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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眼修羅

        2025-05-16 00:00:00李盜花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5年3期

        大宋寶元二年,臨江府清平縣萬香樓。

        羅帳低垂,錦被翻卷,暗香四溢,精致華麗的鴛鴦床上,一個風情萬種、嬌笑連連的女人正羅裳半解,如蛇一樣纏在一個年輕男子身上。

        突然,年輕男子眉峰一挑,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手停了下來,臉色變得凝重。房門外的走廊上,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如疾風暴雨席卷而來,空氣中響起了刀劍出鞘之聲。

        “砰”的一聲,房門被踢開,十幾個健碩捕快手持鋼刀蜂擁而入。就在這時,床上的團花錦被包裹著一個人向門口拋來,皂衣捕快迅速上前將人拿下。被褥如波浪翻卷,一個幾乎未著寸縷的女人嬌喘著躺在地上。

        眾捕快瞅著女人雪白的軀體,頓時臉紅心跳,眼睛一時無法移開。

        清平縣副捕頭“劈風刀”鐵萬斤一腳將一名發(fā)呆的捕快踢翻在地,怒喝道:“抓不到‘錦豹子’韓青,今天所有人都得蹲大牢?!?/p>

        鐵萬斤聲如炸雷,眾捕快如夢方醒,發(fā)一聲喊,沖進房內(nèi)。床上的男子哼了一聲,手腕一抖,一把細如牛毛的梅花針破空而來,雨點般撒向門口的眾捕快。

        鐵萬斤一把推開身前的一名捕快,大聲喝道:“快閃開?!边~步向前,將手中鋼刀舞得密不透風,“叮叮當當”的響聲連綿不絕,梅花針盡數(shù)落地。

        床上的男子冷笑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只幾步踏上窗沿,一腳踢碎窗欞,破窗而出,幾下起落,落在相鄰一座樓閣的青瓦上。他身手敏捷,躍高躥低,眼看就要逃出捕快的包圍圈,腳步卻倏然停下了。

        前方狹窄的屋脊上,懶懶散散地站著一個年近五旬的漢子,皂青色的捕快服皺巴巴的,好像很多天沒有洗,一臉絡(luò)腮胡子,眼睛微睜,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正是縣衙副捕頭“誅魔劍”胡不求。他拈弓搭箭,遠遠地瞄準韓青,慢條斯理道:“韓青,胡某等你多時了,還不束手就擒!”

        韓青的身后,隱隱傳來捕快的吶喊聲。他緩緩后退,眼角的余光觀察著四周的位置,目之所及,右邊是一片蒼莽的樹林,到了那里就如魚游大海,誰也奈何不了他。主意已定,韓青猛地踢起腳底的瓦片襲向胡不求,趁對方躲閃之際,身形一折,扭身向右逃去。

        胡不求眼中銳光突現(xiàn),一雙手繃滿了勁,弓弦聲急響,一箭撕風破空射出。韓青高高躍在空中的身形驟然一滯,慘哼一聲,重重地跌落下來。

        鐵萬斤率眾捕快追近,將韓青緊緊圍在當中。

        胡不求從屋脊上跳下,慢騰騰地緩緩走近,翻著韓青的眼皮瞅了一眼,嘆了一聲:“他活不了了?!?/p>

        鐵萬斤有些懊惱,跺腳道:“這小子死了,追查鬼眼修羅的線索就斷了?!?/p>

        鬼眼修羅乃江湖巨盜,兇殘狡猾,犯案數(shù)十起,官府出動無數(shù)捕快官兵追拿,都被他巧妙逃脫。去年,他流竄到清平縣,竊取庫銀三千兩,縣衙捕頭薛萬川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孤身追尋,卻遭他暗算,傷重不治而亡。

        庫銀被竊,捕頭被殺,清平縣令吳進之顏面盡失,他當眾許諾,誰抓到鬼眼修羅,誰就是清平縣衙的下一任捕頭。其時,清平縣衙有兩個副捕頭,一個是“誅魔劍”胡不求,一個是“劈風刀”鐵萬斤,胡不求多智善謀,鐵萬斤刀法過人,是薛萬川的左膀右臂。他二人自此日夜查探,追查鬼眼修羅的蹤跡,名為薛萬川報仇,實為捕頭之爭。

        “錦豹子”韓青身世隱秘,無人知曉,卻被胡不求想盡辦法查出,他是鬼眼修羅與人茍合的私生子,極得其寵愛。韓青相貌俊秀,輕功卓絕,慣喜尋花問柳。

        衙門眼線得知韓青也隨鬼眼修羅潛入了清平縣,經(jīng)常在萬香樓嫖妓,立即報知縣衙。胡不求和鐵萬斤遂率合衙捕快,將萬香樓團團圍住。哪知韓青逃跑之際,被守株待兔的胡不求一箭射殺。

        胡不求繞著尸體不急不躁地走了兩圈,摸著絡(luò)腮胡想了想,道:“封鎖韓青已死的消息,讓眼線在酒樓食館放出風聲,說韓青被擒,擇日押送京城?!?/p>

        這一招果然奏效,鬼眼修羅獲知消息后,救子心切,毅然冒險前來劫囚車。

        官道上,五十名從州府調(diào)來的弓箭手將鬼眼修羅圍得如鐵桶一般。聞知兒子已死,鬼眼修羅全身發(fā)軟,毫無抵抗之力,坐在地上哀聲大號。

        縣衙捕快一擁而上,將其拿下,關(guān)進大牢之中。

        因鬼眼修羅武功高強,心計過人,鐵萬斤便敲碎了他的琵琶骨,廢了他的一身武功,再加以重鎖看押。

        胡不求先是一箭射殺了韓青,后又出謀劃策,智擒鬼眼修羅,立下了大功,按理說縣衙捕頭一職已是他囊中之物,誰知縣令吳進之卻將鐵萬斤升為了縣衙捕頭。

        胡不求心里十分不爽,自此日夜窩在酒坊里買醉,意志消沉。

        這天,捕快孫小祿火急火燎地跑到酒坊,告訴胡不求:“胡頭,鬼眼修羅越獄了!”

        “越獄了!咋回事?”胡不求酒醒了一大半,睜開眼睛問。

        一個被廢去武功、已經(jīng)半死不活的囚犯竟然逃脫了層層看守的大牢,當真匪夷所思!胡不求當即和孫小祿匆忙趕回縣衙。

        所有人都心情沉重,面色緊張。

        鬼眼修羅是刑部掛了名的要犯,沒有抓獲另當別論,因為十幾年來,各地官府都拿他沒辦法,可是既已將他緝拿歸案,關(guān)進了大牢之中,如今卻被他越獄了,這事一旦讓朝廷得知,清平縣的麻煩可就大了。

        審問負責看守鬼眼修羅的人得知,因鬼眼修羅手腳已廢,功夫盡失,獄中守衛(wèi)便頗為松懈。忽一日,鬼眼修羅神神秘秘地告知看守一個藏有竊來財物的地點,看守將信將疑,依言去搜,竟然真的搜到了幾十兩紋銀。數(shù)日后,鬼眼修羅又說出一個地點,看守再次在那里搜到了一些價值不菲的珠寶首飾。大約半個月后,鬼眼修羅對看守說,他最大的一處藏寶地藏有珍寶無數(shù),若是取獲,能讓他們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只是藏寶地點十分隱秘,設(shè)有秘道機關(guān),需得他親自去開啟才行??词剽袢恍膭?,于是幾個人半夜里偷偷放出鬼眼修羅,和他一起前去取寶。到了藏寶地點,鬼眼修羅啟動機關(guān),將看守們困住,自己卻逃之夭夭。

        夜色深沉,縣城大街上一片沉寂,枯柳巷里零零落落亮著幾盞燈光,像夜宇中閃爍不定的孤星。

        縣衙副捕頭“誅魔劍”胡不求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微駝著背,慢騰騰地走進了巷子。為了鬼眼修羅的案子,衙門里上上下下十幾號人,折騰了幾個月,卻依然沒有著落。這對當捕快幾十年、破案無數(shù)的胡不求來說,簡直是個不小的打擊。

        門扉在寂靜的夜里發(fā)出“吱呀”的響聲,本已睡下的妻子柳搖枝聽到聲音,半欠著身子,睡眼惺忪地問:“回來了,飯菜在鍋里熱著,趕緊吃吧?!?/p>

        胡不求“嗯”了一聲,算是聽到了,似乎沒有多余的力氣回答。他掀開鍋蓋,將飯菜端上桌,桌上一盞油燈亮著微弱的光。妻子知道胡不求是個悶葫蘆,也不在意,翻身又躺下了。

        草草吃了點兒飯菜,解下腰間有些陳舊的酒壺晃了晃,胡不求心想:“酒不多了,明天該去酒坊打些酒來。”他仰著脖子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邊的酒漬,拖著疲憊的身軀進屋,倒在床上進入了夢鄉(xiāng)。

        衙門的事經(jīng)常起早貪黑,沒個規(guī)律,因怕吵醒了柳搖枝母子,胡不求一直睡在西邊的單間里。

        朦朧中,隱約聽到輕微的聲響,一片淡淡的月光從窗戶傾瀉屋內(nèi)。幾十年的捕快生涯,讓胡不求從睡夢中驚醒。他微微睜開眼睛,赫然瞧見床前站著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面目猙獰,仿佛戲子的臉譜,油彩斑斕。他手中握著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刀,正要朝胡不求胸口一刀刺下。胡不求頓時睡意全無,翻身從床上滾下。

        黑衣人振臂一刀刺來,刺在了被子上。

        胡不求抽出掛在床頭的佩劍,一劍朝黑衣人當胸戳去。黑衣人似乎沒有料到他在睡夢中還會反擊,躲閃不及,一劍幾乎沒入他的胸膛。黑衣人捂著胸口踉踉蹌蹌地后退,鮮血從指縫中溢出。他靠墻站定,猙獰的面孔上,一雙滿懷恨意的眼睛瞧著胡不求。

        胡不求的耳邊隱隱傳來妻子的呼喊:“老爺,你怎么了?”

        他慢慢蘇醒,摸著腦袋,只覺頭痛欲裂,手扶著床沿,觸手冰涼。

        妻子披著衣,將油燈放在臨窗的桌上,隨后將胡不求扶起,道:“怎么睡到地上了,又做噩夢了嗎?”

        胡不求睜眼一看,原來自己是坐在床前的地上,額頭上盡是冰涼的汗水,貼身的衣衫盡濕。他心有余悸地朝屋內(nèi)打量,屋子里只有妻子和自己,地上未見血跡。那柄“誅魔劍”掛在床架的掛鉤上,沒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胡不求披上衣裳,想了想,抽出劍,就著搖曳的燈光察看,劍鋒雪亮,如一襲白練,鋒刃上的血槽也沒有痕跡。他插劍入鞘,閉目沉思,面露疑惑,突然想起什么,疾步走到床邊,掀起被褥。

        黑衣刺客一刀刺在床上,被褥應該被刀鋒劃破!然而,他仔細翻看后,一無所獲,被褥完好無損。

        胡不求睜大了眼睛,半晌不語。慢慢地,他臉皮抽搐,面色痛苦,雙手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妻子見狀,上前扯住他的手,面容哀戚道:“老爺,這半年來,你總是精神恍惚。年紀這么大了,整天和那些窮兇極惡的歹徒打交道,我在家里總擔心有個什么三長兩短?!闭f著,低下頭抹了一把眼淚,“現(xiàn)在檀兒大了,家里也不靠你當捕快這點兒俸祿,趕明兒就和縣太爺說下,你就告老在家安心享福吧?!?/p>

        胡不求神色稍稍緩和,不耐煩地道:“一個夢有啥擔心的?誰沒有做過噩夢?婦道人家就是喜歡瞎操心。你回去歇著吧,別驚醒了檀兒?!?/p>

        妻子無奈,面色愁苦,唉聲嘆氣地退出了房間。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胡不求匆匆洗了把臉,提著劍出了家門。

        永昌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幾個賣早點的已經(jīng)擺起了攤子。在巷子口,他買了王小二幾個燒餅,一邊慢慢地嚼著,一邊想著昨夜的噩夢。

        近幾個月來,胡不求總是做著一個相同的夢,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戴著油彩斑斕的臉譜站在他床前,手握利刃,朝他一刀刺下。冥冥之中仿佛有個聲音在他耳邊提醒,讓他及時發(fā)現(xiàn)了致命的殺機。他本能地反應,扭身拔劍,一劍無比熟悉地刺出,黑衣人遲鈍地胸口中劍,踉蹌后退,指間溢出鮮血。

        醒來,一切卻都不存在。

        胡不求做捕快幾十年,緝兇拿惡,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生死險境,從未畏懼退縮,如今,每天從噩夢中醒來,他心底總是涌現(xiàn)出一絲莫名的恐懼。

        他咽下最后一塊燒餅,拍了拍手,加快了腳步,轉(zhuǎn)過街角,腳步驀地一頓。

        永昌街的轉(zhuǎn)角處,立著個簡陋的算命攤子,一個雙目失明的枯瘦老者坐在一把竹椅上,手拄一面陳舊的幌子,幌子上寫著八個字:占卜測夢,避兇就吉。

        這個反復出現(xiàn)的夢意味著什么?是不是預示著將會發(fā)生什么?胡不求平時從來不信這些,但是最近一連番的噩夢,讓他心下忐忑。時辰尚早,衙門估計還沒有開門。他轉(zhuǎn)身朝老者走過去,從兜里掏出幾個銅板扔到攤子上。

        算命先生蒼褐的面龐右側(cè)有一大塊疤痕,讓人瞧著觸目驚心。他微側(cè)著頭,似是在傾聽腳步聲,片刻后,他翻著骨碌碌的眼白,問道:“這位捕爺,要占卜什么?”

        胡不求見他是個瞎子,一開口就能說出自己的身份,心下一驚,手不由按住劍柄,沉聲問道:“我未出聲,你如何知道我是個捕快?”

        老者咧嘴一笑,頗為自得道:“貴客腳穿薄底馬靴,步伐沉穩(wěn),異于常人;兵器敲打腰間,節(jié)奏明顯,此等裝束,不是行伍軍漢就是縣衙官差。走這條路,穿過一條街就是清平縣衙,所以我猜貴客十有八九是衙門中人?!闭Z聲一頓,似有深意道,“眼下本縣發(fā)生一起大案,朝廷要犯鬼眼修羅從死牢中逃脫,只有辦案捕快才會這么早趕著去衙門。”

        胡不求松開抓緊劍柄的手,神色慢慢松弛。

        老者指了指攤前的一條木凳道:“貴客既然來了,就把心中所慮道來,老朽定為貴客一一解惑?!?/p>

        胡不求沒有落座,站在攤前,徐徐道:“近來,我總做一個噩夢,夢見有人殺我?!?/p>

        老者翻著眼白,問道:“結(jié)果如何?莫非貴客總在夢中被殺?”

        胡不求目光有些恍惚,慢慢搖頭道:“不,每次都是我將那人殺死?!?/p>

        老者“哦”了一聲,翻轉(zhuǎn)幾枚銅錢,排開羅列,許久,眉間露出喜色道:“貴客應該慶幸,這是兇中有吉??凸倜看紊硖庪U境,卻次次驚醒,一舉除掉危險,說明貴客吉人自有天相,可化險為夷。”

        胡不求扭過頭來,定定地瞧著老者臉上猙獰的傷痕,說道:“不,我雖然每次殺掉刺客,可醒來后心底總有一絲難以抑制的恐懼。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老者掐指沉吟,半晌才道:“貴客是個捕快,聽其聲,已是年近五旬,想必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兇險吧?”

        胡不求鄭重地點頭道:“我當捕快幾十年,緝拿過無數(shù)窮兇極惡之徒,數(shù)次瀕臨死境,可在最后關(guān)頭總能出現(xiàn)轉(zhuǎn)機,涉險過關(guān)?!?/p>

        老者頷首道:“這就是了,貴客冥冥之中自有神靈庇護,所以次次都能逢兇化吉。卦象顯示,貴客在近幾天內(nèi)會有一次血光之災,甚至會危及性命。這個不斷重復出現(xiàn)的夢境給你預知,會助你再次化險為夷。”說完,他仰面朝天,嘴角泛現(xiàn)高深莫測的笑意,“或許此人就是貴客一直追捕的鬼眼修羅。他一直伺機報復,卻不知貴客冥冥之中已經(jīng)感知,這是上蒼送給捕爺揚名天下的大好機會。”

        胡不求聽著心跳加快,鬼眼修羅是朝廷要犯,又是殺害縣衙捕頭薛萬川的兇手,若能將他擒獲,功勞自是不小。眼見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來,他朝瞎眼老者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邁步離開。

        在衙門里忙活了一天,又是一無所獲,捕役們都盡顯疲態(tài)。

        離開了衙門,胡不求提著酒壺來到了“一壺春”酒坊。

        老板陳六打量了胡不求幾眼,邊灌酒邊道:“胡爺,臉色可不大好,那犯人還沒抓到?”

        胡不求應了一聲,說:“這人可是個慣犯,哪那么容易抓到!”

        陳六滿臉堆笑道:“任他鬼眼魔眼,以前還不是被胡爺抓住了!放心,有胡爺在,他準跑不了?!?/p>

        胡不求接過酒壺,似乎興致不高,揮了揮手道:“賬記著,月底來結(jié)?!闭f完,背著手慢騰騰地離開了。

        這天,胡不求從夢中醒來,睜眼一瞅,窗外已經(jīng)天光大亮。他趕緊披衣起床,臉也沒洗,取下掛在床頭的“誅魔劍”,急急忙忙地出了門。剛走幾步,忽然聽到妻子房內(nèi)隱約傳來哭聲,他心底詫異,趕到屋前,伸手去拉門。門從里面扣得死死的,他傾耳細聽,里面靜悄悄的,哪有什么哭聲!

        已過了簽押的時間,胡不求來不及多想,轉(zhuǎn)身出屋,匆匆忙忙地往衙門里趕。

        胡不求一路疾行,低著頭只瞧著路,突然瞧見點點鮮血滴落在馬靴上,他心下大驚,摸著鼻子,一手的血,鼻腔里還有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他晃了晃腦袋,使勁地仰起頭,朝著天空瞅了幾眼,白花花的日頭刺得他頭暈眼花。終于,鼻孔里的血止住了。他低頭一看,衣袖上、胸前盡是血跡,也沒太在意。

        他隱約聽到一聲奇怪的笑,扭頭一瞧,只見前些時見到過的那位瞎眼算命老者拄著幌子站在路邊,空洞的眼眶似乎瞧著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胡不求分辨不出笑聲是不是他發(fā)出來的。

        街上過往的行人、攤販的表情都很怪異,個個眼神躲閃,唯恐避之不及,低頭匆匆趕路。

        胡不求莫名其妙,拔腿就走,忽然耳朵里嗡嗡作響,頭痛得厲害,像有一把錐子扎進了腦袋里。

        胡不求使勁地捶著腦袋,疼痛依舊不減分毫,他便跌跌撞撞地趕到百草藥堂。

        郎中李百治站在藥堂門口,正和一個布衣少年交談著什么,瞥見胡不求的神色,他臉色大變,倏然轉(zhuǎn)身回店,要將門關(guān)上。

        胡不求加快步伐,幾步趕到門口,伸出一只腳橫在門檻上,揪住李百治的衣領(lǐng),喝道:“看到我就跑,莫非做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李百治哆哆嗦嗦道:“胡爺,我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怎么會做違法的事?”

        胡不求“哼”了一聲,打量了幾眼,松開他道:“我頭痛得厲害,趕快給我抓幾劑藥?!闭f完,越過李百治進了藥堂。

        李百治臉色愁苦,站著不動。

        胡不求斜睨一眼,沉聲喝道:“怎么開店不做生意?難道要我抓你去衙門?”

        李百治一臉無奈,指著柜臺右側(cè)的一條短榻道:“胡爺躺下,我先給您老瞧瞧。”

        胡不求依言躺下,背部剛一落榻,只覺一陣疲憊感襲來,眼皮沉重得張不開,一下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耳鼓中驀地傳來一陣銳器相擊之聲,胡不求驚醒,只見李百治一手持短刃,一手拿針,正欲對著他的頭顱刺下。

        胡不求背心出汗,翻身坐起,厲聲道:“李百治,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官差!”抽出腰間的“誅魔劍”,挺劍當胸朝他刺過去。

        這一劍又快又急,李百治不過是個郎中,如何見過這陣仗,一下傻眼了。眼看著就要被胡不求一劍刺入胸腔,濺血而亡,突然人影晃動,一只手抓住李百治的后背,將他拽后數(shù)尺,這必殺的一劍竟然走空!

        李百治身后閃出一個瘦削的人影,正是剛才在店門外與之交談的布衣少年。

        胡不求視而不見,眼里只有李百治,翻身下榻,挺劍再刺。

        布衣少年突然道:“要想知道鬼眼修羅在哪兒,就跟我來?!?/p>

        這幾個字仿佛有魔力,胡不求停住了刺向李百治的劍鋒,轉(zhuǎn)身喝道:“你是誰?”

        布衣少年一言不發(fā),瞧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跑,幾下邁出了店門。

        胡不求雙眼通紅,提劍急急地追趕。

        追過幾條街巷,那少年身手敏捷,跑得飛快,竟將胡不求甩掉。

        胡不求持劍追趕,身上盡是血痕,神色可怖,行人紛紛驚叫躲避。

        搜尋許久無果,布衣少年憑空消失。

        胡不求喘息片刻,無奈回到衙門,在簽押房簽了押。

        只見屋內(nèi)十多個捕快聚在一起議論著什么,一個個表情詭異,低頭私語。胡不求心下詫異,喝了口酒,湊上去想要聽聽,捕快們馬上目光躲閃,老鼠見了貓似的向外逃。平時跟胡不求一起查案的捕快孫小祿溜得慢了些,被胡不求一把抓住肩頭,他只得站住。

        胡不求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呆會兒去王老七的店子里陪我喝幾口?!?/p>

        孫小祿愁眉苦臉道:“我家里來了客人,媳婦兒叫我去鎮(zhèn)頭買幾斤肉。”

        胡不求瞪了他一眼道:“今天咋回事,以前這種事不都是你媳婦兒去做的嗎?”

        孫小祿臉色尷尬,拱了拱手道:“胡頭,不好意思,我得走了?!?/p>

        胡不求氣呼呼地罵道:“臭崽子,翅膀硬了不是?我的話都不聽!”

        孫小祿頭也不回,倉皇地跑遠了。

        身后腳步聲沉重,捕頭鐵萬斤默然站了半晌,這時咳嗽了一聲,道:“老胡,你怎么了?衣服上咋這么多血?”

        胡不求晃了晃腦袋,答道:“鼻子里出血,應該是上火了,沒事。”

        鐵萬斤道:“老胡,一轉(zhuǎn)眼你也快五十了吧,比不上年輕時了,不必這么拼命,回家多陪陪老婆孩子,有空來衙門里走走就好,這里有兄弟們守著呢?!?/p>

        胡不求斜睨了他一眼,怪聲怪氣道:“怎么,嫌我老了,要趕我回家?沒有我老胡,清平縣衙能破這么多案子?你小子能當上捕頭?”

        鐵萬斤嘴角微翕,面皮抽搐,似在克制自己的情緒,許久才道:“老胡,我們倆這么多年交情了,聽我勸一句,好好歇上幾天,不要再往衙門里跑了。”

        胡不求面皮泛紅,喝道:“鬼眼修羅一天沒有抓到,我就一天不會脫下這身捕快服?!闭f完,一甩衣袖,邁步出了簽押房,來到縣衙外的大街上。

        他再次沿著當初鬼眼修羅逃走的路線仔細搜索,想找出點兒蛛絲馬跡,但兩個時辰過去了,依舊一無所獲,自己倒像一只亂撞的無頭蒼蠅。

        遠遠地就見鐵萬斤疾步走來,伸手攔住他,滿面悲傷道:“老胡,鬼眼修羅的案子你先別管了!檀兒他……出事了,你快回家看看吧!”

        胡不求狐疑地瞅著他道:“檀兒怎么會有事?你少糊弄我!”

        鐵萬斤仰起頭,哽咽道:“唉,你回去一看便知?!?/p>

        胡不求腦袋一炸,趕緊往家的方向跑。

        回到家中,只見門口已扎上了白色的紙花,一片凄然,屋里隱隱有哀聲傳出。

        胡不求腳步發(fā)軟,疾步搶了進去。屋子正中擺著一副新置的棺木,妻子神色呆滯,眼神里盡是哀痛。

        衙門里幾個捕快也是滿臉凄容,七手八腳地張羅著喪事。

        胡不求眼前一黑,幾乎摔倒,眾人紛紛上前將他拉起。

        胡不求終于睜開了眼睛,他發(fā)瘋般撲向棺材,大聲道:“我不相信,才幾個時辰,我離開家時檀兒還好好的,怎么一轉(zhuǎn)眼他就沒了?”雙手狠狠地拍打著棺木。

        孫小祿拉著他,凄聲道:“胡頭,侄兒真的走了!”

        胡不求轉(zhuǎn)過身,血紅的眼睛瞪視眾人,喝道:“我不相信,你們一個個都在騙我,打開棺木,我要瞧瞧?!?/p>

        周圍的人無一上前,只是怔怔地看著狀若瘋狂的他。

        胡不求不管不顧地抽出佩劍,一點點地撬開棺蓋,猛地推開,里面果然是兒子胡檀冰冷的尸體。

        胡不求瞪視半晌,頭一仰,木樁似的倒在了地上。

        好半天他才醒來,推開眾人,兩眼血紅,走到妻子身邊,扯住她喝道:“檀兒是怎么死的?怎么我出去幾個時辰,檀兒就去了?”

        妻子神色呆滯,不言不語,任由他拉扯,仿佛一根失去生命的枯藤。

        胡不求面皮扭曲,神色癲狂,用劍尖指著妻子的胸口,喝道:“你到底說不說?”

        眾捕快均是色變,卻不敢上前阻攔。

        身后一個熟悉的聲音沉沉傳來:“慢,且聽我說。”

        胡不求回頭一瞅,是鐵萬斤。

        鐵萬斤分開眾人,走到胡不求面前,一字一頓道:“檀兒是被歹人所殺!”

        胡不求目露疑惑,手中佩劍微微一沉,問:“你如何知道?”

        鐵萬斤微閉雙目,仰首嘆道:“侄兒遇害,嫂子前來衙門報案,剛好我從附近經(jīng)過,喚來捕快,查看了現(xiàn)場,侄兒被一刀砍中要害,兇器物證一應俱全。”

        胡不求嘶吼道:“兇手呢?是誰殺了檀兒?”

        鐵萬斤沉痛地答道:“初步判斷,是鬼眼修羅所為。幾個月前,你射殺了韓青,推測他是為報仇而來?!?/p>

        胡不求緩緩起身,目光中滿是質(zhì)疑,問道:“傷在哪里?”

        鐵萬斤微一猶豫,答道:“胸口中刀,切入六寸,正中心肺?!?/p>

        胡不求目光猶疑,轉(zhuǎn)身環(huán)視眾捕快,喝道:“是誰勘查的現(xiàn)場?是誰查驗的尸體?”

        衙門一眾捕快回避他質(zhì)疑的目光,沒有人回答,都低下了頭。

        鐵萬斤咳嗽了一聲,上前一步,道:“老胡,這件案子,你就不要勞神了。衙門里的兄弟們一定會抓到兇手,為侄兒報仇雪恨的。”

        胡不求如同受傷的野獸,喉間壓抑地喘息著,額上青筋突出,聲音嘶啞道:“檀兒是我的兒子,胡某身為衙門捕快,一定要親手將兇手緝拿歸案!”

        鐵萬斤眉頭微皺道:“鬼眼修羅生性兇殘,詭計多端,只怕你還沒抓到他,就打草驚蛇了?!?/p>

        胡不求沉聲道:“這幾十年來,我抓到的案犯還少嗎?我一定要親手抓到鬼眼修羅,為檀兒報仇!”

        鐵萬斤上前幾步,攔在胡不求身前,道:“老胡,若你還是縣衙的捕頭,就聽我一言相勸?!?/p>

        胡不求臉色倔強,目光堅韌道:“胡某幾十年來都聽命于人,唯唯諾諾,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但從今天起,我不會再看任何人的臉色,我要為自己做一件事!以后誰再阻攔我,我的劍可不認人了?!闭f完,一把將鐵萬斤推開,邁開大步向門口走去。

        清平縣的捕快都被鐵萬斤派出去搜尋鬼眼修羅的線索,平時熱鬧的簽押房顯得有些空曠沉寂。在縣衙最里面的物證房里,年過六旬的老張頭正靠著桌子打盹。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半掩的房門被大力推開。

        老張頭揉了揉有些灰蒙的眼睛,看到了一臉陰沉的胡不求,連忙問:“胡……捕頭,你來做什么?”

        胡不求一掌拍在桌子上,喝道:“我要我兒子被殺的現(xiàn)場勘查記錄?!?/p>

        老張頭有些為難,猶豫半晌,問道:“胡捕頭,此案懷疑是鬼眼修羅所為,你可有鐵捕頭的手書?”

        胡不求目光變冷道:“鬼眼修羅的案子一直是我主辦,以前我勘查物證查閱案卷,怎么沒聽說過要鐵萬斤允許?”

        老張頭訕訕道:“胡捕頭,今時不同往日,捕房已是鐵捕頭主事了。鐵捕頭特意交代過,不讓你碰這個案子?!鄙酝S謩竦?,“老胡,你也一把年紀了,好好讓侄兒入土為安吧,別折騰了?!?/p>

        胡不求盯著老張頭半天,想了想,道:“好,我不碰這個案子,你給我找一找烏井巷幫會火并案的卷宗。”

        老張頭瞧了他兩眼,嘆了口氣道:“老胡,那種小案子值得你去查嗎?我知道你的心思,你還在打鬼眼修羅案子的主意?!闭f完搖了搖頭,表情顯得很無奈,“老胡啊,你已經(jīng)不是辦案捕快了,別再為難我這個半截已入土的老頭了?!?/p>

        胡不求目色一沉,問道:“我?guī)讜r不是辦案的捕快了?”

        老張頭看著他的目光里透著幾分同情,又有幾分無奈,道:“鐵大人已經(jīng)向縣令大人稟報,說你身體欠安,需要好好歇息一陣,暫時不要你管捕快一切事務(wù)?!?/p>

        胡不求臉色僵硬,渾身一陣顫抖,突然哈哈一笑,語調(diào)傷感道:“好,好,人走茶涼,都和我為難!”言畢,推開門,邁開大步走了出去。

        老張頭站起身,看著胡不求的背影走遠,目光中透露出一種復雜的表情,搖了搖頭。

        夜色漸濃,街上行人漸少,更夫已經(jīng)敲過三更。

        鐵萬斤帶領(lǐng)著一隊捕快正在巡夜,最近鬼眼修羅出沒,他不得不加強戒備。

        右側(cè)幾間房屋里飄出幾點燈光,傳來壓抑的哭聲,正是胡家。一行人走到屋前,腳步不由停了下來。

        鐵萬斤擺了擺手,說:“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就來?!闭f完,推開胡家的門走了進去。

        廳堂中的擺設(shè)頗為簡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紙錢線香的氣味。屋中擺著一副普通的棺木,兩盞長明燈飄忽著昏黃的光,胡不求的妻子柳搖枝正低頭哀哭。夜已深,原先陪著的幾個鄰居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鐵萬斤心情沉重地邁步進來,站在棺木前沉默地站了好一陣,表情甚是復雜。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向棺木旁邊坐著的柳搖枝問:“胡哥不在家嗎?”

        柳搖枝搖了搖頭道:“好幾天都沒見他的人影了,不知他去了哪里?!?/p>

        鐵萬斤又道:“胡哥回來了,嫂夫人好好勸勸他,讓他別到處找鬼眼修羅了?!边^了一會兒又道,“侄兒已經(jīng)不在了,嫂夫人不要過度哀傷,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p>

        柳搖枝只是不停地哀哭,沒有回答鐵萬斤的話。

        鐵萬斤似乎也無話可說,嘆了一聲道:“嫂夫人保重,我走了?!闭f完,朝棺木深深地注視了一眼,轉(zhuǎn)身退出了屋子。

        這時,隔壁的一家店鋪門板慢慢地打開了一條縫,現(xiàn)出一張男人的臉,那人眼里盡是鄙視之色,低聲道:“這姓鐵的害死了胡家侄兒,現(xiàn)在又假惺惺地裝腔作勢,怕是要遭天打雷劈!”

        身后的女人連忙道:“你可不要亂說,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男人不耐煩地斥道:“縣衙捕頭的位子本來是胡哥的,卻被鐵萬斤使了大把銀子搶去,趁著胡哥不在家,他又來打胡嫂的主意……”

        身后的女人趕緊捂住他的嘴,喝道:“你瘋了嗎?這種話也能亂說!”

        這一男一女雖然放低了聲音,但夜深人靜,這幾句閑言碎語還是隨著夜風飄到了剛走出胡宅的鐵萬斤耳朵里。他腳步一頓,臉色鐵青,回過頭盯著門縫里的那兩人。說話的男女被他瞧得渾身哆嗦,腳底發(fā)寒,連忙縮身進了屋里,關(guān)了門,熄了燈。

        鐵萬斤臉色十分難看,收回目光,朝等在門外的一隊捕快揮揮手道:“走,回衙門?!?/p>

        夜色深沉,縣衙里燈火一盞盞地熄滅,整個院子陷入一片濃郁無邊的黑暗中。一輪殘月藏在烏云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魔鬼露出的獠牙。

        物證房里,浸在透明罐子里的一只頭顱睜著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隨著藥水緩慢地浮動。屋子里飄浮著一種暗藍色的磷光,仿佛隱藏在暗處的惡鬼的眼睛。

        門口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響聲,一條人影如僵尸般移入屋內(nèi),他直挺挺地站在浸著頭顱的罐子前,一雙眼睛生澀地轉(zhuǎn)動,口中念念有詞:“王大頭,你安睡了嗎?我也不想來打擾你,你在九泉之下要保佑我找到殺死我兒子的真兇?!?/p>

        頭顱無言。

        這人接著又說:“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背^顱拜了拜,接著手一晃,指間亮起一點火苗,正是胡不求。他就著微弱的火光,翻找架子上的案卷。

        一柄帶血的長刀被手肘一碰,從架子上落下,胡不求眼疾手快,右腳一挑,勾住刀柄,輕輕將刀拿起,瞧了瞧門外。

        院子里一陣腳步聲傳來,燈籠輕晃,燈光飄動。

        胡不求趕緊吹滅火苗,屏住氣息。

        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了,許是這物證房鬼氣陰森,讓人畏懼,來人仔細傾聽了一陣,并沒有進來查看,過了一會兒便走了。

        胡不求松了口氣,又點燃火苗,在厚厚的案卷里翻找。不多時,他終于找到了胡檀被殺案的卷宗。

        緊閉的縣衙大門“砰”的一聲被打開,燈光大亮,鐵萬斤帶著幾個精干捕快闖進來,巡夜的衙役連忙迎上去。

        鐵萬斤沉聲喝問:“衙門里可有什么異動?”

        巡夜衙役答道:“一切皆好,只不過……”

        鐵萬斤臉色一寒,問道:“只不過什么?”

        巡夜衙役道:“物證房里有些響動,我在門口聽了一陣,估計是老鼠?!?/p>

        鐵萬斤心頭一沉,眉頭緊皺道:“出了問題,唯你是問。”說完,拿過一個燈籠,大步流星趕往物證房。

        離門口還有幾丈的距離,房內(nèi)突然沖出一條黑影,鐵萬斤一腳踢出,黑影一掌切在他的腳跟,痛徹心扉。黑影一擊即中,越過鐵萬斤等人就跑。

        眾捕快抽刀在手,紛紛喝道:“大膽蟊賊,膽敢夜闖衙門?!?/p>

        鐵萬斤卻攔住了眾捕快,道:“不必追了,我知道是誰,去把老張頭找來,看看物證房可有什么東西遺失。”

        睡眼惺忪的老張頭被捕快從被窩里拖起來,到了衙門,他睡意清醒了一半,連忙清查物證,過不多久,向鐵萬斤稟報:“大人,枯柳巷胡檀被殺案的卷宗遺失了?!?/p>

        這個結(jié)果,鐵萬斤并不意外,只是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那份卷宗現(xiàn)在胡不求手里。

        現(xiàn)場勘查記錄中寫著,地上血痕里有一個官方特制的快靴腳印,死者手指甲里有市面上少見的麻紗,顯然死者和兇手之間有過接觸。而最后的一行記錄被人用朱筆涂改過,看不清寫的是什么。

        清平縣腳穿制式快靴、身穿麻紗制服的只有一種人,就是縣衙的捕快。胡不求心頭一陣悲涼,喉間低低地嘶吼道:“縣衙里誰要與我為敵,讓我胡家斷后?”他仰首望天,白花花的日頭照在他身上,這千絲萬縷的白光,仿佛一個無邊無際的大網(wǎng)將他罩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街邊,算卦老者坐在卦攤后面,微垂眼簾,臉沉如水,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叫賣聲此起彼伏,卻好像全然與他無關(guān)。

        面色憔悴、衣服臟亂的胡不求經(jīng)過攤前。

        老者突然睜開雙目,仿佛如同目見,喊道:“胡捕頭,胡捕頭……”聲音如夜梟尖叫。

        胡不求停下腳步,轉(zhuǎn)身走到卦攤前,仔細打量了幾眼,問道:“何事?”

        老者詭異地笑道:“胡捕頭這幾日定有血光之災,千萬要小心??!”

        胡不求驟然探手而出,緊緊抓住老者的衣領(lǐng),喝道:“我兒被殺,這事街上早已人人皆知,何須你在這里裝神弄鬼?若再妄言,我一劍結(jié)果了你?!?/p>

        這一下聲色俱厲,老者身子發(fā)抖,臉上盡是懼色,求饒道:“胡大人說笑了,你乃公門捕快,豈會殺害我等守法的老百姓!”

        胡不求沉聲喝道:“你是不是守法的良民,猶未可知?!本従彿砰_老者,扭頭就走。

        迎面走來一人,正是衙門里的仵作馬老六。他哼著小曲,搖頭晃腦,甚是得意,不經(jīng)意間瞧見胡不求,他立時臉色大變,低著頭就想躲避。

        胡不求大喝道:“馬老六,你站住,我有事問你?!?/p>

        馬老六撒腿就跑,穿過幾條巷子,躲進了自家宅子里,將門緊緊扣住,靠著門板,捂著胸口直喘粗氣。

        頭頂一聲輕響,一個人翻上墻頭,左手在墻頭上一撐,一躍而下,滿臉怒色,直逼而來,正是胡不求。

        馬老六臉色如土,大聲道:“胡不求,你擅闖私宅,該當何罪?”

        胡不求圓瞪雙目,手按住腰間的劍柄,一步一步緩慢走近,聲音中帶著寒意道:“胡某兒子被殺,身負血海深仇,必親手將兇手緝拿歸案,才對得起我兒在天之靈。至于胡某該當何罪,我倒要問問,馬老六,現(xiàn)場勘查記錄向來不許涂改,為何我兒被殺一案,諸多記錄刻意隱瞞了?”

        馬老六心緒已亂,強辯道:“不要胡說,哪有此事?”

        胡不求“哼”了一聲,從懷中掏出一紙案卷,甩在他手上,冷冷道:“這可是你的筆跡?”

        馬老六掃了一眼案卷,長嘆一聲,無奈地點了點頭。

        胡不求抓過案卷,指著上面涂改過的那行記錄,道:“那就好,這一行記錄的是什么?”

        馬老六微閉雙目,搖頭不答,言辭堅決道:“不要問了,你從我這里問不出什么?!?/p>

        胡不求一聲輕笑,抬頭望天,面色猙獰道:“你們一直以為我只會循規(guī)蹈矩,聽命行事,但是今天,為了我兒,我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

        馬老六身軀一顫,聲音顫抖道:“你我都是公門中人,你可不能知法犯法!”

        胡不求臉色一寒,扣住馬老六的手腕,微一用勁,馬老六嘶聲叫痛,頭上流下豆大的汗珠。

        寒光一閃,胡不求一劍削下馬老六的一截手指,厲聲道:“你擅自涂改命案現(xiàn)場勘查記錄,作奸犯科,罪不容??!”

        馬老六眼淚都出來了,捂著手指,臉色痛苦不堪。

        胡不求將劍鋒指到他的喉間,鋒刃上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流下,威逼道:“我說過,為了查明真相,找出殺害我兒的兇手,我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不要逼我用劍刺穿你的喉嚨?!?/p>

        馬老六早已臉色慘白,額頭上汗如雨下,他目光躲閃,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有說出口。

        胡不求眼中兇光畢露,嘶聲道:“這大惡人到底是誰?竟然讓你連性命都不要,也要為他保守秘密?”

        馬老六雙眼望天,猶豫了許久,終于開口道:“罷了,罷了,舉頭三尺有神明,我據(jù)實說了吧。”

        胡不求心中大喜。

        馬老六嘆了一聲道:“這一行寫的是死者胡檀的衣服上有大量的蠶豆皮屑……”

        胡不求眉頭一立,厲聲喝道:“此話當真?”

        馬老六答道:“如有虛假,愿受懲罰!”

        胡不求還劍入鞘,松開馬老六的手道:“好,你走吧。”

        清平縣衙所有的捕快都知道,鐵萬斤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天一大早,都要到“百里香”炒貨店買一包特制的蠶豆。這一天無論辦案出差,他總會時不時地掏出一顆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胡不求臉色變得更加可怕了,雙眼空洞地望著遠處,嘴里不停地念道:“制式快靴、烏麻殘絲、‘百里香’蠶豆皮屑!鐵萬斤……我處處忍讓你,你為何總要在我背后捅上一刀?”

        胡宅,風卷起地上的紙錢漫天飛舞,燭光搖曳,幾被夜風吹滅。臉色憔悴的柳搖枝伸手籠住燭火,慢慢地走到門口,將門緊緊關(guān)上。

        柳搖枝年紀雖然過了三十,但臉龐仍很俏麗,一雙明亮的眼睛宛如一潭秋水。

        突然,門口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院墻上跳下一個人來。那人身手矯健,一身黑衣,臉上蒙著黑巾,他慢慢地走進放著棺木的靈堂,目光凝視著方桌上胡檀的遺像。

        柳搖枝微微側(cè)身,看了來人一眼,語調(diào)平淡道:“你來了?!憋@然對突然闖入靈堂的蒙面人十分熟悉。

        黑衣人回過頭,目光凝視了她好一陣,眼中的情緒甚是復雜。

        柳搖枝的聲音如冰涼的夜色,道:“既然來了,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還在害怕什么?”

        那人猶豫了一下,終于扯下蒙在臉上的黑巾,赫然是縣衙捕頭鐵萬斤。

        鐵萬斤猶猶豫豫地走近幾步,嘆道:“搖枝,你瘦了,檀兒已經(jīng)去了,你就別太傷心了?!甭曇糁袔е鵁o限的憐惜,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卻在半途停下。

        柳搖枝縮了縮身子,聲音淡淡地道:“鐵大人似乎忘了,我已是胡不求的妻子!夜深了,拙夫不在家,鐵大人有什么話趕緊說,說完了請速速離開,免得有損賤妾的清名。”

        鐵萬斤聽到這句話,尷尬地縮回手,低低地嘆了口氣。

        兩人不言不語,一陣沉默,情緒變得極其微妙。

        終于,鐵萬斤憂心忡忡道:“胡哥拿走了卷宗,找到了馬老六,馬上就會查到我來過這里?!?/p>

        柳搖枝瞟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幾分鄙視,冷冷道:“你沒做過虧心事,怕什么?”

        鐵萬斤欲言又止,滿臉的無奈,過了一陣才道:“胡哥現(xiàn)在只想為兒子報仇雪恨,我擔心他會做出不理智的事,這件事只怕會越來越糟……”

        柳搖枝聽在耳里,捂著嘴巴,壓低聲音哀哭道:“我柳搖枝為什么這么命苦?命中遇到的都是這樣的男人?”

        鐵萬斤嘴唇微動,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這時,高聳的院墻上似乎又有人影一晃而過。

        鐵萬斤立刻警覺,兩三步奔到門口,喝道:“誰?”手按佩刀的刀柄,一雙眼睛緊張地望著外面。

        小小的院落里種了幾株槐樹,夜風吹得樹葉“嘩啦啦”作響。此時月影西移,樹冠下一片陰影,濃郁的夜色籠罩在這個人身上,完全看不到他的一點兒輪廓。

        不速之客輕輕地鼓掌,聲音里帶著幾分嘲諷道:“好一對苦命鴛鴦,背著丈夫偷會情夫,謀害了親夫又錯殺了自己的兒子?!甭曇袈犉饋硐袷且粋€年輕人。

        柳搖枝不堪這樣的言辭羞辱,渾身發(fā)抖,臉色漲得通紅,壓低聲音道:“住口。”

        鐵萬斤更是滿臉震怒,輕聲喝道:“休要血口噴人,我和柳……胡嫂是清清白白的!”

        那人一聲輕笑道:“半夜私會,還說清清白白?”

        鐵萬斤眉毛一挑,想了一想,他并不想將事情鬧大,蒙上黑巾,轉(zhuǎn)身欲走。

        那人的聲音卻如刀鋒一樣逼住了他:“鐵大人這樣走了,未免太只顧自己了吧?!?/p>

        鐵萬斤腳步一頓,道:“你要怎樣?”

        那人慢條斯理道:“我問鐵大人幾個問題,望鐵大人實言相告?!?/p>

        鐵萬斤“哼”了一聲道:“你究竟是誰?我為什么要對你實言相告?”

        那人目光銳利起來,仿佛要切開濃郁的夜色直刺到鐵萬斤臉上,道:“憑你今晚在這里,憑我恰好也在這里?!?/p>

        鐵萬斤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自己夜入胡宅,私會有夫之婦,雖然他們什么也沒做,但加上坊間早有些閑言碎語,只要這個人高聲一呼,這個就是既成事實,自己就是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

        鐵萬斤緊繃的身軀仿佛被這句話刺穿,變成了一個泄了氣的氣球,澀聲問道:“你究竟要問什么?”

        那人頗為得意,笑道:“不愧是縣衙捕頭,這么快就想明白了事理?!鄙砸煌nD,“胡檀被殺的那晚,你有沒有來過這里?”

        鐵萬斤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沉默不答。

        黑暗中那人冷冷道:“還望鐵大人實言相告,不要讓我問第二次。”

        鐵萬斤躊躇半晌,終于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

        那人道:“你來到這里,又接觸過尸體,胡檀衣服上有大量的蠶豆皮屑?!?/p>

        鐵萬斤眼珠轉(zhuǎn)動,心緒不寧,反問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那人篤定道:“我自有渠道知悉這些信息。”似在思索,過了一會兒又說,“這事越來越有趣了。你與胡夫人有舊,又與胡捕頭有利益沖突,加上案發(fā)當晚你來過這里,還有接觸過尸體的鐵證,要說人不是你殺的,都沒有人相信了?!?/p>

        鐵萬斤氣急敗壞道:“你究竟是誰?有些事你根本不知道,不要信口猜測?!?/p>

        暗影中那人的目光盯在鐵萬斤身上,饒有興趣道:“連一向冷靜如鐵的鐵大捕頭也亂了方寸,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內(nèi)情,說來聽聽?!?/p>

        鐵萬斤回頭望了望柳搖枝一眼,臉色猶豫,欲言又止。過了一陣,他有些喪氣地道:“不管你相不相信,胡檀侄兒身上的蠶豆皮屑并不是我留下的。”

        那人道:“這倒怪了,誰不知道你鐵大捕頭有這個愛好,莫非那天你恰好改了性子?”

        鐵萬斤瞇著眼睛望著院墻角落里的那人,隱隱可以看見他的衣角,但是他的臉龐完全隱在黑暗中。他開始懷疑這人是胡不求,但是,經(jīng)過一番思索后,他放棄了這個懷疑。胡不求如果在胡宅里看到他,不會這么理智地和他說話的。

        暗影里的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道:“鐵捕頭,我是在幫你,希望你能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胡檀被殺那晚發(fā)生的事情?!?/p>

        鐵萬斤感覺到好笑,笑聲中帶著一絲不屑,道:“你憑什么來幫我?鐵某身為縣衙捕頭,自會查辨真兇?!?/p>

        那人一聲低笑道:“可惜堂堂的縣衙捕頭成了兇殺案的最大疑兇,不能置身事外,還口口聲聲說查辨真兇,真是個天大的笑話。”

        鐵萬斤沉默了許久,無可奈何道:“好,我原原本本告訴你那晚的情況,你且聽好了?!?/p>

        黑暗中那人不再出聲,顯然是豎起耳朵在聽。

        鐵萬斤聲音中有幾分無奈道:“那晚,我確實來過案發(fā)現(xiàn)場,接觸過尸體,也買了包蠶豆帶在身上,所以,尸體衣服上不慎留下了一兩片蠶豆皮屑。你知道,我是個辦過許多大案的捕頭,為了不引起誤會,我當時把尸體的蠶豆皮屑清理干凈了。”

        那人笑道:“可是為何現(xiàn)場又出現(xiàn)了大量蠶豆皮屑呢?鐵大人,我倒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鐵萬斤有些氣憤道:“鐵某向來說一不二,既然坦誠說出了當晚的實情,自然不會有半句假話?!?/p>

        那人若有所思道:“莫非還有第三個人到了現(xiàn)場,重新布置了現(xiàn)場?!?/p>

        鐵萬斤嘆了一聲道:“我也好生奇怪,不知是誰要陷害我?!?/p>

        黑暗中那人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鐵萬斤疑惑地問:“你笑為何意?”

        那人搖了搖頭,說:“鐵捕頭一面之詞,我也只當作聽聽罷了。如果你是真兇,這一切就說得通了。”

        鐵萬斤壓抑心中的憤怒,慢慢上前兩步,右手借著夜色,悄悄取下系在腰間的鐵鏈,驟然上前一大步,猛地將鐵鏈拋出,套向那人的頭頸。那人“咦”了一聲,身形快速晃動,不知伸出什么東西一搭,鐵鏈“嘩啦啦”一響,竟然走空了。然后他身影如一只大鳥般躍起,翻上墻頭,飛快地跳了下去。

        鐵萬斤凌空而起,躍上墻頭,只見那條人影晃了幾晃,已經(jīng)沒入街角的黑暗中。他恨恨地一跺腳,回頭望了望院內(nèi),柳搖枝依然低著頭流著眼淚,仿佛剛才的一切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清平縣城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鐵萬斤便急匆匆地來到了“百里香”炒貨鋪。

        店里的伙計剛卸下門板,準備開張。

        里面一個人走出來,一眼看到了鐵萬斤,連忙說:“鐵捕頭,這么早,快進來喝杯熱茶?”

        這人叫胡元,是老板的親侄子,人機靈勤快,能說會道,老板就將店鋪交給他料理。

        鐵萬斤有些心神不寧,搖手說:“不了,還有事要去辦?!豹q豫了一會兒,他還是走進了鋪子。

        胡元端上來一杯熱茶,滿臉堆笑地問:“大人,還是照舊,給您來一包剛出鍋的蠶豆?”

        鐵萬斤點了點頭,似乎在想什么,問道:“來你店里買蠶豆的人多嗎?”

        胡元答道:“不多,差不多就是幾個熟客,像鐵大人這么關(guān)照小店的這幾年來還是頭一個?!?/p>

        鐵萬斤臉上有了些笑容,丟了顆蠶豆進嘴里,嚼碎了慢慢地吃著,說:“我就好吃這一口,每天都少不了它?!闭f完,收起了笑容,舉起手中的蠶豆問,“這一陣可有什么陌生人到你店里來買這個?”

        胡元想了想,搖頭道:“沒有,來小店買炒貨的都是本地人,沒有什么生面孔。”

        鐵萬斤心頭稍稍有些失望,揮了揮手,走出了店鋪。

        胡元站在店鋪門口,看著他慢慢走遠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揚聲喊道:“鐵大人,留步?!?/p>

        鐵萬斤站住,回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胡元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說:“我想起來了,有個人雖然是清平城里的熟客,但是他以前從來沒到店里買過蠶豆,而這次卻買了好幾包?!?/p>

        鐵萬斤眉頭一挑,忙問:“是誰?”

        胡元笑了笑,答道:“說出來大人可能不信,是城東柳條街的趙駝背。”

        鐵萬斤知道趙駝背這個人。他是個閑漢,四十多歲,排行老三,背有點兒駝,平日里好吃懶做,又喜歡賭錢,原來有幾間瓦房,后來被他賭沒了,老婆女兒也跑了,只有在城東的耗子巷尾搭了兩間茅草屋遮風避雨。他沒有正當收入,一日三餐都成問題。

        “百里香”的炒貨口味獨特,遠近聞名,當然價格也不菲,一般的住戶不會到這里常買。平時吃不上飯的趙駝背,這次居然買了好幾包,難怪胡元也有些奇怪。

        鐵萬斤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又問:“他什么時候來買的?”

        胡元抓了抓頭,有些為難地說:“具體哪一天不記得了,大概在半個月前吧。”

        “半個月前!”鐵萬斤算了算日期,“胡檀被殺正是半個月前的事,時間倒對得上?!彼行┠呐d奮,似乎看到了迷霧中的一絲曙光,對胡元說,“現(xiàn)在時辰還早,衙門沒有開門,我不能等了。等下你要伙計到衙門報下信,說我有了鬼眼修羅的線索,去找城東趙駝背了?!?/p>

        胡元點頭哈腰道:“大人放心,這等為民除害的事,小人責無旁貸?!?/p>

        鐵萬斤握緊腰間的佩刀,快步向城東柳條街走去。

        耗子巷盡頭是一片荒地,雜草叢生,還有幾棵孤零零的樹,到處都是垃圾,甚至還有幾只死老鼠,這是一個人不愿來的地方,但這里偏有幾間簡陋的茅草屋,屋頂漏著水,四處透著風。

        屋子中央擺著一張黑不溜秋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包五香蠶豆和半壺酒。趙駝背正坐在邊上的一條竹凳上,一邊吃著蠶豆,喝著酒,一邊哼著小調(diào),好不愜意。

        他看到鐵萬斤走進來,有些意外,站起來道:“今天刮什么風,縣衙的捕頭大人來找我趙老三了!”從屋間搬出來一條缺了腿的凳子,用衣袖抹了抹上面的灰塵,諂笑道,“大人請坐,剛好有酒,還有大人最愛吃的蠶豆?!?/p>

        鐵萬斤并沒有坐下,站在屋里打量四周。

        趙駝背瞟了一眼,說:“怎么?鐵大人嫌我趙老三的東西不干凈?放心,這可不是從地上撿來的,是用白花花的銀子從‘百里香’炒貨鋪買來的。”

        這番話說得鐵萬斤有些不好意思,他伸手拿了幾顆蠶豆放到嘴里慢慢地嚼著。

        趙駝背看著他吃下去了才放心,說:“吃了我趙老三的東西,說明鐵大人看得起我?!闭f完笑了笑,又說,“雖說我這里不是三寶殿,但是鐵大人也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吧!”

        鐵萬斤說:“趙老三,平日里你一日三餐都成問題,今天怎么還喝上酒了?日子過得這么好!”

        趙駝背一下來了精神,哈哈一笑道:“不瞞鐵大人,我趙老三時來運轉(zhuǎn),發(fā)了一筆小財?!彼麧M臉透著興奮,不等鐵萬斤問,接著說,“半個月前,有個外地人找到我,給了我五兩銀子,要我去買‘百里香’的蠶豆和‘一壺春’的酒?!?/p>

        鐵萬斤突然想起,這兩樣正是自己和胡不求最喜好的兩樣東西。想到這里,他的心底隱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心下忐忑,一連串地問道:“這個人什么模樣?拿了酒和蠶豆去做什么?他又去了哪里?”

        趙駝背咳嗽了一下,嬉皮笑臉道:“鐵大人,我趙老三沒有人可憐,平日里飯都吃不飽,你一下問這么多問題,總該意思意思吧!”

        鐵萬斤“哼”了一聲,從身上掏出一錠碎銀放在黑舊的木桌上。

        趙駝背拿起銀子放入懷里,“嘿嘿”一笑,說:“鐵大人真是爽快,我就喜歡和鐵大人這樣的人打交道?!蓖铝艘豢诳谒?,搓了搓手,“這人五十多歲,身形高瘦,臉上有幾道傷疤。他給了我五兩銀子要我去買幾包蠶豆和兩壺酒,還說買來了,再給我五兩跑路費。我依他所言,買來這兩樣東西,他果然在茅屋里等我,又給了我五兩銀子?!?/p>

        鐵萬斤心頭思索著,看到趙駝背的手腕上有一道醒目的淤紅,便問:“你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趙駝背尷尬地一笑,縮了縮手,籠到衣袖里,欲言又止。

        鐵萬斤眉頭一皺,厲聲喝道:“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趙駝背吞吞吐吐道:“不瞞大人,我見他是個外地人,出手大方,年紀又大,身體瘦弱,是以……”

        鐵萬斤“哼”了一聲,說:“所以你心中起了歹意,意圖謀財害命,但是碰到了一個硬手,反而吃了大虧!”

        趙駝背急了,連忙分辯說:“大人說笑了,小人怎敢做如此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想坐地起價,多要幾兩銀子罷了?!?/p>

        鐵萬斤也不和他爭這個問題,說:“你說說,他是如何讓你受傷了?”

        趙駝背目光躲閃,說:“那人給了銀子后,只拿了一包蠶豆和一壺酒,轉(zhuǎn)身就要走。我堵住門,說五兩銀子少了,要他多給點兒。他沒有理會,推開我就走。我發(fā)狠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手往他身上的錢袋里掏……”

        鐵萬斤冷笑道:“你這不是明搶嗎?”

        趙駝背老臉一紅,說:“別看他一把年紀,瘦得好像一陣風能吹倒,力氣卻大得很,一把扣住我的手腕,如鐵箍一般,讓我動彈不得。一雙眼睛瞪著我,像刀子一樣嚇人。我趕緊跪地求饒,他才放過我?!?/p>

        聽著趙駝背的這番描述,鐵萬斤心想,這個五十多歲的外地人,極有可能就是逃出縣衙大牢的鬼眼修羅。鬼眼修羅手段狠毒,詭計多端,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現(xiàn)在他又回來了,來清平縣城找胡不求和自己報仇來了!

        他吸了口氣,說:“你如此多事,我奇怪他怎么沒有殺了你?”

        趙駝背嚇出一身冷汗,問:“鐵大人,你別嚇我,他是什么人?怎么會無緣無故殺我?”

        鐵萬斤轉(zhuǎn)過頭來,盯著他說:“他是個殺人無數(shù)的魔王,你真是命大!”神色一正,沉聲道,“趙老三,還有什么情況,你最好一個字也別漏,一五一十地告訴我?!?/p>

        趙駝背心有余悸,臉色有幾分蒼白,說:“我見他如此厲害,只好作罷,可是就這樣走了一個財神爺,我心里頗為不甘,就偷偷地跟在他后面,想著跟到他的住處,不愁沒有機會下手?!?/p>

        鐵萬斤心里一喜,說:“這么說,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趙駝背“嘿嘿”一笑,瞟了鐵萬斤一眼,說:“大人,這么重要的消息,你出多少銀子?”

        鐵萬斤猛地抽出佩刀,橫在趙駝背的脖子上,喝道:“趙老三,勾結(jié)殺人兇手謀害縣衙捕快,本捕頭還沒有找你算賬,現(xiàn)在你還敢隱瞞匪情,勒索官差?嫌日子過得太好了嗎?你馬上帶我去找到殺人兇手,將他緝拿歸案,本捕頭算你戴罪立功,不然,縣衙大牢的好酒好菜等著你?!?/p>

        趙駝背變了臉色,小心翼翼地推開鐵萬斤的佩刀,諂笑道:“鐵大人,別開玩笑。你不是說他是殺人魔王嗎?我們?nèi)フ宜?,這不是去送死嗎?”

        鐵萬斤佩刀入鞘,喝道:“有鐵某在,你怕什么?再說,今時不同往日,他現(xiàn)在不過是只沒了牙齒的老虎,少廢話,快走?!?/p>

        趙駝背無奈地帶著鐵萬斤向城東郊外樹林走去。

        路越來越陡,林越來越密,人跡越來越少,別說有路了,就是走過去也十分困難。

        鐵萬斤心生疑竇,問:“趙老三,你帶的什么路,不會是記錯了吧?”

        趙駝背吊著一根粗藤,爬上了一塊布滿綠苔的巖石,拍了拍手,指了指前面,說:“穿過這片樹林就到了。我哪敢騙大人,那個外地人藏得很隱蔽,如果不是我一直跟著他,真找不到他的住處?!?/p>

        鐵萬斤一個箭步躍上巖石,眼前是一片茂密巨大的樹林,地上的枯枝落葉足有半尺深,山勢慢慢地向下走,到了一處背風的山窩,可見幾塊大山石頭壘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藤蔓雜草纏繞在巖石上,構(gòu)成了一副詭異的圖畫。

        趙駝背說:“我站在這里,遠遠地看見他鉆進了藤蔓雜草后面,就沒有過去了?!?/p>

        鐵萬斤抽出佩刀,貓著腰說:“好,你跟在我身后,我們過去瞧瞧?!?/p>

        他撥開灌木叢,屏住氣息,慢慢走到了巨石前,用刀尖挑開野藤,里面是個一人多高的石洞。石洞里空無一人,有一堆燒完了的灰燼,顯然有人在這里生過火,角落里放著個水壺和幾件尋常的衣服。

        兩人仔細地在石洞角落里察看了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有用的東西。

        鐵萬斤橫刀四顧,喝問趙駝背:“人呢?”

        趙駝背撓了撓頭,為難地說:“我怎么知道,也許是出去了,還沒回來。”

        鐵萬斤眉毛立起,走到洞外,找了個隱蔽處躲起來,說:“我們就在這里守著,等他回來?!?/p>

        身后的趙駝背撓頭搔腦地在盤算著什么,突然,他眼睛一亮,指著一棵柏樹下面,說:“鐵大人,快看,那里埋了東西?!?/p>

        鐵萬斤朝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果見幾步開外的地方有一堆刨松了的新土,上面鋪著一層枯葉,卻明顯看出有個東西埋在里面,還露出了一截。

        鐵萬斤快步走近,三兩下?lián)荛_枯葉,用刀鞘挖開土堆,很快里面掩埋的東西便露了出來,那是一雙縣衙官差才穿的烏底快靴,靴底有一大片已經(jīng)變成黑色的血印。

        鐵萬斤手里拿著這雙帶血的快靴,心里閃過許多念頭。也許正是這雙快靴在胡宅里留下的清晰血腳印,才讓胡不求懷疑了他。

        這時,巨石旁邊的樹葉“嘩啦啦”作響,一個人分開樹枝快步奔來。

        鐵萬斤站起,厲聲喝道:“是誰?”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面前,那人一眼瞧見了鐵萬斤手里帶血的快靴,頓時面皮扭曲,兩眼充血,悲痛地喝道:“鐵萬斤,果然是你!你殺了我兒,到了這荒郊野外掩埋你殺人的罪證!”

        鐵萬斤看清來人的面目,大出意料,心底一慌,快靴掉在地上,連忙分辯道:“老胡,你誤會了,我剛到這里,這雙靴子不知是誰埋在這里,跟我無關(guān)?!?/p>

        來人胡子拉碴,一臉憔悴,正是多日不見的胡不求。他的精神狀況看起來極差,眼睛里充滿了絕望,一見鐵萬斤就瘋狂地喊道:“罪證在此,你還要狡辯,還我兒命來?!闭f完,不容分說,一劍挾著一道寒光當胸便刺。

        鐵萬斤連忙后撤,抽刀一掛,劍鋒斜刺,出其不意,將他的手臂撕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趙駝背兩眼放光,拍手贊道:“好劍法,清平縣兩大捕頭,今日可以在這里見生死分高下了?!?/p>

        鐵萬斤收斂心神,橫刀在手,慢慢退后。

        胡不求一劍得手,又攻上來,兩人斗在一起。

        胡不求這才發(fā)現(xiàn)以前小瞧了鐵萬斤,一經(jīng)交手,竟然一時分不出勝負。他好像瘋了一般,“誅魔劍”如狂風暴雨刺向鐵萬斤,招招致命。

        胡不求看準時機,驟然使出一招“降妖除魔”,這一劍突如其來,快若閃電,險些將鐵萬斤刺了個透心涼。

        趙駝背看在眼里,唉聲嘆氣,臉上滿是遺憾,說:“胡捕頭,這劍你要是再快一點兒,就為你兒胡檀報仇了。這里樹高林密,人跡罕至,你就是殺了鐵萬斤,也沒有人知道。你殺了他,既報了殺子之仇,又奪得捕頭之位,真是一舉兩得??!”

        他站在一旁,望著兩人以生死相拼,滿臉興奮,笑容詭異,拍著手大聲叫好,嘴里口水四濺,不停地鼓噪。

        鐵萬斤踉踉蹌蹌地后退,只求閃避,并不反擊,一邊招架一邊喊:“老胡,暫請停手,你聽我說,我們中了別人的詭計!”他腳步凌亂,拼盡全力左抵右擋,慢慢感覺到全身的力氣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

        胡不求兩眼通紅,窮追不舍,長劍也沒有了章法,一味胡砍亂刺,一時斷枝樹皮紛紛如雨落下。

        胡不求頭發(fā)凌亂,神情有幾分瘋狂,叫嚷道:“鐵萬斤,你還我兒子命來!我殺了你,就到衙門里自首,給你償命?!辈还懿活?,緊握長劍自上而下,帶著凌厲的風聲,大力斫下。

        鐵萬斤想要橫刀架開這一劍,但是手腕上軟綿綿的沒有了力氣,這一刀居然沒有提起來。陽光從茂密的枝葉間透下來,照在鋒利的劍刃上,仿佛這一劍要將鐵萬斤劈成兩半。

        趙駝背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這一劍,眼睛里充滿了期待,他似乎正在等待這一時刻的到來。

        生死之間,鐵萬斤奮力撲倒在地,拼命地連打了幾個滾,才躲過這必殺的一劍。

        趙駝背跺了跺腳,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氣急敗壞道:“胡不求,一個廢人你都殺不了,還叫什么‘誅魔劍’?當年你的威風哪去了?”

        鐵萬斤滿臉泥土地躺在地上,十分狼狽,心底一片悲涼:我上當了,在趙駝背家里吃的蠶豆有毒!可是為什么沒有馬上毒死我呢?原來是要讓我失去渾身的力氣,然后死在胡不求手里。好歹毒的詭計!

        胡不求朝趙駝背雙眼一瞪,罵道:“死駝子,老子為兒子報仇,你在旁邊叫什么?再叫,老子一劍殺了你?!彼麪顟B(tài)瘋狂,兩眼充血,手提長劍,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趙駝背充耳不聞,絲毫沒有懼色,臉色陰沉,目光森冷,雙臂環(huán)抱胸前。

        鐵萬斤倉皇地爬起來,依仗著地形山勢躲來躲去,嘶聲喊道:“老胡,我要是真的殺了你的檀兒,我會在現(xiàn)場留下帶血的快靴腳印和蠶豆殼嗎?你我都是干了幾十年的老捕快,不會連這點兒本事都沒有吧?”

        他疲于奔命,東躲西藏,繼續(xù)說:“是有人要陷害我,然后借你的手殺了我,你明白了嗎?”

        胡不求畢竟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捕快,聽到這些話,心里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追趕的腳步便慢了下來。

        樹林中的地面凸凹不平,鐵萬斤一個不慎摔倒在地,似乎已經(jīng)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他靠著一棵大樹癱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老胡,我們都上當了,這個人就是要讓我倆都死,而且要死在對方手里。老胡,你應該明白,還有誰這么恨我們!”他看見胡不求一個踉蹌也摔在地上,想要掙扎著爬起來,手上乏力,又倒在地上,連忙問,“老胡,你怎么了,是不是和我一樣,全身沒有力氣?”

        胡不求心里的疑云四起,開始慢慢冷靜下來,點了點頭,說:“不知怎么回事,我渾身沒有了力氣?!?/p>

        鐵萬斤心念電轉(zhuǎn),問:“你剛才吃了什么?”

        胡不求坐在地上,想了想,說:“有個人找到我,帶我來到巨石后面的樹林里,要我在那里等著,說一個時辰后,你會來這里掩埋殺人罪證,還給了我一壺酒。剛才在等你的時候,我喝了幾口?!?/p>

        鐵萬斤心下苦笑,指了指站在遠處的趙駝背,問:“是不是他?”

        胡不求抬起頭,瞇著眼睛,仔細瞧了一會兒,說:“像,又不像!”

        鐵萬斤拍了下大腿,嘆了口氣,厲聲喝道:“趙駝背,你究竟受誰指使,要致我們于死地?還有什么同伙?”

        趙駝背“嘿嘿”一笑,說:“沒有同伙,只有我一個人!胡不求,帶你來的就是我,我不過換了一副面孔。”

        鐵萬斤瞪著眼睛大喝道:“趙駝背,你知道你是在干什么嗎?這是謀害官差,罪大惡極,按大宋律法,是要問斬的?!?/p>

        趙駝背嘴角帶著一絲冷笑,說:“死在我手里的官差還少嗎?也不多你們兩個,什么大宋律法,對我來說就是一張揩屁股的草紙?!?/p>

        胡不求瞇著一雙眼睛盯著他瞧了一陣,篤定說:“你不是城東柳條街的趙老三,你究竟是誰?趙老三哪去了?”

        趙駝背目光轉(zhuǎn)動,陰沉地一笑,說:“這個趙駝背太多事了,去了他該去的地方?!毙δ樧兊迷絹碓皆幃?,“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是誰?”說完,舒展著四肢,慢慢挺直了腰,彎腰駝背的趙駝子不見了,變成了一個身形瘦削的獨目老者。

        老者撕掉皺巴巴的面皮,扭了扭脖子,說:“裝一個駝子,還真是難受?!?/p>

        胡不求驚得嘴巴都合不攏了,指著他道:“你是那個算命的瞎子?”

        面色枯黃的獨目老者陰沉地一笑,說:“實話告訴你們吧,算命的瞎子也不是我本來的面目,只不過到了清平縣,要替我兒報仇雪恨,我才變成這副模樣?!彼麎旱吐曇?,心底涌上無限恨意,面孔變得十分猙獰。

        鐵萬斤心下早已明白,揉了揉痛楚難忍的右臂,慢慢地說:“你是鬼眼修羅,來清平縣為‘錦豹子’韓青報仇的鬼眼修羅!”

        獨目老者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面目扭曲,嘶喊道:“你知道嗎?我四十歲才得到這個兒子,他要什么我都會拼了命找來給他。這些年,我殺那么多人,搶了那么多奇珍異寶,都是為了我兒子,你們卻殺死了他!”

        鬼眼修羅這一刻變得更加蒼老,高舉著雙手,聲嘶力竭道:“我唯一的兒子,就是我的命!不,比我的命還重要!你們殺了我兒子,我要你們十倍償還。我不會輕易讓你們死的,我要讓你們悔恨終生,生不如死!”

        鬼眼修羅低聲喘息,神色怨毒,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帶著恨意道:“本來我想看一場你們互相殘殺的好戲,誰知胡大捕頭不爭氣,連個沒有力氣的廢人也殺不了?!彼徊揭徊降刈哌^來,眼內(nèi)兇光畢露,一腳狠狠地把胡不求踢翻在地,“胡不求,我給了你這么多機會,你都沒有抓住,太讓我失望了?!闭f著又是一腳,“我現(xiàn)在再給你一個機會,你去殺了鐵萬斤,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你就可以馬上回去做你的捕頭?!?/p>

        胡不求躺在地上,嘴角帶著血絲,喃喃道:“檀兒已經(jīng)沒了,不是衙門的兄弟殺的,我心里好受些了。我自會找到殺人兇手,為檀兒報仇雪恨!”

        鬼眼修羅亢奮地大笑道:“你當真不知道是誰殺了你兒子?現(xiàn)在我告訴你,你可以親手殺了他替你兒子報仇!”

        胡不求一聽這話,兩眼放光,望著鬼眼修羅,急切地問道:“是誰殺了我兒?難道不是你嗎?”

        鬼眼修羅陰險地一笑,道:“把賬算到我頭上也沒錯,但不是我親手殺的。胡不求,你猜猜是誰殺的?”

        胡不求仿佛一下有了力氣,伸出手大喊:“我不知道,你快告訴我,你快告訴我!”

        一旁的鐵萬斤急了,他心里最清楚不過,胡檀之死,其實是胡不求瘋癲迷幻后誤殺所致,他至今還渾噩不知,清平縣衙門上上下下對其隱瞞,皆是怕他知曉真相后,無法原諒自己而做出傻事。

        鐵萬斤用手拍著樹干,大聲道:“鬼眼修羅,這不公平,不公平!”

        鬼眼修羅“咦”了一聲,問:“鐵萬斤,現(xiàn)在你還跟我扯什么公平不公平?”

        鐵萬斤叫道:“你鬼眼修羅好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行事怎么如此有失偏頗?”還沒等鬼眼修羅發(fā)問,又急不可待地說,“你剛才說,只要胡不求殺了我,就給他一條生路?”

        鬼眼修羅點了點頭,語調(diào)森冷道:“我是說過,怎么了?”

        鐵萬斤吸了一口氣,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了一聲,澀聲道:“那么,你應該也給我一個機會。”

        鬼眼修羅渾濁的眼睛亮了起來,帶著幾分戲謔道:“什么機會?”

        鐵萬斤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目光充滿了期待,說:“我殺了胡不求,你也給我一條生路?!?/p>

        鬼眼修羅詭異地笑了起來,瞥了胡不求一眼,又落到鐵萬斤身上,說:“你們倆誰殺了誰,我都無所謂,機會對誰都是公平的?!蓖nD了一下,有了些得意,“我再說一次,給你們一個選擇,你們可以活一個,只要有人殺了其中一個,另外一個就可以活下去。”

        胡不求和鐵萬斤互望了一眼,目光變得異樣起來,但是他們并沒有馬上動作,像在等待著什么。

        鬼眼修羅見他倆久久沒有動靜,望了望四周,陰森森地說:“這里十分隱秘,沒有我?guī)罚瑳]有人能找到這里,所以你們不要拖延時間!”

        鐵萬斤咳嗽了一聲,打破了尷尬的平靜,掙扎著爬到佩刀前,緊緊地將刀握在手里,說:“老胡,檀兒已經(jīng)死了,你年紀一大把,我鐵某還有大好的前程,你放心去吧,我會替你照顧好嫂……子?!?/p>

        胡不求氣得兩眼冒火,氣喘吁吁地罵道:“姓鐵的,以前以為你是個鐵骨錚錚、嫉惡如仇的漢子,今天才知道是我瞎了眼?!?/p>

        鐵萬斤面色冷漠,“嘿嘿”一笑道:“沒辦法,我比你年輕一大截,這么早去見閻王,我可不愿意。再說,你去了,搖枝也可放心跟著我了?!彼麙暝榔饋?,拖著長刀,一步步走向胡不求。他顯然力氣不繼,身影搖晃,一個踉蹌,摔倒在地,扭過頭尷尬地笑了笑,“鬼眼修羅,讓你見笑了,你這個軟筋散太厲害了,我現(xiàn)在連刀都拿不動了,要不你幫我殺了他?”

        鬼眼修羅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搖了搖頭,說:“只有你親手殺了他,你才能活命?!?/p>

        鐵萬斤嘆了口氣,說:“那你幫幫忙,扶我過去,我好一刀結(jié)果了他?!?/p>

        胡不求氣得渾身發(fā)抖,道:“鐵萬斤,貪生怕死,你真是公門的敗類,你不配穿這身官衣?!?/p>

        鐵萬斤收斂了笑容,說:“老胡啊,還記得我們一起抓捕‘飛天魔王’那件事嗎?當時,你和我搶功,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

        胡不求渾濁的眼睛一亮,扶著樹干,晃晃悠悠地站起道:“那來吧,看到底是誰殺了誰?”

        鬼眼修羅罵道:“別磨磨蹭蹭的,快點兒,現(xiàn)在可不是你們敘舊的時候?!弊哌^去扶起鐵萬斤,拖著他向胡不求而來。

        驟然,胡不求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鬼眼修羅撞過去。鐵萬斤雙手提刀,陡然改變方向,朝鬼眼修羅腰間砍下。

        鬼眼修羅哈哈一笑,似乎早已料到,輕巧地一個轉(zhuǎn)身,胡不求撲了個空,重重地摔在地上,嘴里吃了一大口泥土。鬼眼修羅右肘突起,擊在鐵萬斤胸口,鐵萬斤的佩刀脫手而出,插進了土里。

        鐵萬斤吐了一大口鮮血,倒退了好幾步,摔倒在地。

        鬼眼修羅冷冷一笑道:“我配合你們演的這出戲如何?在我鬼眼修羅面前耍這些小伎倆,那是自取其辱?!?/p>

        鐵萬斤捂著胸口,滿口是血,悲聲一笑道:“老胡,多少大風大浪我們哥倆都挺過來了,看來今天要交代在這荒郊野外了?!?/p>

        鬼眼修羅拾起地上的劍,曲指彈了一下劍鋒,劍尖疾速顫動,發(fā)出陣陣錚鳴聲。他嘆了一口氣,說:“給了你們這么多機會,你們都沒抓住,看來你們都愿意死在這里了?!?/p>

        身后驟然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來得還不算晚!”

        隨著聲音,一個布衣少年出現(xiàn)在樹林里,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

        鬼眼修羅臉色大變,側(cè)身退了一步,橫劍胸前,喝問:“你是誰?”

        布衣少年笑道:“在下捕門弟子蕭斂鋒,來到清平縣,就是要抓你歸案?!?/p>

        鬼眼修羅四下一望,皺巴巴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眼珠子一轉(zhuǎn),問:“你一個人怎么來的?這地方人跡罕至,沒有我?guī)?,你是萬萬到不了這里的。”

        鬼眼修羅把此處作為安身之所,自然經(jīng)過周密布置,設(shè)置了重重陷阱,幾乎沒有人能擅自闖入,所以他完全不相信蕭斂鋒能夠一個人找到這里。

        蕭斂鋒嘴角揚著微笑,道:“你說得沒錯,此處原本隱秘難尋,但是幸好有人留下了指路的記號,指引我一路找到了這里?!?/p>

        鬼眼修羅望了胡不求和鐵萬斤一眼,斷然道:“不可能!”

        蕭斂鋒嘆了一聲道:“你老謀深算,可百密必有一疏。你誘騙鐵捕頭來到這里,卻不知道他一路暗中留下了記號?!?/p>

        鬼眼修羅轉(zhuǎn)過頭,將信將疑地望著鐵萬斤。

        鐵萬斤咳嗽了一聲,說:“鐵某就這點兒愛好,愛吃‘百里香’的五香蠶豆,來之前買了一包,這個蠶豆殼太硬,吃不習慣,吃了一顆,就丟了一片蠶豆殼,所以我丟了一路的蠶豆殼過來了?!?/p>

        鬼眼修羅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轉(zhuǎn)了好幾個念頭,盯著蕭斂鋒道:“你是捕門‘鐵骨佛陀’蕭斂鋒?”

        蕭斂鋒悠然走近,說道:“不錯,難得你還記得蕭某的名字,捕門弟子協(xié)助官府,以緝拿強寇惡盜、為民除害為己任?!?/p>

        鬼眼修羅冷笑道:“‘鐵骨佛陀’,天下馳名,無人不知,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蕭斂鋒緊盯著他,心中暗存戒備,淡淡一笑道:“過獎了!鬼眼修羅,你也算個人物,敢做敢當,跟我回清平縣衙認罪吧?!?/p>

        鬼眼修羅仰天大笑道:“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焙庖婚W,一劍突然刺來。刺到半途,收步后撤,伸手在一棵大槐樹上一拍,扭身朝樹林里跑去。

        只聽得沙沙作響,地面突然下陷,沙石紛紛落下,樹林中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胡不求、鐵萬斤沒有來得及反應,就掉了下去,幸好坑底盡是泥土,兩人掉落,并無大礙。

        蕭斂鋒手中飛出一截纖細的鐵鏈,“嗦”的一聲射入旁邊一棵柏樹的樹干,機簧聲連響,鐵鏈縮回,帶著他的身軀落到樹下。他將鐵鏈一收,腳尖蹬在樹干上,借力反騰,朝鬼眼修羅追去。

        茂密的樹林里一時各種機關(guān)響個不停。草叢中出其不意地射出幾支帶毒的竹箭,時而頭頂上轟然砸落一塊大石,時而地上幾根打好活結(jié)的繩索對準腳踝套來……

        蕭斂鋒以超乎常人的敏捷身手,在飛石巨木中閃轉(zhuǎn)騰挪,上躥下跳,有驚無險地一一躲過。

        鬼眼修羅在樹林中倉皇逃竄,十分狼狽,身上沾滿了泥土枯葉。他畢竟已經(jīng)五十歲了,這樣長時間疲于奔命,體力很快消耗殆盡。

        終于,他跑不動了,長劍拄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的汗水如雨般流下。

        蕭斂鋒追近他,笑道:“怎么不跑了?”

        鬼眼修羅靠在樹上,扔掉手中的長劍,舉手示意道:“我跑不動了,年輕人,何必這么拼命呢?”

        蕭斂鋒目光微沉,腳步一頓,慢慢解下腰間的繩索,“呼呼”晃動,畫著圓圈,一步一步地上前,走到三尺開外,探手去扣他的手腕。

        鬼眼修羅剛才還是一副筋疲力盡的模樣,低眉垂目,這時手腕陡然一翻,多了一柄短小的匕首,匕刃泛著藍光,近距離朝蕭斂鋒胸口刺去。

        蕭斂鋒眉頭一挑,側(cè)身撤步閃避,右掌切在他手腕上,匕首脫手而飛,插入旁邊的樹干。鬼眼修羅見勢不妙,轉(zhuǎn)身就跑,剛跑開兩步,一腳飛踢而來,踢在他后背上,他站立不穩(wěn),仆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

        蕭斂鋒道:“莫說你只剩下三分本事,就是沒有傷筋斷骨,也休想逃脫,還是老老實實束手就擒吧。”

        鬼眼修羅這下已無力反抗,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動彈不得。

        樹林中枝葉晃動,腳步聲紛至沓來。胡不求、鐵萬斤和大批捕快趕到了。

        胡不求和鐵萬斤齊齊恭聲道:“多謝捕俠援手,清平縣衙上下永感大恩?!?/p>

        蕭斂鋒躬身還禮,答道:“客氣了,緝拿惡寇,為民除害,是你我的本分,不必多禮。”目光落到鐵萬斤身上,“鐵大人,借一步說話。”隨即走到不遠處的樹旁站立。

        鐵萬斤連忙跟上。

        蕭斂鋒道:“鐵大人,你現(xiàn)在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鐵萬斤點了點頭,他已聽出,蕭斂鋒就是那晚在胡不求家詢問自己的那個年輕人。

        蕭斂鋒神色一正,道:“鐵大人,你年長我?guī)讱q,有些話我說得唐突,望勿見怪?!?/p>

        鐵萬斤心下惶恐,連忙道:“捕俠但說無妨?!?/p>

        蕭斂鋒雖然年輕,但他是捕門弟子,身懷絕技,可以說是天下成千上萬捕快中最出類拔萃的幾個之一,他說的話,自然分量十足。

        蕭斂鋒一字一頓道:“鐵大人身為清平縣捕頭,身負重責,還望你心無雜念,潔身自好,一心為公,率領(lǐng)清平合衙捕快保一方平安?!?/p>

        鐵萬斤臉上一紅,知他意有所指,拱了拱手,說:“鐵某從今以后,心無旁騖,一心守護清平縣的平安?!?/p>

        蕭斂鋒又說:“還有鬼眼修羅為兩年前的殺子之仇,潛入胡宅,殺害了胡捕頭的兒子胡檀,現(xiàn)已驗明正身,緝拿歸案,鐵大人,你可聽清楚了?”

        鐵萬斤略一思索,道:“捕俠放心,鐵某定會安排周全,寫好案卷,此事絕無紕漏?!?/p>

        兩人回到場中。

        鐵萬斤走到胡不求面前,躬身拱了拱手,道:“胡大哥,剛才情況危急,言語多有得罪,望勿見怪。侄兒大仇得報,你終于可以寬心了?!?/p>

        胡不求兩眼中隱隱有淚光,他用力拍了拍鐵萬斤的肩膀,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不要說了?!?/p>

        蕭斂鋒踢了踢鬼眼修羅,笑道:“此人就交給你們清平縣衙了,千萬不要讓他再跑掉了?!?/p>

        鐵萬斤對捕快們說:“捆結(jié)實點兒,再跑了,大家伙真的都會去吃牢飯!”

        孫小祿和幾個捕快又在鬼眼修羅身上加了幾根繩索,把他捆得像個粽子。

        蕭斂鋒向眾人拱了拱手,含笑道:“我接到捕門傳訊,鄰縣又有大案發(fā)生。各位,此事已了,后會有期。”轉(zhuǎn)身分開樹葉,翩然而去。但見樹枝輕搖,青草微晃,語聲未了,人影已消失不見。

        一眾年輕的捕快望著蕭斂鋒消失的方向,神色向往,目光悠悠,問道:“他是誰?鬼眼修羅就是被他緝拿歸案的?”

        胡不求瞇著眼睛,喃喃道:“他是大宋捕快永遠追逐的目標,也是天下惡寇強盜避之唯恐不及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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