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相聲演員馬三立晚年登臺時,說自己愛聽歌,“李谷一、關牧村、馬玉濤……還有那個鄧嘛?鄧麗君!”說到這兒,底下觀眾鼓起掌來,讓老爺子來一段。
“我沒忘記,你忘記我,連名字你都說錯?!瘪R三立張口就來,看來確實沒少聽,唱到最后一句“把我的愛情還給我”時,他還翹起蘭花指,逗得觀眾大笑。
馬三立唱的是鄧麗君的《你怎么說》。后來,京劇演員王珮瑜也唱過這首歌,蒙古族歌唱家騰格爾還用它向“初戀”鄧麗君表白——那時的他,還沒憑借“硬核翻唱”受到年輕人追捧。
作為一名流行音樂歌手,鄧麗君為什么能跨越時空、行當、流派、民族、語言、地域,成為“華人世界里的最大公約數(shù)”?華語樂壇才華橫溢的歌手如云,為什么只有鄧麗君讓人如此念念不忘?
“因為她的歌里,有鄉(xiāng)音、鄉(xiāng)韻?!泵駱犯枋铸徚漳仍诮邮堋董h(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這樣回答。出生于1975年的龔琳娜,小時候跟著父母聽鄧麗君的歌;上了中國音樂學院后,開始愛上鄧麗君;后來梳理華語音樂發(fā)展時,專門研究鄧麗君。職業(yè)生涯中,她一直用音樂作品致敬、傳承鄧麗君。她漸漸發(fā)現(xiàn),鄧麗君獨有的韻味,“來自戲曲,來自民歌,來自古典文化。這股韻味,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底色”。而正是這種民族性,揭開了“千萬繞梁音,再無鄧麗君”的謎底。
以下是龔琳娜的自述。
不夸張地說,從我開始唱歌起到現(xiàn)在,鄧麗君的歌聲就一直伴隨著我。
我出生在貴州,一個山歌爛漫的地方,最初聽的鄧麗君的歌,是從錄音機里傳出來的。記得那是上世紀70年末80年代初,父母買來磁帶在家里放,我還小,不懂什么民歌或者流行音樂,只覺得這個女聲好溫柔啊,跟我聽的山歌不太一樣。等到上大學,我開始正兒八經地認真聽她唱。有一天,我聽著聽著,感到渾身都酥了,特別舒服,很柔軟,很放松,很有味道,只要有類似體驗的聽眾,沒有人不會愛上她吧!
2010年,我唱的《忐忑》火了,當年很多人納悶,怎么堂堂一位民歌歌手成了“神曲天后”?我17歲考入中國音樂學院附中,學習民族聲樂,20歲保送到國音聲樂系。25歲拿了第九屆青年歌手電視大獎賽專業(yè)組民族唱法銀獎,26歲發(fā)行了首張個人民樂專輯《孔雀飛來》。所以,我算是正經的學院派,只是前期僅有圈內人知道我的名字。
現(xiàn)在回過頭看,我靠《忐忑》為人知曉,與鄧麗君唱黃梅戲出道,可以說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因為《忐忑》的精髓不是別的,就是戲曲。《忐忑》的配器以笙、笛、提琴、揚琴為主,唱詞來自戲曲鑼鼓經,唱腔融合老旦、老生、黑頭、花旦等多種音色。
我最早意識到鄧麗君的“中國韻味”來自戲曲,是很偶然的一個機會。2016年,我在喜馬拉雅平臺開了播客,做科普、教唱歌。在梳理中國聲樂藝術發(fā)展脈絡時,流行音樂是很大一塊,而說到流行音樂,鄧麗君是繞不開的。當我把鄧麗君和劉德華、張學友、王菲等人放一起研究時,發(fā)現(xiàn)她是流行巨星里少有的“戲唱得特別好的”。我看過一個視頻,1992年中國香港“亞洲小姐”選美決賽現(xiàn)場,鄧麗君和徐小鳳一起登臺表演黃梅調選段《戲鳳》,“君扮鳳,鳳戲君”,即使是穿著晚會服裝,一頭鬈發(fā),但是鄧麗君的身段、眼神、唱腔,一看就是童子功。
這就解開了我心中的一個疑問:鄧麗君在港臺走紅,又去日本發(fā)展,還到歐洲進修,但她唱流行歌曲《小城故事》、唱日文歌《空港》《北國之春》,甚至唱歐美歌曲,始終有中國韻律,為什么?因為她的發(fā)聲、咬字、拖腔、顫音等,這些技巧都或多或少地受了戲曲的浸潤。你聽她的普通話,完全沒有口音,一開嗓,流暢、婉轉、悠揚,把中文的美唱到了極致。這樣的音樂審美,中國人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統(tǒng)一了,就是《列子·湯問》里說的,“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你知道有很多音樂學院的教授看不上流行音樂,他們覺得淺薄、沒深度,但是只要提起鄧麗君沒有人不服。
我們民歌很少會講什么派別,它更多是自然的、地方性的東西。但戲曲的流派眾多,每一個流派的表演風格各異,經過一代代藝術家的打磨創(chuàng)造,既能做到一人千面,反過來看又是千人一面。這太了不起了,這對于我們上臺表演的歌手來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養(yǎng)分和寶藏。鄧麗君自幼跟著母親聽黃梅戲、看戲曲電影,后又學過戲曲,這都對她之后唱歌有深遠影響。
學戲的人表演時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精氣神,套用現(xiàn)在年輕人愛說的話,就是“氣血充盈”“活人感十足”。1981年8月25日,“臺中月光晚會”上,鄧麗君唱了一首《你怎么說》,一襲紅裙風姿綽約,她一邊唱一邊和臺下互動,幽默、親切的臺風感染著觀眾,令人如沐春風。
鄧麗君還把這股精氣神從舞臺延伸到生活。她后期事業(yè)遇到挫折,感情坎坷,但堅強樂觀,只要一登臺還是風采依舊。
戲曲有韻味,但同時有一個局限,就是程式化,講究有板有眼,用大白話說就是“得端著”??舌圎惥耆粫o人這種感覺,她很松弛、自然。
2012年,我錄《法海,你不懂愛》時,一開始找不到感覺,因為我的性格偏剛強、激烈,唱情歌總是差點兒意思,不夠放松、不夠柔和、沒有女人味。后來,焦慮中我去聽鄧麗君的歌,連著聽了好幾天,再去錄《法海,你不懂愛》時,竟然有離魂之感——我好像不是我了,原來我也能這樣唱歌。
當時我聽了她的很多歌,其中有一首叫《小媳婦回娘家》。1984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著名歌唱家朱明瑛翻唱過這首歌,“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紅遍大江南北,我們現(xiàn)在還在唱。這首歌是河北的民歌小調,也算是鄧麗君家鄉(xiāng)的歌。鄧麗君還唱過湖南民歌《采檳榔》、安徽民歌《鳳陽花鼓》、江蘇民歌《采紅菱》、臺灣民歌《阿里山的姑娘》……她唱這些歌的時候,整體上都是松弛的、柔和的。
這是民歌的一大特點,自然、質樸、拒絕一切束縛。民歌的好,只有深入到當?shù)?、到民間才能體會。所以民間采風是我每年的必修課,草原、陜北、苗寨……民歌都是藏在山水間的。像我唱鄧麗君的《在水一方》,常常會想起侗族大歌。我曾多次到貴州侗寨采風,發(fā)現(xiàn)侗族人喜歡順水而居,像清水江、都柳江,所以他們的歌聲也有一種“水音”——有透明度,有流動性,延綿不斷、干凈清澈。侗族大歌為什么被大家說是天籟?因為它們不尖銳,像水一樣柔和,又有韌性,和鄧麗君的歌聲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一直認為,華語音樂的根來自民間。我們有豐富的民歌,這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如果我們中國音樂人完全按照西方的音樂根基走,可能流行,但不能成為經典。你看鄧麗君也向西方學習,唱搖滾歌曲《I Love Rock'n Roll(我愛搖滾)》,唱邁克爾·杰克遜的《Beat It(避開)》,但她從來不以這些為主,她不忘本,才超脫流行成為經典。
鄧麗君還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她突破了流行音樂和嚴肅藝術的邊界。如果說民間音樂是下里巴人的藝術,對應的陽春白雪就是文人音樂。她的流行歌曲里有很多民族樂器伴奏,同時也掀起了一股歌唱唐詩宋詞的風,這風一直吹到今天。她本人更是散發(fā)著古典之美,這是中國文人音樂的特質。
我一直認為,對鄧麗君的傳承,不應該停留在模仿、照搬上,要有自己的理解,要有新的東西。我曾經把鄧麗君的《但愿人長久》改編成了搖滾版本,很多人聽了非常震驚?!兜溉碎L久》根據(jù)豪放派詩人蘇東坡的詞改寫而成,是他在中秋節(jié)“大醉作此篇”,所以我覺得唱這首歌時應該是激情澎湃、豪放灑脫的,這是我和鄧麗君不同的想法。
我對古典文化、傳統(tǒng)文化也情有獨鐘。我出了張專輯《山海神話》,將中國上古神話故事用音樂唱出來;我還根據(jù)蔡文姬寫的《胡笳十八拍》,創(chuàng)作了全本琴歌,古琴、笛子、笙……接下來,我要開啟新一輪的“國風音樂會”全國巡演。上一次巡演,為了致敬鄧麗君的《在水一方》,我唱了《蒹葭》。說起來,這些多多少少都受到了鄧麗君的影響。
這些年我總在思考,世界需要什么樣的華語音樂?我們老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慢慢就走入一個誤區(qū),好像“越土越洋”?,F(xiàn)實是,我如果把戲曲、民歌直接拿到國外大型音樂節(jié)上去唱,大部分外國人聽不懂,我必須打破、創(chuàng)新,把民族文化、古典文化融合時代精神,做出新的東西來。就像鄧麗君,她把自己天生的音色、天生的民族的根底,轉化成了全世界人都能聽懂的音樂語言。華語樂壇傳承鄧麗君的音樂遺產,我想關鍵也在這里。這也是我最想對鄧麗君說的話——謝謝,感謝她為華語音樂所做的一切,她扎根民族,走向世界,我輩只有更加努力,才算對得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