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第九次全國青創(chuàng)會代表,安徽省文學院第六、第七屆簽約作家,安徽省優(yōu)秀青年文藝工作者“551”培養(yǎng)人選?,F(xiàn)任壽縣文學藝術院院長、壽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數(shù)百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權威文學選刊轉載或收入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孤城》《別說你愛我》、散文集《應知不染心》《一脈花香》等。有小說改編成影視作品,曾獲《小說選刊》年度大獎、全國散文原創(chuàng)大賽一等獎、《美文》最受讀者喜愛的中篇散文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喜愛的小說家獎等多種文學獎項。
1
經(jīng)歷了三個小時略顯顛簸的飛行后,飛機泊在了昆明機場的停機坪上。朱靜在飛機落地之前悄悄打開手機,直到飛機停穩(wěn),信號滿格,她的手機始終闃靜。
朱靜穿上外套,拖著行李箱下了飛機,走出機場大廳時,感覺到外套口袋里的手機微微地震動了一下。她趕忙掏出手機,是條短信:“七彩云南歡迎您?!?/p>
“七彩云南歡迎您?!瘪R路對面的巨石上也鐫刻了這七個紅色的大字,字字都擠眉弄眼似的在笑。仿佛笑話她朱靜,結婚二十年了,從未享受過浪漫愛情,甚至這個情人節(jié),她半開玩笑地向老公索要鮮花也未遂。時間雖已過去兩周,但傷感、憋屈、失望與惱怒在心里攪拌著,令她意難平。索性,也學夜半無眠刷手機時關注的那些率性而為的女人,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且不提前告知他的那種。誰料,她這廂已離家兩千公里,且一路上巴巴地等他電話,他卻對她的離家毫無察覺。
朱靜掠了下涌到額頭的碎發(fā),把手機裝進口袋。的士來了,她拖著行李箱上車。
“你好,請問去哪里?”的士司機問。
去哪里呢?朱靜頭腦一片空白。她沉吟了幾秒后,說:“去昆明的鮮花市場吧。”
司機下車,打開后備廂,幫她把行李箱放進后備箱,待她入座后,司機問她是來旅游的還是探親的。
“旅游?!敝祆o側著臉望向窗外,頭也不轉地回答。
“自由行,不跟團?”司機又問。
“走得急,打算到云南報當?shù)貓F?!敝祆o說著又低頭看看握在手上的手機。
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半了。微信“三人行”群里,兒子剛發(fā)了一個大雕瘋狂喊媽的表情。這小子肯定又缺錢了。她立馬回了個兔子裝傻的表情過去。兒子又飛快地發(fā)了一個撒嬌的表情來。按道理,這時就輪到老公胡大朋出場了。自從兒子去年9月到北京上大學后,一家三口就頻繁地使用起微信群“三人行”來聯(lián)絡了?!叭诵小边@個名字是朱靜取的?!叭诵斜赜形?guī)熝伞?,朱靜自己就是當老師的。
“我到這之前,剛送兩位客人到酒店,他們也是來云南自由行的,提前在網(wǎng)上預訂的酒店,就在鮮花市場附近,你要是還沒有找到住處,等下經(jīng)過時,我指給你看看。”司機操一口不利索的普通話熱情地對朱靜說。
朱靜歪頭想了一下,說:“好啊,謝謝?!?/p>
“謝謝你的信任,換作別的客人,也許還要懷疑我是不是給酒店拉客人抽取小費呢?!彼緳C沖著后視鏡里的她燦爛地笑開了。
朱靜笑了笑,沒搭話。四十歲以后,她便放松了對陌生人的警惕心,可能也是因為有了閱歷,對人有了判斷力,便不會無端地瞎小心了吧。
兒子又在群里發(fā)了一串表情。微信聊天軟件里的這些表情包比文字更能精準地表達想法,所以聊天的人都愛順手發(fā)一個表情。一個表情就可以概況一籮筐話需要表達的意思了,并且,發(fā)那些表情更顯得詼諧有趣。此刻,朱靜望著兒子發(fā)的那一大串表情,一點兒也不覺好笑,她嫌煩了。她按住語音鍵不耐煩地說,胡小寶,說吧,又要多少?
兒子飛快地發(fā)了“1314”四個數(shù)字后發(fā)了一個“666”的表情。
熊孩子!她暗自咕噥的當兒,已經(jīng)用微信給兒子轉了2000元過去。
收到錢的兒子,送了滿屏的玫瑰花過來。朱靜搖搖頭,就連這不用花錢的玫瑰表情包,胡大朋也不曾送她過。
男人指望不上,就自己來。朱靜上飛機前就想好了,這次出來玩一定不吝惜錢,吃好喝好玩好購好,要錢干什么?錢是王八蛋!
姐姐你看,右手邊這個就是你之前兩位客人住的酒店。司機放慢了車速,從一棟裝修風格現(xiàn)代簡約的高樓旁駛過。
朱靜喊停。她看見酒店門前的花壇上開滿了粉色、白色的洋桔梗,那是她最愛的花。因為有這花映襯著,朱靜就覺得那酒店格外順眼,這就是兒子常說的“合眼緣”吧。
朱靜拖著行李快步走進酒店。要了間單人房,辦理好入住手續(xù)。刷卡進房,一室深深淺淺的綠色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簡直不像酒店的客房,倒像是一間雅致的書吧了。
朱靜放下行李,從草綠色電腦桌上拿起那本薄荷綠的折頁翻看,那是一本宣傳手冊,上面有云南旅游的攻略及旅行社聯(lián)系方式。朱靜拿出一直很安靜的手機撥打了印刷折頁上的電話。
2
掛了電話,朱靜沖進洗手間上了個廁所,連鏡子都顧不得照,抓起背包就往外走。朱靜氣喘吁吁地奔到了酒店門口左顧右盼,從一輛已經(jīng)發(fā)動了的旅游車上下來一位黑黑瘦瘦的小伙子,小伙子徑直走向她,問明她就是剛剛報團的朱靜后,便請她上車。
朱靜上了旅游車,一直走到最后排才找到空位。方才電話打的正是時候,這個由散客組成的旅游團隊馬上就去石林。
朱靜把雙肩包卸下來,把包帶扣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她系上安全帶后便把頭轉向窗外。早晨出門時,家里天陰得很重,江淮之間的三月天,總被料峭的春寒裹挾著。三個小時后到云南,一出機場閘口便被刺目的陽光晃花了眼睛。朱靜現(xiàn)在已經(jīng)戴上了太陽鏡,窗外,大朵大朵的白云像堆得老高的棉花垛子似的在藍天上,這邊一堆,那邊一堆,厚篤篤的,惹人喜歡。
“你看那白云,像不像白馬?”
軟糯糯的聲音輕輕地從前座傳來,朱靜從藍天上收回目光,望向前座的車窗玻璃。玻璃投影出一張側臉,像她開會時無聊了就在筆記本上涂鴉的那些簡筆畫。蜷曲的長發(fā),挺拔的鼻梁。朱靜有點驚嘆,這玻璃上的美人居然如此肖似她筆下的美人頭像。
“是像哦。”前座傳來一個男聲,附和美人之前的發(fā)問。朱靜看見玻璃上的男人頭像緩緩疊在了美人頭像上,畫風突變,不再像她的畫了。
既然不像她的畫,朱靜也就沒興趣看了。正好,手機振了振。胡大朋發(fā)語音了:“老婆,你去哪了?在逛街還是加班呢?家里冷鍋冷灶的,我吃啥呀?”
她恨得牙癢癢,吃啥吃啥!倆人每天的對話除了吃就沒內容了。他肯定是宿醉方醒,眼一睜就像找娘蹭奶的娃兒似的向她要吃要喝。又不欠你的!朱靜想。
壓根容不得朱靜多想,胡大朋又發(fā)了條語言過來了:“我胃好難受,心也慌,你不管我,我要是死在家里你可就成寡婦嘍!快點回來給我弄口吃的!要不,你給我叫個外賣也行啊?!?/p>
朱靜在心里叨叨:還外賣呢,噎死你!我真成寡婦倒好了。叨叨歸叨叨,她手下可不那樣,照平常的口氣,打了行字發(fā)給他:“你自己解決吧,我在云南呢?!?/p>
消息這一發(fā)出去,胡大朋的電話就追來了:“喂,老婆,什么情況?你啥時跑了,你真在云南?”
“對,我在云南?!敝祆o壓低聲音說。
“好好的,怎么想起來去云南了?事先也不跟我說一聲啊?!焙笈筻洁熘?。
“來買花呀。就這樣,我掛了啊。”朱靜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
微信上,胡大朋發(fā)了一個大哭的表情。朱靜看了一眼,把手機握在手里,又把眼睛投到窗外的白云上了。云一點點地變幻著,變出了一條龍、一座山、一群羊,最后,居然變成了一張人臉。一張略有些鷹鉤鼻的側臉,男人的。朱靜眨巴眨巴眼睛再仔細瞅,果然是那張臉。二十多年了,他突然浮在天上,讓她看得怔住了。
3
“各位,馬上就到石林了……”
導游的聲音把朱靜的目光和心思從云上拉了回來。
去石林,乘觀光車的時候,朱靜正巧和大巴車上在前座的那對男女坐在對面。側顏投射在車窗上宛如朱靜畫中人的那位女士,正臉也美得動人:素潔的臉,悠長的睫毛,嫵媚的丹鳳眼與微微上揚漾著輕笑的嘴角,即便她笑起來在眼周浮起的細紋,都有一種飄逸的美感。她身邊的男人也很好看,穿著淺色的休閑西裝,儒雅而不失精干。真是一對璧人,朱靜在心里感嘆著。
到站了,一車人都涌著去看阿詩瑪。朱靜像是被“畫中人”的磁力吸住了似的,就跟在他們身后了。美女與美景一樣,都是養(yǎng)眼的好風景。
“畫中人”柔若無骨地依著男伴,輕聲細語地一路說著。遇著什么好看的景兒,男人就讓她站過去,他拿過她的手機給她拍照。
走到阿詩瑪附近,男人又讓“畫中人”站在水邊,他半蹲著給她拍照?!爱嬛腥恕弊哌^來,看著手機,輕笑道,阿詩瑪?shù)念^沒有拍全。
朱靜忙遞過自己的手機給“畫中人”看:“我這個拍全了,剛看你站在那里簡直太美了,我忍不住拍了一張。你要是喜歡,我們加微信,我把照片發(fā)給你?!?/p>
“畫中人”看了看朱靜的手機,贊她拍的角度好,她把自己的微信二維碼找出來,亮給朱靜,朱靜樂顛顛地加了她,立馬把照片傳了過去?!爱嬛腥恕蔽⑿χ乐x。朱靜覺得加了微信就成熟人了,她說:“大哥,要不,我給你們倆拍張合影吧,喏,就站這里?!?/p>
男人和“畫中人”對望了一眼,轉向朱靜說:“好,有勞啦?!?/p>
朱靜舉起相機,定格的瞬間,她看見男人的臉上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哈,看來他還緊張呢。
拍完照,朱靜把照片傳給“畫中人”。“畫中人”謝過她后,禮貌地說:“妹妹,我也幫你拍幾張吧?!?/p>
“畫中人”一聲“妹妹”叫得朱靜心花怒放。這么說自己看上去還不老,不然,這位神仙妹妹般的美人兒怎么會管自己叫妹妹呢。
拍完照,他們仨就自然地組成了小分隊。“畫中人”的身子很弱,走不了幾步就有點喘息。男人扶著她,不時問她累不累,渴不渴,腳疼不疼,要不要去洗手間。世上還有這么心細的男人,朱靜羨慕“畫中人”好命的同時,心里對胡大朋又生出幾分怨氣。
“姐,你真幸福,大哥對你真好啊?!敝祆o說完,又自嘲似的笑道,“咳,我喊你姐,別人聽見肯定會詫異,姐姐這模樣,看上去不到四十,比我年輕多啦。看來幸福的婚姻真有美容養(yǎng)顏的功效?。 ?/p>
“畫中人”望了一眼男人,莞爾一笑,說,我離40歲已經(jīng)過去15年了。
?。恐祆o沒有抑制住自己發(fā)自內心的驚嘆,她說:“姐,你怎么看也不像那個年紀的人??!”
“歲月從不敗美人嘛?!蹦腥嗽频L輕地笑道。說著,他攬攬“畫中人”的肩,問,“冷不冷?起風了?!?/p>
“畫中人”搖了搖頭。
朱靜怎么看都覺得這一對中年夫妻像是來度蜜月的新人。他們的表情、眼神里都寫滿了欣賞、愛意,是那種剛剛戀愛的男女才會有的濃情蜜意。朱靜羨慕得心酸。
一下午在石林,朱靜不知道自己看了些啥,因為她滿眼都是這對美好的神仙眷侶,她的手機相冊里全是“畫中人”的一顰一笑,一張風景照也沒有,好在,美人也是風景嘛。
4
從石林回酒店的路上,朱靜聽男人對“畫中人”說:“明天我們去玉石城選只鐲子再走吧?!薄爱嬛腥恕边€沒開口,朱靜就在后面歡呼道:“好啊好啊,我和你們一起去!我也正想選只鐲子呢,明天是我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正好買只玉鐲當禮物!”
“畫中人”喃喃自語般:“二十周年,值得紀念?!?/p>
“可惜我家那位,成天在外應酬,從來不懂浪漫,不像大哥,這么細心。姐姐你真是命好,生得好看,嫁得漂亮,真是人生大贏家!”朱靜的腦袋從后座擠到“畫中人”與男人的靠座之間,真誠地說著奉承話。
男人呵呵一笑,算作回答。
車子一個轉彎,朱靜趔趄了一下,忙坐正了。車窗外,街燈漸次亮了起來。云南的天比壽州黑得晚??彀它c了,胡大朋不知又坐在哪張酒桌,正與人推杯換盞地酣戰(zhàn)呢。
咦,人還真不經(jīng)念叨。電話一振,是胡大朋打來的語音電話。朱靜按捺住看到來電顯示那一瞬心生的“心有靈犀”的小悸動,故作冷淡地說:“喂,有事?”
“沒事,就是想你了。你不在家,家里空蕩蕩的,我今天到現(xiàn)在才吃一碗泡面。他們找我出去打牌,我都沒去。下午看電視,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見你給我端了碗蛋炒飯,淌口水的香哇。結果,醒來一場空!趕緊回來吧,下回想去哪,提前說一聲,我陪你。”胡大朋越說語氣越膩歪,膩歪得都像二十年前剛結婚那會兒了。
朱靜差點都要被他打動了。如果他接下來不說:“你趕緊給我叫個外賣吧,就叫一碗蛋炒飯,要能再來一個鹵豬蹄子就更好了,湯就隨意吧,你看著點。趕緊叫啊,不然我真要餓昏了?!?/p>
朱靜還以為他用二十年前那種口氣說話,是想起結婚紀念日來了呢。結果,沒膩歪幾句,他的話鋒直轉,又轉到吃上頭了。朱靜突然感到心里憋屈得難受,他如果不是找她要吃的,也許根本不會打這個電話。
算了,怪自己命不好,攤上這么個沒情趣沒情調的混賬家伙。一天就吃一碗泡面肯定不行,他要是餓出毛病來,麻煩的還是自己。朱靜默默掛了電話,便給他點外賣。蛋炒飯,鹵豬蹄,西紅柿蛋湯外加一個炒茼蒿。朱靜在吃喝上是從來不虧胡大朋的,通往男人心的是胃,這道理她二十年前就懂。
車到酒店,臨時團,不負責晚餐。下了車,朱靜還是跟在“畫中人”的身后,男人下了車就快步走到前面接電話了。朱靜望著“畫中人”瘦削的背影,想起一句詩:“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難怪現(xiàn)在所有的女人都嚷嚷著減肥,女人一瘦就顯得柔弱,柔惹人愛,弱令人疼。前面這“畫中人”就像林妹妹似的,嬌滴滴的,朱靜作為女人看著都想愛護她,更不用說男人了。
男人的電話從停車場打到酒店大堂。到旋轉門口,他才停下來,回頭望著“畫中人”,趕緊往回走了幾步,面帶寵溺的神色,說:“吃西餐吧,云南菜辣,你吃不慣?!?/p>
“好?!薄爱嬛腥恕奔幢愫喍痰鼗卦?,口氣里也帶著一種糯糯的綿軟。
“好……”朱靜在心里模仿“畫中人”的語氣語調說。說完,她就真想笑,哈哈,要是她也這么跟胡大朋說話,不知他會不會被嚇一大跳。
胡大朋又冒泡了,“三人行”里,他發(fā)了一張幾個一次性飯盒的光盤圖片。圖片下,他又發(fā)了一張小貓在澡盆里泡澡的表情。朱靜沒理他。兒子這會兒剛收到錢,自然也不會理他的。沒人理他,他又繼續(xù)發(fā)了一大串表情包。隨他,自娛自樂去吧。朱靜也餓了,她想,這會兒,去吃點啥呢?
朱靜見“畫中人”小鳥依人地隨男人往酒店的西餐廳走去,她伸頭朝里望望,被里頭巨型的水晶吊燈與穿著考究的侍者嚇退了腳步。
她索性坐在酒店大廳的沙發(fā)上連著酒店的WIFI,從網(wǎng)上搜附近的美食。瀏覽了好一會兒,她決定點一份過橋米線,一個人簡單吃點就行了。
等餐的時候,她點開“畫中人”的朋友圈。朋友圈里一片荒蕪,沒有曬自拍,沒有曬美食,沒有秀恩愛,沒有發(fā)養(yǎng)生鏈接,沒有轉雞湯美文。除了一張發(fā)黃的已經(jīng)看不清人臉的集體照以外,她的朋友圈空無一物。朱靜原本還想這么美的人,朋友圈里肯定少不了秀色可餐的照片,她正好觀摩觀摩她的穿衣打扮,也好取取經(jīng)借鑒借鑒呢。
真是一個神秘的女人。
無法欣賞美女,朱靜索性走出酒店,去欣賞門口花壇里的洋桔梗。洋桔梗在夜色里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這種摸不著看不見的香就像神秘的美人似的,最誘人。
朱靜繞著洋桔梗轉了好幾圈,外賣才送到。她拎著外賣去房間,把外賣擺在那張草綠色的書桌上,拍了張照片發(fā)到“三人行”里。胡大朋秒回,啥?
過橋米線。朱靜邊吃邊回。
語音電話打過來了,朱靜按了接聽鍵,聽胡大朋夸張地說,老婆,窮家富路,不要舍不得吃,吃幾根米線能填飽肚子嗎?
正吃著呢,等會兒再說。朱靜吸溜著米線,不耐煩地掛斷了。
沒幾秒,胡大朋的紅包發(fā)過來了,一個接一個,不知道他發(fā)了多少,朱靜想,這真叫應接不暇!
胡大朋這蠢物,啥都不會。微信發(fā)紅包還是去年過年學會的,紅包最高限額200元,他想多發(fā)點錢給朱靜,居然不曉得轉賬這功能可以多發(fā),他只會發(fā)紅包,傻乎乎地發(fā)了幾十個。
朱靜一個個點過去,把手指頭都快累抽筋了,果真應了那句話:點錢點到手抽筋,哈哈。
點到最后,是胡大朋發(fā)的一句話:“老婆,我就這些私房錢,都上繳了,明天你別忘給我點外賣啊?!?/p>
“豬!”朱靜恨恨地罵了一句。跟這種人在一起,八輩子也別想幸福!情商為負,好人好事做都做了,那份“好”卻被他一句話全給毀了。
5
第二天早上,朱靜被客房電話給鬧醒時看了下時間,六點半。起床拉開窗簾看外頭天還是黑的。云南的天,黑得晚,亮得遲,時間就像是比家里晚些似的。她突然心像被蟄了似的疼起來,覺得自己和胡大朋不在一個時間向度里,好像隔得很遠很遠,這種遠比距離上的遠更令她恐懼。今天是她和胡大朋結婚二十周年的紀念日呢,也許不該賭氣跑出來,二十年不都這么過來了嗎?
二十年前的今天,也是此刻般天光未放的光景,她去婚紗店里化新娘妝。那時小城里剛剛進駐了一家專業(yè)婚紗攝影店,兼外租婚禮服裝以及化新娘妝。那天,朱靜被化妝師化了一個很僵很白很傻的妝,胡大朋西裝革履地到她的閨房接親的時候,一句話沒說呢,就大笑起來。他笑得手舞足蹈,就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亂撲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他張口就說:“你這臉白得就像從面口袋里鉆出來似的,哈哈哈哈哈哈,演鬼片都不用另化妝了……”
他說完又傻兮兮地笑開了,她被他笑哭了。眼淚弄花了妝,他笑得更兇了。唉,都什么事呦!
朱靜沖回憶里大笑的胡大朋和大哭的自己搖了搖頭,又回過神來,刷牙洗臉,對著鏡子涂脂抹粉。
朱靜收拾好自己,走出房間。在大廳里,她看見“畫中人”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棉裙,外搭薄荷綠的長開衫,很平常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有了飄逸的仙氣。朱靜悄悄吸了吸自己發(fā)福的肚腩,朝“畫中人”走去。
男人此刻正在導游旁邊,他說,請導游等下幫忙介紹一家可信的玉石柜臺。
車子開了兩三個小時,終于到了玉石市場,朱靜在偌大的市場里轉來轉去,望著玉石標簽上那駭人的數(shù)字,沒過多久她就連看的興趣都沒有了。這么多玉石居然找不到合適的,因為看上的價格太貴,便宜的又瞧不上眼,唉,這世界,矛盾真是無處不在。
雖然朱靜已經(jīng)斷了買只玉鐲當結婚紀念日禮物的念頭,但旅游團還是有規(guī)定的,游客不在這里頭待到固定時間,是不允許出門的。她無聊地拿出水杯,去找茶水間。沒走幾步,她看對面柜臺邊,“畫中人”纖細的手腕上已經(jīng)戴上了一只翠綠的鐲。真好看??!她快步走過去,距“畫中人”兩米遠就站住了,她聽到導游說,打完折八萬八。
男人問:“喜歡嗎?”
“畫中人”說:“太貴了?!?/p>
“喜歡就好,黃金有價玉無價嘛!買玉就是圖個緣?!蹦腥溯p輕拉著“畫中人”的手,笑呵呵地望著這手腕上的鐲子?!拔胰ベI單,你自己再隨便看看有沒有別的喜歡的?!?/p>
男人說完就松開“畫中人”的手,在導游的帶領下往收銀臺走去。沒走兩步,他突然回過頭,對朱靜說:“小妹,麻煩你來一下?!?/p>
朱靜目光還愣怔怔地盯著“畫中人”腕上的玉鐲。聽見男人喊她,像從夢里驚醒似的,猛地一回頭,慌慌地應聲,跟了過去。
男人刷卡買了單。朱靜望著他從皮夾里掏出一支細小的簽字筆,在pose機上吐出的對賬單上飛快地簽了名。真是帥氣!她想到胡大朋,哼,也就只有發(fā)幾個紅包的能耐。虧得自己昨天還感動呢,跟人家一比,那幾個小紅包算啥呀!
男人接過單據(jù),裝進皮夾,對收銀小姐與導游各自道了謝。導游的臉已經(jīng)成了一朵花,這么大一單,夠他樂了。
男人轉過身悄悄問朱靜:“小妹,你挑好了嗎?”
朱靜囁嚅道:“沒有,不買了。東西太多,選花眼了。”
“我想麻煩你再幫我挑只鐲,就按照你的尺寸挑?!蹦腥苏f。
“嗯?”朱靜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我家里那位,這么多年也辛苦了,過兩天就是她生日,我想給她買只鐲子。她身材跟你差不多,你挑個能戴上的,她估計就能戴。”男人說。
“什么?我怎么聽不懂?”朱靜心里一驚。
“我是說想請你幫我太太挑只鐲?!蹦腥似届o地說。
“你太太?可是,姐姐她……”朱靜突然感覺心臟像被重錘猛擊一般,她望著“畫中人”方向,疑惑地問。
“她是我大學同學,我們是89年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就各奔東西了。去年,因為籌劃畢業(yè)35周年同學聚會,我們才再次聯(lián)系上。不瞞你說,她不僅是我大學同學,還是我的初戀女友。如果不是因為某些原因,畢業(yè)后不得不回到貴州老家,我的太太肯定不會是別人?!蹦腥嗣C穆地立在一塊巨大的原石旁,說罷,長長吁了一口氣。
朱靜愣在那兒,周圍的嘈雜仿佛都消失了,她感覺自己腦海里一片混沌,那些混沌像云似的,變來變去,她不知道男人下面又說的一大段話是什么內容。那張浮在云天上鷹鉤鼻子的側臉又出現(xiàn)了,朱靜想,他,會不會也在某一天,告訴別人:如果不是我畢業(yè)前稀里糊涂地跟人打架,把人打壞了,被抓進去,今天,我的老婆肯定會是朱靜,而不是別人……
手機輕微地一振,便把朱靜拉回了現(xiàn)實。她低頭看手機,是一條氣象信息,提示壽州有雷雨?!敖袢阵@蟄”,信息里的一句,讓她想起當年她在婚后收到了一張匿名的賀卡,賀卡上是她熟悉的字跡,寫的是她讀書時喜歡的詞人范成大的《秦樓月·浮云集》:
浮云集。輕雷隱隱初驚蟄。
初驚蟄。鵓鳩鳴怒,綠楊風急。
玉爐煙重香羅浥。
拂墻濃杏燕支濕。
燕支濕?;ㄉ胰碧?,畫樓人立。
朱靜走出玉石城,站在刺目的陽光里,伸手攔下一輛的士,坐在車里,她沒有看天上的云,也沒有看路邊的花,她在手機上訂了最近的航班,她只想趕緊回壽州,最好能趕上胡大朋晚上應酬回來之前到家。她要熬一鍋白米粥,與大朋兩個人,在燈光下,面對面,喝一碗養(yǎng)胃的白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