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24-04

一、傳統(tǒng)女性形象的顛覆與反叛

當今“東北文藝復興”語境下的“新東北作家群”大多以男性作家為主，他們習慣以男性視角進行創(chuàng)作，而繼東北女作家遲子建、金仁順等人后，楊知寒的加入更是壯大了“新東北作家群”中女性的力量，為讀者奉獻了獨特的女性視角。

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壇掀起女性主義創(chuàng)作熱潮，以林白、陳染、徐小斌等人為代表的一批女性作家以女性的視角與現(xiàn)實處境為主導進行現(xiàn)實創(chuàng)作，書寫日常生活與女性的情感幽微，這些作品雖然以標榜女性的解放為發(fā)端，但很大程度上依然將女性放置于第二性的地位，是男權凝視的一部分，其中的女性形象并不鮮明。而楊知寒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無不令人印象深刻，她們大多是東北小城中平凡的家庭婦女，硬朗灑脫、堅強果敢，與傳統(tǒng)觀念中賢惠、溫婉、隱忍的女性形象相去甚遠。

作品《百花殺》描寫的便是兩位獨立女性的故事。顧秀華和徐英均是百花園市場的商販，兩人的鋪位位置臨近、貨品相似，八面玲瓏的徐英招待起顧客游刃有余，而顧秀華也是能言善道、熱情似火，為了招攬更多生意，兩人之間的關系總是劍拔弩張，有時甚至會大打出手，兩人大半生的爭奪以顧秀華隨兒子南下告終，一家獨大的徐英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直到幾年后顧秀華再度歸來，徐英終于重獲精神與動力?！靶煊⒂X得她就屬于百花園，不是不能屬于別的地方，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她不再是徐英，顧秀華也不再是顧秀華，有些花兒是沒法接種和移植的?！笔聦嵣希煊⑴c顧秀華都有著不完滿的人生，徐英的父母在她15歲時下崗，于是她不得不開始走街串巷的賣貨生涯以養(yǎng)家糊口，而顧秀華的擺攤生涯則是從她成為單親媽媽開始，女性的矜持與精致不得不被雷厲風行所取代。而在百花園這個魚龍混雜的小江湖中，許多無依無靠的女性都在生活的推波助瀾下演變成這般模糊的模樣，她們與徐英和顧秀華一樣潑辣、強悍又勤勞，唯有如此，才能為自己保留出一方天地。

《尋金之旅》中，李燕生的命運似乎更為殘酷起初李燕生的形象是殘忍貪婪的，面對昏迷的兒子，她不愿掏出私有的黃金為他治病，甚至不愿留下來照顧他，作為親生母親，她的所作所為似乎令人難以理解。但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深入，我們對她有了更深的了解，“十八九歲時，李燕生是三姐妹里最俏的一個，用清秀形容更合適。三妹身材細溜，過去扎倆辮子，不愛笑，愛自已琢磨事兒。還有份體面的工作，在子弟小學教語文”[2]。但與譚家秋的愛情卻為她帶來一生的劫難，面對殘疾而偏執(zhí)的丈夫以及幼小的兒子，李燕生不得不靠放貸、催債維持生計，時刻拼了命地活著，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維系一家人的生存?！皼]人知道她怎么成了遠近聞名的活招牌，借錢就找老李婆：她平時真不催你，可到了日子，你不還，她真要弄死你?！痹诂F(xiàn)實的洗禮下，李燕生早已與曾經(jīng)判若兩人，“腦袋上賴賴巴巴一圈接一圈，跟蚊香似的，傷口化膿后結痂，結痂后化膿，周而復始”[2。但面對丈夫與親人的多重背叛、年幼的兒子與生活的困窘等重壓，唯有如此才能獲得生存的機會。

總的來說，楊知寒筆下的李燕生、徐英、顧秀華等人都是典型的獨立女性形象，男性在她們的生活中幾乎是缺席的，如果說東北極寒的氣候隱喻著她們艱辛的生存現(xiàn)實，那么在逼仄狹隘的生存現(xiàn)實中，我卻看到了這片大地上的女性旺盛的生命力，看到了她們義無反顧地野蠻生長。某種程度上來說，生存的地域與艱難的處境兩者構成了某種深化，而在楊知寒的敘事中，我看到了女性的崛起，她的書寫消解了傳統(tǒng)社會對于女性的規(guī)訓和刻板印象，她們不必是逆來順受的弱者、無私奉獻的母親、溫柔細語的妻子，她們也可以擁有自我的意識，可以是剛毅、暴烈，積極進取、一往無前的。作者塑造這樣的女性形象并非想要表達對于男權社會的反叛或是消解女性的特征以“去性別化”，而是真切地展現(xiàn)出社會變遷的大背景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與強大精神內(nèi)核。她們都堅韌地生活在各自的時代與場域中，同時她們骨血中流淌著的豪爽、大氣、粗獷也透露出濃郁的東北地域特征，正如伍爾夫所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3]，在楊知寒筆下多元的女性形象中，我看到了男女性別秩序與等級的消解，看到了女性生命之光的閃耀。

二、地域文化中的樂感皈依

學者李澤厚認為，“樂感文化”是一種以儒學為中心的傳統(tǒng)文化，“它以一個世界為前提、樂為主體、情本體為核心”[4]。其中，情本體意識指的是“立足于一個世界（此岸世界）強調(diào)人的主體性存在，并賦予人參天地之化育的本體地位，從而培育中國人自強不息、樂觀積極的精神狀態(tài)”5]。具體包括“樂生”的生命精神、“樂群”的生存智慧、“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和“樂感”的人性追求，是一種重視現(xiàn)實生活、體現(xiàn)群體之間的交流表達，基于道德又在道德之上的樂觀向上、面向未來的文化。

樂感文化也是楊知寒書寫中較為突出的特點。從地理因素上來看，寒冷、沒落、肅殺等是東北的地域特色，而楊知寒作品中冷硬的底色似乎也與東北的地理密不可分。寒冷的氣候，日漸沒落的經(jīng)濟社會現(xiàn)實，都突出了東北的頹唐，在楊知寒的筆下，環(huán)境的閉塞、經(jīng)濟的蕭條、氣候的寒冷、生活的無望常常與作品中人物悲哀的命運融為一體，其作品中許多人物的遭遇都與蕭紅筆下王大姑娘、馮歪嘴子、小團圓媳婦等人的命運具有相似的質(zhì)感，如《連環(huán)收繳》中親人之間的隔膜、殘害與人倫的崩塌，《虎墳》中命運的無常與孤獨的漂泊，《瑞貝卡》中愛人與母親的雙重背叛，《愛人》中李鵬和周海軍無人理解的愛情等等，楊知寒以冷冽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個邊緣人的故事，殘酷地剝開生活的糖衣，露出現(xiàn)實的傷疤，總體上呈現(xiàn)出一種荒寒冷酷的美學特征，但其最終指向的卻是與之相反的精神內(nèi)核，即書寫出他們在困苦中拼盡全力的生活，在卑微中仍舊燃燒著希望的火種，帶給我們精神的慰藉與情感的歸宿。而這樣強烈的反差書寫也讓我們看到了生活在這片嚴寒大地上的人們所擁有的堅強、質(zhì)樸、樂觀的性格。

《黃桃罐頭》中，主人公江紅玉童年時為同父異母的姐姐江福芝偷錢背鍋，被母親打殘了腿，兩人成年后，姐姐江福芝通過高嫁成了“上等人”，而江紅玉卻因身體殘疾、生活艱難，終生未婚。但每當她去姐姐家里做客時，都要帶上兩瓶黃桃罐頭。“江紅玉堅持認為有這兩瓶罐頭，姐姐家的門檻才能放低，讓自己好邁?！钡词谷绱耍Ｖミ€是對自己這個殘疾的窮妹妹防范有加，雖然對于貧困的江紅玉來說，兩瓶罐頭并沒有換來尊重與平等，但卻是維護自己體面與尊嚴的媒介，是弱勢的自己亦能在強勢的姐姐一家面前昂首的底氣。

《美味佳藥》中，主人公趙乾也因親人間的矛盾糾紛遭到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摧殘，成為一個殘疾人。楊知寒以大量的篇幅描繪趙乾的復仇計劃，表現(xiàn)主人公的痛恨與憤怒，但又給在絕境邊緣徘徊的趙乾留下希望的種子，在故事的結尾，他遇到了失父的邊緣女孩朱秀秀，這也為他那顆被仇恨蒙蔽的心帶來一縷陽光，為悲哀的生活帶來救贖的希望。

作品《水漫藍橋》中則洋溢著浪漫情調(diào)。京劇名角劉文臣試圖以雪衣豆沙和酥黃菜這兩道傳統(tǒng)的東北菜為媒介找尋曾經(jīng)的摯愛，即使時過境遷，京劇如今已經(jīng)被電影、短視頻等其他娛樂方式所取代，他曾經(jīng)的同仁們也早已改行，即使自己早已沒有再上臺的機會，他依然堅守著京劇文化，等待著遙遙無期的愛人。這份浪漫不僅體現(xiàn)出快餐時代傳統(tǒng)藝人的風雅，也展示了木心詩中“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的執(zhí)著。

就像楊知寒所說：“因為你是東北人，在成長環(huán)境里你會看到，很多人都是累得不行了卻還一口一句俏皮話。在成年之后會發(fā)現(xiàn)你非常喜歡他們身上的東西，那種‘樂感’，那種天真樂觀主義，那就是希望，就是火種?！盵因此，楊知寒書寫的故事中常常會出現(xiàn)這樣帶有浪漫主義傾向的人和事，無論是《出徒》中的“我”，《連環(huán)收繳》中遲桂香母子等人在生存困境中對生活尊嚴的追求，《大寺終年無雪》中隱含在故事情節(jié)背后對愛的希冀，還是《瑞貝卡》中母親對人生愁緒的自由消解，《一團堅冰》中絕望的黑夜里照進“我”內(nèi)心深處的燈光等，這些都是作者在現(xiàn)實的凜冽中為大家留置的緩沖地帶，樂感文化的呈現(xiàn)和對人間美好的書寫使人忘記生活中的壓力，帶給人郁氣長舒的暢快之感。

細觀作者筆下這些苦命人的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并非想向我們展現(xiàn)一個層次分明的苦世界，更值得注意的反而是這些“苦兒”的信與愛。在每一個故事的結尾，我們似乎總能找到精神的慰藉，看見希望的種子。正如楊知寒所說：“他們和她們，均走在和人生孤寂相等程度的冰地寒天，以深埋頭、硬頂風的姿態(tài)，穿茫茫雪原，求一束光亮，得片刻心靈輝照?！倍@其中深厚的精神內(nèi)核在當下顯得格外令人動容。

三、失序家庭中的代際沖突

楊知寒作品中最頻繁出現(xiàn)的便是一言難盡的家庭關系，她筆下的故事或多或少與家庭環(huán)境相關。作為人生需要處理的第一遭關系，家庭秩序中所伴隨的刻骨銘心的疼痛與記憶，隱含著人際關系中最難消除的隔膜。楊知寒作品中代際沖突的表達常常是多維度的，他們大多發(fā)生在失序家庭中的兩代人或多代人之間，但無一例外，所表現(xiàn)出的都是對家庭中的親密關系或人性的思考。

《大寺終年無雪》中失父的李故和母親的關系緊張，而“我”作為常姨派去的“調(diào)解員”卻在叛逆少女李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我”少年時期，“我”的母親整日在外奔波糊口，父親則沉迷于電子游戲中不能自拔，家庭氛圍總是劍拔弩張，無人看管的“我”一度十分叛逆，抽煙喝酒，甚至有過一段朦朧的同性戀。即便長大后，“我”與父母之間依舊有著巨大的隔膜，父親依舊是疏遠的存在，母親也依舊忙于工作，一家人總是各懷心事，相互回避著。

相較于《大寺終年無雪》中一家人疏離而平靜的存在，《連環(huán)收繳》和《瑞貝卡》中的書寫則更為暴烈?！度鹭惪ā分?，李小瑞的人生悲劇是由自私的母親一手造成的。父親的缺失使她極度缺乏關愛，而母親的威脅與打壓更加劇了她性格的自卑與敏感。母親長期利用季小瑞在她的朋友圈、同學群兜售假冒偽劣保健品，導致季小瑞在被相戀8年的男友背叛、拋棄后，又被昔日的同學嫌惡，而在脆弱的李小瑞終于找到新的歸宿后，母親又撬走了她的男友。在接連而至的打擊下，她選擇了自我了斷，而在她去世后，母親又將她的葬禮變成了保健品推銷會繼續(xù)斂財。《連環(huán)收繳》中，燕來臣和他的親姐姐在其母親的畸形教育和唆使下保持著亂倫關系，被燕來臣的妻子發(fā)現(xiàn)，燕來臣的母親對兒媳詭辯說：“人都圖個快活。他跟你過，又沒跟別人過。都是人，都有缺點。說句不受聽的，大燕但凡有點什么，別告訴我你能給他守啊.”受畸形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燕來臣又將自己的悲劇轉(zhuǎn)移到家中的其他女性成員身上，竟然侵犯了自已的女兒和侄女，而他的妻子竟也像當年的婆婆一樣為他辯解：“其實任何事太較真兒都不好，人都圖個快活，燕來臣也是對他姑娘好，沒對別人好”至此，兒媳、婆婆與長姐三人的矛盾沖突又轉(zhuǎn)移到女兒、母親與侄女身上，而其中的母親也早已從受害人演變成為被害人的幫兇。

《美味佳藥》中，以奶奶為代表的祖輩與父輩以及子代間的仇恨沖突，甚至達到了要同歸于盡的程度；《出徒》中，爺爺?shù)钠脑斐伞拔摇奔液褪迨逡患掖蟠虺鍪帧@些作品都反映了家庭內(nèi)部親情的淡薄、親人間暴力的失序、生存的困窘與絕望。楊知寒以犀利、冷靜的筆觸勾勒出破碎、荒蕪的親密關系，揭開人性深處的狹隘與丑惡，直面當代人的精神世界，其中亦不乏對于家庭生活中個體凄苦境遇與人性至暗的思考。她將灰暗、傷痛與陰郁貫穿在作品中，反復描寫故鄉(xiāng)東北的冬天，描寫冰封的大地、的白雪，描寫人世中冷漠疏離的人際關系，寫人性中刺骨的嚴寒，但究其深處，我們看到了她大膽的創(chuàng)作嘗試，以及對于日常生活中隱秘處境的發(fā)掘與觀照。正如她在訪談中所說：“人際關系里的復雜起落，讓我迷戀，就像一艘航天器，總想去外探索，甚至鉆黑洞里看看。”[0]因此，楊知寒筆下的家庭書寫并不是簡單的代際書寫，而是蘊含著強烈的問題意識，隱含著作家對現(xiàn)實的探究，對家庭失序的審視。

四、結語

綜上，楊知寒的創(chuàng)作以東北小城中的日常生活為集合圖景，以審視生活與凝望人性的態(tài)度寫遍人世凄涼，直面人們精神與生存的雙重困境，刻畫出一個個小人物在人生至暗時刻的凄苦境遇。相較于對快節(jié)奏都市生活的呈現(xiàn)，這些小城時光中的舊人和舊事的暗流涌動，更能折射人性中的純粹與珍貴。因此，在楊知寒的作品中，我們時常能看到一團團堅冰中透出的火光，看見東北人骨血中跳躍著的樂感因子。楊知寒始終將目光聚焦于現(xiàn)實生活中平凡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描繪出他們即使在生存本位觀的驅(qū)使下于人世凜冽中負重前行，也始終保持著堅韌的生命力和良好的生存品格，表現(xiàn)出一種坦然達觀的心態(tài)和對生活的極大熱情。透過楊知寒穩(wěn)健凝練的筆觸，我們也看到了她對生活意義的尋求和對生命的崇高敬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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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