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年僅24歲的廢名在《語絲》雜志上發(fā)表了小說《竹林的故事》。雖然作家對其創(chuàng)作不甚滿意,聲稱\"自己后來簡直不再看它”。但是,這部小說卻引起了讀者的持續(xù)關(guān)注和解讀,并且經(jīng)歷時間的淘洗,最終被經(jīng)典化為廢名的代表作。追根溯源,周作人是這一經(jīng)典化工作的奠基者,他在為這篇小說所作的序言中,最先將其特點歸納為“隱逸”和“溫和”。2其后,無論人們是從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入手,還是從象征和審美的角度入手對這部作品進行評價,其結(jié)論幾乎都沒有跳出周作人的論述基調(diào),以至于這一特點最終以知識的形態(tài)進人文學史著作,成為一種人所共知的常識。例如,有文學史家認為,廢名的作品以《竹林的故事》負盛名,作者以清新、淡雅的文筆,描繪了鄉(xiāng)間和諧、寧靜的生活,具有田園牧歌情調(diào)3;《竹林的故事》以真摯、友好的感情,贊美一個純潔優(yōu)雅、生氣勃勃的鄉(xiāng)村勞動少女,因而充滿青春氣息4;“河邊竹林的蔥綠仿佛是有意設(shè)置的富于詩情的象征境界,為主人公三姑娘純凈美好的性格作襯托\(zhòng)"5,由此,作家營造了和諧寧靜的鄉(xiāng)土世界。然而,如果說優(yōu)美是這部作品最直接的風格面貌的話,那么它內(nèi)在的情感肌理則彌漫著憂傷和悲涼。從這一層面看,這一作品還存在其他的闡釋空間。
一、優(yōu)美:小說的外在面貌
廢名的《竹林的故事》之所以與以王魯彥《黃金》為代表的鄉(xiāng)土文學之間存在較大差異,追根究底,是因為作家在寫作時采取了與早期審視現(xiàn)代中國的不同的價值立場。廢名諦視鄉(xiāng)土時,不是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立場上對鄉(xiāng)土中的人情、事物予以批判,而是用舊家兒女的眼光看鄉(xiāng)土,因而鄉(xiāng)土不是面目可憎的,反而常常以優(yōu)美、清新的面貌示人。這種美學風格始終貫穿廢名的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小說《竹林的故事》也不例外。
首先,小說中的自然景物有獨特的美感。小說名為《竹林的故事》,顧名思義,作家是要講述發(fā)生于竹林中的故事。那么,“竹林”就不再是可有可無的描寫對象,而是承擔著重要功能的敘事構(gòu)件。它不僅是情節(jié)演進的外部環(huán)境,也為故事奠定了情感基調(diào)。因而,作家開篇便將竹林和盤托出,他寫道:“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這里廢名雖然沒有對竹林進行細致入微的描寫,但是通過移步換景方法,由遠及近地將城市、河流、堤壩、竹林在空間方位上一字排開,說明竹林相對城鎮(zhèn)而言,位居邊緣地帶。這種交代是極其重要的,因為不僅竹林在位置上遠離現(xiàn)代化的城鎮(zhèn),竹林中的景色也有別于由水泥筑就的“現(xiàn)代景觀”。更重要的是,竹林作為自然景象的生命搖籃,孕育著樸素、寧靜的風格與情態(tài)。以廢名對初春二月時分竹林周圍景色的描寫為例,他寫道:“河里沒有水,平沙一片,現(xiàn)得這壩從遠遠看來是蜿蜒著一條蛇,站在上面的人,更小到同一顆黑子了。由這里望過去,半圓形的城門,也低斜得快要同地面合成了一起;木橋儼然是畫中見過的,而往來蠕動都在沙灘;在壩上分明數(shù)得清楚,及至到了沙灘,一轉(zhuǎn)眼就失了心目中的標記,只覺得一簇簇的仿佛是遠山上的樹林罷了\"7]。仔細品味,這是敘事者站在竹林向城鎮(zhèn)遠眺,目光由近及遠掠過的景色。遠處是攢動的人頭,近處卻是影影綽綽的樹林;遠處喧鬧嘈雜,近處卻幽謐恬淡。兩相映照,這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景物被作家的妙筆點化,凸顯出樸實真誠的生命形態(tài)。
其次,“一切景語皆情語”,作家描寫優(yōu)美的景色最終是為了突出人物的良善品格,使優(yōu)美的景色與美好的人物產(chǎn)生互文性的修辭效果。小說中最能體現(xiàn)優(yōu)美特質(zhì)的人物非三姑娘莫屬。作家雖然沒有詳細描摹三姑娘的面容,卻針對她的著裝打扮進行了仔細刻畫,三姑娘“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倘若是新的,怕沒有這樣合式,不過這也不能夠說定,因為我們從沒有看見三姑娘穿過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8]。這段描寫有兩層含義,一是寫三姑娘的衣著極為合身,服飾顏色或增或減都有損她的美;二是說明三姑娘衣著素雅、生活儉樸,與竹林恬淡的自然氛圍相得益彰,給讀者以物我和諧的美感。此外,衣著往往被用來象征人的品性和身份。《詩經(jīng)·綠衣》有云“綠兮衣兮,綠衣黃裳\"9,《離騷》有云“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10]。小說中,素雅的衣著是三姑娘性情的外化,象征著她善良的品行。她不僅眷戀著自己的父母,對待外人也十分友善。小說中寫道,“我們”向三姑娘買菜,三姑娘“不提防”“從籃子里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三姑娘雖以賣菜營生,卻不在生意上斤斤計較,不把善意當作交換的籌碼索取任何回報。借此情節(jié),作家便將“美好”從景物引入了人物及其感情層面,通過人與人之間真誠的交往,展示淡然如水的和諧人際關(guān)系。
再次,除了描寫幽靜的風景、塑造善良的人物、抒發(fā)恬淡的情感,廢名還賦予了《竹林的故事》以優(yōu)美的外在形式。作家在寫“竹林里的故事”時,似乎在寫一個若有似無、近乎無事的故事。小說終歸是敘事或講故事的藝術(shù),英國作家愛德華·M.福斯特(EdwardM.Forster)甚至將故事視為小說文體中的最高要素。廢名的小說創(chuàng)作盡管無法逃脫講故事這一文體的規(guī)定性,但是他通過調(diào)節(jié)描寫與敘事的比重,最大限度地將敘事壓縮到文本一隅,小說的情節(jié)被淡化了、起承轉(zhuǎn)合的弧度消失了。廢名曾解釋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技法,他認為自己“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一樣”[12],而唐人絕句的特點,說穿了,就是重感覺、重意境。13也就是說,廢名的小說不追求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和故事的完整周全,他在意的是通過氛圍和意境的營造,把握人類經(jīng)驗中某種重要的情致和感覺。短篇小說原本適合描寫人生的橫截面,而篇幅不長的《竹林的故事》卻近乎涵蓋三姑娘從少女到嫁為人婦的整個過程。其中的奧秘就在于,廢名只擷取了三姑娘生命中的幾個場面,用風景與風情描寫穿插其中,將其連綴成篇。這種技法實則像繪畫書法的技法“留白\"那樣,使讀者產(chǎn)生語言之外有意境、意境之外有情理、情理之外還有趣味的美的感受。
二、悲涼:故事的內(nèi)在情韻
如果說優(yōu)美是小說《竹林的故事》最直接、最顯而易見的外在特征的話,那么小說更深層的美感則源于其中悲涼的情致和孤獨的感受。讀者也只有把握住了這種內(nèi)在的美學風格,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廢名的審美理想。
毋庸諱言,這部小說通篇籠罩在死亡的氣氛之中,給人以悲涼之感。作家雖然以平淡的情感稀釋悲涼,但是死亡給人帶來的無奈終究無法被遮蔽。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體現(xiàn)著廢名的匠心。在小說中,“我們\"起初不知道老程女兒的名字,后來聽到老程喊女孩\"阿三”,便稱呼她三姑娘,并因此推測,“三姑娘應該還有姊妹或兄弟,然而我們除掉她的爸爸同媽媽,實在沒有看見別的誰”[14]。最終懸念解開,說明了把女兒喚作阿三的是三姑娘的母親。原來,在三姑娘出生之前,程家就已經(jīng)天折了兩個女兒。因此,“三姑娘\"在小說中就具有了“敘事注腳”的功能,它不斷提示讀者這個家庭曾經(jīng)的不幸過往,暗示在三姑娘之前已經(jīng)有兩朵凋零的女兒花。死亡的陰影始終在竹林深處氤氬著,為老程的離世埋下伏筆。然而,廢名寫生死大事,從不特意渲染,只是平平淡淡地寫來。作家寫老程的離世時,沒有為老程的死亡敷衍曲折的情節(jié),寫這個頂梁柱式的男人的倒塌對妻女造成的影響亦沒有濃得化不開的悲痛。廢名只是說,“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不毛的同教書先生(自然不是我們的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15,就算交代了老程的死亡。這表明,死亡對這個家庭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廢名的精心就藏在他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語言當中,他波瀾不驚地表現(xiàn)死亡,還原出生命的脆弱、無奈和孤獨。
作家雖然有意烘托和強調(diào)人物的自然屬性,卻無法完全剝離人物的社會屬性,無法遮蔽文明和文化在人物心靈上斧鑿的痕跡與暈染的色彩,亦無法調(diào)和人物與人物之間的情感沖突。三姑娘這一形象向來被視作作家自然生命觀的化身。她的衣著打扮、行為品德與性格情感似乎沒有絲毫的刻意,是自然篤實的流露,典型地體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生命方式,或者說是作家的生命態(tài)度一在自然的生命觀里。那么,故事中為數(shù)不多的人物之間是否真的全然和諧并且沒有矛盾呢?把握文本中這對孤兒寡母之間的關(guān)系,讀者便會看到事實并非如此。身為黃梅人的廢名,在寫作中經(jīng)常運用故鄉(xiāng)的方言和風俗。在小說《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的母親向三姑娘抱怨道,“阿三!我就是死了也不怕貓?zhí)?!你老這樣守著我,到底.\"[],實際上,只有理解“貓?zhí)鳿"在特定文化語境中的含義,才能進一步揭示這對母女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三姑娘性格中的陰影。在黃梅農(nóng)村習俗中,人們認為,往生的人不能與貓相見,貓從死者身上跳過,則會導致尸變。在這種情境下,母親說“死了也不怕貓?zhí)?,實則是表明自己沒做過虧心事,自然不怕死后發(fā)生尸變的怪狀,她用這種隱晦的表達在向三姑娘暗示自己不會改嫁,甚至帶有一些賭咒的意味。這樣,我們就理解了三姑娘拒絕進城觀看賽龍舟而留在家里死守母親,并不全然源自三姑娘性格中對性、對熱鬧持淡然的姿態(tài)和自然的生命態(tài)度[18],而是外部的、文化的、社會性的因素影響了三姑娘的認知、判斷和行為。因此,與其說三姑娘在父親去世以后對母親更加依戀,不如說是她化了外界對于“寡婦\"的歧見,認為寡婦門前多是非,并且以“守候\"的方式監(jiān)督著守寡的母親,懷疑母親任何可能的有悖于舊道德的行為,也壓抑了母親的生命力。舊的觀念和倫理在三姑娘的童年生命里種下了疑竇,最終影響著三姑娘的行為方式。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為何逢年過節(jié),尤其是在端午中秋這類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嫁作人妻的三姑娘也不愿回家與母親相聚。
廢名后期的小說中確實有濃重的佛老思想,但是在寫作《竹林的故事》時,廢名年僅24歲,他的思想還沒有進入到后期禪佛思想的境界之中。說這樣一個年輕人心如止水甚至看破紅塵,不免有牽強附會的嫌疑。因此,小說人物之間雖然沒有直接的沖突、對抗,但在情感層面上卻時常包含著潛在的矛盾和對立。
三、“月逐圓墳”:廢名的美學理想
廢名的美學理想可以概括為“恬淡的悲涼”。恬淡為表、悲涼為里,恬淡接近優(yōu)美,而悲涼卻靠近凄哀,這兩種看似背道而馳的美學風格被廢名巧妙地結(jié)合起來,組合成了一個充滿藝術(shù)張力的審美范疇。倘若能夠理解廢名的審美追求,就不難解釋為何讀者在初讀《竹林的故事》的過程中,總能產(chǎn)生和諧的美感體驗,并將優(yōu)美視作這部作品的美學風格無論是在故事背景層面從自然界中汲取靈感、構(gòu)建竹林深處這一幽秘和諧之境,還是從形式層面追求詩化語言形式并頻繁妙用\"留白\"修辭[19],抑或在主題層面不直接表露情感的含蓄表達方式,都在一定程度上指向了優(yōu)美這一美學風格。但如果讀者止步于此,停留于對作品表面風格的理解上,就不能深度感受作品內(nèi)在的情致,不能體味作品的情外之理、理外之趣,也就無法認識到廢名意在弦外的理想美學境界,并對其作品價值作出準確的判斷。
《竹林的故事》雖充滿優(yōu)美恬淡的氛圍,但其內(nèi)在氣質(zhì)卻是悲涼的。在三姑娘出生之前,這個家庭已經(jīng)迎來又送走了兩個生命。一而再、再而三的生離死別,使這個家庭面對三姑娘的降生,變得既小心翼翼又緊張兮兮。悲傷無疑是這個竹林之家原初的情緒底色。在三姑娘出生之后,這個家庭縱有短暫的快樂時刻,但終究好景不長,三姑娘的父親老程的悄然離世,打破了他們努力維系的寧靜與祥和。在舊倫理的影響下,老程的去世沒有成為凝聚生者的精神力量,增加孤兒寡母對彼此的理解和同情,反而造成了女兒對母親的町防,直到三姑娘離開,舊家徹底破敗。不難看出,死亡的陰云始終氤氬在竹林深處。并且,相較于靜謐竹林所代表的永恒自然與浩瀚時空,無常的命運、艱辛的生存以及自身脆弱的生命,無不襯托出渺小人類的內(nèi)在悲劇性。
實際上,在營造優(yōu)美、和諧的意境時,廢名念茲在茲的是悲劇意識。他在寫《竹林的故事》時心境是這樣,在寫《浣衣母》《河上柳》《桃園》等作品時亦是如此。廢名的作品時常戴著優(yōu)美的面紗,然而面紗背后隱藏著的卻是蒼涼的愁容,承載著的更是作家對于社會的現(xiàn)代性批判以及對生命的現(xiàn)代性思索。廢名之所以不斷追求這種美學理想,很大程度上與其就讀于北京大學英文系時的學習經(jīng)驗相關(guān)。西方
作家的悲劇意識顯然影響著廢名,并進一步塑造了廢名的美學理想。廢名認為,中國作家向來缺少外國人的厭世觀,中國文學也缺少了一種西方文學的韻味和美感。只要理解了廢名的審美理想,讀者就不難理解,為何廢名讀到古詩古文中“月逐圓墳”等具有內(nèi)在悲劇性的意境,總是感到興奮,甚至因此而不能自已了。
四、結(jié)語
中國讀者一向?qū)?yōu)美、團圓等美學風格情有獨鐘。這種審美偏好既得益于儒家中庸文化的長期熏陶,又與歷盡千帆后人們對安定、幸福生活的殷切期待密切相關(guān)。然而,若浸淫在樂感審美中,文學便會有意無意地回避苦難的社會現(xiàn)實與幽微的人性真實,成為單向度的、博人一笑的淺薄創(chuàng)作。本文通過對《竹林的故事》的分析,發(fā)現(xiàn)以廢名為代表的現(xiàn)代作家能夠另辟蹊徑,不僅拓寬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題材范疇,而且能夠打破審美陳窠,不斷沖擊著中國讀者的審美習慣,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座高峰。
參考文獻
[1]廢名.廢名文集[M].止庵,編.北京:東方出版社,2000:275.
[2]周作人.談龍集·談虎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9:33.
[3]朱棟霖,朱曉進,吳義勤.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2013[M.3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37.
[4]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454.
[5]錢理群,等.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M.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80.
[6][7][8][11][14][15][17]廢名.竹林的故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80,84,87,88,80,82,85.
[9]周家丞.詩經(jīng)全解[M].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19:50.
[10]劉樹勝.離騷臆解[M.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79.
[12廢名散文選集M.馮健男,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0:143.
[13汪曾祺.晚翠文談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233.
[16][18]賀仲明.自然生命觀下的美與悲—重讀廢名《竹林的故事》J.名作欣賞,2010(15):4-7.
[19]張開.汪曾祺小說中的留白[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