影節(jié)上的《如意飯店》和《好好的》,待播列表中還有長長的一串名字??捎^的作品數(shù)量也為他積累了一定的觀眾基礎(chǔ),只要出場就會有人認得出來。在紛繁易變的娛樂圈里,這已經(jīng)實屬難得了。

        但團隊覺得,這樣的現(xiàn)狀并非長久之計,它在過去的階段里固然是一份成績,對于未來卻可能意味著瓶頸?!八F(xiàn)在有點像是站在路口,需要選擇往左還是往右,要么足夠快樂成為一個笑星,要么足夠嚴肅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如果一直就在原地,兩頭兒都占不上,一旦行業(yè)進步就會被落下,除非大家都停滯不前,那樣不會往下掉,但也不會再升?!?/p>

        恐懼

        如今的潘斌龍,的確處于某種尷尬的狀態(tài)。

        去年,他總共推出了13部作品,既有《刺猬》這樣的文藝小品,也有《上甘嶺》這樣的主旋律史詩,更不乏《第二十條》《南來北往》《凡人歌》等大熱作品。隨便拎出其中任何一部,都堪稱國產(chǎn)影視里的中上品,從導(dǎo)演到演員,從劇本到制作,無一不是頂級的配置。

        不過提起它們,恐怕很少有人會立刻想起潘斌龍。他不是那些故事的核心人物,有些時候連關(guān)鍵角色都算不上。他更像錦上添花的點綴,用來增添一點額外的驚喜,而如果需要,也可以隨時被替代,或者直接略去。

        他太邊緣,演員表的“番位”里經(jīng)常連前五乃至前十都排不進去。就像其所扮演的小人物一樣,他也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一些低成本喜劇電影才會給到更高的位置和更重的戲份,他本就是這個賽道里脫穎而出的,相同分量的演員來來去去就那么幾個。然而有些喜劇又是流于粗制濫造的快銷品,難以提供多少加持。他去年唯一擔當男主的一部電影,上映首日的票房連四萬都不到,沒幾天便草草上線了網(wǎng)絡(luò)平臺,豆瓣開分也只有4.1,市場和口碑雙線崩盤。有篇影評怒斥其為爛片典范,標題直接就是“潘斌龍不尊重自己的演技”。

        “找我的都是類似的,確實沒有辦法?!迸吮簖堃部鄲馈]有哪個演員不想多面發(fā)展,更沒有誰不想當主角,他也一樣。但這需要運氣、需要實力,也需要一些主動的篩選和明確的等待。

        運氣這東西玄妙,有沒有或者有多少都不好說。實力,潘斌龍肯定是有的,否則張藝謀、劉偉強這樣資源豐厚的老牌導(dǎo)演也不會一次又一次找他合作。

        但對于篩選和等待,他卻有些力不從心,甚至無能為力。他害怕拒絕。隨便誰需要幫忙,只要言語一聲,他有求必應(yīng),很多只露一面的角色都是這么來的。有時實在分不開身,不得不推掉,心里也要別扭很久:前段時間剛見過一個朋友,對方曾有戲相邀,他沒去成,人家早就忘了這茬,他卻還是一個勁兒地喝酒賠罪?!昂孟窬芙^了之后總覺得特別愧疚?!彼f。

        甚至,要引起他的愧疚,有時連真的人情往來都用不著。“你只需要跟他講,那天我想找你,但是聽說你很忙就沒找,這個東西便進到他腦子里了。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他也會當回事,誰都能牽動他的情緒?!迸吮簖垐F隊的工作人員說。

        他們勸過潘斌龍,要區(qū)分有效社交和無效社交。別人也勸,要學會拒絕。他嘗試過,做不到,沒法說服自己。他天生如此,加上爹媽也都是抹不開面兒的人,一件事辦得稍不妥帖就能念叨好久,耳濡目染的,他更謹小慎微。

        越是好說話,找來的人就越多,客串的戲拼拼湊湊便占了不少檔期。潘斌龍的行程總是密不透風,連碎片的時間都被填得滿滿當當。他只能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套自洽的邏輯:“我是一個挺沒有自我的人,啥事兒絕對不會第一時間考慮自己,反正不至于到完全干不了的地步,身體累永遠比心里累好一點?!?/p>

        其實說到底,他也享受這種被需要、被填滿的感覺。他閑不下來,喘口氣的放松都會發(fā)慌,只有馬不停蹄地一直奔走才踏實。偶爾有些短暫的空白出現(xiàn),他就催促團隊趕緊給自己找活,哪怕只是約上幾場跟圈里人的飯局,也能安心許多。對他來說,寧缺毋濫地守候一個珍稀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必須讓自己時刻待在人堆兒里?!眻F隊的人說,“他一年要工作350天,靠著巨大的工作量來消解自己的焦慮?!?/p>

        慣性

        潘斌龍的焦慮是根深蒂固的。他的內(nèi)心始終籠罩著危機感,如同一片陰霾,從昔日的窘迫里散開,一直彌漫到現(xiàn)在。

        在演員這條路上,潘斌龍出發(fā)得晚,起點也不高。他27歲才考入中央戲劇學院,而且只是成人教育的相聲班,加上長相不算出眾,想在競爭激烈的行業(yè)里立足并非容易的事。畢業(yè)后很久,他都只是相聲、小品舞臺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透明。

        事業(yè)沒有起色,生活也便舉步維艱。最難的時候,他和妻子租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一張床就占去了大半,局促的空間轉(zhuǎn)個身都要互相讓著點。更要命的是沒有廁所,只能出去上公用的,夏天還好,冬天起個夜得耗掉全身的熱量,等回來時被子也涼透了,哆哆嗦嗦地躺下,睡意早就無影無蹤。

        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那些年潘斌龍什么都干,當婚禮司儀、主持商業(yè)活動、給中小學生排練合唱?,F(xiàn)實由不得精挑細撿和從容不迫,有活可接已是最好的狀態(tài)。他沒有選擇,就連被選擇的機會都少之又少——他去跑組,簡歷經(jīng)常是前腳才送出去,后腳就進了垃圾桶。

        他還做過副導(dǎo)演,聽著好聽,實際就是打雜,誰都可以呼來喝去地支使,連負責群眾演員的群頭也欺負他。導(dǎo)演那里更是不敢怠慢,稍有遲緩就會招來破口大罵,最難聽的一句,導(dǎo)演說他就是自己的一只獵犬。

        情況過了很長時間才改變。33歲那年,他通過一檔名為《愛笑會議室》的節(jié)目嶄露頭角,就此有了“大潘”的昵稱,開始被人認識和熟悉。他有了一些戲約,也越來越多地參與到綜藝之中,直至2016年《歡樂喜劇人2》播出,總算闖出了一點名堂:“我發(fā)現(xiàn)我上街得戴口罩了,要不然容易被認出來,后來戴口罩戴帽子都能被認出來。”

        無人問津的日子漸成往事,尤其在電影《無名之輩》和綜藝《我就是演員3》之后,潘斌龍甚至擺脫了喜劇標簽,獲得更為多元的認可。各種邀請紛至沓來,生計終于不再是首要問題。倘若換作旁人,應(yīng)該可以掌握主動,適當?shù)刈龀鲆恍┤∩崃?,但他卻還是一如從前,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盡管潘斌龍說自己擁有一種能力,總會把所有的糟心事從記憶里剔除。然而曾經(jīng)的困頓已然內(nèi)化為本能,就像經(jīng)歷過匱乏的人見到所有東西都想囤積起來一樣,他不敢讓任何一個機會從手邊劃過,這無異于忘乎所以的揮霍,也容易在別人眼中產(chǎn)生自鳴得意的嫌疑。

        他不是沒有過膨脹的時刻,那是2008年,他跟著相聲班的老師馮鞏登上了央視春晚。在那個萬人矚目的舞臺上,他以為自己可以一炮而紅,還為此推掉了《我的團長我的團》的邀約——一個有足足40場戲的角色。結(jié)果卻未能如愿,節(jié)目火了,劇也火了,只有他被落下了,仍舊默默無聞?!翱赡芪艺娴牟粫灰钩擅??!爆F(xiàn)實的巴掌太狠,打碎了他的張狂和憧憬,“我只能一點一點,不斷努力地制造出我的運氣?!?/p>

        也是那段時間,有人介紹他參演了幾部話劇,林兆華的小劇場作品。媒體過來采訪,問“大導(dǎo)”有什么給年輕演員的建議,林兆華只說了一句“多演就對了”。就是這五個字,被他聽到了也記住了,于是更加認準廣撒網(wǎng)多斂魚的理兒:“哪片云彩不下雨,稍微累一點是不是就有更多的可能性?”

        “因為機會得來不易,所以患得患失。”在這一點上,團隊的同事們其實挺能理解潘斌龍。只是他們并不覺得多勞一定多得,反而可能是一種無謂的消耗:“你的作品參差不齊,別人對你的評價就參差不齊,它會模糊掉你的能力和高光。”

        逃避

        早年說相聲那會兒,潘斌龍有過一個念頭。他想弄個作品,塑造一個生怕出事、處處小心的人物形象:“上來就‘大家好,大家好’,這邊鞠完躬,那邊鞠躬,各個方向都得顧上。”既是諷刺,也是自嘲。

        “人都會有這種階段,但是我一直就是這么一個狀態(tài)。我確實是一個老好人,凡事盡量做到穩(wěn)妥,這可能是我一直成不了事兒的主要原因?!睂τ谧约旱膯栴},潘斌龍是清醒的。可認知歸認知,一旦到了行動上,他會習慣性地藏起個性、咽下想法,或者干脆后退一步,讓出自己。

        前兩年,他拍過一部《無價之寶》,跟張譯搭檔,聯(lián)袂主演。兩個人都是黑龍江長大的,都當過兵,也都體會過無戲可演、到處找活的辛酸,方方面面諸多相似。但在片場,團隊的人卻從他們身上見到了完全不同的樣子:“譯哥進組的時候已經(jīng)把劇本吃透了,然后不只告訴你那個角色怎么怎么樣,還告訴你整個劇本有什么問題。但大潘不是,他即便有一些想法也不太會去跟導(dǎo)演溝通,他總是想顧全局,總是想別人會不會覺得他在爭戲搶戲。”

        “都是一片土地上長大的,那些東西難道譯哥不懂嗎?他為什么敢?因為他的目標大于別人對他的評價。”在他們看來,盡管潘斌龍經(jīng)歷過許多,但依然不夠通透,至少缺乏真正處理好人情世故與自我追求之間關(guān)系的能力和勇氣。他的看似穩(wěn)妥,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懶惰,逃避矛盾,逃避尷尬,逃避困難。

        很多時候,潘斌龍的確在逃避,甚至就連對自己的肯定都怯于面對。比如談起演過的角色,他尤其珍視《上甘嶺》里的指導(dǎo)員胡滿倉,脫口而出“成功”二字,隨即趕忙改稱為“不錯”,同時強調(diào)“凝結(jié)的是所有人的智慧和力量”。

        “這就是我覺得他讓自己難受的地方。別看他不小了,馬上到知天命的年紀了,他現(xiàn)在還做不到坦然。你罵他,他不敢還嘴,你夸他,他也不敢接?!眻F隊同事說。

        他們常常因此而心疼潘斌龍。從團隊的角度,他們當然想幫他發(fā)展得更好,但從朋友的角度卻更希望他能輕松一點:“我們寧愿他接下來拍一些俗爛喜劇,然后買別墅、買豪車,快樂過一生。因為他前半生過得有點苦,他值得?!?/p>

        但他們清楚這不可能。共事多年,他們了解潘斌龍。他知道最高的舞臺在哪兒,他要成為一個深刻的演員,即使最落寞的那些年,這個夢想也從未動搖過、改變過,他有他的執(zhí)著。“其實我內(nèi)心還挺傲的,當兵的時候副連長就看出來了,現(xiàn)在傲氣沒有了,傲骨還在?!彼姓J。

        就像從前不滿足局限在喜劇領(lǐng)域,如今的潘斌龍同樣不安于在小人物里打轉(zhuǎn)。他想挑戰(zhàn)更多不同類型的角色,演一把“狠人”,在鏡頭前談次戀愛。他還想嘗試當導(dǎo)演,當初一起在《愛笑會議室》打拼的崔志佳、張子棟都有了作品,也是喜劇演員出身的大鵬一部接一部,同樣師從馮鞏的賈玲則創(chuàng)出了票房神話,他覺得應(yīng)該做點自己要表達的東西了。

        不過一切的前提都在于他是否能夠直面自己、突破自己,如同團隊所期待的那樣,再開放一些、明確一些、勇敢一些。這無疑將是一個十分艱難的過程,就在不久之前,他還為了兩個邀約角色搖擺不定,懸而未決地又一次逃避了,把選擇權(quán)完全扔給團隊——

        “怎么辦呢?我選左邊,右邊就得系個結(jié),選右邊,左邊系個結(jié),都會很難受,無法原諒自己。這怎么說?算有???心理疾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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