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建平縣志》成書于1931年，修志者在考辨縣境掌故時，多引用蘇頌詩歌考證。北宋大臣蘇頌在使遼行程中多次途經(jīng)建平縣，其《前后使遼詩》中多有關(guān)于建平風土人情的描述。因此，民國《建平縣志》中大量引用蘇頌使遼詩，以此考證建平縣境內(nèi)的山川輿地位置，這種“以詩論史”的方法較為獨特，反映了編修者深厚的文學、歷史造詣。

1清末民初的東北方志編修

進入清末新政后，朝廷在應(yīng)對邊疆危機與東北開發(fā)的過程中，面對基層治理、資源利用等多種需求，急需詳實豐富的地志、圖志以更好地進行社會治理。因此，縣志的編修與更新的重要性愈發(fā)凸顯。

如在清廷設(shè)東北三省、置東三省總督的1907年，民政部便向東三省總督下達咨文收集三省方志，強調(diào)方志對于當下國家發(fā)展的重要性：“圖志為各項行政之根基，關(guān)系極為重要，當此憲政進行，一切沿革利病，尤待考求。況時代遷移，建置規(guī)模亦復不同，按諸舊志，殊有未備，更或行省創(chuàng)置未久，及板片散佚無存，亟宜因時搜集，以資參考。相應(yīng)咨行貴督酌量設(shè)局，重修通志，仍飭令各屬先修分志，以期早日纂輯，俾得觀成?！弊晌脑谧詈筮€強調(diào)先修地方分志（縣志），對于重修各省通志的重要性。

從本質(zhì)上來說，清末民初的東北地方志編纂，是近代政治精英與地方賢達對邊疆探索獲得的階段性報告，是編修者對當下生活經(jīng)驗的科學概括。每一部地方志，都是編修者對所寫地方的所見所聞、所閱典籍、實地考察的“三重證據(jù)法”考察。正如首任長白府知府張鳳臺在《長白匯征錄》的序言所述：“以所見所聞?wù)哔|(zhì)諸往籍，并以往籍質(zhì)諸見聞，躬親目睹，反復研求。[2]”從修寫質(zhì)量來看，這一時期地方志編修體例得當、撰寫內(nèi)容豐富，代表著當時東北地方文化精英在面對家鄉(xiāng)文化事業(yè)“千年大計”時操刀執(zhí)筆的最高水準。在下文中，本文將對《建平縣志》引用蘇頌使遼詩考證建平縣史事這一文化現(xiàn)象展開討論。

2《建平縣志》與《前后使遼詩》概況

《建平縣志》記述的建平縣，時屬熱河省，今屬遼寧朝陽市。編修于1931年的《建平縣志》，由時任建平縣長的田萬生擔任主修，田萬生任命前國務(wù)院主事蘇書霖為縣志纂修，另派前清諮議局議員張滋大、建平縣鄉(xiāng)村師范學校校長劉振鳳、建平縣高等小學校校長龍振甲三人擔任分纂。校對工作由前清戊子舉人高凌云、癸卯進士張履謙二人，同公安局長成萱、財政局長王國生等地方負責官員共同進行。由此可見，《建平縣志》的編修工作動用了全縣的文化精英，正是這些具有較高文化素養(yǎng)的編修者，在論證山川輿地時靈活運用蘇頌的《前后使遼詩》，使縣志的考證水準進一步增強。

蘇頌，北宋政治家、文學家，一生著述繁多，其著作傳世者有《蘇魏公文集》《本草圖經(jīng)》等。蘇頌詩歌造詣頗深，連蘇軾途徑京城因故未能拜訪蘇頌，都不由得感嘆“恨不得見詩人耳”[3]。建平縣遼時隸屬中京道，毗鄰遼中京，是宋使入遼的必經(jīng)之路。蘇頌使遼時曾多次途經(jīng)今日建平縣境，因此民國《建平縣志》中就曾大量引用其使遼詩，以此考證境內(nèi)物產(chǎn)與掌故。由于宋遼、宋金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各種名目的往來絡(luò)繹不絕，諸如正旦國信使、生辰國信使、泛使等，名目繁多，使臣派遣制度成熟。出使詩也因此成為一種特殊的體裁，蘇詩便是其中佼佼者。

蘇頌兩次出使契丹所作的《前使遼詩》與《后使遼詩》，共計58首。熙寧元年（1068年），蘇頌作為使團副使首次使遼為遼道宗祝壽，途中所著的30首詩，被稱為《前使遼詩》。十年后，即熙寧十年（1077年），蘇頌第二次進入遼境，與副使姚麟等人共同出使遼國。《蘇魏公文集》載：“熙寧十年八月，自國史院被命假龍圖閣直學士、給事中，充大遼生辰國信使，十月三日進發(fā)。明年正月二十八日還闕，道中率爾成詩，以紀經(jīng)見之事，及歸錄之。[4”第二次使遼途中所作的詩歌，被稱為《后使遼詩》共28首。《建平縣志》所引用的詩歌，涵蓋《前使遼詩》與《后使遼詩》。下文將以縣志中對“松林”與“游牧風俗”的考證為例，為讀者呈現(xiàn)“以蘇詩論史”的獨特情況。

3《建平縣志》中的《使遼詩》考證情況

3.1對于松林的考證

在《輿地卷》對建平縣所產(chǎn)樹木的記述中，編寫者引用了蘇詩進行考證?？h志在對松樹的考證中，先是引用了宋代名相王曾的《上契丹事》中所描繪的松林景象“自過古北口山中長松郁然”，而后引用了《元一統(tǒng)志》去敘述縣境內(nèi)的松林“大寧路富庶縣惠州土產(chǎn)松皆今縣境”，緊接著編修者又聯(lián)想到嘉靖年間俺答入寇，胡守中總督薊遼時私罰邊樹一事：“考近邊諸地經(jīng)明嘉靖時，胡守中斬伐遼元以來古樹略盡?！钡幮拚呓酉聛韺懙?，時至《建平縣志》成書時的1931年，建平地區(qū)依舊“尚多松林，以黃松為貴，又有白松”。在本段正文結(jié)束后，縣志編修者為進一步說明建平地區(qū)的松樹特點，便引用了蘇頌《前使遼詩》中的兩首詩為上文所述作注：“蘇頌《摘星嶺》詩云：‘遠目平看萬嶺松’。又《游中京鎮(zhèn)國寺》云‘青松如拱揖，棟宇欲騫騰’”[5]。

《摘星嶺》出自《后使遼詩》，其全文如下：昨日才離摸斗東，今朝又過摘星峰。疲軀坐困千騎馬，遠目平看萬嶺松。絕塞阻長逾百舍，畏途經(jīng)歷盡三冬。出山漸識還家路，弱御人人喜動容。詩后自注：“二十八日過摘星嶺，行人相慶云：

過此則路漸平坦，更無登涉之勞矣?！?/p>

縣志中“《游中京鎮(zhèn)國寺》”，應(yīng)為《和游中京鎮(zhèn)國寺》，出自《前使遼詩》，其全文如下：

塔廟奚山麓，乘軺偶共登。

青松如拱揖，棟宇欲騫騰。

夷禮多依佛，居人亦貴僧。

縱觀無限意，紀述恨無能。

《摘星嶺》作于使遼的返程之路，行至摘星嶺，不僅預(yù)示著未來路途的平坦，也意味著到達了熟悉的文化地理空間，故此詩中充滿著欣喜之情?！督ㄆ娇h志》所引用的“遠目平看方嶺松”，其所屬頷聯(lián)“疲軀坐困千騎馬，遠目平看萬嶺松”工整對仗，將蘇頌出使日久，回歸故鄉(xiāng)路上的倦意寫出，又將一個疲憊的行旅之人完成使命后，放眼遠山蒼松遠眺的景象生動道來，表達了肩負的重任成功完成時，見到遠山震撼美景后所油然而生的“天地在我心”的壯懷激烈之情。

《和游中京鎮(zhèn)國寺》創(chuàng)作于蘇頌首次使遼的返程中。本詩所描繪的景象是中京鎮(zhèn)國寺冬日時節(jié)，年終歲末之時的盛況。在本詩中，蘇詩不僅描述了契丹“依佛”與“貴僧”的人文風俗，同時也描述了鎮(zhèn)國寺及其周邊以“青松”為代表的自然景觀。頷聯(lián)中所述“青松如拱揖，棟宇欲騫騰”頗具磅礴大氣之美感，堅挺的蒼松縈繞在鎮(zhèn)國寺周邊，廟宇殿閣與佛塔仿佛要直沖云霄騰飛，“青松”與“棟宇”形成對仗，借“棟宇”之景也間接描繪了“青松”的堅挺，突出了遼境內(nèi)獨具特色的風景。

關(guān)于摘星嶺及鄰近的中京地區(qū)的松樹，蘇頌并非唯一注意這一問題的宋代使臣。北宋名臣陳襄在神宗年間曾出使契丹，《使遼語錄》中便記載了他的疑惑：“過摘星嶺，臣襄問：‘此松結(jié)實否’？[”由此可見，當?shù)厮蓸渲暗拇_有較大的特點。民國時期編修《建平縣志》的編修者，在描寫本地物產(chǎn)中松樹的特點時，巧妙地引用了《摘星嶺》與《和游中京鎮(zhèn)國寺》描寫松樹的詩文，兩首詩中所寫的松樹與建平地區(qū)松樹較為相似，生長環(huán)境大致相同。這種描寫既生動形象地描繪了本地的松樹奇觀，又增加了《建平縣志》的內(nèi)涵，凸顯了編修者文史素養(yǎng)之高超。

3.2對于游牧生活的考證

在《建平縣志》第四卷《政事卷》的《蒙古土風》一節(jié)，編修者同樣應(yīng)用了蘇詩對建平地區(qū)的游牧風俗進行了考證。由于建平縣在遼初本屬奚人聚居地，縣志編修者先是引用《五代會要》中記載的奚人風俗，介紹本地游牧生產(chǎn)。緊接著，編修者在介紹縣境內(nèi)遼人養(yǎng)馬風俗時，引用了蘇頌詩文的注，《建平縣志》載：“蘇頌魏公集云‘馬群動以千數(shù)，每群牧者才三二人而已?？v其逐水草，不復馽。有役則旋驅(qū)策而用，終日馳驟而力不困乏。彼諺云：一分喂，十分騎。蕃漢人戶亦以牧養(yǎng)多少為高下。視馬之形，皆不中相法。蹄毛俱不剪剔，云馬遂性則滋生益繁，此養(yǎng)馬法也’。”縣志中所引用的內(nèi)容，為《后使遼詩》內(nèi)《契丹馬》一詩之注，其詩原文如下：

邊林養(yǎng)馬逐萊蒿，棧皂都無出入勞。

用力已過東野稷，相形不待九方皋。

人知良御鄉(xiāng)評貴，家的材駒事力豪。

略問滋繁有何術(shù)，風寒霜雪任蹄毛。

在《建平縣志》引用蘇頌所述之語后，縣志編修者在其后注：“蓋深有味乎《莊子·馬蹄》篇之旨。”《契丹馬》原詩及注中與《莊子·馬蹄》篇相關(guān)的部分，應(yīng)為蘇詩原文的“風寒霜雪任蹄毛”與蘇詩注中所見“蹄毛俱不剪剔，云馬遂性則滋生益繁，此養(yǎng)馬法也?！?/p>

《莊子·馬蹄》篇首段云：

“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雖有義臺、路寢，無所用之。及至伯樂，曰：‘我善治馬’。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雷，編之以早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饑之，渴之，馳之，驟之，整之，齊之，前有橛飾之患，而后有鞭策之威，而馬之死者已過半矣。[”

《莊子·馬蹄》篇，意在說明馬本屬自然，直到伯樂出現(xiàn)才讓馬受到約束，這對馬的天性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莊子》意在借馬喻人，宣講人應(yīng)恢復自然本性。縣志作者所注之語，意在強調(diào)蘇詩注中所見“蹄毛俱不剪剔，云馬遂性則滋生益繁，此養(yǎng)馬法也”，同時也是間接借蘇詩原文“風寒霜雪任蹄毛”，來說明縣境遼人牧馬的特點。蘇頌用“風寒霜雪任蹄毛”一句概括了契丹境內(nèi)遼人養(yǎng)馬技藝的獨特之處，更是用先賢精準的詩句，概括了千百年來生活于此的游牧民族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同時使縣志文采斐然。

4結(jié)語

《前后使遼詩》記載了蘇頌兩次使遼的始末，為后人留下佳作的同時也為學人考證歷史輿地提供了便利。詩歌作為一種文學載體，抒發(fā)了詩人的情感，也書寫了歷史。詩歌可以證史，正如陳寅恪在研究元白詩時所進行的闡述：“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中國詩既有此三特點，故與歷史發(fā)生關(guān)系把所有分散的詩集合在一起，于時代人物之關(guān)系地域之所在，按照一個觀點去研究，聯(lián)貫起來可以有以下的作用：說明一個時代之關(guān)系；糾正一件事之發(fā)生經(jīng)過；可以補充和糾正歷史記載之不足。[8]”

由此可見，民國《建平縣志》引用蘇頌使遼詩來證明境內(nèi)歷史沿革與山川輿地，是一種極為高明的撰寫形式，為縣志引用的史料進行了補充，同時又增強了縣志的文采，是一舉兩得的巧妙書寫。

引用

[1]遼寧省檔案館編.編修地方志檔案選編[M].沈陽：遼沈書 社，1983.

[2] （清）張鳳臺，主修.長白匯征錄，載《中國地方志集成·吉林 府縣志緝》第八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3] （宋）蘇象先.丞相魏公譚訓（卷四），載《蘇魏公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

[4]（宋）蘇頌.蘇魏公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田萬生，主修.民國建平縣志，載《中國地方志集成·遼寧府縣志緝》第二十二冊[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

[6]趙永春，輯注.陳襄使遼語錄，載《奉使遼金行程錄》[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2017.

[7]方勇，譯注.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5.

[8]陳寅恪.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

作者簡介：徐鈺朋（2002一），男，吉林長春人，碩士研究生，就讀于長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于叢溪（2004一），男，吉林延邊人，本科，就讀于延邊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