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點25分,黃穎倒掉杯中的茶葉,保存所有的文件,關(guān)電腦。5點30分,她準(zhǔn)時打卡下班,坐D2245次回家。眼下,是黃穎入職南京一家高科技公司的第25個月,周一到周五,她從宜興家中坐火車上下班,每月累計購買火車票44張以上。一開始,連黃穎的媽媽也不能理解女兒為何接受這樣的雙城通勤生活,老一輩人的想法很簡單——這多累呀,早上6點45就要出發(fā),去趕7點32分的高鐵,到達南京南站是8點19分,這才能趕上9點鐘的打卡上班時間;下班后,她飛奔去坐動車,19點20分準(zhǔn)時到達宜興站,回到家,上小學(xué)的孩子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睡了,這密不透風(fēng)的行程,女兒豈不是每天活得像拉練的戰(zhàn)士?老人的建議是:要么,別趕著去大城市上班,在家門口找個“媽媽崗”,輕松點,能顧家;要么,黃穎在南京租個小房子,周末再回宜興。
丈夫小陳倒是支持黃穎去南京上班,新公司的崗位與她的專業(yè)吻合,收入也比較理想,加上公司供應(yīng)三餐,不妨在南京租房上班,他認為,雖然動車高鐵開動后,單程只有四五十分鐘,但加上兩頭的交通,黃穎要是每天回家,路上的時間接近5小時,太累,“家里就交給我好了,我跟單位去說,以后盡量少安排我出差做技術(shù)服務(wù),畢竟家里還有兒子要照顧?!?/p>
權(quán)衡利弊之后,黃穎決定嘗試適應(yīng)雙城通勤,她是一個理性的人,先算了成本賬:如果她在南京租一個設(shè)施基本齊全的單室套,每月租金也要2500元以上,如果堅持每天回家住,最大的成本是火車票,去時高鐵,票價59元,回程正好有一趟難得的動車,票價43元,以每月22個工作日計算,她的火車票總價是2244元,比租房還略微經(jīng)濟一些。她每天回家,就可以與小陳分攤家務(wù)和育兒重擔(dān), 可以每時每刻介入兒子的教育,從此,每天檢查孩子的背誦、口算、英語口語、手工作業(yè),不再是小陳一個人的事。黃穎認為,觀察孩子的身心狀態(tài),及時解決孩子在小學(xué)的適應(yīng)問題,在情感與心理上隨時支持孩子,不應(yīng)該是媽媽單打獨斗,也不應(yīng)該是爸爸孤軍奮戰(zhàn),誰工作上安定、空閑一點,誰就應(yīng)該多接過一點養(yǎng)育、教育的重擔(dān)。
聽得黃穎的計劃,小陳答應(yīng)她試一試。第一個月,第三個月,第七個月,第12個月,第18個月,第24個月,兩年多過去了,黃穎只生過一次病,而且,生病時間準(zhǔn)確地落在2024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假期,那個小長假,她沒有工作,也沒有安排旅行,可能正是這個原因,她心里的那根弦松了,當(dāng)然,到了假期結(jié)束,她要回南京上班,卡點就好了。
她的毅力,讓同事們都頗為感佩。不久,部門有了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果需要商量事情,臨時會議將在18點30,也就是黃穎回家的動車開行后兩分鐘開始,而19點15分,會議一定要結(jié)束,因為黃穎還有5分鐘就下車了,她要收拾東西。黃穎曾對大家都要遷就她的時間表示歉意,開車上下班的同事都笑了:“你不曉得,偶爾晚歸挺好的,一過19點,開車回家就不堵了。晚高峰堵在路上一個多小時,這會兒下班開車25分鐘,算下來其實晚不了多少?!?/p>
黃穎雙城通勤之后,跟小陳很快形成了互相體諒與支撐的關(guān)系。按小陳教育兒子的說法:“想到媽媽長途跋涉回家,路上要花費兩個多小時,見了面,不應(yīng)該趕緊把一天中發(fā)生的趣事都掏出來講一遍,讓她開心一下幺。要是還把時間浪費在惹媽媽生氣上,這也太不地道了,還像一個男子漢的作為嗎?”7歲的兒子聽得連連點頭,小陳趁熱打鐵,問兒子:“來,我們家聰明的小伙子說說看,咱們干點啥事,會讓媽媽在火車站一見到我們,就覺得她這一趟,沒白回來呢?”
兒子的回答五花八門:“把我得了三顆星的作文本帶給媽媽看!”
“我會做紙風(fēng)車啦,你看,手工課的作業(yè),頂風(fēng)一跑,這風(fēng)車就溜溜地轉(zhuǎn)。媽媽一定也喜歡玩!”
“我的口算比賽得了一等獎,瞧,有獎狀,還是老師用毛筆寫的。”
“外婆送來了粽子,你摸摸,還是溫?zé)岬?,給媽媽帶一個!”
小陳在大部分時間表示欣慰,他夸贊孩子對媽媽的心疼和照顧,夸贊孩子有那么多拿得出手的表現(xiàn),夸贊孩子總是能把自己一天中的高光時刻摘取出來,逗樂媽媽,不過,有時候,小陳也會啟發(fā)孩子:“兒子,你想一想,咱們總是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表現(xiàn),說自己的見聞,媽媽會不會聽膩了呢?你得認真觀察,體會媽媽在見面時需要什么,也許,這會更好地安慰到她?!?/p>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陳有點愧疚:這對孩子會不會要求太高了?但自從黃穎去南京上班,他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能支持黃穎走下去,也支持自己走下去的,一定不僅僅是責(zé)任心,還得有“高出普通水準(zhǔn)的愛”,怎樣于細微處傳遞這種愛,并且表達得不落俗套,不僅是母子之間的課題,也是夫妻之間的課題。好在,還有7歲的小孩子不停地在旁邊提醒他:“咱們?nèi)ゼ魝€頭發(fā)再去見媽媽吧,爸爸你快成邋遢精了,頭發(fā)都快蓋住眼睛啦?!?/p>
“天氣熱得太快了,媽媽肯定很渴,很奇怪哦,我每次坐完火車回到家里就很渴,一定要喝點東西才行。咱給她買一瓶果蔬汁吧。不要葡萄汁,不要白桃汁,媽媽不喜歡那么甜的。對了,胡蘿卜汁可以,媽媽說過,胡蘿卜對眼睛好。”
“昨天媽媽好像有點不太高興,問她單位有沒有人欺負她,她又不肯說。很愁人哦。”
小陳聽得此話,立刻蹲了下來,他溫柔地揉了揉孩子的小腦袋,笑道:“哦,是很愁人。那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等會兒見了媽媽,咱們要不要刨根問底呢?”兒子很認真地仰起臉來:“媽媽不肯說,咱們就別問。我媽媽很能干,很能跑,她肯定覺得自己能扛下這些不痛快。不過,咱們也要想辦法安慰她。”
這一天,黃穎照例帶著裝食堂飯菜的三層飯盒,背著裝電腦的雙肩包走出火車站,她忽然發(fā)現(xiàn),來接她的父子倆帶著一大束黃玫瑰,一看就是在那種傍晚才出現(xiàn)的推車小販處買的,花很新鮮,但包裝潦草。
接了花,把背包交給丈夫,兒子早就搶過了裝飯盒的布包幫忙拎著,黃穎還是有點不解,沒人過生日,也不是什么紀念日,甚至也不是周末,一個普通的日子,一個8點鐘才能吃上食堂飯菜的日子,為何突然想起來買花?
兒子非常認真地說:“我和爸爸猜了很久,猜不出昨天到底是誰惹媽媽不高興。不管TA是誰,我和爸爸替TA道個歉。這樣,媽媽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不會暗自氣鼓鼓的了?!?/p>
黃穎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感慨萬千地在火車站擁抱了丈夫,又緊緊地摟了摟兒子,一旁賣切片哈密瓜的大嬸忍不住高聲贊美:“感情真好呀,久別重逢,就是不一樣?!?/p>
黃穎笑著回嘴:“什么久別重逢呀,今天早上才見過,昨天、前天,都見過。”一家人滑稽地踢著正步往停車場走,留下大嬸兀自在初夏的暖風(fēng)里發(fā)怔:每天都見,為啥還要那么稀罕地來接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