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學期的最后一個星期五，哈佛大學顯得格外空曠。大多數(shù)學生和教授已經(jīng)放假，其余人將在一周后返校參加畢業(yè)典禮。

本科生艾寧（化名）還沒有從一天前的沖擊里回過神來：當?shù)貢r間5月22日，美國國土安全部部長克里斯蒂·諾姆下令撤銷哈佛大學招收國際學生的資格。已入學的外國學生面臨兩個選擇：轉學，或者失去他們的美國居留許可。

“每個人都提心吊膽，害怕隨時會被驅逐出境?！卑瑢幨枪鸫髮W6800名國際學生中的一員，這項政令讓他們的未來陷入了巨大的不確定中。艾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些同學已經(jīng)取消了暑假回家探親和實習的計劃，“誰知道回美國的時候，還有沒有合法身份”。

哈佛大學迅速采取行動，在24小時內對特朗普政府提起訴訟。正如該校在申請法庭臨時限制令的動議中所寫：“政府一紙命令，就企圖抹去我校四分之一的學生群體。”動議還寫道，這是來自白宮的“公然報復”，起因是哈佛大學拒絕向特朗普政府“讓渡學術自主權”。隨后，哈佛大學校長艾倫·加伯在一封公開信中承諾“竭盡全力支持我們的學生和學者”。

當天晚些時候，波士頓一位聯(lián)邦法官發(fā)布了臨時禁令，叫停了國土安全部的命令，等待5月29日進一步聽證。

這一系列進展給學生們帶來了暫時的安慰，但問題仍未完全解決。在哈佛尋求司法救濟的同時，特朗普政府還有許多手段可以在法律戰(zhàn)持續(xù)期間，向大學施壓。目前至少有五個不同政府部門和機構在對哈佛大學進行調查，每一項都可能代價高昂。

作為美國實力最雄厚的名校，哈佛大學已經(jīng)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但即便最終贏得訴訟，這場苦戰(zhàn)過后，哈佛大學的實力和影響力也可能遭受巨大沖擊。

“盡管來告吧”

這一場波及留學生的爭端始于4月。

4月16日，國土安全部部長諾姆致信哈佛大學，指控該校營造了一個敵對猶太學生的學習環(huán)境，可能就此失去招收外國學生的“特權”。諾姆要求在10個工作日內交出國際學生參與“非法和暴力活動”的記錄等八類信息，否則就取消該校招收國際學生的資格。

個人權利與表達基金會戰(zhàn)略計劃主任亞當·戈德斯坦對美國媒體表示，聯(lián)邦政府將哈佛大學置于兩難境地?！叭绻鸩惶峁┻@些記錄，就會失去招收國際生的資格，但如果提供這些記錄，可能會違反聯(lián)邦隱私法，并失去聯(lián)邦資金。”

在4月30日截止日當天，哈佛大學執(zhí)行副校長梅雷迪思·威尼克在一封公開信中說，學校只會向行政部門提供“法律要求”的信息。那一天，國土安全部收到了數(shù)千頁文件。

這些材料顯然無法讓聯(lián)邦政府滿意。5月22日，諾姆下令終止哈佛大學在2025—2026學年的學生和交流訪問者項目（SEVP）認證，相當于暫停了該校招收新的國際學生的資格。如果哈佛大學想在下一學年前恢復國際生招收權，需要在72小時內交出外國學生的資料，包括過去五年所有抗議活動的音視頻。

根據(jù)哈佛大學的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目前約有6800名國際學生在該校就讀，占學生總數(shù)的27％。一些院系的國際生比例更高，比如肯尼迪政府學院有59％的國際生。在陳曾熙公共衛(wèi)生學院和哈佛商學院，這一比例達到40％和35％。每年，國際學生都能為哈佛大學帶來約4億美元的學費收入。

哈佛大學前校長勞倫斯·薩默斯在采訪中指出，這項禁令明顯違反了保障言論自由的憲法第一修正案，“本質是對政治對手的懲罰性報復”。薩默斯補充說，從執(zhí)行方式來看，這項命令也違反了《行政程序法》。該法規(guī)定，在剝奪一個機構重要權益之前，必須經(jīng)過正當法定程序。

5月23日，哈佛大學提起訴訟，指控聯(lián)邦政府侵犯其第一修正案權利。哈佛大學指出，特朗普政府并非對學生信息感興趣，報復才是其真正目的?！氨M管來告吧。”諾姆強硬回應。

拿國際學生當籌碼

這是過去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哈佛大學第二次對特朗普政府提起訴訟。

今年1月，特朗普上任伊始便簽署行政命令，要求國土安全部加大打擊校園反猶主義的力度。特朗普政府表示，新一輪加沙沖突爆發(fā)后，校園內親巴勒斯坦抗議活動滋長反猶主義，而哈佛大學等高校未能充分保護猶太學生。

進入4月，哈佛大學成為聯(lián)邦政府審查的重點。多個政府部門相繼對該校的合同和捐贈資金發(fā)起調查。特朗普政府在4月上旬對哈佛大學提出多項苛刻要求，包括改革招生與招聘制度、拒絕錄取“敵視美國價值觀”的學生，取消“多樣性、公平和包容性”（DEI）項目，以及接受“觀點多樣性”審計。

哈佛大學拒絕接受上述要求。作為回應，聯(lián)邦政府凍結了對哈佛大學總額22億美元的撥款。哈佛大學則在4月21日提起訴訟，指控政府企圖通過凍結撥款“控制哈佛的學術決策”，要求恢復撥款。

但政府態(tài)度依然強硬，教育部在5月初取消了哈佛大學申請新聯(lián)邦撥款的資格。約一周后，哈佛大學又面臨4.5億美元的資金削減。緊接著，衛(wèi)生與公共服務部叫停了價值6000萬美元的撥款。這使得哈佛大學的總損失在短短一個月內攀升至27億美元以上。

據(jù)《哈佛深紅報》報道，在5月初的教職工會議上，哈佛大學文理學院院長霍皮·霍克斯特拉稱，聯(lián)邦政府最近行動所造成的一連串影響，在可預見的未來都無法逆轉。即使學校贏得了向聯(lián)邦政府追討數(shù)十億資金的訴訟，資金也不太可能恢復到原有水平。

支持特朗普向哈佛大學施壓的人認為，反猶主義在哈佛大學校園中失控，讓猶太學生在校園里感到不安全。但特朗普剝奪哈佛大學招收國際學生資格的企圖，意味著在讀的93名以色列學生面臨被驅逐出境的風險。

哈佛大學希勒爾中心執(zhí)行主任拉比杰森·魯賓斯坦表示，特朗普政府的壓力確實促使該校對反猶太主義進行“長期且早該進行的反思”。但他指出，國土安全部的行動過于極端?！肮鹦枰鉀Q的問題，與聯(lián)邦政府采取的大規(guī)模行動，完全不成比例。”

魯賓斯坦說，最新的禁令讓國際學生感到恐懼，其中也包括在校的以色列學生?！斑@種全面性打擊不僅危及哈佛大學的未來，更損害了哈佛猶太社區(qū)的福祉?！?/p>

“他把我們的國際學生當作籌碼，企圖威脅我們的未來，以此向哈佛大學施壓?！惫鸨究粕鷧f(xié)會聯(lián)合主席希爾是來自巴基斯坦的留學生，近期他在《華盛頓郵報》撰文稱，特朗普試圖變身大學的實際掌控者，獨斷專行地決定錄取名單、課程設置，甚至教授的去留。

曾在哈佛國際辦公室（HIO）任職的里卡多·馬爾多納多告訴媒體，盡管法院的禁令帶來短暫的喘息，但損害已經(jīng)造成：“在大學學習是對未來的投資，如果你隨時可能失去權利，這種投資就變得充滿風險?！?/p>

不向“惡霸”低頭

“從特朗普上任開始，就感覺有一把劍懸在空中，隨時可能落下?！惫鸫髮W政府系教授和美國政治研究中心主任瑞安·伊諾斯說，特朗普會攻擊哈佛是可以預見的，但不確定的是：哈佛會像哥倫比亞大學一樣作出讓步嗎？

自2023年10月7日加沙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位于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已更換了三任校長。去年，這所大學動用警力鎮(zhèn)壓校園內的親巴勒斯坦抗議活動，處于輿論的風口浪尖。

在這場特朗普與精英大學的戰(zhàn)爭里，哥倫比亞大學成為首個被針對的目標。3月，特朗普政府指控哥倫比亞大學“對猶太學生持續(xù)遭受騷擾的情況無所作為”，凍結了該校4億美元的聯(lián)邦資金，并派遣美國移民與海關執(zhí)法局（ICE）特工逮捕激進學生，其中巴勒斯坦裔畢業(yè)生馬哈茂德·哈利勒至今仍在獄中。

對這些精英大學來說，聯(lián)邦資金對學校的運營至關重要，超過半數(shù)的本科生接受聯(lián)邦助學金，超過一半的學術研究也受政府資助?！按髮W雖然可能有巨額捐贈基金，但并不一定在銀行里有數(shù)十億美元可以立即填補這些資金缺口。如果資金被凍結，可能意味著長期進行的臨床試驗必須終止，或者實驗動物必須被安樂死?！泵绹陡叩冉逃o事報》資深編輯薩拉·布朗解釋說。

哥倫比亞大學接受了特朗普政府的部分要求，比如禁止示威者戴口罩、增聘有逮捕權的安保人員等。但這些讓步并未換來多少收益，輿論也普遍對哥倫比亞大學的軟弱表現(xiàn)感到不滿。

據(jù)《紐約時報》報道，當特朗普在3月將矛頭指向精英大學的時候，哈佛大學的董事會曾展開討論：是提起訴訟，抑或尋求談判？參會人士透露，董事會成員對哥倫比亞大學與特朗普政府達成協(xié)議后引發(fā)的強烈反彈“特別敏感”，因此指示學校律師不要與特朗普政府接觸。

不過，哈佛大學在4月就聯(lián)邦經(jīng)費遭凍結向政府發(fā)起訴訟后，部分學校高層在探索與特朗普達成協(xié)議的可能性。他們主張，在主動起訴后取得和解，哈佛大學可能遭受的批評和反對聲音會較小。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也一直在鼓勵該校進行談判。白宮發(fā)言人哈里森·菲爾茲說，哈佛大學起訴政府是在“嘩眾取寵”，“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配合會傷害他們自己”。

“各大學都如履薄冰。如果與特朗普政府談判，要談到什么程度？如果發(fā)現(xiàn)談判缺乏誠意，該不該表明（反對）立場？”薩拉·布朗說。

“哈佛大學做出了一些看起來像要妥協(xié)的舉動，這讓我們很多人感到擔憂?！币林Z斯在接受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NPR）采訪時回憶道。他將特朗普政府比作“惡霸”，而向惡霸低頭，只會招致更多欺辱。而當哈佛大學選擇起訴特朗普，校園“歡欣鼓舞”。

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初期，為了保全聯(lián)邦撥款，美國各大學校長對于發(fā)聲十分謹慎。在哈佛大學提起訴訟后，這種情況發(fā)生了改變。4月下旬，美國150多所高校校長簽署聲明，抗議“前所未有的政府過度干預”。他們在聲明中寫道，他們愿意接受建設性的改革，并且不反對合法的政府監(jiān)管，但他們反對對校園生活的干預。

“勇氣和屈服都具有傳染性。”在哈佛大學宣布就禁止招收國際學生政策起訴特朗普政府后，該校前校長勞倫斯·薩默斯在接受“政客”新聞網(wǎng)采訪時說，他很欣慰哈佛選擇勇敢迎戰(zhàn)。

“如果連哈佛這樣實力雄厚的學校都無法抵抗威權主義的侵襲，還有誰能做到呢？”薩默斯是猶太裔，曾在克林頓政府時期擔任財政部長。雖然他過去常常批評自己執(zhí)教的學校，但在特朗普的攻勢面前，他成為哈佛堅定的捍衛(wèi)者。

哈佛大學的優(yōu)勢在于其龐大的校友網(wǎng)絡，以及雄厚的財務實力。雖然面臨失去國際學生學費收入的風險，該校仍擁有530億美元的捐贈基金。不過，這筆基金現(xiàn)在可能成為特朗普政府的下一個打擊目標。

在美國，絕大多數(shù)公立和私立大學享有免稅地位。但特朗普已多次威脅要剝奪哈佛大學的免稅地位。失去這種地位，意味著需要為捐贈基金收益、學費及住宿費收入繳稅。對捐贈人來說，捐款將不再享有稅收減免。

針對精英大學的“戰(zhàn)爭”

特朗普發(fā)起的不僅是一場針對哈佛大學的戰(zhàn)爭，更是一場針對整個高等教育體系的戰(zhàn)爭。

美國哈佛大學政治哲學教授、美國藝術與科學院院士邁克爾·桑德爾認為，特朗普針對該校是因為他想擴張行政權力，壓制公民社會的三大關鍵機構，即律所、媒體和精英大學。而哈佛大學幾乎就是精英教育的代名詞。因此，與哈佛大學直接發(fā)生沖突，具有象征意義。

根據(jù)美國國土安全部部長諾姆的說法，撤銷哈佛大學招收國際學生資格是一個“警告”。這項懲罰措施，可能落在任何一所高校上。根據(jù)美國經(jīng)濟分析局（BEA）的數(shù)據(jù)，國際教育是美國最具競爭力的出口產業(yè)之一，在2024年創(chuàng)造了560億美元的收入。然而，這并未阻止對“貿易逆差”十分敏感的特朗普，對高等教育施加打擊。

美國現(xiàn)行的研究型大學模式形成于二戰(zhàn)期間，當時美國軍方將研發(fā)工作外包給學校。而聯(lián)邦政府也樂于提供撥款，因為這些院校在醫(yī)學、工程等領域不斷創(chuàng)造突破性的研究成果。但如今，民眾對高校的觀念已經(jīng)發(fā)生根本性改變。

“現(xiàn)在的高校在許多人眼中，成了一個排斥保守思想的地方，被視為精英主義者俯視普通民眾的象牙塔?！薄度A盛頓郵報》教育記者勞拉·梅克勒指出。芝加哥大學法學教授阿齊茲·胡克表示，大學現(xiàn)在越來越多地受到MAGA保守派的攻擊，“他們認為高等教育已成為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溫床，需要徹底推倒重建”。

特朗普正是抓住了這種情緒。

“在自由市場經(jīng)濟中，打擊強大私立機構最有效的兩種方式是削減資金和干預簽證項目。而針對國際學生，還能迎合民族主義情緒?！惫鸫髮W政治學教授史蒂文·萊維茨基分析說。

在哈佛大學前校長薩默斯看來，哈佛確實存在一些值得批評的問題，比如反猶主義、過度關注身份政治、意識形態(tài)多樣性缺失。他認為，大學不能借抵制特朗普之名，回避這些根本問題?！叭绻@次危機能帶來什么好處的話，那就是將會強化必要改革的動力。”

據(jù)《紐約時報》報道，多位哈佛大學高層官員認為，學校面臨著一場或持續(xù)到特朗普卸任的危機。即使哈佛大學在與特朗普政府的法庭對決中獲勝，其資金仍可能被削減，研究工作會受到嚴重影響，員工隊伍也會遭受大規(guī)模削減。這種局面可能迫使這所美國最古老、最富有的大學重新審視其定位和規(guī)模。若失去龐大的研究體系，哈佛可能淪為一所以教學為主的小型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