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醫(yī)巫閭山脈由南向北捭闔而上,剛過十月,漫天的大雪就落了一層又一層,遠(yuǎn)望雪霧蒸騰,宛若一條白龍直插云霄。本是北鎮(zhèn)名山,值此山雪好景,正該文人墨客吟詩作賦,然因地處漢、蒙交匯之地,時有殺伐爭端,是以方圓數(shù)十里人跡罕至。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天色已暗了下來,官道上卻有兩騎飛馳向東。左首一人約莫不惑之年,作儒生打扮,俊雅閑適;右首是一年輕后生,生得眉清目朗,頎長健碩,一身勁衣,背懸一把長劍,顯得英氣勃勃。
只聽那后生道:“師叔,這天賊冷,眼見得要黑了,何不尋個去處歇息?”
那儒生望了望天色,道:“也好。早年我隨你父親行走江湖,記得這附近有個廟,倒是可以歇腳?!?/p>
那后生道:“如此甚好?!闭f罷二人策轡向北而去,果見一座寺廟呈現(xiàn)眼前。二人牽馬入內(nèi),放眼四下,雖斑駁頹舊,好在甚為寬廣。
二人取出燭火點了,鋪草拾柴烤起火來。
那后生將干糧烤了,遞給那儒生,道:“師叔,我總覺著這事蹊蹺,想那藏寶何等……”
“噓,噤聲!”那儒生揮手打斷道,“隔墻有耳!”
那后生笑道:“這荒野破廟,哪來的隔墻有耳?”
儒生慍道:“你怎知江湖險惡!那東西稍有不慎便是彌天大禍,重振玄劍山莊還落在你身上,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向你父親交代?”
原來這二人均是玄劍山莊的人,那年長的儒生名喚紀(jì)君南,年輕后生喚作殷長峰。玄劍山莊由殷長峰之父殷鐵山一手打造。當(dāng)年,殷鐵山憑一把玄武神劍,打得綠林豪杰盡皆嘆服,由此創(chuàng)下基業(yè),廣收門徒,八面威風(fēng)。然天有不測風(fēng)云,十七年前,殷鐵山外出辦事,賊寇趁隙來襲,將殷家滿門屠得一干二凈。遭此巨變后殷鐵山性情大異,行蹤不定。如此又過數(shù)年,忽一日將山莊和四歲的幼子托付給師弟紀(jì)君南,一去再無消息。紀(jì)君南含辛茹苦,護得殷長峰周全,故二人名為師叔侄,實則情如父子。
眼下殷長峰見他惱了,忙不迭賠笑道:“師叔訓(xùn)得是,是侄兒孟浪了?!眱扇擞中跣踹哆读牧艘魂?,只將先前的“藏寶”以“東西”替代,正說得興起,忽聞窗外聲響,一人推門入殿,身披玄色長袍,腰懸長劍,頭戴斗笠,難辨容顏,讓人頗感不適。
紀(jì)君南驚道:“閣下是……”
那斗笠客卻一言不發(fā),緩緩走到西首空地坐了,只似老僧入定,再無動靜。
紀(jì)君南滿腹狐疑,殷長峰卻滿不在乎,蹲在那里大吃干糧。未幾,那斗笠客睜眼朝門外睥去,不一會兒即聞院外馬嘶之聲大作,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嚷嚷道:“快快生火烤肉,他娘的,凍死老子了!”
有人說:“大當(dāng)家的,小的在道上打了一頭灰狼孝敬您,狼肝下酒……”緊接著那門被撞開,二十余名江湖豪客魚貫而入,俱是膀闊腰圓,神情兇狠。
且見左首一人一張臉又瘦又長,面色青白,眉宇間帶著幾分邪氣;右首是個黑臉漢子,年紀(jì)甚輕,身形敦實;中間一名大漢想必便是那大當(dāng)家的,約莫四十歲,滿臉鋼針般的虬髯,一條蜈蚣般的疤印從額頭直至下巴,甚是猙獰。他見這內(nèi)堂里已有三人,團了團拳道:“幾位朋友請了,借光?!闭f罷領(lǐng)著眾人至東首空地坐了,倒也不失禮數(shù)。那下頭眾人拾柴生火,將隨身帶來的牛羊肉烤了,又把一頭野狼剮得精光,擦鹽抹醬上火炙烤,喝酒吃肉,好不痛快。
紀(jì)君南先前見他們?nèi)硕鄤荼?,有些惴惴不安,現(xiàn)下見他們并不相擾,不由長吁了一口氣。
忽聞一人大聲道:“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咦,好香,好香!”但見一條人影自佛像上方旋落于地,兩眼圓瞪。眾人吃了一驚,且見那人模樣甚不協(xié)調(diào):身著昂貴的天絲紫貂皮襖,卻渾身臟兮兮的,腳上趿一雙破了洞的棉鞋,軀體雄健厚實,卻亂發(fā)如草。
殷長峰吐了下舌頭,暗忖:“當(dāng)真是隔墻有耳,也不知被這怪人聽去了什么沒有?”
正思慮間,卻見那怪客笑嘻嘻地對那黑臉漢子道:“這位兄臺請了,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把那狼肝分我一口成不?”不待對方作答,縱身一探,已將狼肝抄在手中,大口吞嚼起來,“不賴,當(dāng)真不賴……”
那黑漢大怒,罵道:“哪里來的瘋子,卻來消遣你爺爺!”揮拳向他面門打去。那怪客微一側(cè)身避過,順手扯了一把那黑漢的脖領(lǐng)瞧了一眼,嚷道:“下次兄弟回請便是,兄臺怎的如此小氣?”
那黑漢更怒,雙拳如風(fēng),呼呼打去。那怪客叫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兄臺實在是有辱斯文!”他嘴里大叫不停,腳下卻恰似閑庭信步,左一穿,右一閃,那黑漢的如風(fēng)快拳盡皆落空,氣得哇哇大叫。殷長峰是少年心性,在一旁瞧得有趣,不禁哈哈大笑。
忽聞一個尖銳的聲音喝道:“少當(dāng)家的,點子硬,接家伙!”卻是那瘦臉漢子自人群中跳了出來,將一把鋸齒九環(huán)鋼刀拋給那黑漢,自持了一對精鋼?dān)Q喙判官筆,與那黑漢一左一右雙雙攻上。
那怪客叫道:“兩個打一個,不是好家伙!”只見他腳下翩躚,在那鋼刀鶴筆之間縱橫迂躍,將那黑漢的九環(huán)鋼刀向左一撥,那瘦臉漢子雙筆便脫手飛出。那黑漢一愣,回刀反劈,那怪客右腳飛起,正中黑漢手腕,黑漢只覺手腕一麻,鋼刀已被那怪客順手抄在手中。
那瘦臉漢子大喝一聲:“兄弟們,抄家伙上啊!”下頭一眾嘍啰咣啷啷地抽出兵刃,正待上前廝殺,那大當(dāng)家的喝道:“住手!老二,驍龍,你們也下來!”
他瞧了半晌,心知自家這兩個武功差人家太遠(yuǎn),如今有要事在身,不宜樹敵,遂向那怪客拱了拱手,道:“這位兄臺如何稱呼?在下飛云寨寨主柒九,不知怎的得罪了兄臺,但請明言,自當(dāng)賠罪?!?/p>
豈料那怪客將一雙判官筆拾起,連同那九環(huán)鋼刀拋還給眾人,自顧自地從腰間解下一個漆金小葫蘆,飽飽地喝了一大口,贊道:“好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誠不我欺也!”說罷打了個酒嗝,倏地從側(cè)窗躍出,幾個起落間便已走遠(yuǎn)。
眾人一愣,那黑漢大罵:“臭賊休逃!”登時便要率人追趕,被柒九喝止。那黑漢猶自罵罵咧咧,瞟眼見殷長峰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意,不由怒從心起,“適才可是你在笑話大爺?”
殷長峰見他跟自己年紀(jì)相仿,卻自稱大爺,不由氣道:“難道這天底下還有不讓人笑的規(guī)矩?”
紀(jì)君南忙將他扯到身后,賠笑道:“這位好漢,我侄子少不更事,還請原宥則個?!?/p>
那黑漢怒道:“他笑什么?”
殷長峰道:“我瞧見好玩的事情笑一笑,不行么?”
那黑漢喝道:“臭賊,吃我一刀!”說罷就待動手,柒九大聲喝道:“驍龍,夠了!”
那黑漢對柒九十分敬畏,罵了幾句便回到自家陣中。紀(jì)君南把殷長峰拉到一旁不停數(shù)落。
忽聞院外傳來一個嬌柔女子的聲音:“請問里間有人嗎?”殿門被慢慢推開,一名少婦懷里抱著一個孩童,怯生生地道,“各位大爺,奴家在路上遇到強人,跟官人走散了,現(xiàn)下孩兒發(fā)起熱來,只得在此躲避風(fēng)雪,還望各位大爺收留?!闭f著欠身一福。眾人多為粗獷漢子,見她面容姣好,膚白似雪,楚楚動人,又懷抱病童,都覺不勝憐惜。
殷長峰道:“大嫂說哪里的話,這廟又不是誰家的,快進來烤火吧!”
那少婦謝了又謝,抱著孩童湊到一無人角落。殷長峰最是熱心,抱了一捆柴火過去幫著點了,又贈了些干糧清水。他見那孩童約莫總角年紀(jì),口眼歪斜,甚為丑陋,這時面頰微紅,想是受了風(fēng)寒,便道:“大嫂寬心,有事說話?!蹦菋D人自是千恩萬謝。
待殷長峰回位,紀(jì)君南小聲埋怨道:“就你能干!這荒野莽莽,天寒地凍的,一個弱女子如何行來的?我看頗為蹊蹺!”
殷長峰笑道:“師叔,她難不成是白骨精,要吃您這唐僧肉的?”
紀(jì)君南慍道:“貧嘴!你初涉江湖,又怎知江湖險惡?你父親將你托付給我……”
殷長峰忙不迭求饒道:“是是是,侄兒知道了!”
一時無話。不一會兒,忽聽那孩童叫道:“我好餓!”
那婦人喜道:“孩兒醒了,這里有大餅!”
那孩童嚷道:“我不吃餅,我要吃肉!”
那婦人道:“這光景哪里有肉?”
那孩童撐起身子指著飛云寨眾人的方向叫道:“那邊不是有肉嗎?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
那婦人罵了幾句,卻聽那瘦臉漢子嘻嘻笑道:“他既要肉吃,小娘子何不過來拿點兒?上好的羊羔腿,又香又嫩!”邊說邊用刀切下了一條剛剛烤好的羊腿,舉在手里晃了晃,舉止頗為輕佻。
那孩童見狀,吵鬧得更厲害,那婦人躑躅難決,卻見那瘦臉漢子提著羊腿湊了過來,笑道:“娘子要是跟了在下,別說一只羊腿,便是要我這顆心,在下也雙手奉上!”
殷長峰呸了一口,立時便要發(fā)作,卻被紀(jì)君南死死按住,剛要掙開,卻聽那婦人道:“此話當(dāng)真?”
那瘦臉漢子喜道:“那還有假?在下便是飛云寨的二當(dāng)家曹青鶴,積得萬貫家財,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只憑娘子喜歡!”他色迷心竅,口不擇言了。
那婦人笑道:“我不要這些,我只要你的心!”
曹青鶴笑道:“我的心早就是娘子的了!”
婦人道:“如此甚好!”說罷伸出玉筍一般的纖手。曹青鶴大喜過望,隨手將羊腿遞給那孩童,握住那婦人之手不住揉捏。那孩童接過羊腿,忽道:“我不吃這個,還是你吃吧!”驀地一躍而起,將羊腿塞在曹青鶴口中,曹青鶴一驚,剛要反抗,遽然間手腕外關(guān)穴和腰際氣海穴同時一麻,頓覺全身酸軟無力。那孩童面目猙獰,猛地撕開曹青鶴的衣領(lǐng),一口咬在其頸部動脈處,咕嘟咕嘟大口吞咽!
曹青鶴發(fā)出嗚嗚的叫聲,柒九等人都愣了半晌方才驚醒過來,哐啷啷拔出兵刃,一擁而上。那婦人將一條銀鞭舞成一團旋風(fēng),當(dāng)先幾個幫眾立時便被攪得血肉橫飛。那婦人笑道:“誰打攪我孩兒吃飯,奴家便讓他以后都吃不成飯!”
飛云寨眾人被那銀鞭攔在圈外攻不進來,忽見那孩童縱身從曹青鶴身上跳了下來,曹青鶴摔倒在地,臉色灰白如僵尸,痙攣了幾下就此不動了。那孩童雙手一探,如利刃般切入曹青鶴的胸腔,挖出一顆還在汩汩蠕動的心臟。那婦人笑道:“誰要這又黑又臭的東西?扔了喂狗吧!”抬手一鞭將其抽到窗外。那孩童嘴角還掛著血跡,骨骼啪啪爆響,身子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伸長了三成,雖說身形仍甚矮,但自有一股睥睨群雄的兇惡氣焰。他盯著飛云寨那名黑臉漢子,沉聲道:“飛云寨少當(dāng)家陳驍龍?”不待對方作答,側(cè)過頭來續(xù)道,“玄劍山莊少莊主殷長峰,你二人隨我走一趟,其余人等速速滾蛋,否則殺無赦!”
“你是……你是蝠魔裘天仇!”柒九顫聲道。
“總算有點兒眼水?!濒锰斐鹄湫?,“還不帶著你的人滾么?”
柒九轉(zhuǎn)眼看那婦人,緩緩道:“江湖傳言,蝠不離蛇,蛇不離蝠,殺人盈野,吸血噬心,閣下想必是蛇魔佘若蘭了?”
那婦人笑道:“柒寨主有禮了,奴家正是佘若蘭?!彼D(zhuǎn)過身子,輕移蓮步,向殷長峰走去,媚笑道,“弟弟,隨姐姐走一趟吧!”
殷長峰呸道:“誰是你弟弟?我眼瞎,還當(dāng)你是個弱女子,誰知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邪魔!”他拔出鐵劍,立于當(dāng)前。
佘若蘭笑道:“倘若我真是個柔弱女子,方才豈不是要被那姓曹的禍害了?他若不先起歹心,又怎會送命?弟弟,你說是不是?”
“這……”殷長峰一時語塞,只得道,“曹青鶴自然不是好人,但你們生吸人血,難道還不是邪魔嗎?不知你何故要挾持我,但自不會如你所愿,要戰(zhàn)便戰(zhàn)!”
紀(jì)君南拔出長劍躍到殷長峰身前,道:“想帶走我?guī)熤?,先從我身上踏過去!”
裘天仇不耐煩道:“若蘭,你哪來這么多廢話?我拿下陳驍龍,姓殷的小子交給你了。”說罷躍身向陳驍龍撲去。
柒九大喝一聲:“兄弟們拼了!”眾人齊聲鼓噪,手持兵刃向裘天仇攻去。
那裘天仇雙臂如風(fēng),一爪破入一人胸腔,剜出臟腑,反身一腿將另一人雙腿掃斷,出手之狠辣,令人觸目驚心,一時人人自危,不敢上前,場中只剩柒九和陳驍龍雙斗裘天仇。爭斗中,柒九一刀猛然劈下,裘天仇側(cè)身避過,一拳擊出,柒九回手用刀面一擋,只聽“砰”的一聲,柒九連退五步方才站定。裘天仇矮身避過陳驍龍的一刀橫斬,連點他大包、環(huán)跳兩處穴道,扔到身后的空地上。再看那邊,佘若蘭幾招間已將紀(jì)君南點倒,封了殷長峰的穴道,攜著他的臂膀輕輕躍回,頗有照料之意。
佘若蘭道:“諸位好漢請了,借光!”說罷與裘天仇挾了二人,不疾不徐地向大門口走去。
忽聽院落里一個溫潤的聲音道:“福生無量天尊!”繼而一名道士手執(zhí)拂塵緩步踱入,“二位仗著武功高強,便視人命如草芥,恐怕有損陰騭吧?”只見這道士年約五旬,長髯飄飄,顧盼間閑淡平和,清逸出塵。
裘天仇冷冷地道:“閣下有何指教?”
那道士道:“指教二字何以克當(dāng),只盼二位放了那兩位居士,貧道自當(dāng)超度在二位手里枉死的冤魂?!?/p>
裘天仇冷哼一聲,跨步而上,一掌斜劈在那道士胸脯。那道士也不避讓,徑直拍出一掌,兩人手掌相抵,發(fā)出“?!钡囊宦曒p響,各退三步。
裘天仇心底一震,緩緩道:“全真綿掌!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那道士揖首道:“不敢,全真教下龍門派青冥子,見過各位英雄!”
在場中人未曾聽聞這個名號,但見他儀表不凡,掌法高強,便不敢小覷。佘若蘭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銀鞭探出,直取青冥子咽喉,青冥子腳底疾退,手中拂塵攪住銀鞭,輕喝一聲:“撤!”用力回扯。佘若蘭只覺一股渾厚大力襲來,中了一掌,手中銀鞭幾乎把持不住,忙向前高高躍起,雙腳連環(huán)踢向青冥子太陽穴。青冥子單掌直推,兩人各出拳腳斗在一起,一個靈動輕巧,翩如飛燕,一個沉渾厚重,穩(wěn)如磐石。
裘天仇見佘若蘭漸感吃力,躍上前來夾攻。柒九喝道:“還我兄弟命來!”持刀攻向裘天仇,立時變成四人混戰(zhàn)。翻翻滾滾斗了幾十招,裘天仇喝道:“若蘭,你帶人先走,正事要緊!”
佘若蘭將手中銀鞭脫手?jǐn)S出,擊向青冥子,趁勢脫出戰(zhàn)圈,一左一右將殷長峰和陳驍龍夾在腋下,腳底輕點,正待躍走,忽然間灰影閃動,一道寒光倏地從她側(cè)邊劈來!佘若蘭大吃一驚,拋開陳驍龍疾往后退,但覺手臂一痛,已被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汩汩流下,定睛看時,只見偷襲之人頭戴斗笠,手持一把又細(xì)又窄、似刀非劍的武器。
眾人心下驚愕,皆停手罷斗。裘天仇看著那斗笠客手中的奇特彎刀,蹙眉道:“遼東快刀柳決辰?”
那斗笠客道:“是。”
裘天仇道:“所為何來?”
柳決辰道:“把人留下,可饒不死!”他話音生澀別扭,二人說話之間,青冥子已解開陳驍龍和紀(jì)君南的穴道,眾人團團將仇、佘二人圍住。
紀(jì)君南撿起佩劍,叫道:“快放下我?guī)熤?!?/p>
裘天仇見眾人已成合圍之勢,略一思索,陡然向?qū)Ψ疥嚑I沖去,大吼一聲:“走!”他狀若瘋虎,眾人不防,倒給他沖退了幾步。佘若蘭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即攜著殷長峰從側(cè)窗躍出,奪了一匹健馬便已去遠(yuǎn)。眾人待要追擊,卻被裘天仇拼死攔住了。他雖悍勇無匹,又怎是眾手之?dāng)??腿上挨了一刀,跟著就被青冥子一掌拍中,癱倒在地。
眾人聯(lián)手拒敵,亂打一氣,此時才逐一自報名號,紛紛見禮,只那柳決辰一聲不吭,頗為冷漠。
紀(jì)君南道:“諸位英雄同心同力,這才拿下裘天仇這魔頭,只盼各位大俠發(fā)發(fā)善心,救救我那侄兒,我在此謝過了!”說罷長鞠到地。
青冥子道:“今日諸位英雄同仇敵愾,自當(dāng)聯(lián)手救出少莊主來?!彼挼阶詈螅聪蚱饩藕土鴽Q辰。
柒九道:“飛云寨但憑差遣,只不過眼下尚不知少莊主被擄到何處了,如何相救,還需從長計議?!?/p>
柳決辰冷冷地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承。
青冥子頷首道:“少莊主的去向,自當(dāng)著落在此人身上!”說罷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裘天仇。
紀(jì)君南劍指裘天仇,喝道:“惡賊,趕緊說出我?guī)熤兜娜ハ?,免受苦頭!”
裘天仇冷笑道:“要殺便殺,哪來這么多廢話!”
陳驍龍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地道:“爺現(xiàn)在就割了你,替我飛云寨的兄弟報仇!”
柒九喝道:“這么多前輩在場,幾時輪到你來說話?”說著將他推到一旁。
青冥子卻道:“柒寨主,陳少當(dāng)家的可是飛云寨陳蠖屈陳老寨主的愛子?”
柒九道:“正是。當(dāng)年老寨主駕鶴西去,將寨主之位和驍龍一并托付給了我。”
青冥子又道:“紀(jì)先生,貴莊少莊主,自是玄劍山莊殷鐵山殷莊主的愛子吧?”
紀(jì)君南道:“正是?!?/p>
青冥子道:“這就是了,各路英雄天南地北相聚在這荒野破廟,可是為了那北元秘藏而來?”
眾人聞言心底都是一震,面面相覷。青冥子笑道:“如今強敵當(dāng)前,吉兇難測,若大伙兒不能坦誠相待,還談什么榮華富貴?”說罷掏出一塊深褐色羊皮和一封書信,“各位可是都收到了共攫寶藏的消息,這才帶著藏寶圖趕過來的?”
眾人沉吟半晌,柒九率先道:“道長高見,柒某佩服!此事確實蹊蹺,眼下自當(dāng)同心竭力方為上策?!彼匝g摸出一封書信和一張深褐色羊皮,“諸位,上月中,柒某收到一封無名書信,要我攜藏寶圖于本月中在醫(yī)巫閭山四義峰匯合,共啟寶藏。這份藏寶圖乃飛云寨陳老寨主家傳之物,只因驍龍年紀(jì)尚輕,這才交由柒某代為保管。”
紀(jì)君南點了點頭,亦摸出一封書信,卻沒有羊皮地圖,道:“我這信中言明,此寶藏為蒙元占我中原百年所搜刮的民脂民膏,金銀珠寶無數(shù)——殷家所傳的藏寶圖在我?guī)熜忠箬F山身上,他失蹤已久,此事眾所周知,眼下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
柳決辰亦掏出一塊羊皮和一封書信,道:“一樣?!?/p>
柒九道:“不知這寶藏之說是真是假?那藏寶圖是老寨主家傳之物,我接信之后帶著一眾兄弟前來探查,不料寶藏未見著,竟妄送了這許多兄弟性命,曹二當(dāng)家的也……”言下不勝悲痛。
青冥子眼神冷了一瞬,這才道:“待此間事了,貧道自當(dāng)超度一眾罹難兄弟。那藏寶之說確有其事,來龍去脈,貧道知曉個大概?!?/p>
柒九吩咐幫眾用鐵鏈將裘天仇綁了,拿棉球塞住其耳朵,又添柴加火,眾人圍著火堆團團坐定,青冥子這才徐徐地道:“說來話長。當(dāng)初蒙元殘暴無道,天下大亂,大明洪武皇帝一統(tǒng)江南后,揮戈北進。洪武元年七月,征虜大將軍徐達親率二十五萬天兵攻克通州,直指大都。蒙元朝廷兵敗如山倒,皇室宗親、王公大臣分三路棄城而逃。這其一,是以元順帝為首的宗親,向北逃向蒙古上都;其二,是以元太子為首的肱股大臣,逃往山西太原,投奔河南王擴廊帖木兒;其三,是以樞密院副使哈剌章為首的一支小股軍隊,向東逃到了這醫(yī)巫閭山!”
柒九道:“這哈剌章為何向東逃竄?料想這蒙蠻子慌不擇路了吧?”
青冥子道:“大當(dāng)家的有所不知,那元順帝雖是亡國之君,卻有幾分本事。早在事發(fā)十余年前,他見義軍勢大,便料到大變不遠(yuǎn),一早便做了準(zhǔn)備!”他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比畫道,“此地向東七百余里,有一小國,當(dāng)日名喚高麗,如今稱朝鮮,本是趙宋藩屬國,宋亡國后,懾于蒙元兵威即歸附于元,互通姻親。那元順帝見天下紛亂,一早便在高麗西海道筑城積糧,養(yǎng)馬屯兵,搜刮民脂民膏,一批批地送過去,就連陪宮都建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為的便是多條退路。徐達攻克通州之時,元順帝本待逃往高麗,但高麗局勢遭逢巨變,高麗國主正式宣告與元廷決裂。高麗的元廷駐軍有一支拼死殺了出來,攜了大批元順帝囤積的金銀珠寶,一路且戰(zhàn)且退,堪堪到得這醫(yī)巫閭山,卻不敢再向西行,怕遇到大明雄師,又見山勢險峻,易守難攻,于是將這批財寶藏于山中,另遣快馬前往大都報信。元順帝得到消息時已是在北遁途中,便派心腹大臣哈剌章領(lǐng)兵至醫(yī)巫閭山接管寶藏?!?/p>
青冥子在地上畫了四個圓圈,又道:“徐達雖已拿下北京,但元順帝在北,領(lǐng)袖大漠鐵騎;河南王擴廊帖木兒在西,手握精銳雄兵;哈剌章在東,騷擾游擊。三方互為犄角,倘若反撲過來,北京再度易手,也未可知。徐達權(quán)衡局勢,命曹國公李文忠北上追擊元順帝,自己率主力大軍趕赴山西與擴廊帖木兒決戰(zhàn),同時另遣麾下殷、陳、曹、柳四位將軍領(lǐng)精兵數(shù)千,追剿盤踞在這醫(yī)巫閭山的蒙元余孽——”
他話到此處戛然而止,環(huán)顧眾人,才道:“那哈剌章手中僅有小股殘軍,仗著山勢險惡死守關(guān)口,四位將軍便將幾處下山之路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過不多時,哈剌章便糧草殆盡,只得遣使下山求和。那使者攜了幾樣寶物,獨自面見四位將軍,稱愿獻上山中所藏寶藏,只求放他們離去。四位將軍直到此時才知寶藏之事,當(dāng)夜四人一合計,便想私吞了這筆驚天財富。然洪武皇帝御下極嚴(yán),貪墨一事抓到便是誅族之罪,是以四位將軍商議,若要事機隱秘,須將元軍盡數(shù)殺絕,于是回復(fù)哈剌章,讓他先奉上藏寶地圖,四位將軍即下令撤掉一處豁口防務(wù),元軍夜間自此處撤離。待元軍走遠(yuǎn),哈剌章帶他們查看寶藏后再放其離去——這是面上一說,底下自然各有計較!”
青冥子喝了一口水,續(xù)道:“這日夜里,依照約定,曹、柳兩位將軍上山與哈剌章會面,哈剌章即奉上藏寶地圖,殷、陳兩位將軍則留在軍中調(diào)度戎務(wù)。入夜,明軍撤掉后山關(guān)卡,元軍于后山遁走。哈剌章依約帶曹、柳二位將軍找到那藏寶山洞,兩位將軍見了數(shù)不盡的金銀玉石、古玩奇珍,不禁大喜過望,當(dāng)即發(fā)射煙火——那是告知殷、陳兩位將軍寶藏已得,向元軍發(fā)起總攻的信號!殷、陳兩位將軍得到信號,立時指揮大軍攻殺!甫一動手,就見元軍中一道濃煙沖天而起,那是告知哈剌章明軍背信棄義的信號!哈剌章冷笑道:‘漢人果真奸詐無信,我數(shù)千人馬,你們殺得干凈嗎?但凡有一人逃回漠北,必將此事告知天下,屆時你四人逃得過王法么?我化為惡鬼,也必纏上你們,叫爾等世代不得安生!’說罷縱身跳下懸崖……”
此時魆夜沉沉,萬籟俱寂,只聞柴火的噼啪燒灼之聲。青冥子半晌才道:“不久山下元軍被攻殺殆盡,殷、陳兩位將軍上得山來,會合后即派軍士下山搜尋哈剌章的尸體,竟未尋到。他們屏退眾人,獨至藏寶山洞商議,談及元軍是否全數(shù)殲滅,誰也不敢斷言,不免心生惶恐。四人合計良久,均認(rèn)為眼下人多眼雜,不能運取寶物,待日后風(fēng)聲平靜,再伺機折回方是穩(wěn)妥之策。恰逢此時北方戰(zhàn)事再起,明廷召集各路人馬會師漠北,軍令一到,四人只得先行撤離。臨行之前,四位將軍將藏寶圖一分為四,各取一份。四家歃血為盟,立下重誓:來日共取寶藏,同享富貴。為保機密,每家只可告知一個傳人,倘若違誓,死無葬身之地,子孫后人皆不得善終!”
“后來漠北幾場大戰(zhàn),四位將軍先后不幸殉國,后又接連生出胡惟庸案、藍玉案和靖難之役,四家又悉數(shù)牽連在內(nèi),取寶之事多年來一直未能如愿!”青冥子說到此處,取出羊皮地圖攤在地上,“總算天可憐見,四家皆有子孫存世。貧道俗家姓曹,方才所述的曹將軍正是家父,他離世前將此圖傳于貧道?!?/p>
柒九與柳決辰對望一眼,亦將藏寶圖取出攤在地上,三張圖合攏,獨缺西南角一塊,抵達四義峰的路徑大部分可見,卻不知從何處上山。
青冥子道:“四家先輩有故情舊盟,今日吾等重聚,正是天意,但眼下尚缺殷家地圖,殷少莊主被擄,眼下如何是好?”
紀(jì)君南道:“還請道長賜教?!?/p>
青冥子道:“不敢。貧道想,這寄發(fā)書信的人是誰?他是如何得知這寶藏之事的?又是如何尋到諸家下落的?此乃第一個疑處;其二,蝠蛇雙魔與此人有什么關(guān)系?倘若他們是為了奪圖而來,卻又為何只想擄走陳、殷二位少俠,罔顧貧道與柳先生?這寄發(fā)書信之人定然是知情者,我等盡已在此,倘若還有,無非殷莊主和哈剌章!”
柒九道:“有理,若是前者,許是殷莊主這些年探得了大伙兒的所在,邀大伙兒同來攫寶;倘若是后者,怕是誘哄大伙兒去報仇的!”
紀(jì)君南道:“若是我?guī)熜窒嘌?,為何書信中對兒子只字不提?若說是哈剌章,且不說他當(dāng)年為何沒死,便是活到今日,也是耄耋之年,又能做得什么?”
青冥子道:“紀(jì)先生所言極是,貧道亦頗多不解。眼下首要之事,須先弄明白蝠蛇雙魔究竟為何而來,又與這寄信之人有何干系!”
柒九命人將裘天仇提來,拔去耳塞,喝道:“你受何人指使,為何要擄走殷少莊主?快從實招來,否則這碎刀子零割下去,滋味可大大不妙!”
裘天仇隨口答道:“我奉師傅之命,帶陳驍龍和殷長峰回去見他?!?/p>
紀(jì)君南道:“你師傅是誰?現(xiàn)在何處?”
裘天仇冷冷地道:“我?guī)煾等^神君即刻下山,又何須你等去找?!”
“三絕神君!”
眾人大吃一驚!
青冥子喃喃地道:“洪武三十三年,邊防重鎮(zhèn)大同前衛(wèi)丹州城,三十一名軍官、近兩百名軍士一夜被殺,朝野震驚!案發(fā)現(xiàn)場白壁血書‘三絕神君蔑里乞氏’!本該是三十二名軍官,有一人心臟生在了右邊,僥幸撿回一條命來!”他解開衣襟,只見左胸一個傷疤,觸目驚心,“人雖撿回一條命來,但瓦剌破城,是以心灰意冷,出家為道?!?/p>
柒九道:“洪武三十年,飛云寨的陳老寨主于歸寨途中遭人暗襲,隨行二十七人盡遭毒手,陳老寨主因傷勢過重,癡傻瘋癲,數(shù)年后撒手西去,案發(fā)現(xiàn)場白壁血書‘三絕神君蔑里乞氏’!”
柳決辰道:“洪武三十年,遼東商賈柳家滿門五十余口一夜之間慘遭滅門,案發(fā)現(xiàn)場白壁血書‘三絕神君蔑里乞氏’!獨我在師門學(xué)藝,幸免于難!”他話說得極慢,發(fā)音生澀別扭。
紀(jì)君南嘆道:“洪武二十九年,玄劍山莊一夜之間滿門被屠,那時恰逢我隨師兄外出辦一件要緊的事情,等我們趕回來,只見尸殍遍地,嫂嫂衣衫不整,身首異處,嘴里含著半截斷指,尚在襁褓中的長峰侄兒也下落不明,只有白壁上幾個斗大的血字,‘三絕神君蔑里乞氏’!從此師兄性情大變,明察暗訪,總算找回了長峰侄兒。其后幾年倒也無事,直到洪武三十三年,忽一日師兄收到一封書信,竟是三絕神君寫來的,信中提及寶藏之事,邀師兄共商尋寶事宜,師兄這一去十二年無音信。那三絕神君既是如此兇惡之人,只恐師兄已遭不測,眼下長峰又被擄走,我……”他“咣”的一聲抽出長劍,抵住裘天仇胸口喝道,“惡賊,你師傅三絕神君到底是誰?我?guī)熤侗粨锏胶翁幦チ???/p>
裘天仇怪笑道:“我?guī)煾档拿M,你也配知道么!”
青冥子制止道:“紀(jì)先生,甕中之鱉,倒也不忙取他性命?!?/p>
紀(jì)君南緩緩放下長劍,突然問:“青冥道長,方才聽你所言,昔年你可曾被這三絕神君所傷?”
青冥子道:“正是!”
紀(jì)君南道:“如此說來,在場人中只有道長與那三絕神君會過面了?請問他長相如何,歲數(shù)如何,使用的是何兵刃?”
青冥子沉吟半晌才道:“說來慚愧,當(dāng)夜貧道遭他暗襲,被他一劍穿胸便暈死過去,只依稀看見他身披黑袍,面目蠟黃木然,應(yīng)該是戴了面具?!?/p>
紀(jì)君南道:“這么說,此人用的是劍了?”
青冥子搖頭道:“傷貧道的那把劍只是軍中常備的鐵劍,料想是他信手所得。”
裘天仇冷笑道:“憑爾等這點兒微末本事,也想尋我?guī)煾底鲗γ矗俊?/p>
柳決辰抬手一刀扎在裘天仇的腿上,鮮血頓時飆出。青冥子摸出數(shù)根牛毛鋼針,分別插進裘天仇胸口紫宮、靈虛、膻中、鳩尾四處穴道,裘天仇霎時臉色蒼白,渾身戰(zhàn)栗,顯是正忍受著極大的痛楚。
青冥子道:“仇居士,只要你說出三絕神君的事宜,自可免卻這萬蟻噬心之苦——貧道再問你,三絕神君姓甚名誰?他為何自稱蔑里乞氏?”
忽聽院外一人道:“蔑里乞是蒙古部落的姓氏!”
“誰?”眾人大吃一驚,哐啷啷拔出兵刃……
夜風(fēng)獵獵,兩旁的景物化作深淺不一的黑影飛速掠過殷長峰的眼瞼,也不知奔了多遠(yuǎn),忽聽佘若蘭呼吸沉重,終于勒馬停下。
她將馬在樹上系了,將殷長峰輕輕放落,手指一探,只解了他的啞穴,跌坐一旁運氣調(diào)息。殷長峰一言不發(fā),佘若蘭氣息略穩(wěn),奇道:“你怎么不說話?”
殷長峰道:“說什么?叫你放了我,你會聽嗎?”
佘若蘭笑道:“我若要放了你,又何苦將你擄來?”
殷長峰喝道:“魔頭!是生吃還是熟煮?快些動手,省得麻煩!”
佘若蘭柔聲怨道:“小小年紀(jì),盡說些胡話,姐姐怎會害你?”
殷長峰冷哼一聲,不再言語。佘若蘭撿了些樹枝干草,生起一堆火,將殷長峰扶坐起來,靠在一棵樹上,這才撕開自己左臂衣袖,取出一瓶藥粉涂抹傷口,又取出一顆紅色藥丸咽了,自語道:“姓柳的快刀果然凌厲,那賊道更是狠毒,也不知師兄現(xiàn)下如何……”
殷長峰忍不住揶揄道:“這世上還有人比你們蝠蛇雙魔更狠毒的人嗎?生吸人血,生挖人心,惡毒至此,居然還說青冥道長狠毒!”
佘若蘭冷笑道:“你見他出手救你,談吐間凜然正義,便心存好感,殊不知他才是世間罕見的惡人!”
殷長峰一怔,道:“似你等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為牲畜魚肉,才真正世間罕見!”
佘若蘭聞言放聲長笑,凄楚地說:“好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為牲畜魚肉!”她轉(zhuǎn)過身來,已是滿目含淚。
殷長峰囁嚅道:“你……你怎么了?”
佘若蘭長嘆一口氣,輕聲道:“小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可愿意聽?”話中似乎滿含期盼,殷長峰不禁答道:“你說吧!”
“十二年前,北方的丹州城里,有一個叫小倩的女孩,娘走得早,她跟爹爹相依為命。爹爹最大的心愿,就是等存夠了錢便南遷內(nèi)地,再不受西北的風(fēng)沙之苦和戰(zhàn)亂之厄,尋一個好人家,讓女兒嫁了,一生平安!”佘若蘭嫣然一笑,殷長峰不禁呆了一呆。
“就在那一年,燕王朱棣,也就是當(dāng)今皇上,起兵靖難,蒙古瓦剌部趁機南下,包圍了丹州城,城里的糧食吃沒了,每天都有人餓死……”佘若蘭望向漆黑的曠野,搖曳的火光爬在她蒼白的臉龐上,恍如一灣凄惻的秋水……
呼嘯的北風(fēng)將枯黃的落葉驅(qū)趕得四處逃散,不時有衣衫襤褸的百姓暈死在街邊,跟著便被巡邏的士兵抬去火化,害怕瘟疫蔓延。城墻外是密密麻麻的蒙古包,夾雜著瓦剌人的叫囂。
“奉丹州衛(wèi)指揮使曹將軍令捉拿瓦剌奸細(xì),但有違抗,格殺勿論!”街上忽然傳來密集的軍靴踩踏聲,緊接著破舊的柴門被踢開,沖進來十余名軍士。屋子里的父女倆嚇得瑟瑟發(fā)抖,小倩不過十二歲,躲在爹爹身后臉色煞白。爹爹哀求道:“軍爺,這里沒有奸細(xì),咱父女倆都是老實人??!”
那帶頭的是一名千戶,一張臉生得又瘦又長,一雙眼睛盡在小倩身上打轉(zhuǎn),開口道:“是不是奸細(xì),審過才知道,帶走!”幾名軍士不由分說,上前將父女倆反綁著押了出去。
門外早有數(shù)十名被抓來的百姓,上至耄耋老者,下至總角孩童,都用長繩子系成一串。父女倆被分開系了進去,小倩看不見爹爹在哪兒,眼淚簌簌落下,卻聽身旁一人輕聲道:“不要害怕,沒事的。”
小倩轉(zhuǎn)頭一看,一個瘦小少年正沖她微笑,他身上、臉上滿是鞭痕,破襖子已是爛不遮體。未及數(shù)步,卻見他兩眼翻白,栽倒在地。那千戶見了喝罵道:“他娘的晦氣,抬去燒了!”
兩名軍士上前就要抬人,小倩忍不住叫道:“他還活著,只是餓暈了!”她蹲下身子,手指摸到一顆尖銳的小石子,狠狠地扎在自己的中指上,殷紅的血流了出來,她忙把手塞在那少年的嘴里。那千戶饒有興致地背手瞧著,也不制止。少年迷迷糊糊地吮吸起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懵懂道:“我怎么了?”
小倩焦急道:“你快站起來,不然要被抬去燒了!”
少年拼命站起身子,感激地道:“我叫裘天養(yǎng),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小倩頷首不語。
一眾人等緊趕慢趕,終于走到一處軍營,一名把總湊上前,對那千戶道:“曹三將軍,您還沒休息么?”
那曹三將軍也不搭話,命軍士將抓來的人分成三列:年老體弱的一列;年幼體弱的一列,裘天養(yǎng)便在其中;余下幾個體格強健的一列。曹三將軍手一揮,三批人就被士兵分別押走。女子亦分為三列:老婦站左邊,身姿姣好的年輕女子站中間,瘦弱幼小的歸右首一列。小倩本來分在右邊,那曹三將軍指著小倩道:“你站中間去?!?/p>
中間這列七八個女子被押著走出營房,來到一座府邸,門口一個親兵迎上來道:“三將軍回來了,大帥正有事尋您商議呢!”
眾女子被帶到里頭,但見水榭亭臺、雕梁畫棟,往來仆傭衣著光鮮,直瞧得目眩神迷。那曹三將軍喚來幾名粗使老媽子,吩咐了幾聲便急急去了。小倩被交給一名喚作吳嬸的老媽子,沿路聽她在前頭小聲嘀咕:“身板兒還沒長齊,造孽啊……”
不一會兒來到一所小院,有衛(wèi)兵把守,小倩被關(guān)在房里,吳嬸送來一碗白飯,上邊鋪著幾塊紅燒肉,放在桌子上又出去了。小倩好一陣日子沒有正經(jīng)吃飯,端起碗來便大口吞嚼。她也不知是什么肉,只覺得是沒吃過的味道,不一會兒便吃得干干凈凈。待吃飽了,她又想起爹爹不知在何處,哭了一陣便沉沉睡去。
如此過了幾日,這日午間,吳嬸道:“你跟我走?!?/p>
小倩問:“去哪里?”
吳嬸卻不說話,只在前頭帶路。待穿過了幾條長廊,進得書房,就見一儒生打扮的人正端坐看書,那曹三將軍謹(jǐn)立在旁,頗為恭敬。且見那儒生年約不惑,月袍綸巾,長髯飄飄,顧盼間閑淡平和,清逸出塵。
吳嬸躬身道:“大人,人帶過來了?!被匮垡娦≠汇吨徽f話,低聲道,“這是指揮使曹大人,快跪下!”
曹大人微笑道:“無妨,吳嬸你先下去?!?/p>
吳嬸答應(yīng)著去了。
曹大人圍著小倩緩緩踱步,頷首道:“青鶴,這女孩很合我心意。你且去尋你二哥商酌明日之事吧!”
曹青鶴躬身道:“大哥喜歡便是她的福分!”說罷喜滋滋地去了。
小倩怯生生地站著,耐不住問道:“大人,我爹在哪兒?”
曹大人頭也不抬地道:“脫衣服?!?/p>
小倩道:“你……你說什么?”
曹大人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微微的嘶?。骸懊撘路?,全部脫光?!?/p>
小倩道:“你要干嗎?你……你別過來!”
曹大人慢慢走近,眼眸泛著不正常的血色,小倩駭?shù)弥毕蚝笸?。曹大人猛地一伸手便抓住了小倩的頭發(fā),深深嗅了一下,閉著眼睛囈語道:“蓓蕾的香……”說罷一把將她的衣裳撕得稀爛,聲音變成桀桀怪笑,混在小倩的慘叫聲里,格外瘆人……
血紅的殘陽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天際,將一縷余暉投在小倩凌亂的發(fā)梢上。曹大人輕撫著小倩身上的瘀腫和抓痕,溫聲道:“你不許尋死,否則你爹也得死。好好住下,我會讓你們父女團圓!”
如此過了幾日,小倩每日被凌辱,生不如死,全靠記掛著爹爹勉強求生。
這日,曹大人在前廳議事,小倩在外偷窺,只盼能聽到一些爹爹的消息,卻見上首坐了一個高大肥胖的紅衣喇嘛,下首是曹青鶴和另一名相貌兇狠的武將。
卻聽曹大人道:“我兄弟三人盼國師猶如久旱盼甘露,不知國師可帶了什么好消息來?”
紅衣喇嘛道:“醫(yī)巫閭山藏寶之事,貧僧已稟報王子殿下,然如前日曹二將軍至我軍中所言,當(dāng)年藏寶圖已一分為四,須湊齊另三份方可建功,一時半會兒到哪里去尋?事到如今,曹大帥倘若還有保留,惹惱了王子殿下,他日大軍攻城,貧僧只怕也不便勸阻了?!彼暼艉殓?,自有一番逼人的氣勢。
曹青鶴與武將曹青龍面面相覷,一同望向曹大人,只聽曹大人道:“我兄弟三人對國師絕無二心,青龍,你同國師分說,不得保留?!?/p>
曹青龍道:“不瞞國師,四份圖紙我兄弟手中雖只有一份,但柳家傳人頻現(xiàn)江湖,四處邀斗,于我兄弟看來便如插標(biāo)賣首之徒;陳家有我三弟經(jīng)營多年,拿圖已是如探囊取物;只那殷鐵山武藝高強,不容易對付,但若國師出手相助,自可手到擒來!”
紅衣喇嘛道:“殷鐵山失蹤多年,現(xiàn)在何處?”
曹大人接口道:“殷鐵山行蹤不定,旁人尋他自然是大海撈針,但我兄弟運籌多年,自然能想辦法找到他。”
紅衣喇嘛笑道:“素聞將軍豪俠,既然如此,且聽曹大帥有何章程,貧僧自當(dāng)盡力斡旋。”
曹大人拱手道:“謝國師高義!依小將的拙見,請王子殿下先行撤兵百里,瓦剌與丹州城歃血為盟,待我兄弟三人湊齊四份圖紙,雙方各率三百力士,車輜若干,赴山中攫寶,所得寶藏一分為二,雙方各取一份。”
紅衣喇嘛冷冷地道:“我瓦剌要拿下丹州城易如反掌,這五五之說,大帥是否孟浪了?”
曹大人淡淡地道:“丹州城被圍不假,但我天朝二十萬大軍現(xiàn)已開拔,不日將至,曹某只需穩(wěn)守待援,想丹州城城堅墻固、軍民同心,料來也并非難事?!?/p>
紅衣喇嘛仰天大笑道:“曹大帥何必欺我這個方外之人!如今燕王起兵靖難,朱家叔侄打得熱火朝天,曹大帥請的是哪家的兵、選的是哪家的將?貧僧入城以來,放眼所見餓殍遍野,怕是已斷糧了吧!”
曹家三兄弟半晌無語,良久,曹大人才道:“那依國師高見,該當(dāng)如何?”
紅衣喇嘛拿捏著道:“丹州城一旦失守,他日無論誰做皇帝,大帥都難逃失職之罪!若大帥即刻易幟,投靠瓦剌,王子殿下面前,我摩訶丹增可一力承擔(dān),丹州城仍歸大帥轄治,至于山中藏寶,我們與大帥七三分成!”
曹大人沉默良久,道:“此事關(guān)乎我曹氏一門性命,小將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國師心意如何?”
摩訶丹增道:“大帥但說無妨?!?/p>
曹大人道:“國師佛法武功當(dāng)世無雙,如若國師收了我這不成器的二弟三弟為徒,小將便安心了!”
曹青龍和曹青鶴跪倒在地,道:“還望國師成全!”
摩訶丹增哈哈大笑,伸手虛扶,道:“兩位將軍本是人中英杰,有徒若此,正是貧僧的福分,哪有不允的道理?”曹家兄弟大喜,連磕了幾個響頭,這才站起身來。
曹大人道:“眼下既是一家人了,那歸化之事自應(yīng)水到渠成,煩請國師勞心周全了?!?/p>
四人撫掌大笑,舉杯共飲,摩訶丹增即起身告辭,曹氏三人一路相送。待折回時,曹大人指了小倩道:“老三,把她帶走見她爹去!”
曹青鶴獰笑道:“明白!”
小倩大喜過望,一路跟著出去,曹青鶴走在前頭,低聲嘀咕道:“身子都沒長開,不知大哥有甚意味……”
行到一座大院,剛到門口,一個老兵痞迎上來,看模樣是個伙夫,諂媚道:“喲,三爺來了,又有啥好貨?”他哈著腰,一雙老鼠眼盡在小倩身上打轉(zhuǎn)。
曹青鶴罵道:“老錢頭,你個老王八瞅啥?新到的兩腳嫩羊,仔細(xì)點兒,敢偷嘴扒了你的皮!”
老錢頭賠笑道:“小的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偷您的啊,保管弄得干干凈凈——柒四,你個龜兒子,還不滾過來把人領(lǐng)進去?”
一個青年漢子聞聲過來,且見他二十八九歲,身材甚是魁梧,面孔冷冷的,不說一句話。小倩急道:“大人,不是說要帶我去見爹爹的嗎?我爹爹呢?”
曹青鶴笑道:“你爹就在里頭,進去就能見著!”
小倩隨那柒四入內(nèi),就見一個偌大的院子,堆著些柴火草料,角上一個牢房里關(guān)著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瞧不清模樣。小倩問道:“我爹爹呢?”
柒四默不作聲,只將小倩帶到牢房,一把摜了進去,將門鎖上自去了。
“是你么?”小倩正狐疑,卻聽身旁有人喚她,仔細(xì)一看才認(rèn)出來,竟是裘天養(yǎng)!他身旁還躺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小半邊腦袋凹了進去,用破布胡亂纏了,溢出血跡,躺在那兒一動不動。
裘天養(yǎng)見小倩盯著他看,便道:“他是我新認(rèn)的兄弟,叫小果兒,昨兒想跑被逮住了,被他們拿棍子打破了腦袋,只怕活不成了……”
小倩道:“你看到我爹爹了嗎?這是什么地方?”
裘天養(yǎng)道:“我沒見到你爹爹,他不在這兒。這里……這里是地獄,他們是地獄里的惡鬼,要把我們當(dāng)牲口宰來吃!”
“???!”小倩驚道,“你胡說什么?”
裘天養(yǎng)道:“騙你做什么?他們把身體強壯的男人抽出來補城防,老弱的宰了給下邊的士兵吃,年輕漂亮的女人給當(dāng)官的玩,玩膩了也要被吃掉。如我們這般小的、嫩的,就分給當(dāng)官的吃,他們管我們叫兩腳羊!這里先前關(guān)了許多小孩兒,現(xiàn)在就剩我跟小果兒了……你爹爹只怕早就不在了!”裘天養(yǎng)兩眼迸出淚來。
小倩猛呆了半晌,放聲哭了起來。
院子里幾人正圍著火堆說話,卻聽老錢頭道:“他娘的,啃了幾天的老貨,干柴棍似的,今兒沾三將軍的光,總算有口嫩的!”
一個尖細(xì)的嗓音道:“錢爺,聽說三將軍把張寡婦賞你了,明兒你要膩味了那身膘,讓兄弟幾個過過癮!”
旁邊一人跟著起哄,一個粗鄙的聲音道:“侯三,你小子懂個屁!錢爺不就是愛張寡婦那身膘么!”
侯三打趣道:“可不是么,錢爺瞧著那堆屁股蛋子,恨不得一頭鉆進去!”
眾人笑了一場,老錢頭罵道:“他娘的,兩個小王八犢子說得老子躥邪火了!”
那粗鄙嗓門道:“錢爺要是不嫌瘦,新來的那妞倒長得水靈!”
侯三道:“那妞是大帥使過的,旁人還敢動么?”
老錢頭道:“三將軍交代了,這妞明兒一早就宰了,今兒弟兄幾個爽一把,誰知道?”
侯三笑道:“那敢情好!兄弟們正躁得緊!”
老錢頭打開牢房,一把抓住小倩便往外拉扯,小倩驚叫道:“你放開我!”一口咬在老錢頭手背上。老錢頭大怒,一巴掌將小倩扇倒在地,正待踢幾腳,裘天養(yǎng)猛地?fù)涞剿成?,抱著脖子就咬了下去。老錢頭疼得嗷嗷大叫,鮮血順著脖子往外淌,殺豬似的叫喚:“孫麻子、侯三,還不快把這小子給老子弄下去!”
那二人上前將裘天養(yǎng)拖拽在地,三人對著他一陣拳打腳踢,裘天養(yǎng)縮在地上一動不動。
老錢頭抓起裘天養(yǎng)的手腕割開了,滿滿裝了一杯血,合著酒一口吞了,獰笑道:“狗崽子想死么?落在錢爺手里,可有你受的!”又在裘天養(yǎng)大腿上割下一塊肉,就著火堆炙烤,“老子要活吃了他!”
小倩哭得撕心裂肺,孫麻子道:“錢爺,這妞叫得摟火,要不……”
老錢頭道:“得,弟兄幾個辛苦一場,去去邪火!”
侯三大喜,把小倩提了過來,反剪著雙手按在桌面上,一把扯爛了她的褲子,淫笑道:“錢爺,您先用!”
裘天養(yǎng)拼盡力氣罵道:“你們這些畜生,放開她!”
侯三淫笑道:“狗崽子有眼福了!”他話還沒說完,只聽“嗤”的一聲,一截刀尖自胸口貫了出來,侯三倒在地上死了過去。背后一人持刀而立,竟是柒四,他呸口罵道:“畜生!”
老錢頭跟孫麻子呆了一呆才醒過神來,邊罵邊操起單刀、軍棍雙戰(zhàn)柒四。三人斗了幾個回合,柒四氣力不足,落了下風(fēng)。老錢頭叫道:“這小子不肯吃人肉,沒啥力氣,剁他狗日的!”
兩人越攻越猛,少時柒四便肩上挨了一刀,腿上吃了一棍,沖小倩吼道:“還不快逃!”
小倩回過神,想把裘天養(yǎng)背起來,但人小體弱背不動。她不愿獨自逃,只盯著那三人惡斗,盼柒四打贏才好。
三人又戰(zhàn)數(shù)回合,柒四摸出一把精鐵匕首,搏命般刺入孫麻子的心窩,孫麻子當(dāng)場斃命,但柒四的左手臂也被打折了,強撐著身子,盯著老錢頭怒吼道:“來呀!你這龜孫,來殺啊!”
老錢頭嚇得扔下單刀,一溜煙向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叫:“有奸細(xì)??!快來人??!”
柒四再也支撐不住,跌倒在地,道:“你們快逃吧!”
小倩垂淚道:“柒大哥,能逃到哪里去?”
柒四一怔,環(huán)顧四周,嘆了口氣道:“罷了……這混賬世道,活著又有什么好的,死了倒也清凈……”
不一會兒,外間步履雜沓,老錢頭帶著二三十個軍士進了院子,為首的是個把總。老錢頭叫道:“杜爺,這幾個奸細(xì)還在呢!”
杜把總瞟了一眼,罵道:“老錢你個龜孫,就這幾個人把你膽都嚇破了?”
眾軍士大笑,老錢頭訕訕地道:“杜爺辛苦,兄弟們辛苦,回頭自然有好禮奉上!”
杜把總道:“行了,怎生處置,你自個兒拿主意,回頭要慢待了弟兄們,小心踩爆你的蛋!”
老錢頭搬來一把椅子讓杜把總坐了,道:“杜爺放心,我省得。”命軍士將柒四、裘天養(yǎng)、小倩三人拿繩子捆了,吊在架子上,左一拉,右一劃,把柒四渾身割得血葫蘆似的。柒四這時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只大罵老錢頭是龜孫。
杜把總看得乏了,打著哈欠道:“得了老錢,弟兄們還要睡覺,沒工夫看你閑扯淡!”
老錢頭不敢違拗,只好道:“得嘞。這貨倒有一身好肉,紅燒了給兄弟們加菜,心肝兒給杜爺下酒!”
他將柒四的衣襟撕開,正要動手,忽聽“當(dāng)”的一聲,手中匕首被磕飛,釘在一旁的墻板上。老錢頭只覺手臂酸軟,心底大駭,驚道:“是誰?”
眾軍士紛紛拔出兵刃,喝罵不止。只聽一個雄渾的聲音道:“小子死到臨頭還這般硬氣,很對老夫胃口!”
眾人左顧右盼,罵得更是難聽。倏地“嗤嗤”破空之聲連連響起,那數(shù)名罵人的軍士皆被銅錢洞穿咽喉,癱軟在地。老錢頭則被四枚銅錢擊穿雙肩雙膝,倒在地上嗷嗷慘叫。
眾人眼前一花,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身著黑袍的人已立在眼前,他背懸一個長長的黑木匣子,斗篷下一張臉皮蠟黃木然,兩只眼睛卻甚為迫人。
眾軍士發(fā)一聲喊,掩殺上來,黑袍人單手虛拍,打頭的幾名士兵立時被拍得鮮血狂噴,眼見是活不成了。余下眾人心膽俱裂,紛紛裹足不前。
黑袍人看了一眼杜把總,杜把總囁嚅道:“不知大俠尊姓大名,我跟大俠無冤無仇……”
黑袍人冷笑,手指小倩等人道:“這些孩子與你有冤仇么?”
杜把總道:“沒……沒有……”
黑袍人道:“你們強他們?nèi)?,你等便可恣意殺虐;如今老夫比你們強,便要殺光你們,不可么??/p>
黑袍人周身氣息驟然激蕩,疾速旋轉(zhuǎn),颯颯聲響中,斷肢殘骸漫天飛舞,一眾軍士被殺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老錢頭一人躺在血泊中哀號。
黑袍人手指輕彈,綁縛柒四等人的繩索應(yīng)聲而斷,三人落在地上,柒四和小倩尚能勉力站起,裘天養(yǎng)卻氣若游絲。黑袍人摸出藍、白兩個瓷瓶塞給柒四,道:“白色外敷,藍色內(nèi)服?!备┥碜プ◆锰祓B(yǎng)的手腕,略一搭脈,“全身筋斷骨裂,臟腑破損,活不成了。”
小倩跪倒在地,哭道:“求您救救他吧!”
黑袍人略一沉吟,道:“若要救他也并非全無辦法,只是世間從此多了一個生不如死之人……罷了,也是他命該如此!”當(dāng)下撕開裘天養(yǎng)的血衣,出手如電,連點他周身數(shù)十道要穴,斷喝道,“血煞九幽,河圖天球,非人非魔,地恨天仇!”一飛沖天將裘天養(yǎng)接住,輕輕旋落,旋即一掌按在他百會穴上。
柒四和小倩看得目眩神迷,柒四驚道:“他的身子怎的小了一圈?”
小倩定睛一看,果是如此。原本裘天養(yǎng)只是較同齡人顯得瘦小,然此時再看,竟如一個總角孩童。
黑袍人用功已畢,將裘天養(yǎng)平放地上,這時老錢頭已叫得失了聲,躺在那里瑟瑟發(fā)抖。裘天養(yǎng)吐出一口膿血,四顧道:“我還活著……”
黑袍人道:“老夫以‘血煞九幽神功’為你續(xù)命,卻只救了你一半,還有一半,須你自救?!碧崾謱⒗襄X頭拋落在他身旁,“喝了他的血,方可活命,否則半個時辰后真氣逆流,肌體爆裂,非死不可。你可有膽量?”
裘天養(yǎng)聞言一愣,半晌后咬著牙一點點爬到老錢頭身上。老錢頭嚇得屎尿齊出,啞著嗓子亂叫。裘天養(yǎng)爬到他脖頸處,狠狠一口咬了下去,鮮血如箭,他大口吞吸,不一會兒老錢頭便雙腳一蹬,一動不動了。裘天養(yǎng)血淚滿面,仰天大笑。
黑袍人道:“好小子,夠狠!今日相見即緣法,老夫送你們出城?!?/p>
柒四道:“前輩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只是這丹州城內(nèi)兵勇甚多,如何出得去……”
黑袍人道:“丹州都指揮使曹青冥等軍官已被老夫擊殺,眼下正是群蟲無頭,指揮癱瘓,老夫既已應(yīng)承此事,又豈會讓人傷了你們幾個小鬼?”
柒四一呆,傾耳細(xì)聽,果然外邊喧囂四起,趕緊套了一輛馬車,將裘天養(yǎng)、小倩和小果兒抱進車廂,自己做了馬夫,黑袍人則坐了副駕。小倩暗忖:“原來那禽獸叫曹青冥,天可憐見,叫這位前輩替我報了仇,卻不知爹爹是死是活!”
她按捺不住,道:“柒大哥、前輩,我爹爹被他們抓去了,我想去找他!”
柒四道:“你爹爹只怕早被殺了,哪里還尋得到?”
小倩急道:“興許他還活著呢!”
柒四望向黑袍人,見他一言不發(fā),嘆道:“好吧,不去找,只怕你一輩子難安生。我倒曉得他關(guān)在哪里,駕!”揮鞭直朝城東奔去。一路上見兵勇步履匆匆,好在柒四的衣著是帥府伙夫,一路上未遇盤查。未幾到得一座兵營,既不見兵卒,亦不見囚徒,只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道。眾人循著這股味道繼續(xù)向前走,旋踵間看見一個大坑,坑內(nèi)堆著數(shù)以百計的頭顱和森森白骨!那些頭顱看樣貌多為老者,因天氣寒冷,大部分尚未腐爛。小倩腳步蹣跚,爬到坑里,一個個頭顱去看,竟被她找到了爹爹的頭顱,眼睛還睜著,滿臉盡是驚恐絕望之色。
小倩眼淚簌簌落下,顫著手闔上了爹爹的眼瞼,解下外衣將其頭顱包了起來。柒四勸慰道:“妹子,入土為安,把你爹就地安葬了吧?!?/p>
小倩搖頭道:“柒大哥,這里有吃人的惡鬼,爹爹會害怕,我得帶上他!”
幾人上了馬車,柒四熟悉軍務(wù),便道:“前輩,瓦剌圍城多在東、南、北三面,西門兵士少些,咱們便往西門出去可好?”
黑袍人道:“甚好?!?/p>
馬車疾馳向西,果然人跡稀少,僅百來個兵勇履崗,連城門也未關(guān)。柒四道:“這便是西門箭樓,出去還有一座閘樓,如何措置,請前輩定奪?!?/p>
黑袍人冷然道:“沖過去便是?!?/p>
柒四聞言加鞭疾馳,那守門士兵喝道:“什么人?快快下馬!”黑袍人躍上車頂,接連使出暗器,瞬時射翻了數(shù)十人,眾軍士嚇得紛紛散開。柒四快馬加鞭,轉(zhuǎn)眼便見閘樓城門就在前方!
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這就想走么?”便聽身后破空之聲驟起,一人已躍上馬車棚頂,黑袍人一掌拍出,柒四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紅衣番僧,已被黑袍人透胸而斃。
“賊子,還我?guī)煹苊鼇?!”驀地六名紅衣番僧自甕城躍下,往前攻來。黑袍人將銀鞭舞得密不透風(fēng),將馬車上空團團護住,六名番僧被甩開十余丈遠(yuǎn)。
馬車一骨碌扎進門洞。黑袍人躍上前去,剛要將門閂拔起,忽聽柒四驚叫道:“前輩!”
黑袍人回頭一看,只見身后數(shù)千名軍士手執(zhí)火把兵刃,簇?fù)碇T,大聲呼喊著向這邊跑來。那三騎一左一右正是曹青鶴和曹青龍,中間一個高大肥胖的紅衣喇嘛,正是摩訶丹增。那六名番僧見他來到,皆謹(jǐn)拜行禮,口呼“師尊”。曹青龍滿眼通紅,厲聲喝道:“害我大哥的賊人休走!”
黑袍人真力暗運,已將粗如大腿的鐵門閂拔起在手中,躍到樓洞口,雙掌一拍,鐵閂便如炮彈般向前射去,當(dāng)先數(shù)十名士兵立時被撞得筋斷骨裂。只聽“嗡”的一聲巨響,摩訶丹增單掌抵在了鐵閂上。
黑袍人喝道:“還不去開門!”他守在門洞口,掌劈鞭抽,殺散了一撥剛沖上來的士兵。柒四回過神來,急忙去拉絞盤,這閘樓的絞盤甚重,需兩三名士兵合力才能打開。柒四本就骨折了,絞起來更是費力,小倩也來幫忙,怎奈人小力虧,兩人把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那絞盤才慢慢動了。
摩訶丹增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掌力疾吐,那鐵閂呼呼旋轉(zhuǎn)著向門洞反沖回去,黑袍人若要避開原本不難,但身后人等都要被攆成肉糜,當(dāng)下一聲斷喝,右掌抵住鐵閂一端,腳底蹬出一道坑來,使勁把門閂倒砸回去,只聽“當(dāng)”的一聲脆響,一道金芒飛來,鐵閂竟被擊得斜飛出去。那金芒倒飛而回,摩訶丹增一躍而起接在手中,原來是一只碩大的金剛?cè)Α?/p>
摩訶丹增招招法相森嚴(yán),黑袍人守多攻少,十?dāng)?shù)招之間已處下風(fēng),只死死守住門洞不退。
忽聽“砰”的一聲巨響,城門終于放倒,下邊是一道護城坑,城門落在上邊便成了一道橋梁。柒四叫道:“前輩,門開了!”
黑袍人道:“你們先走,老夫自會找到你們!”
柒四心道,留在這里也無甚用處,只怕還會連累前輩分心,當(dāng)下上了馬車飛馳出城。曹氏兄弟大叫:“休要走了賊子,殺一個賊子賞銀百兩,殺了這賊首賞銀千兩!”率軍向門洞里猛沖。黑袍人被纏得脫不了身,銀鞭唰唰探出,殺了數(shù)名士兵,甫一站定就覺勁風(fēng)撲面,一只大手掌從天而降,掌心透出隱隱藍芒!此時若要再避已來不及,當(dāng)下內(nèi)力狂涌,一掌拍了上去。但聽“砰”的一聲悶響,摩訶丹增退出五步方才站定,黑袍人卻退出六步,吐出一口血來,又覺手掌刺痛,抬起一看,只見掌心處破了一個針眼大小的口子,隱隱泛著藍色。他又驚又怒,怒道:“閣下一代宗師,怎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摩訶丹增拼出這一掌也難受至極,取下手上已經(jīng)變形的毒刺指環(huán),冷笑道:“兵不厭詐!”
六名番僧分左右兩側(cè)合攻過來。黑袍人將一把厚重的鐵劍自背后木匣中取出,拿在手中。只見那鐵劍長約四尺,寬約六寸,厚兩寸許,通體黝黑,一股睥睨天下的殺氣驟然而生,轉(zhuǎn)眼間又殺十余名兵士,須臾間人人自危,不敢上前。
黑袍人只覺周身酸軟,氣血不暢,知是毒傷發(fā)作了。摩訶丹增厲聲道:“玄武神劍,驚雷劍法,你是玄劍山莊的人?”
黑袍人不答,倏地在自己胸腹連點三記,摩訶丹增正自不解,卻見一劍已如驚鴻般斜劈過來,迅如驚雷!
摩訶丹增被撞得落在護城坑里。黑袍人半跪于地,一聲厲喝,便如炸了一個驚雷,手掌拍地,縱身而起,劍氣四射開來,曹家兄弟被這凌厲的劍氣擊得倒飛出去。黑袍人身形連縱,幾個起跳即消失在莽莽荒原之中。
其時魖夜深沉,曹家兄弟心底已怯,只得先把摩訶丹增從護城坑里扶起來。摩訶丹增面如金紙,一字一句地道:“‘血煞九幽功’第七重,燃燈入魔!”
曹青龍道:“師尊,這是什么功夫,如此凌厲?”
摩訶丹增冷笑道:“燃燈入魔,欲傷人,先傷己!他為了逃命不惜燃燒真元,能否活命尚且難說,為師又豈能容他討著便宜去!”
曹青鶴憤憤道:“卻不知這賊人是誰?”
摩訶丹增道:“他和玄劍山莊脫不了干系,可他又怎會‘血煞九幽功’……”
“報——”忽一名軍士疾奔而來,“稟二位將軍,大帥沒死!”
三個月后,醫(yī)巫閭山脈,群峰之巔。
一人背手而立,黑色長袍獵獵飛舞。他身后靜靜地跪了三人,一個青年、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黑袍人道:“你等傷已痊愈,快下山去吧?!?/p>
那青年道:“我等蒙前輩大恩未報,只求終身服侍前輩左右,為仆為奴,懇請前輩成全!”
黑袍人嘆了口氣,走到青年身前,道:“你叫柒四?”
此時柒四臉上的刀傷已經(jīng)脫痂,留下一道長長的蜈蚣般的疤痕,道:“稟前輩,小人是柒四?!?/p>
黑袍人道:“什么三啊四的,沒氣派!星辰七曜隔,河漢九泉開——從今往后你就叫柒九吧。”
柒九喜道:“謝前輩成全,今后柒九愿侍奉前輩,為仆為奴……”
黑袍人怒道:“滿嘴仆啊奴的,如何做大師兄?”
柒九一怔才回過神,喜極而泣,咚咚磕頭道:“謝恩師……”
黑袍人走到裘天養(yǎng)身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裘天養(yǎng)道:“我叫裘天養(yǎng)。”
黑袍人仰天長笑,道:“這老天養(yǎng)護你了么?”
裘天養(yǎng)一愣,咬牙道:“不曾!”
黑袍人道:“既如此,又何必敬它?今后你就叫裘天仇吧!你當(dāng)初受傷過重,命在頃刻,為師只能用‘血煞九幽大法’為你續(xù)命,然你無根基,乃強行打通經(jīng)脈灌頂而成,故每隔一月全身真元凝固,肌骨緊縮,需飲活人鮮血續(xù)命。這世間奸惡之人甚多,你盡可去獵!”
裘天仇道:“謹(jǐn)遵恩師教誨!”
黑袍人走到小倩身前,道:“你叫佘小倩?”
佘小倩道:“回恩師,是!”
黑袍人道:“名字倒是乖巧,只是人為刀俎,爾為魚肉,豈可再乎?昔日花木蘭巾幗不讓須眉,今后你就叫佘若蘭吧。”
佘若蘭叩頭道:“多謝恩師!”
不遠(yuǎn)處密林間傳來陣陣猿猴啼叫之聲,卻是小果兒帶著一群猴子亂竄。他頭部受到重創(chuàng),竟奇跡般活了下來,但人變得癡傻,卻跟飛禽走獸十分投緣,彼此似能用叫聲溝通,身體長勢十分迅猛,短短兩三個月,個頭竟比柒九還高了。
柒九蹙眉道:“師傅,小果兒這是怎么了?”
黑袍人緩緩搖頭道:“醫(yī)道浩渺如寰,比之武學(xué)猶有過之,為師豈能盡悉。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道他苦,他卻從此不知這世上生老病死、貧富貴賤等諸多煩惱,樂在其中也未可知。他既與猿猴通靈,以后就叫他猿通吧,便是你們的四師弟?!?/p>
如此柒九做了大師兄,裘天仇是二師兄,佘若蘭是三師妹,猿通是四師弟。
黑袍人輕輕嘆道:“其實你們還有一個五師弟,倘若尚在人世,如今也長高了……”
佘若蘭徐徐講述,所經(jīng)諸事皆和盤托出,只隱去了恩師身份一節(jié)。殷長峰站起身來,原來時間久了,他被封的穴道已自行解開。他盯著佘若蘭道:“你是說,飛云寨的柒九是你的大師兄?那前番在廟里,為何柒九和曹青鶴一起與你們?yōu)閿??曹氏兄弟為何沒認(rèn)出你來?”
佘若蘭道:“我那時年幼,如今身形樣貌已經(jīng)大變,時隔多年,他們又如何想到是我?至于大師兄為何與他們一路,那是因為另有要務(wù)。那座荒廟早被敵人圍了,我們一逃出來,后邊就有人跟著……”
話未說完,便聽遠(yuǎn)處“嗷”的數(shù)聲長叫,山崗上冒出無數(shù)只鬼火般的瞳孔,原來是一群野狼。
佘若蘭暗叫糟糕,從靴子里抽出一對精鋼匕首,塞給殷長峰,急道:“小弟快走,向東北逃!”
殷長峰見她屢次維護自己,決然道:“要走一起走!”
話音未落,便聞狼群中發(fā)出一聲高亢的嚎叫,殷長峰被群狼撲倒在地。
“小弟!”佘若蘭瘋了般沖過來,霎時渾身被群狼抓咬得鮮血淋淋,她逼退數(shù)頭野狼,將殷長峰護在身后,凄聲道,“我苦心救你出來,卻不想竟枉送在這群畜生口里,愧對師恩……”
忽見群狼俯低身子,嗤嗤叫著緩緩后退,數(shù)聲高亢的長嘯驟然響起,一個高大的黑影自密林中大步邁出,只見他身高八尺,腦側(cè)凹下去一塊,五官歪七豎八地扭在一起,著一襲虎皮背心,露出古銅色的肌膚和崖石般的肌肉,宛如一尊遠(yuǎn)古魔神。
佘若蘭微笑道:“老四來了!峰弟,我們得救了……”說完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猿通摘了些草藥,放口里嚼碎了,敷在佘若蘭的傷口上,接著大步走到殷長峰面前,打著手勢,嗷嗷叫喚,似乎要殷長峰跟他走。
殷長峰正不知該如何措置,忽聽荒原上馬蹄聲密集響起,霎時大隊人馬呼嘯而來,打頭的是一個年長的紅衣喇嘛,相貌甚為兇悍,正是摩訶丹增座下大弟子寶象,只是他的臉頰腫脹,似乎剛被什么人打過,他身旁的師弟寶錄、寶哲、寶蠡也都掛了彩。四人身后是百來騎瓦剌騎兵,手里執(zhí)著火把,直把這深夜荒原照得亮如白晝。
寶錄手指殷長峰,嚷道:“諸位師兄弟,這便是那姓殷的小子,我等活捉了他,便是大功一件,只是這怪人是誰?”
寶象大聲道:“管他是誰,先合力把這怪人拿下!”他抽出一對鐵锏自身后襲來,寶錄、寶哲、寶蠡三僧亦各持兵刃,分從前、左、右三面殺至。
忽聞一陣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寶象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一道黑影佇立樹梢,隱約可見一張蠟黃的臉。
“是你!”寶象心下大驚,十余年前丹州城里那場恐怖的夜戰(zhàn)再次襲上心頭。正僵持間,卻聽瓦剌軍中驚呼不斷,一道灰影左突右奔,躍到場中立定,竟是荒廟中搶食狼肝的怪客。
“又是你!”原來佘若蘭帶著殷長峰自荒廟逃離的時候他便奉命率隊尾隨,豈料半路遇見這怪人偷襲,將他師兄弟四人揍得鼻青臉腫,轉(zhuǎn)瞬跑得無影無蹤,如此一擾便失了佘若蘭的蹤跡。
那怪客此時負(fù)手而立,道:“此地為我大明疆土,豈容外藩橫行無忌?”眼見這怪客在前,黑袍人在側(cè),兩人似乎是一路的,寶象喉結(jié)滾動,發(fā)一聲喊,率領(lǐng)隊伍撤去,轉(zhuǎn)瞬消失于夜色之中。
那怪客與黑袍人遙相對視,良久,黑袍人方道:“你是誰?”
那怪客反問道:“你又是誰?三絕神君?”
黑袍人道:“是,也不是?!闭f罷一掌推出。那怪客也不避讓,一拳緩緩迎上,拳掌相交,都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洶涌而至,各自向后凌空翻了個筋斗站定,竟是平分秋色。
黑袍人道:“伏虎神拳?神捕燕滄海盛名無虛——不知燕捕頭為何來此?”
燕滄海見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拱手回道:“王法在身,道義在肩?!?/p>
黑袍人嘿嘿冷笑道:“好一個王法在身,道義在肩!”說罷反手一指彈出,殷長峰穴道被封,應(yīng)聲而倒。他示意猿通扛起佘、殷二人先走,不待燕滄海阻擾,續(xù)道,“前番你出手相助小徒,我也還你一個人情:第四份地圖在裘天仇身上。此地兇險,捕頭還是速速離去吧!”說罷回身便走。
燕滄海前踏一步,輕聲道:“十七年前,《荷亭手記》!”黑袍人身形頓時定住,緩緩轉(zhuǎn)過身。燕滄海信手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一個人的形貌,在其脖頸處撥弄了幾下,又在旁邊寫了兩行字。黑袍人凝神看去,頓時如遭雷擊,厲聲喝道:“你從何知曉?”
燕滄海低聲道:“方才晚輩在廟中親眼所見!”
黑袍人胸腹起伏不定,眼瞳螢光流轉(zhuǎn),對著山下方向就要奔去。燕滄海疾聲道:“前輩且慢!”他伸腳將之前痕跡抹平,接著又畫出一行字來。黑袍人微微側(cè)耳,半晌轉(zhuǎn)過頭,低聲問道:“是誰?”
燕滄海緩緩搖頭,二人相視無語,半晌,黑袍人才用低得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一句什么,燕滄海聞言蹙眉沉思,道:“眼下這局面如何措置?”
黑袍人仰首不語,半晌后抬腳將地面字跡抹掉,亦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八個字,轉(zhuǎn)身走遠(yuǎn)。
再說荒廟內(nèi),眾人忽聽院外一人道:“蔑里乞是蒙古蔑兒乞部落的姓氏!”
“誰?”眾人大吃一驚,哐啷啷拔出兵刃,隨即一人應(yīng)聲步入,竟是先前搶食狼肝之人。
青冥子蹙眉道:“閣下是誰,怎的竊聽我等說話?”
來人嬉笑道:“你們說話自個兒鉆到我耳朵里,那有什么法子?”驟然間身形晃動,即到了裘天仇身旁,伸手探向他胸腹,摸出一件東西來!
眾人大驚,青冥子與柳決辰一左一右,揮掌拍出,對方“砰砰”兩拳擊在二人掌心,拳出之際隱隱有風(fēng)雷虎嘯之聲,青冥子與柳決辰噌噌退出數(shù)步方才站穩(wěn)!
青冥子道:“伏虎神拳,你是神捕燕滄海?”
燕滄海抱拳道:“不敢當(dāng),燕某見過各位英雄!”
紀(jì)君南恍然道:“原來是他!”正思慮間,卻見燕滄海揚起左手,拽著一張羊皮地圖,道:“各位所缺的這張地圖,一直便在這裘天仇身上?!?/p>
眾人大吃一驚,前面光想著如何審訊,竟沒想到搜他的身。紀(jì)君南接過地圖,就著火光看了又看,道:“不錯,這是殷師兄的地圖!”他把圖攤在地上,和先前的三張圖拼在一起,果然嚴(yán)絲合縫,四義峰的路徑已明晰。他抓起裘天仇,厲聲道,“惡賊,我?guī)熜值牡貓D怎會在你身上?你們把我?guī)熜衷趺戳耍俊?/p>
裘天仇面色鐵青,已疼得說不出話來。
柒九道:“道長若還不撤針,只怕這只血蝙蝠就變成死蝙蝠了?!?/p>
青冥子哼了一聲,將數(shù)根細(xì)針拔出,卻留了一支鎖住其穴位,道:“不知燕神捕此行有何貴干?”
燕滄海道:“三絕神君這十余年間做下的命案委實不少,朝野震動,我便是為破案而來?!?/p>
柒九道:“燕捕頭,這三絕神君到底是誰?”
燕滄海道:“燕某慚愧,三絕神君的血案在下跟了十余年,已探得與醫(yī)巫閭山頗有關(guān)聯(lián),蔑里乞是蒙古部落的大姓,哈剌章全名就叫蔑里乞·哈剌章!”
青冥子道:“敢問燕捕頭是如何得知這羊皮地圖在裘天仇身上的?又可知這地圖是干什么用的?”
燕滄海道:“適才燕某與三絕神君見了一面,是他告訴我的。至于這圖的用處,各位不辭辛勞來到此間是為了什么,還用問嗎?”
話音剛落,只聽拔劍聲起,他已被眾人圍在中間。
青冥子冷然道:“燕捕頭威名播于四海,貧道佩服。但我等之事,也不是任誰都能橫插一手的!”
燕滄海朗聲大笑道:“燕某只為三絕神君的血案而來,諸位盡可自便。燕某雖為官差,但行走江湖向來遵守武林規(guī)矩,道長何須縈懷!”
眾人心底一松,氣氛緩和。紀(jì)君南抱拳道:“燕捕頭,玄劍山莊紀(jì)君南見禮了。洪武二十九年,我與燕捕頭有過一面之緣,今日再見故人,風(fēng)采尤勝當(dāng)年!”
燕滄海抱拳回禮:“紀(jì)先生好記性,當(dāng)年燕某跟隨師傅承接殷家血案,蹉跎十余載,甚是慚愧!”
紀(jì)君南道:“哪里。適才燕捕頭說與那三絕神君見過一面,不知是何情形,還請告知!”
燕滄海略一沉吟,道:“說來汗顏,此人武功高強,我不是他的對手,這才下山尋各位英雄,再作計較。他一直戴著面具,我亦不知他的身份?!?/p>
紀(jì)君南追問道:“他明知裘天仇在我等手上,為何要將地圖之事告知捕頭?”
燕滄海笑道:“或許他就是那發(fā)信相邀之人,諸位如缺了此圖,只怕難尋到路徑。”
眾人面面相覷,紀(jì)君南沉吟道:“燕捕頭可曾見到我那長峰侄兒?”
燕滄海頷首道:“見了,燕某本領(lǐng)低微,沒能救少莊主出來。所幸少莊主只是行動受阻,并無大礙?!?/p>
紀(jì)君南若有所思,低頭不語。柒九插嘴道:“如此說來,此人對自己的武功頗為自負(fù),用的是陽謀,坐等大伙兒索圖上山了?”
“料來如此?!鼻嘹ぷ迎h(huán)視眾人,“尚不知他是否布了陷阱,諸位意下如何?”
柳決辰道:“上山?!?/p>
柒九抱拳道:“我飛云寨自當(dāng)追隨各位英雄!”
紀(jì)君南道:“我侄兒在那人手中,我非救不可!”
“好!”青冥子道,“既然如此,眼下剛過丑時,大伙兒正好養(yǎng)精蓄銳,天明便上山。燕捕頭貴人事多,不知作何計較?”顯然不愿他隨行。
燕滄海笑道:“燕某自當(dāng)前往緝拿三絕神君!”
青冥子冷哼一聲,不再說話。當(dāng)下眾人將四份羊皮圖分歸原位,就地歇息。那第四份地圖本是殷家所有,自然由紀(jì)君南收回。
半宿無話,待天明時已是大雪初晴,柒九命幫眾扎了一副擔(dān)架抬著裘天仇,眾人按圖索驥,一路上山,到了午時才來到山腰,因道路崎嶇難行,只得棄馬從步。眾人又對了一遍圖紙,青冥子道:“過了這條峽谷,再翻上一個山頭,當(dāng)是四義峰了!大伙兒跋涉半日也乏了,何不先歇歇腳吃點兒東西?”
眾人皆無異議,各自找地方休息進食。紀(jì)君南見燕滄海獨自仰首望天,湊過來遞上一塊干糧,道:“在下有些困惑之處,想請教燕捕頭。”
燕滄海道:“哦?紀(jì)先生請講?!?/p>
紀(jì)君南道:“當(dāng)年玄劍山莊案發(fā)后,尊師曾向師兄索要嫂夫人的手記查閱,不知可曾找到什么線索?”
燕滄海低頭沉思半晌,方道:“確有其事。殷夫人詠雪之慧,一直有寫筆記的習(xí)慣,但所記都是些家長里短的閑趣,不曾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p>
紀(jì)君南點了點頭,正待走開,卻聽上空鷹鳴不斷,抬眼望去,兩只海東青盤旋飛舞,越飛越低。燕滄海拾起兩枚石子迎空射出,飛得低的那只海東青應(yīng)聲墜落,被燕滄海提在手里。柳決辰見了,喝道:“你做什么?”
燕滄海一哂,道:“烤肉吃,上好的野味,柳先生要不要嘗嘗?”
柳決辰目光森寒,扭頭走開。
眾人吃飽喝足,便又上路,地勢越走越高,峽谷越走越窄。燕滄海忽道:“此地倒是伏擊的好去處!”話音剛落,拳影飄飄擊向柳決辰。柳決辰大吃一驚,身軀疾退,駭然道:“你做什么?”
燕滄海不答,一拳擊在柳決辰肩頭,后者只覺肩頭疼痛欲裂,口噴鮮血,仰天摔出。
眾人疑惑不解,卻聽燕滄海道:“洪武三十年,遼東柳門血案震動朝野,燕某也曾參與調(diào)查,據(jù)當(dāng)時的案卷所記,柳家并無子弟在外習(xí)武,與閣下之前所述大不相符,此為其一;其二,你所使兵刃與我中原劍術(shù)大相徑庭。你一路沉默寡言,自然是漢語不熟,怕旁人起疑。先前我還疑你是扶桑奸細(xì),直到前面在山谷前,我觀測到山刃上有人跟蹤,心道他們既然能夠跟上,定然是有傳訊的法子,忽然想到這天上的兩只海東青自大伙兒上山便一路跟隨,便射了一只下來——諸位請看!”燕滄海目光清冽,攤開手掌,掌心有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色圓環(huán)。
眾人看不明白,燕滄海用兩根手指捻起圓環(huán),道:“這圓環(huán)自那海東青腿上取得,環(huán)上有漢文、朝鮮文各兩個字,寫的都是‘靖安’。如燕某所記不差,靖安乃當(dāng)今朝鮮國王李芳遠(yuǎn)還是王子時的封號,所以你是朝鮮國王的人!當(dāng)年你們殺光柳家人,奪了地圖,事后再嫁禍給惡名昭彰的‘三絕神君’!柳家與你國商賈往來頻繁,故燕某推測,柳家當(dāng)是犯了‘交友不慎,事機不密’的大忌!你們奪得柳家地圖,還想集齊另三張地圖,需得找到另外三家傳人,或是讓他們找到你,于是你們想出一個計策:你刀法卓絕,假冒柳家傳人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頭,他們便可尋到你了!”
柳決辰胸腹起伏不定,半晌才道:“好一個燕滄海!北元秘藏本就存于我國,我們來取,有何不可?”
燕滄海冷笑道:“那都是我華夏百姓的民脂民膏,與你等外藩何干?”
眾人早已拔出兵刃,團團守住道路,叫囂道:“把柳家地圖交出來,饒你不死!”
柳決辰驟然發(fā)出一聲尖銳的嘯聲,兩側(cè)山壁上登時立起密密麻麻的軍士,拉弓向下射箭,箭頭泛著淡淡藍光,顯然加了劇毒。眾人揮舞兵刃格擋,數(shù)名武功低微的飛云寨幫眾頓時便被射死了。柳決辰趁機揮刀朝紀(jì)君南斬去,他以為紀(jì)君南武功最弱,此刻突圍自是選擇他。紀(jì)君南危急之下不及細(xì)想,劍法突變,鐵索攔江、舉火燎天、銅駝荊棘數(shù)招連續(xù)使出,竟將柳決辰的快刀悉數(shù)化解。
燕滄海心底驚訝,暗忖:“這不是玄劍山莊的劍法,這是刀法,這刀法怎的如此眼熟!”
柳決辰眼見拿他不下,躍上身側(cè)山壁,借力上翻,上方一根繩索垂下,他一把抓住繩索,眼看便要攀上去。燕滄海健步如飛,將還在愣神的陳驍龍一把擲到一塊山石后頭,拾起鐵槍,腳下不停沖向柒九,身子一躍而起,喝道:“柒寨主,借一腳!”柒九心領(lǐng)神會,扭身一腳反踹出去,燕滄海身子高高躍起,彈向柳決辰,一腳重重踏在他肩頭,柳決辰頓時墜了下去,胸口一陣劇痛,劍刃透胸而出。突然身后一人嘿嘿冷笑,卻是青冥子。他拔出長劍,自柳決辰袖中摸出地圖。
此時兩側(cè)山梁上有兩百朝鮮軍士,見燕滄海攀了上來,紛紛拔刀上前夾攻。燕滄海前沖后突,所過之處人影紛飛,不斷有人怪叫著跌落谷底。燕滄海擒住一名為首的軍官,厲聲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丟下兵器,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吧!”
那軍官顯是聽得懂漢語,眼看再打下去要全軍覆沒,只得領(lǐng)著殘兵下山去了。
此時未時過半,太陽偏西,眾人又對了一遍地圖,再攀過一座山巘當(dāng)是四義峰。青冥子將曹、柳兩家地圖收回袖中,望向燕滄海,滿眼都是忌憚。
柒九望了一眼擔(dān)架上的裘天仇,見他雙目微閉,神態(tài)如常,心下略安。當(dāng)年師傅帶自己下山,至飛云寨找到已病入膏肓的陳蠖屈,接管飛云寨,一別數(shù)載,至今日才又見到師弟師妹……
他的眼眸噙上一層潮濕的霧氣,趕緊收斂心思。
眾人歇息一陣,繼續(xù)趕路。山勢越發(fā)陡峭,身側(cè)便是萬丈深淵。
紀(jì)君南邊喘氣邊怨聲道:“此路如此崎嶇逼仄,不知那些蒙蠻子是如何將寶物運上去的!”
柒九笑道:“這有什么難的,想那蒙軍兵士眾多,搬些物件還不容易?倒是我等這點兒人手,呆會兒尋到寶物,還不知如何搬下去!”
“竹杖芒鞋輕勝馬!”燕滄海走上前來,手上拄著一根竹竿,“紀(jì)先生身子金貴,我等粗人倒不覺什么?!?/p>
紀(jì)君南臉色驟變,還未搭話,青冥子卻道:“既然紀(jì)先生乏了,大伙兒先歇歇腳,不急在這一時?!?/p>
眾人聞言或坐或臥,各自休息。
“此人留著沒用了!”忽然青冥子躍身而起,拎起擔(dān)架上的裘天仇向懸崖擲落,柒九驚呼一聲,拽住裘天仇的一條胳臂,眼看兩人就要一同摔下山崖,忽覺腳腕處一緊,回頭一看,是燕滄海抓住了他們。燕滄海猛地用力一甩,將二人拋了上來。
卻聽青冥子冷冷地道:“柒寨主這是何意?”
柒九定了定神,道:“三絕神君功法通神,此人本可押作人質(zhì),道長若是殺了他,豈不是少了個轉(zhuǎn)圜的余地?”
青冥子揶揄道:“柒寨主想得倒也周全,只這舍己救人之舉,過于俠義了——大伙兒也休息夠了,這就動身吧!”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眾人各懷心事地跟上,燕滄海還是不緊不慢地吊在隊伍后頭,東張西望。
望山跑死馬,那四義峰望著近,走起來遠(yuǎn),走了半個時辰才到。只見那山峰巍峨突兀,猶如一把巨劍直插云霄,腳下臥著一爿破舊的竹屋,屋前是偌大一塊平地,由一座巨大的石橋連接著腳下的山道。那石橋長十余丈,寬三四丈,竟是一座倒塌的山峰形成的,四下云霧氤氳,兩側(cè)便是萬丈深淵,饒是眾人皆藝高膽大,此際也難免心下惴惴。
一行人眼看就要踏上平地,忽然柒九刷刷兩刀劈翻了抬著擔(dān)架的兩人,扛了裘天仇就走。青冥子又驚又怒,數(shù)劍刺出,頓時將柒九纏住,冷笑道:“柒寨主,你這是干什么?”
柒九本來武功就不如他,肩上又扛了一人,只得奮力抵擋。忽然眾人眼前一花,一個黑袍人閃身而現(xiàn),一掌擊在青冥子肩頭,青冥子倒飛跌回,噴出一口血。
黑袍人負(fù)手而立,這時方見有兩人立于他身后。一人手中長鞭抖動如蛇,正是佘若蘭,前番她失了銀鞭,此時換了一條皮鞭。她身旁一人手執(zhí)長劍昂然而立,卻是殷長峰。
紀(jì)君南見狀,眉頭緊鎖,卻并未說話。
柒九大喜過望,跪下道:“恩師!”
黑袍人微微頷首,接過裘天仇,取出最后一枚銀針,為他推宮活血。青冥子雖然對柒九已經(jīng)起疑,但萬萬沒想到他竟是三絕神君的弟子。燕滄海也是微感訝異,正思慮間,忽聽黑袍人道:“此地兇險,捕頭還是速速離去吧!”
燕滄海一怔,正色道:“燕某當(dāng)年就已承下此案,職責(zé)所在,今日自當(dāng)作個了結(jié)?!?/p>
黑袍人轉(zhuǎn)過臉來盯著陳驍龍,眼中瑩光閃動,把他拉到近前看了又看,側(cè)頭對佘若蘭道:“這曹青冥,你來殺吧!”
佘若蘭聞聲躍出,手中長鞭一探,直指青冥子咽喉。陡然身后破空聲驟起,無數(shù)箭矢疾射而來,卻是瓦剌大軍趕到了,當(dāng)先一人身形高大,身披紅袍,左手金剛?cè)?,右手呈掌,正是摩訶丹增!
柒九等人本已退到平地上,見狀又沖回石橋,與青冥子、曹青龍及數(shù)名番僧斗在一起。瓦剌士兵向石橋沖來,燕滄海守在橋頭,上來一個便扔下去一個,瓦剌士兵跌下懸崖的慘叫聲不絕于耳,陳驍龍已經(jīng)嚇得不知所措,紀(jì)君南神情凝重,按劍不動。
忽聽黑袍人發(fā)出一長兩短的嘯聲,柒九等人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下且戰(zhàn)且退,步步向平地方向靠攏。黑袍人搶攻數(shù)招,左手暗器連發(fā),拎起陳驍龍便要躍回,倏地一道劍光斜刺向陳驍龍的咽喉,竟是青冥子!他見黑袍人頗為維護陳驍龍,便有心試探。
黑袍人縱身閃過,鐵劍橫劈,摩訶丹增已攻到近前,手中金剛?cè)跸乱粍Γ嘹ぷ映脕y潛到陳驍龍身旁,點了他的穴道,拎了回去。
摩訶丹增此時已占上風(fēng),不禁縱聲大笑道:“丹州一別十余載,不想閣下這功夫卻越練越差!”
驀地身后一道勁風(fēng)襲來,摩訶丹增回掌拍去,只覺一股剛猛的力量排山倒海般沖來,不覺大吃一驚!
青冥子叫道:“國師小心,此人是神捕燕滄海!”
摩訶丹增心中又驚又疑,大明朝廷知曉此事了?永樂帝這兩年光景就將韃靼部打殘了,如若瓦剌與其結(jié)下梁子,那可不妙!
摩訶丹增喝道:“住手!”
黑袍人招呼眾弟子退至平地,守住要道;摩訶丹增領(lǐng)著瓦剌大軍于后,只把燕滄海留在中間,場面詭異地靜了一靜。
摩訶丹增朗聲道:“殷莊主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袍人緩緩摘下面具,只見他面容黝黑,蒼髯如戟,生得極具威勢,正是失蹤多年的殷鐵山!
紀(jì)君南叫道:“師兄,真的是你!”他走上前去相認(rèn),卻見殷鐵山頗為冷漠,不由神情一滯。
青冥子揶揄道:“燕神捕口口聲聲為緝拿三絕神君而來,這三絕神君就在眼前,神捕不僅不抓,還出手相助,這是什么道理?”
“燕某是為當(dāng)年三絕神君的血案而來!”燕滄海環(huán)視眾人,“今日不知幾人能活著下山,既然如此,不如分說清楚,免得做了糊涂鬼,諸位意下如何?”
殷鐵山點頭道:“如此也好?!贝耸聰R在他心頭十余載,血海深仇,是非曲直,此際也該有個了斷。
摩訶丹增道:“甚好。”他心下也有諸多不解,且聽聽再說。
燕滄海整理了一下思緒,這才道:“這山中寶藏之事,前因后果諸位都已知曉,無須贅述。燕某此次是為三絕神君的血案而來,三絕神君前后共做下四樁驚天血案。這其一,是洪武二十九年的殷門血案,殷家三十七口一夜被屠,出生不久的孩子下落不明——請問曹道長,倘若殷莊主便是三絕神君,豈不是說,是他親手將自己的家人殺盡,還擄走了自己的兒子?”
青冥子冷哼一聲,昂頭不語。
燕滄海也不理會,續(xù)道:“這其二,便是洪武三十年的柳門血案,前番已經(jīng)查明,是朝鮮國派人所為,嫁禍給三絕神君;這其三,便是洪武三十年的飛云寨陳氏血案,而這第四樁血案,便是洪武三十三年丹州城三十二名軍官遇刺,指揮使曹青冥重傷,三絕神君此后十余年再無消息。今日當(dāng)事人俱都在此,倒也不難分說。”
他目光炯炯,環(huán)視一周,最后停在青冥子和曹青龍身上,緩緩道:“先說這殷門血案,據(jù)燕某推測,當(dāng)是曹家三兄弟伙同飛云寨陳蠖屈等人一同作案,是以這第一任三絕神君便是這一撥人!”
青冥子道:“捕頭有何憑證?”
燕滄海道:“案發(fā)后,燕某曾隨師傅查訪玄劍山莊東、西、北三個方向數(shù)十里內(nèi)的客棧、酒樓和驛站,線索指向北邊,曾有大批江湖人士于此行走,有人認(rèn)出了飛云寨大當(dāng)家陳蠖屈,還有新上位的二當(dāng)家曹青鶴。據(jù)大同府官檔所查,丹州城有一名千戶也叫曹青鶴,正是指揮使曹青冥的三弟,曹青冥便是今日的青冥子。這等既做官又做賊的勾當(dāng),倒是天下罕有!”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數(shù)塊石頭之間邊比畫線路邊道,“據(jù)燕某推測,你們曹家兄弟自丹州出發(fā),經(jīng)大同至陽原,再同飛云寨眾人一起南下廣靈,對殷家痛下殺手!”
青冥子戲謔道:“燕捕頭也說是推測,并無實證,如何叫人信服?”
燕滄海道:“這曹青鶴除了貪財好色,還酗酒好賭,作案回去時不甘寂寞,去了賭坊,輸光了身上的銀子,便將一個金鎖抵押給東家,而那金鎖上刻著一個‘殷’字,正是殷莊主給未出生的孩兒打的長命鎖,被賊人盜走了的。”燕滄海盯著曹青龍,接著道,“這其二,血案現(xiàn)場,殷夫人嘴里含著半截斷指——不知今日在場眾人,可有人少了左手小指的?”
曹青龍縱聲狂笑道:“燕捕頭果然高明!當(dāng)日那賤人不肯從我,還咬斷了我一根手指,我便削掉了她的腦袋——大哥,你又何必遮遮掩掩,今日反正要將他們?nèi)珰⒏蓛簦 北娙诉@才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戴著一截黑色的皮套。
燕滄海側(cè)頭見殷鐵山眉頭緊蹙,卻也未見狂怒,心底暗暗贊了一聲,隨即道:“這殷門血案,至此還算不得水落石出,還有幾件事情,尚須與諸位印證一番。你曹家兄弟為何不殺掉陳蠖屈,再奪了他的地圖?總不能是嫌分贓的人少了吧!”
曹青冥得意道:“這倒要請燕捕頭斷上一斷了?!?/p>
燕滄海略一思忖,道:“陳蠖屈的武功稀松平常,要殺他也不難,但丹州城孤懸北疆,瓦剌、韃靼虎視眈眈,曹家自胡惟庸案、藍玉案后幾經(jīng)沉浮,早存了驚鳥之心,你等攫取了寶藏,得有個安穩(wěn)去處,因此,你兄弟三人覬覦飛云寨,若得此寨,進可仍為朝廷命官,退可嘯聚山林。但陳蠖屈在飛云寨經(jīng)營日久,若你等貿(mào)然殺之,恐釀成禍端,因此上策是暗植勢力,將四家地圖集齊,再讓陳寨主‘意外身亡’,屆時再由曹青鶴坐上大當(dāng)家的位置!”
青冥子未料他竟能如此剖決如流,忌憚之意更甚!
燕滄海接著道:“這第二件要印證的事情,便是你等是如何知曉殷莊主的行蹤的?”
青冥子冷哼道:“當(dāng)年陳蠖屈曾布眼線于玄劍山莊,是他告知我們殷莊主外出,寶圖在莊中,可我們并未找到。”
燕滄海知他所言不虛,目光一一掃過眾人,問:“殷莊主,當(dāng)日藏寶圖可是你帶在身上了?”
殷鐵山道:“是,我出門前臨時起意帶在身上了?!?/p>
“哦?”燕滄海跟著道,“這么說來,平日里你并非帶在身上?那是放在哪里?”
殷鐵山道:“平日放于書房西墻壁的暗格里?!?/p>
燕滄海道:“除莊主之外,還有人知曉此事嗎?”
殷鐵山目光掃向紀(jì)君南,半晌才道:“并無外人知曉?!?/p>
燕滄海目光隨之轉(zhuǎn)動,緩緩點頭道:“莊主外出之際臨時將此圖帶在身上,可有人知曉?”
“絕無第二人知曉?!边@次殷鐵山回答得極快,“藏寶圖一事是誅族大罪,是以當(dāng)日捕頭和令師相詢,殷某未以實情相告,還請捕頭見諒?!?/p>
燕滄海轉(zhuǎn)頭問道:“這第三件需印證的事情,不知這‘三絕神君蔑力乞氏’的名頭,是如何杜撰出來的?”
青冥子冷冷地道:“燕捕頭料事如神,又何必來問貧道?”
燕滄海道:“燕某猜想,以此落名,是有意誤導(dǎo)旁人!”青冥子冷哼一聲,說不出話來。原來當(dāng)日他們做下血案,想到殷鐵山武功高強,難免心下惴惴,便編出“三絕神君蔑力乞氏”的名頭,誘導(dǎo)殷鐵山往哈剌章的方向去想。
“這殷門血案,暫且說到這里?!毖鄿婧?戳艘箬F山一眼,“再說這陳門血案,若燕某所料不錯,當(dāng)是殷莊主所為。”
殷鐵山道:“不錯,當(dāng)日我查到線索,得知兇手可能有陳蠖屈,便查探到陳蠖屈的行蹤,當(dāng)晚潛入客棧,殺光隨行人等,點暈了陳夫人,逼問陳蠖屈我孩兒的下落。陳蠖屈見了我之后痛哭流涕,言道:‘小弟受曹家兄弟蠱惑,釀成大錯!他們原本只說到玄劍山莊盜取藏寶地圖,再去尋柳決辰賭斗,待來日取了寶藏,與我陳家五五分成。豈料他們到了莊上見人就殺,小弟攔不住,后來他們殺了嫂夫人,正待摔死公子,被小弟拼死攔下,假意說,‘那殷鐵山武功高強,倘若他日來尋仇,大伙兒誰也不堪其敵,不如留下這小子,說不定將來有用?!麄兟犃硕加X得有理,這才留下公子一條命來!回寨后小弟惶惶不可終日,既怕殷兄前來尋仇,又怕曹家兄弟取我性命,奪我山寨,更怕他們對公子再起歹心,于是小弟送公子回鄉(xiāng),另著人妥善撫養(yǎng)?!f罷他將老家詳盡地址告訴了我。我又問他曹家兄弟的下落,得知曹家兄弟已回丹州城暫避風(fēng)頭,想起家人慘死,我心中悲憤,一掌將他打得吐血,連夜換乘快馬趕赴逐鹿鄉(xiāng)下,找到了孩兒?!?/p>
聽到此處,殷長峰已是淚眼蒙眬,他當(dāng)時年僅半歲,自然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卻聽燕滄海道:“殷莊主所擊那一掌,是否會致人癡傻?”
殷鐵山搖頭道:“我念他保下我孩兒的性命,留著輕重,那一掌是擊在胸口,不會致人癡傻?!?/p>
青冥子接口道:“可那之后陳蠖屈癡傻瘋癲,與狗爭食,我先后請了數(shù)十位名醫(yī)也束手無策?!?/p>
燕滄海瞟了一眼陳驍龍,見他臥在青冥子身后,被點了穴道。他來回踱了幾步,這才道:“這也不難解釋,他的寨主之位幾近架空,若想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則必須保住陳家藏寶圖,是以裝瘋賣傻,叫你們想問問不出,想殺又不能殺!他保下孩子就保下了性命,殷莊主尋仇自是要找曹家。倘若殷莊主潛入丹州城擊殺你們兄弟三人,則陳家危困立解?!?/p>
曹青龍和青冥子對望一眼,半晌才失神道:“果真小瞧了陳蠖屈,這個王八蛋竟然如此陰狠!”
燕滄海也不理會,徑自道:“再說這丹州城血案,自然是殷莊主所為了?!?/p>
殷鐵山點頭道:“不錯,自那以后,老夫一心想著如何潛入丹州城報仇雪恨,這一等就是兩年,其后的事情在場諸位大多知曉。”
青冥子道:“敢問殷莊主,這柒寨主入主飛云寨,是你一手操持的吧?”
殷鐵山半晌才緩緩地道:“不錯,當(dāng)年丹州一戰(zhàn),殷某武功盡失,休養(yǎng)數(shù)年方才恢復(fù)。老夫聽聞陳蠖屈已然瘋傻,心中詫異,于是帶柒九至飛云寨暗訪。那日陳蠖屈見了我,瘋癥全然不見,顯然是裝的。他不愿飛云寨基業(yè)落入你兄弟之手,于是將寨主之位和陳家藏寶圖一并托付,只盼老夫能照看他的家人。”
柒九接口道:“陳蠖屈先是宣布瘋癥盡除,爾后召集全寨元老,宣告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大弟子,以正身份。不久后陳蠖屈病故,待曹青鶴返回時寨中大局已定,師傅囑咐先不要殺他,以免打草驚蛇。他本是個粗俗卑劣之人,又貪圖享樂,平日里我盡著些好處與他,日子久了,他也就習(xí)慣了。此番前來,我故意把挑選人手的事交由他辦,他選的都是他新培植的一批蝦兵蟹將,留著礙眼,趁此除了倒也干凈!”
青冥子道:“那此次邀約大伙兒前來的書信,想來也是殷莊主謀劃的吧?”
殷鐵山卻道:“殷某既不是寄信之人,也未收到任何信函,是柒九收到了信函飛鴿傳書,我才知曉此事?!?/p>
青冥子一怔,問:“難道是紀(jì)先生寄的書信?”
紀(jì)君南茫然搖頭道:“不是?!?/p>
青冥子奇道:“不是我等三人,總不能是柳決辰那廝寄出來的吧?”
燕滄海原本也以為此次寄發(fā)書信之人多半是殷鐵山,豈料竟不是,又暗中觀察青冥子和紀(jì)君南的神色,不似作偽,不禁愕然。至于說是柳決辰所寄,那更無可能。正思慮間,卻聽青冥子冷冷地道:“這寄出書信相邀之人非我四家莫屬,認(rèn)也罷,不認(rèn)也罷,此際也無甚分別?!毖韵轮怙@然是不信殷鐵山所言,殷鐵山低頭沉思,也不再出言解釋。
青冥子道:“話已至此,總算掰扯清楚了,今日唯有手底見真章,殷莊主出招吧!”
“且慢!”忽見摩訶丹增前踏一步,緩緩道,“當(dāng)年殷莊主孤身一人,于千軍萬馬中來去自如,老衲每每憶起都?xì)J佩萬分!只不過方才一戰(zhàn),殷莊主似乎舊疾未愈,倘若呆會兒兵戈再起,恐怕難存僥幸!”
殷鐵山道:“不錯,但家門血仇,不可不報?!?/p>
燕滄海突覺腦海中一道靈光閃現(xiàn),憶起殷鐵山曾兩次警告自己:“此地兇險,捕頭還是速速離去吧!”瞟眼見裘天仇不知何時執(zhí)了火把站在人叢后面,全身汗毛根根豎起!
正不知如何破解,卻聽摩訶丹增道:“事已至此,殷莊主又何必自取滅亡?我主上順寧王向來求賢若渴,像殷莊主這般人才,他定當(dāng)奉為上賓,殷莊主若肯效忠我王,王汗駕前,由老衲一力擔(dān)保!”
殷鐵山冷冷地道:“瓦剌順寧王的確是大漠梟雄,但家門血仇豈可當(dāng)作買賣?今日報得了仇便罷,報不了我便把命留在這里!”
摩訶丹增縱聲大笑道:“這有何難?只要殷莊主答允,老衲立時將曹家兄弟綁了,任憑殷莊主處置!殷莊主所受藍砂千毒掌的傷,亦包在老衲身上。待取了這山中藏寶,老衲當(dāng)親奏王汗,取兩成歸于殷莊主,跑馬封地,連同殷莊主一干家人子弟皆有重用!當(dāng)年令尊私貪藏寶之舉,一旦揭穿便是滅族死罪,殷家早已不容于大明,來日王汗一統(tǒng)漠北、混一宇內(nèi)也未可知!豈不聞向陽花木易為春?殷莊主春秋正盛,小則瓜瓞綿綿、光耀門楣,大則建功立業(yè)、凌煙閣畫像,也不無可能!”
“師尊!”
青冥子和曹青龍聞言大驚失色,摩訶丹增喝道:“閉嘴!”
他與曹家兄弟多年相處,早已厭惡其品行低劣,宏圖大業(yè),要這些狼奔豕突之輩有何用?他見殷鐵山并未拒絕,心里不由得又多了幾分指望。
其時夕陽如血,蒼山如海,山風(fēng)呼嘯,將殷鐵山的黑袍吹得獵獵作響,他凝視對面陣營中的陳驍龍,眼眸已被霧氣籠罩……
年輕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鐵掌重劍名動江湖,門下弟子數(shù)以千計。夫人秀外慧中,夫妻情深意篤,年近不惑時夫人才有了身孕,自然是惜若性命。忽一日師弟紀(jì)君南找到他,說尋到了半部失傳已久的《血煞九幽經(jīng)》,不知可否修煉,拿來請他參詳。
紀(jì)君南原本也是前來拜師學(xué)藝的弟子,因辦事沉穩(wěn)練達,素得殷鐵山器重,破格升為師弟。
殷鐵山本是癡迷武學(xué)之人,閱過《血煞九幽經(jīng)》后發(fā)現(xiàn)此功法精深古樸,對修煉者的內(nèi)力要求甚高,倘若內(nèi)力不足,容易走火入魔。二人決定,由內(nèi)力深厚的殷鐵山先行習(xí)練,再傳授于紀(jì)君南。如此過得數(shù)月,他每日足不出戶,勤習(xí)苦練,愈發(fā)感覺此功深不可測,自己的功夫也日益精進。
這一日紀(jì)君南外出歸來,說發(fā)現(xiàn)了《血煞九幽經(jīng)》的下半部,須師兄親往方能獲取。此時距殷夫人臨產(chǎn)已不到兩個月,原本他萬萬不會出門,但這部功法吸引力太大了,他盤算了一下時間,趕在夫人分娩前回來應(yīng)該綽綽有余,莊上弟子仆人甚多,料想也無甚大礙。他記得臨行前夜與夫人說話到很晚,當(dāng)時夫人在燈下刺繡,繡的是日月祥云圖和“芝蘭玉樹,彩褓凝祥”八個字,煞是好看。
第二天他便早早起身,出門前忽發(fā)念頭,轉(zhuǎn)身去書房取了藏寶圖帶在身上。這一路倒是出奇的順利,沒費多少曲折就得到了下半部殘本,待回到家中,慘劇已然發(fā)生。他看了夫人寫的手記才知道,原來夫人提前一個月生下了兒子,只是他的兒子失蹤了。
不久,名捕燕隼帶著徒弟燕滄海前來查案,勘查完現(xiàn)場后,聽聞夫人寫有手記,便要求查閱。那時莊子里有一處三面環(huán)水的書閣,名為“荷亭水榭”。夫人平素最喜來這里寫些生活中的趣聞雜記,所著手稿起名為《荷亭手記》,他便把這本手記交由燕隼查閱。其他內(nèi)容都無甚要緊,但其中有一條卻讓人驚疑:
書呈夫君儷鑒:
見字如晤,妾身無恙,謹(jǐn)望君安。麟兒雖是早產(chǎn),然聲洪體健,燕頷虎頸,妾心甚慰。兒天庭豐盈,眉眼顧盼之際,無一不像,無一不似,尤以脖頸處,幾與夫君一般無二……
西窗剪燭,寸陰若歲,紙短情長,難盡依依。唯將心事寄云海,魚書雁帛,盼君早歸。
燕隼當(dāng)下詢問“尤以脖頸處,幾與夫君一般無二”是什么意思,殷鐵山解開衣領(lǐng),只見他后頸處有一小塊紫斑胎記。他記得父親曾說過,這紫斑胎記是殷家男子遺傳,但不一定代代都有,有時隔一兩代才有。其后他趕赴飛云寨查探,找到陳蠖屈,得到孩兒的地址,星夜趕赴逐鹿鄉(xiāng)下,尋到孩兒后,見那襁褓上的彩緞?wù)欠蛉怂C“芝蘭玉樹,彩褓凝祥”八個大字,不禁淚傾如雨,將孩兒緊緊抱在懷中。
其后他傾心教導(dǎo)殷長峰,如此過了三四年,忽有一晚夢到夫人,哭訴孩兒孤苦,望他速速找尋!他陡然驚醒,想起這幾年雖然父子情深,但長峰越長越不像自己,尤其脖頸之處并無胎記。他疑竇叢生,便連自己的心腹師弟也是不可盡信。隨即他偽造了一封書信,假冒三絕神君之名寄給自己,故意讓紀(jì)君南看見,待出門后果然有人跟蹤,由此斷定紀(jì)君南有問題。他好不容易將尾巴擺脫,這才策馬往飛云寨而去,找到陳蠖屈,卻見他已瘋癲癡傻。他自然不死心,連日啟程趕赴丹州,只盼能從曹家兄弟那里查到孩兒的下落,況且這血海深仇也該報了。
他趕到時恰逢瓦剌大軍圍城,等到夜晚潛入城中,找到曹青冥,一番打斗將其制住,問:“當(dāng)年玄劍山莊殷家的孩兒現(xiàn)在何處?”他雖戴著面具,但曹青冥知他定然是殷鐵山無疑,說當(dāng)年殷家公子被陳蠖屈抱走,不知去向。這時有一眾軍官前來議事,曹青冥趁隙反擊,被他一劍刺透左胸。他心中悲憤難抑,多年積郁一朝噴發(fā),一口氣將帥府中人斬殺殆盡,白壁血書“三絕神君蔑里乞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從帥府出來,心塞如狂,胡亂抓了一名軍官,詢問有無見到自家孩兒。那軍官心中驚駭,便說:“南城伙場關(guān)著許多孩童,大俠可自去尋找。”
殷鐵山一路找到南城伙場,救下四名徒兒,出城時與摩訶丹增一場惡戰(zhàn)打下來,生死關(guān)頭使出了“血煞九幽功”中的“燃燈入魔”,自損真元才逃得性命。
后來他想自己身份已然暴露,再回玄劍山莊已是無用,且眼下傷勢頗重,須得尋一個穩(wěn)妥去處,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路往東上了這醫(yī)巫閭山。
如此又過三年,他每日用功,但一身功力僅恢復(fù)三四成,毒傷亦無法根愈,但他心系孩兒下落,便帶了柒九下山,再度潛入飛云寨,找到陳蠖屈。陳蠖屈自知不能再偽裝下去,跪下流涕道:“不敢再瞞殷兄,當(dāng)年小弟救下公子送到鄉(xiāng)下,卻不想公子半歲時染病而亡,我怕殷兄找來沒個交代,于是尋了一個鄉(xiāng)下小兒替代,卻不料終被殷兄識破……”
殷鐵山聽到此處慘叫一聲,吐血倒地,幾經(jīng)掙扎才趔趄站起來。陳蠖屈又道:“小弟這幾年裝瘋賣傻受盡折磨,身子骨眼瞅著也不中用了,正是自作孽不可活,倒也不用殷兄動手。只是殷兄的血仇不可不報,我飛云寨的基業(yè)也不能落入曹家兄弟這等禽獸之手!只盼能襄助殷兄報仇雪恨,減輕小弟的罪過!”他摸出一張羊皮地圖,“今愿將我陳家所傳藏寶圖并飛云寨基業(yè)一并托付于殷兄,只盼殷兄大仇得報,日后能對我陳家家眷照看一二!”
隨后陳蠖屈出策,由他宣布柒九為他失散多年的大弟子,坐上大當(dāng)家的位置,過不多時,陳蠖屈即抱病而亡。殷鐵山將愛妻的骨灰遷往醫(yī)巫閭山安葬,除了報仇再無他念。
他囑咐柒九,若有曹家兄弟的動靜即飛鴿傳書。待回到山中,他只覺得毒傷復(fù)發(fā)厲害,強運“血煞九幽功”壓制竟至走火入魔,全身癱瘓動彈不得,雖有徒兒細(xì)心照料,過了三年才能勉強行走。這段時間他劌鉥心腑,方發(fā)覺這“血煞九幽功”下半部的功法大有問題,于是棄練此功,只用本門功法療傷,如此又過得六年才見大好,只是每次運功都不能持久,數(shù)十招過后便內(nèi)息紊亂滯塞。忽有一日收到柒九的飛鴿傳書,說收到相約四家齊聚醫(yī)巫閭山共攫寶藏的無名書信,并且從曹青鶴的反應(yīng)來看,曹家也收到了同樣的書信!他是屢經(jīng)劫難之人,心知報仇的機會只有一次,當(dāng)即拿出殷、陳兩家藏寶地圖細(xì)細(xì)研究,一個大膽的復(fù)仇計劃浮現(xiàn)腦海!
這個計劃分為四個步驟:其一,偽造一份地圖,將尋寶路徑導(dǎo)向石橋之處;其二,采辦大量炸藥,縛于橋底,待敵人來到此處便炸毀石橋;其三,由裘天仇帶上殷家地圖下山,設(shè)法讓敵人繳獲;其四,再由柒九一路從旁維系,引著敵人抵達石橋處。
但此際卻生出一個意外,當(dāng)日佘若蘭來報,發(fā)現(xiàn)紀(jì)君南此行竟帶上了殷長峰,此子雖不是殷鐵山親生,但也曾疼惜如命,便讓佘若蘭與裘天仇先將殷長峰救上山來,又想起陳蠖屈所托,便說順便救走陳驍龍。
裘天仇和佘若蘭只道殷長峰是恩師的孩兒,極力相救,只是剛出廟門便被與青冥子同來的四名番僧尾隨,不想被突然冒出來的燕滄海給攪了,此際摩訶丹增大軍業(yè)已趕到,整個計劃雖陡遇波瀾,好在大體方向上并無偏頗,但這時卻出了變故。
昨夜殷鐵山在山腳遇到燕滄海,轉(zhuǎn)身要走時,卻聽背后輕輕傳來一句:“十七年前,《荷亭手記》!”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只見燕滄海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一個人形,在其脖頸處撥弄了幾下,然后在旁邊泥地上寫了兩行字,第一行字是:尤以脖頸處,幾與夫君一般無二。第二行字是:后頸處紫色胎斑,陳驍龍。
殷鐵山如遭雷擊,只覺腦海一片混沌,厲聲喝問:“你如何知曉?”
燕滄海道:“方才晚輩在廟中親眼所見!”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剛夠兩個人聽見。
原來這許多年殷家血案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他昨晚在荒廟中見到陳驍龍時便心底一震,無論其樣貌、身形、神情都令他想到殷鐵山,于是假借搶食狼肝扯開他的后頸查看,那脖頸上果真有一塊紫色胎斑!
殷鐵山哪里還忍得住,立時便要奔赴荒廟一探究竟,卻聽燕滄海疾呼:“前輩且慢!”他又用樹枝寫道:隔空有耳,反受其害, 一切有我。
殷鐵山逐漸冷靜下來,這前四個字是燕滄海表明自己已被跟蹤,現(xiàn)在就有敵人匿在暗處;中間四個字是提醒自己不要莽撞行事,若讓敵人知曉了陳驍龍的身份,反受其害;后四個字是讓自己安心,他會一路保護陳驍龍。
殷鐵山微微側(cè)頭,眼眸如電,半晌才壓低嗓子問道:“是誰?”這句話是問燕滄海暗中跟蹤的人是誰。燕滄海緩緩搖頭,兩人對視無言。
殷鐵山抬腳將地面字跡抹掉,拾起一根樹枝,寫了幾個字,轉(zhuǎn)身走遠(yuǎn)。燕滄海凝視腳下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恩重如山,仇深似海。
這個意思十分明了:前四個字是指他銘記自己的恩情,后四個字指的是滅門血仇,不得不報……
殷鐵山負(fù)手山巔,前塵往事在腦海中一一浮現(xiàn)。剛才在石橋上初遇陳驍龍,他看了又看,無論五官、神態(tài),還有脖頸后那一處紫色胎斑,決計是自己的孩兒無疑。倘若自己答應(yīng)了摩訶丹增,立時便可手刃仇人、父子相認(rèn),可自己又怎能做異族的走狗!
他的眼瞼漸漸模糊,良久,終于側(cè)過身來,猛喝道:“眾弟子何在?”
柒九等人大聲道:“在!”
殷鐵山沉聲道:“我殷鐵山飄零半生,殺人如麻,絕不敢妄稱好人。今日你等隨我立下重誓,生死無悔,可愿追隨?”
柒九等人皆跪下大聲道:“我等誓死追隨恩師!”
“好!”殷鐵山朗聲道,“我殷鐵山今日在此立誓,縱然粉身碎骨,也絕不做賣國賊,若違此誓,叫我身死魂消,永世不得為人!天地迢迢,日月昭昭,九州四海,俱為見證!”他說到最后,用帶著歉意的目光望著自己的兒子,默念道:“孩兒,今日為父若救不了你,便與你生死一處罷了……”
眾弟子隨之大聲詠誓,只覺得渾身熱血如沸;裘天仇舉著火把踱至崖邊,滿臉的狠絕之色,只等恩師指示即點燃炸藥。
摩訶丹增臉皮紫漲,厲聲道:“既然如此,就通通受死吧!”
忽然燕滄海大聲喝道:“且慢,容我一言!國師緣木求魚,不知殷莊主心意。燕某有一法,可遂國師心愿,不知國師愿聞其詳否?”
青冥子急道:“此人詭計多端,國師休要聽他胡謅,中了他的計!”他此刻已是驚弓之鳥,恨不得早些動手。
燕滄海放聲大笑道:“如今我等上天無路、下地?zé)o門,還能玩出什么花樣?”
摩訶丹增一生罕逢敵手,本是極為自負(fù)之人,便道:“老衲愿聞其詳,捕頭請講?!?/p>
燕滄海朗聲道:“正所謂秉德無私,參天地兮。若想殷莊主回心轉(zhuǎn)意,須先明了其中緣由……”他這話貌似是說給摩訶丹增聽的,目光卻已看向殷鐵山。殷鐵山心底一震,心中念道:“秉德無私,參天地兮。愿歲并謝,與長友兮……”這兩句詩源自屈原的《橘頌》,意思是:秉持高尚無私的品德,便可以無愧立于天地,在萬木凋零的歲寒,我愿和你做堅貞的戰(zhàn)友!
二人目光在空中交織,靜無一言。
燕滄海心中默念:“前輩高義,燕某豈能坐視殷家絕后?容我最后一搏!”
他回過頭來,口中繼續(xù)道:“此事尚須從頭說起,想當(dāng)年哈剌章困守此山,與殷老將軍曾私下會晤……”他的目光落在陳驍龍身上,爾后落在殷鐵山身前,最后看了一眼裘天仇手中的火把,微微點頭;殷鐵山胸脯起伏,顯然已經(jīng)明白,旋即從佘若蘭手里接過長鞭。
“此事藏了一個機密,國師如能了卻莊主心愿,何愁莊主不傾心歸附……”燕滄海心中反復(fù)勾勒,竟沒有十全把握,正焦躁間,卻聽瓦剌軍一陣嘩然,瞟眼見山道上一個龐然身影正揮舞一根粗銅棍殺奔過來,原來是猿通。瓦剌軍不斷被砸下懸崖,慘呼聲此起彼伏。燕滄海暗叫一聲“天助我也”,當(dāng)下再不遲疑,倏地跳到曹青龍身前,舉起他囫圇砸向摩訶丹增,兩拳震退青冥子,俯身抄起陳驍龍,如沙袋般擲向殷鐵山!
與此同時,殷鐵山低喝道:“點!”
裘天仇用火把點著火索,就見一條火線迅速向石橋底端處蔓延過去!摩訶丹增瞥眼看見,大聲狂呼:“快退!”
因石橋足有十余丈長,當(dāng)下人頭攢動,對沖相撞的難計其數(shù)。摩訶丹增拼命向平地沖去,他身邊眾人雖不明所以,緊隨其后。燕滄海擲出陳驍龍后便發(fā)足回奔,陳驍龍人在半空,只嚇得大聲狂呼,忽覺腰間一緊,已被一條皮鞭纏住。殷鐵山一把將他扯回平地,順手解了他的穴道,道:“你且退到后邊!”
話音剛落,就見摩訶丹增領(lǐng)著曹家兄弟并寶象幾名番僧一股腦向平地沖來!殷鐵山昂立崖前,手執(zhí)玄武神劍,使出橫掃千軍的招法,頓時止住沖勢。摩訶丹增越眾而出,兩人全力硬拼了幾記,殷鐵山噌噌退出數(shù)步,頓覺內(nèi)息滯塞,摩訶丹增也落回石橋。
摩訶丹增剛要躍回,忽聽身側(cè)一人道:“大和尚還是留下吧!”遽爾斜刺里罡風(fēng)撲面,燕滄海的重拳已迎面打來。兩人各不相讓,拆了數(shù)招,陡然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炸藥被點燃,瞬間亂石飛濺,石橋節(jié)節(jié)坍塌,無數(shù)士兵掉落深淵,慘叫聲響徹山谷!兩人頓覺腳下一空,同時向下跌落。電光石火間,燕滄海瞅準(zhǔn)一塊墜石踩踏上去,借力貼上崖壁,抓住巖石間的藤蔓,瞟眼見摩訶丹增也如自己這般貼上崖壁,暗忖這番僧好生了得!二人當(dāng)下手腳并用,各展輕功攀上懸崖。
此時平地之上,青冥子和曹青龍兄弟正雙斗柒九、裘天仇師兄弟,你來我往,打得翻翻滾滾;寶象為摩訶丹增首席大弟子,此際正獨戰(zhàn)殷鐵山。殷鐵山舊傷發(fā)作,隱隱落在下風(fēng);寶錄和紀(jì)君南戰(zhàn)在一處,寶哲、寶蠡領(lǐng)著十余名僥幸沖上平地的瓦剌士兵正圍攻佘若蘭、殷長峰、陳驍龍三人。
摩訶丹增一落地,掌如霹靂拍向燕滄海,燕滄海凝神靜氣,腳底一蹬,一招“虎嘯千山”全力擊出,兩人拳掌相接,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燕滄海連續(xù)幾個后翻才卸去沖力,仍覺氣血翻騰;摩訶丹增亦被這股巨力崩得后退數(shù)步,穩(wěn)住后便拼殺過來,轉(zhuǎn)眼間十幾招過去,燕滄海漸處下風(fēng)。
殷鐵山被寶象纏住,忽聞對面山道上呼吼連連,只見山道上伏尸如麻,猿通雙手橫持銅棍,正竭力將一簇瓦剌士兵推向崖邊。他渾身鮮血淋漓,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吼,終于將那群瓦剌士兵推下懸崖,臨淵佇立,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師傅,終于支持不住,身體一軟,摔下深淵。
殷鐵山心口一痛,一道真氣卡在腋下行進不得。寶象趁隙一掌重重拍在他的胸口,殷鐵山嘴角飚血,倒飛出去。眾弟子又急又怒,殷鐵山于他們而言既是師傅,亦是父親。裘天仇猛攻數(shù)招逼退青冥子,轉(zhuǎn)身就走。青冥子冷笑道:“架沒打完就想走么?”一劍刺向裘天仇后心,柒九一刀蕩開青冥子的長劍,卻被曹青龍一腳踹翻在地,旋即鋼刀穿透胸腔。柒九被釘在地上,強忍劇痛,摸出一把匕首,一刀刺入曹青龍的肚腹,順勢往上一撩。曹青龍一聲慘叫,癱軟在地!
青冥子驚怒交集,正待提劍劈了柒九,卻被一條長鞭卷住腳踝,回頭一看,原來是佘若蘭。佘若蘭看著他,雙目赤紅,顯然要拼命。那長鞭是牛皮摻雜鐵絲制成,他揮劍砍了兩下沒能砍斷,用手握住用力回拽。佘若蘭力氣沒他大,只好順勢前躍,摸出匕首刺向他咽喉。青冥子揮劍格開,不及回劍,左手掌心微微泛藍,接連擊出三掌。佘若蘭被一掌拍中胸口,癱軟在地。青冥子正待一劍了結(jié)了她,忽覺小腿傳來劇痛,原來是柒九用匕首刺中了他。青冥子大怒,簌簌幾劍將柒九刺死,一腳將他的尸體踢開。
“大師兄!”佘若蘭淚傾如雨。青冥子查看曹青龍的傷勢,見他肚破腸流,卻還沒死,胡亂包扎了一把,抬眼見寶哲領(lǐng)著幾個殘兵已將殷長峰、陳驍龍二人團團包圍,裘天仇正與寶象斗作一團,殷鐵山坐在地上,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摩訶丹增與燕滄海斗得難舍難分。
驀地,裘天仇一聲怪吼,竟一躍而起,將寶象緊緊抱住,寶象心頭大駭,一刀將裘天仇的肚腹捅了個對穿。裘天仇死死環(huán)著他的脖頸,一口便咬在寶象的頸部,寶象只覺得渾身精血不住流逝,終于兩眼一黑,不再動彈。這番殺戮場景,即使如青冥子這般惡人也不禁心驚膽戰(zhàn)。他定了定神,提劍向殷鐵山走去,卻見殷鐵山盤腿而坐,雙眼微閉,對外事仿佛置若罔聞。
青冥子拾起一塊石頭扔在殷鐵山身上,還不見反應(yīng),這才獰笑一聲,舉劍欲刺,忽覺腳踝處一緊,低頭一看,竟是裘天仇不知何時爬了過來,死死抱住他的小腿,青冥子嚇得靈魂出竅,揮劍朝裘天仇背心處亂捅。
裘天仇望向殷鐵山,道:“師傅,弟子向您磕頭了!”微微磕碰地面,旋即魂歸縹緲!
青冥子腿被柒九刺傷,裘天仇的手指恰巧握在傷口處,疼痛無比。他心頭大怒,揮劍欲將裘天仇的手腕斬落。
“你敢!”遽然,殷鐵山緩緩立起身子,一雙眼眸如寒霜般盯向青冥子。青冥子大駭,腳底不覺慢慢后退。殷鐵山平展雙臂,昂首向天,全身發(fā)出密集的啪啪爆響,青冥子只覺肩膀一輕,一條握著長劍的右臂已凌空飛起,跟著一雙小腿被齊膝斬斷,倒地不起。
寶哲、寶蠡剛將殷長峰和陳驍龍二人打倒,正待了結(jié),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兩人便被劈成了兩半。寶錄已被紀(jì)君南尋到破綻,一劍貫喉而死。
摩訶丹增和燕滄海激斗正酣,燕滄海口角溢血,已是強弩之末。忽聞一聲長嘯,一道劍光如練般斜劈過來,摩訶丹增不敢硬接,腳下一點退開,卻見殷鐵山已與燕滄海并肩一處。燕滄海見殷鐵山雖招式雄奇,卻面如金紙,時青時紅,愕然道:“殷莊主!”
殷鐵山微微擺手,道:“若拿不下這番僧,今日將無人生還?!毖粤T身影晃動,仗劍攻去。
原來他舊疾發(fā)作癱軟在地,目睹愛徒接連慘死,不禁悲痛欲絕,想起棄練多年的“血煞九幽功”中的“燃燈入魔”。此刻已處生死存亡之際,他無論如何都要再試一次。裘天仇替他攔下寶象,后來又阻擾了一把青冥子,終于讓他運功完成。他本是武道、醫(yī)道的行家,內(nèi)省已暫復(fù)當(dāng)年巔峰戰(zhàn)力,然精元破損,猶如人死前的回光返照,只待泄功后便是十死無生了!
“燃燈入魔!”摩訶丹增心頭大駭,殷鐵山招招只求兩敗俱傷,式式只求同歸于盡,將剛猛凌厲的驚雷劍法使得猶如水銀瀉地,迫得摩訶丹增連連后退。燕滄海緊隨其后,拳風(fēng)如雷向摩訶丹增打去。三人越打越快,仿若數(shù)只翩躚灰蝶。忽見燕滄海雙手成環(huán),一招“白虎抱月”已將摩訶丹增雙掌鎖住。摩訶丹增大驚,瞥眼見殷鐵山已然攻到,大吼一聲,掌力向前推出。燕滄海胸口劇痛,身體被推得倒飛而出。摩訶丹增一口真氣提不上來,玄武神劍已直刺胸前靈墟穴,他伸掌拍向劍面。殷鐵山手腕抖動,變刺為撩,只見血霧噴灑,摩訶丹增半條手臂已被斬落。
殷鐵山腳步旋轉(zhuǎn),鐵掌如戈,接連重重?fù)粼谒案锅F尾穴、背后神道穴上,摩訶丹增鮮血狂噴,委頓在地。殷鐵山提劍抵住他的胸口,道:“念你一代宗師,允你自盡吧!”
摩訶丹增慘然道:“今日死在兩大高手手中,老衲不冤?!彼宰髡?,輕聲吟道,“風(fēng)動心搖樹,云生性起塵。若明今日事,昧卻本來人。業(yè)障!業(yè)障!”隨即自斷經(jīng)脈而死。
此際正值日落西山,將天際的晚霞染成一片金色,山風(fēng)獵獵回蕩在山谷間,似乎在哀悼罹難的亡魂。
殷鐵山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只見他形容枯槁,仿佛一身精氣被瞬間抽干了一般。他望向自己的兒子,終于跌倒在地,再無動靜。燕滄海躺在地上,連手指都不愿再動一下。原本喧鬧的山崖倏忽間靜了下來,只偶爾傳來青冥子和曹青龍兄弟斷斷續(xù)續(xù)的哀號。
忽聽一人喚道:“燕捕頭,你沒事吧?”原來是紀(jì)君南,只見他提劍躡足走來,卻也沒靠得太近。
燕滄海雙目閉合,面如黃紙,仍是不語。
“師叔,您快來看看父親吧!”殷長峰將殷鐵山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紀(jì)君南轉(zhuǎn)過頭來,遠(yuǎn)遠(yuǎn)地問:“師兄怎么樣了?”
殷長峰凄聲道:“師叔,父親傷得這般重,怕是……”只見殷鐵山面如死灰,大口污血自嘴角溢出,已是不省人事。
“哈哈哈哈……”忽聽紀(jì)君南仰天狂笑,“寶藏歸我了,哈哈哈哈!”他縱聲不止,似乎是一個積壓已久的人迫不及待地宣泄著心頭的屈辱。
良久,笑聲終于遏止,他轉(zhuǎn)頭望著曹家兄弟,罵道:“這曹家兄弟盡是廢物,竟耗費我十幾年光景!”隨即眼中寒芒如電,環(huán)視一周,最后鎖定在燕滄海身上,暗忖此人詭計多端,必先除之!
燕滄海見他目露兇光,知他動了殺機,勉力坐起來,笑道:“紀(jì)大人真以為這里便是四義峰么?”
紀(jì)君南驚異道:“難道此處……你叫我什么?”
燕滄海知道自己猜對了,道:“殷莊主先來這里等我們,難不成他不靠地圖就尋到了四義峰?”
紀(jì)君南厲聲道:“難道這殷家地圖是假的?”
忽聽一個衰弱的聲音接口道:“這殷家地圖當(dāng)然是真的,若是假的,恐怕在廟里便被你們識破了。”只見殷鐵山不知何時醒了過來,紀(jì)君南一愣,眼中殺意彌漫。
他的神色落在燕滄海眼中,燕滄海便道:“紀(jì)大人難道不想知曉在下是如何識破大人身份的?”
紀(jì)君南心癢難耐,道:“請講!”
燕滄海道:“前番在山谷之中,紀(jì)大人被柳決辰快刀疾攻,危急之下使出了一門刀術(shù),燕某常在官府行走,想起這是繡春刀法,乃當(dāng)今御前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綱所創(chuàng)。但僅憑此,燕某也不敢妄下結(jié)論,后來看到了紀(jì)大人沿途留下的記號,竟是錦衣衛(wèi)的暗號,且看標(biāo)記,職位不低,隨即燕某聯(lián)想到二十年前,紀(jì)指揮使有個堂弟紀(jì)常忽然不知去向,心想不會是你吧?”
聽到此處,連殷鐵山都大吃一驚,這些年他也一直在猜度紀(jì)君南的身份,沒想到他竟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綱的堂弟!
紀(jì)常冷笑道:“是又如何?我方強援頃刻即到,趕緊說出寶圖之事,念在你我同為朝廷效力的份上,到時候少不了捕頭的一份功勞!”
燕滄海道:“紀(jì)大人怕不是為朝廷效力,而是為你紀(jì)家效力吧?”
忽聽殷鐵山道:“紀(jì)大人也不用亂猜,你手中的陳家地圖是老夫偽造的,旨在引誘仇人上鉤,在石橋上將他們炸死。此處也是老夫布置,并非四義峰。至于真的陳家地圖,僅老夫一人知曉,還有下山的暗道——”他盯著紀(jì)常的眼睛,一字一句頓道,“倘若今日你敢再傷一人,不但地圖不給你,下山的暗道更不會告訴你。此峰為絕壁獨峰,旁人尋上數(shù)月也是徒勞!屆時紀(jì)大人陪我們一起餓死在此峰之上,也是造化!”
紀(jì)常冷汗涔涔,游目環(huán)瞰,這才發(fā)現(xiàn)四周皆為懸崖陡壁,石橋被炸毀后便再無去路。他與殷鐵山相識二十載,知他性情剛烈,便道:“依師兄的意思,眼下如何措置?”
殷鐵山強撐著一口氣道:“如何措置,殷某不宜擅專,不妨聽聽捕頭的意思?!?/p>
燕滄海接口道:“紀(jì)大人圖的是財,殷莊主今日大仇得報,親人團聚,料想也沒把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但在下江湖輾轉(zhuǎn)半生,無財傍身,這山中財寶燕某也不多要,四成不過分吧?殷莊主若要,盡管從這里頭拿便是,剩余六成自然歸紀(jì)大人所有,大家各取所需,化干戈為玉帛,豈不快哉?”
殷鐵山點頭道:“一切唯捕頭馬首是瞻。”
紀(jì)常見他二人已然結(jié)盟,笑道:“捕頭果然快人快語,只是這四成是不是多了些?此事紀(jì)某也作不得主,若是兩三成興許還能勉力周全?!彼怀梢膊淮蛩惴殖鋈?,一個知情人也不打算放過,心道只待解了眼前的困局,屆時再翻臉不遲。
卻見燕滄海身子一震,大聲道:“燕某可比不得紀(jì)大人,榮華富貴唾手可得!說句沒出息的話,燕某下半輩子就指望著這場富貴過活呢!”
紀(jì)常暗暗冷笑,假意為難道:“捕頭所言也不無道理,只是茲事體大,眼下家兄不在……不如這樣,捕頭退一步,取三成半如何?此節(jié)還請捕頭體察,委實不能再多了!”
燕滄海思索良久,道:“便依大人所言,只是大伙兒勞乏一日,水米未進,殷莊主又有傷在身,怕是一時半會兒行不得路,何不吃點兒東西,歇息一番再走?”
燕滄海一字一句均在情理,紀(jì)常思索半晌方道:“既如此,師兄又何必奔波勞苦?只需將下山暗道和陳家地圖交出來,便可自行在此療傷,待我等辦完事再來接應(yīng)師兄?!?/p>
殷鐵山沉吟不語,瞟眼見燕滄海微微頷首,這才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但其中機要,老夫只可對捕頭一人交代,紀(jì)大人若有異議,則此事作罷!”
這話說得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紀(jì)常笑道:“師兄說哪里的話,請自便?!闭f罷走開避嫌。
此刻整個山峰上尚能行動自如的只有紀(jì)常、殷長峰、陳驍龍三人,殷長峰自紀(jì)常暴露身份后便震驚得無以復(fù)加,十幾年來朝夕相伴的師叔,自己竟從未識得!陳驍龍雖仍在懵懂中,但之前燕滄海舍命相救,殷鐵山屢次維護,心底自然親近。
紀(jì)常走出數(shù)十步方才站定,回首看殷長峰不禁也心生唏噓。當(dāng)年殷鐵山忽然失蹤,他十余年守著殷長峰,雖是奉命守住殷家這條線索,但這么多年相處下來,若說全是虛情假意也不盡然。但紀(jì)家若想獨吞寶藏,必不可留一個活口!
正思慮間,瞟眼見陳驍龍踱步到殷鐵山跟前,忽覺得兩人樣貌、身形竟有好幾分相似,猛地心頭一驚!再看時殷鐵山已支開殷長峰等人,獨自和燕滄海低聲說著什么,時不時地用樹枝在地上比畫數(shù)筆。
不一會兒二人說完,殷鐵山將佘若蘭、殷長峰、陳驍龍都喚到跟前,揀要緊事宜和盤托出,殷長峰和陳驍龍這才知曉自己的身世。三人見殷鐵山面色灰白,七竅不斷溢出血來,恐是命不久矣,不禁悲慟大哭。殷鐵山道:“我一生殺人如麻,今日有此報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F(xiàn)骨肉團聚,時光雖短,也是老天對我不薄了。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往后一切要聽從捕頭安排,切記!”
三人含淚頷首。
“可惜不能與捕頭……并肩作戰(zhàn)了?!币箬F山的目光望向燕滄海,說話間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二人相交雖短,卻傾蓋如故,燕滄海道:“前輩盡可安心,他們?nèi)司徒唤o我了!”
殷鐵山已然說不出話來,只望著曹家兄弟的方向不肯閉眼。燕滄海知他心愿,拾起玄武神劍遞給陳驍龍,喝道:“你去殺了那兩個惡賊,替你母親和殷家冤死的人報仇!”
陳驍龍雙眸通紅,噌地站起身,提劍走過去,一通狂劈將曹家兄弟砍得七零八落。
殷鐵山流下兩行清淚,終于闔上了雙眼。
幾人哭了一陣,紀(jì)常湊近道:“人死不能復(fù)生,此地山勢巍峨險峻,倒也配得上師兄的一世英名,大伙兒節(jié)哀吧!”他說到這里不由得多看了陳驍龍兩眼,心里靈光一閃,“大伙兒趁早去取了藏寶,好將師兄風(fēng)光大葬?!?/p>
殷長峰怒道:“父親尸骨未寒,你竟然……”
他話未說完被燕滄海揮手打斷,道:“殷莊主已對在下交代明了,只是眼下天色已暗,山路難行,大伙兒又悲又乏,不如先歇息一晚,明早再動身!”
紀(jì)常眉頭一皺,暗忖歇息一晚不知會有多少變故,沉聲道:“非是下官不近人情,只恐又生枝節(jié)!”
燕滄海笑道:“燕某此刻也恨不得早點兒尋到四義峰,只是倘若大伙兒背著殷莊主的遺體下山,夜黑路險,怕是多有不便;但若將殷莊主的遺體留在此處,回頭要是被猛禽蛇蟲給傷了,到時候別說是紀(jì)大人,便是在下也于心不忍??!”
紀(jì)常神情為之一滯,半晌才說:“這有何難?留下一人護師兄遺體,其余人待事畢再來接應(yīng),豈不兩全!”
燕滄海略一思索,拿捏著道:“眼下也只好如此,那便由佘女俠看護殷莊主遺體……只是佘女俠重傷在身,不如陳少當(dāng)家的留下照應(yīng),著少莊主與我倆下山?!?/p>
紀(jì)常此時已篤定陳驍龍與殷鐵山關(guān)系匪淺,緊要關(guān)頭可押作人質(zhì),便道:“百善孝為先,師兄尸骨未寒,長峰怎可離去?還是讓陳少當(dāng)家的隨我們下山吧!”
燕滄海道:“那便著他三人都留下罷了,由在下陪紀(jì)大人下山。你我快去快回,回頭再來接應(yīng)他們!”
紀(jì)常見他明顯是想護著陳驍龍,愈發(fā)篤定先前所想,冷笑道:“事到如今,難不成這里頭還有什么機密事體瞞著下官?那就別怪下官孟浪了!”說罷竟伸手去扣陳驍龍的手腕。陳驍龍揮劍反擊,殷長峰和佘若蘭都已知陳驍龍是殷鐵山的親子,齊齊上來助拳,但一個重傷在身,一個功夫尚淺,自然不是對手。
正僵持間,燕滄海喝道:“都住手吧!”他盯著紀(jì)常,“紀(jì)大人,若今日你敢傷害一人,燕某受殷莊主重托,決計不會將下山暗道和陳家地圖告知你!”
紀(jì)常獰笑道:“下官與師兄情同手足,自然不會傷害他們,只是此節(jié)卻不便相讓!”
燕滄海情知他已瞧出端倪,不惜翻臉動手,實在不能再逼迫,轉(zhuǎn)身對三人呵斥道:“紀(jì)大人所言也是人之常情,那便著陳少當(dāng)家的隨我們下山吧!”
他眼望殷鐵山的遺體,心中暗道:“只要燕某還有一口氣在,定會護得令郎周全,若有萬一,燕某也一定死在前頭!”
燕滄海凜然道:“紀(jì)大人,請吧!”他拉著陳驍龍走向竹屋,“下山暗道便在此屋之中?!?/p>
紀(jì)常將信將疑,道:“捕頭何不早將陳家地圖取出來?咱們先對好路徑,下山后找起來也方便?!?/p>
燕滄海笑道:“陳家地圖不在我身上,但殷莊主已將存放寶圖的位置告知在下,紀(jì)大人何必心急!”說話間他已率先進入竹屋,走到墻角處一推,觸動機杼,那墻壁便緩緩挪開,露出里頭一個黑魆魆的洞口。
燕滄海站在洞口,道:“紀(jì)大人先請吧?!?/p>
紀(jì)常道:“還是捕頭先請?!?/p>
燕滄海知他心思,點了一根松明當(dāng)先踏了進去,紀(jì)常咬了咬牙,亦點了一根松明邁步踏入,陳驍龍落在最后。洞內(nèi)開始時甚為狹窄,漸行漸寬,待鉆出一個洞口,眼前豁然開朗,原來竟是穿到了山壁之外。但見月隱星稀,朔風(fēng)呼吼,腳下是用竹排扎的一爿簡易橋體,約莫一人來寬,一側(cè)扎進山壁上挖鑿的孔洞之中,另一側(cè)則空懸著沒有護欄,腳下便是萬丈深壑。
燕滄海道:“腳下輕些,踩塌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說罷當(dāng)先邁上竹橋。紀(jì)常就著火把俯身細(xì)看,那竹排表面凝了一層薄薄的霜,心下不免有些膽怯,但事已至此,只能緊緊跟上。三人向前走了一截,那竹橋時不時地?fù)u晃,甚是駭人。
燕滄海道:“這橋怕是承不起三人,須站得開些才是!”
紀(jì)常聽燕滄海說得有理,便停下腳步,待燕滄海走出三丈余才跟上,身后的陳驍龍亦是如此。
三人遠(yuǎn)近隔開,又行得片刻,燕滄海忽然俯了俯身子,繼而起身前行,只是腳步加快了些。待紀(jì)常走到燕滄海俯身的地方,忽覺腳下一輕,一腳踏空,身子便向著深淵墜落,忙抓住一根編扎竹排的繩索,身體在空中蕩了一個秋千,這才穩(wěn)住。他抬頭見竹橋缺了一個豁口,燕滄海和陳驍龍正于豁口兩端向下俯望,他一邊向上攀爬一邊叫道:“快拉我上去!”
燕滄海摸出一把匕首,道:“紀(jì)大人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就沒命了。”
紀(jì)常一驚,只得停止攀爬,道:“捕頭這是何意?”
燕滄海狡黠地笑道:“你紀(jì)家要獨吞寶藏,難道還會留下活口?”
紀(jì)常被他戳穿心事,口頭卻不認(rèn),叫道:“捕頭杯弓蛇影,以白詆青。但捕頭別忘了,三家地圖尚在下官懷中,倘若下官跌落懸崖,誰也別想拿到一文!”
燕滄海大笑道:“你當(dāng)燕某當(dāng)真貪圖寶藏么?”
紀(jì)常面如土色,半晌才道:“說吧,你待如何?”
燕滄海道:“我且問你,可是你故意用《血煞九幽經(jīng)》引誘殷莊主離莊,并知會陳蠖屈暗襲玄劍山莊的?但有一字之虛,燕某立時手起刀落!”
紀(jì)常額頭冒出一層細(xì)汗,半晌才回道:“不錯!”
燕滄海又問:“你和陳蠖屈如何連上線的?”
紀(jì)常沉吟道:“陳蠖屈胞弟陳鵬騫是我手下的旗總,陳蠖屈正是通過他找到下官,欲與紀(jì)家聯(lián)手掘?qū)?,事成后五五分賬,家兄答允,只是頗多不便……”
他欲言又止,燕滄海接口道:“你紀(jì)家若要私吞寶藏,必須瞞著朝廷,是以紀(jì)綱不敢動用錦衣衛(wèi)的力量,只能安插你臥底玄劍山莊,欲先奪了殷、柳兩家地圖,待事成后再剿滅曹家兄弟。”
紀(jì)常道:“大致如此。曹家兄弟本就是貪婪狠毒之人,陳蠖屈稍一攛掇,雙方便一拍即合。”他一邊訴說,一邊四處觀察地形,“其后諸事捕頭盡皆知曉,只盼捕頭看在下官坦誠相告的份上,饒下官一命,必有厚報!”
燕滄海并不理會,道:“當(dāng)年陳蠖屈將殷家孩兒送至鄉(xiāng)下,其中隱情你是否清楚?”
紀(jì)常道:“這些下官委實不知!”
燕滄海暗暗點頭道:“他若知道殷長峰并非殷鐵山親子,又怎會一守十余載?看來陳蠖屈連他一并哄了!”
他拔高聲音道:“我且再問你,當(dāng)年陳蠖屈裝瘋你是否知情?他是否真的死了?”
紀(jì)常一怔,道:“陳蠖屈裝瘋下官委實不知情,他病死之時下官并未在身邊,但飛云寨大操大辦,前去吊唁的朋友不在少數(shù),難道也能有假……”說到這里他心頭猛然一驚。
燕滄海知他說的是實話,又問道:“此番相邀四家同來攫寶的書信不是你寄出來的么?”
紀(jì)常道:“不是!”
這寄信之人究竟是誰?燕滄海蹙眉苦思,移時才道:“之前一直尾隨我們的是哪些人?”
紀(jì)常拿捏著道:“是錦衣衛(wèi)中家兄的心腹?!?/p>
燕滄海道:“領(lǐng)頭的是誰?紀(jì)大人想清楚了再說!”
紀(jì)常手心一緊,情知此節(jié)繞不過去,忙道:“是指揮同知杜千云,還有哪些人,下官委實不知!”
燕滄海低頭沉思,紀(jì)常趁隙悄悄騰出一只手來,自懷中摸出一個管狀物件,在靴子上用力一擦,向天舉起,一道煙火沖天噴出。燕滄海知道這是錦衣衛(wèi)緊急聯(lián)絡(luò)的信號,暗叫一聲糟糕,一刀切向繩索!
紀(jì)常在煙花發(fā)出之際即已暴動,身體借力蕩起,燕滄海一聲暴喝,拼命出拳擊在紀(jì)常胸口,自己身體倒飛而出,跌落在竹排上,耳畔傳來紀(jì)常駭人的驚呼。
燕滄海聽那驚叫聲越來越遠(yuǎn),顯然是已跌下山崖,他“哇”地吐出一口瘀血,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燕滄海眼前漸漸出現(xiàn)亮光,睜眼看時,已是回到了孤峰上的竹屋里。守在身旁的陳驍龍喜道:“燕捕頭醒了!”
原來燕滄海暈厥之后他便原路返回報信,與殷長峰帶了繩索、竹條,修繕了竹橋的豁口,將燕滄海背了回來。
陳驍龍道:“幸好老天幫忙,那竹橋塌了一塊,不然真不知如何對付那姓紀(jì)的惡人!”
燕滄海笑道:“哪有什么老天爺幫忙,是你父親告訴我的。”原來那段竹橋原本就損壞了一段,殷鐵山臨時用樹枝穿上繩索扣了個活杼,彌留之際想起此節(jié),遂告知燕滄海,定下這計策。
佘若蘭道:“下一步怎么走,還請恩公拿個主意!”
燕滄海擺手道:“休叫恩公,我不過癡長幾歲,往后便叫一聲燕大哥吧!下山之路陡峭難行,又有強敵在側(cè),先將殷莊主的遺體火化了吧?!?/p>
三人都是一驚,殷長峰道:“還有什么敵人?”
燕滄海簡略說了一下,眾人這才知曉錦衣衛(wèi)的事。他又試著運氣聚功,只覺胸腹傷處陣陣作痛。
殷長峰和陳驍龍去山峰上劈了些木料,架起三大堆篝火,將殷鐵山、柒九和裘天仇的遺體擱在上邊。
望著大火中的三具遺體,三人淚流如雨,忽聞燕滄海正在吟唱,佘若蘭一聽,原來是一首《水調(diào)歌頭》:
玉勾弇云錦,冷魄鍍山青。雪峣霜嵲,萬里銀絮卷蒼冥。遙想當(dāng)年煊赫,烈酒西風(fēng)長劍,怒馬舉旃旌。轉(zhuǎn)眼宵鴻逝,邃邈入煙汀。
鑣軫疾,狉獉惡,夙鴉驚。邅迍半世,暮羽瘦骨嘆仃伶。自古豪強無數(shù),幾許可稱大俠?絕壑虎龍鳴。此去臨東岳,肝膽照幽京。
佘若蘭聽得癡了,想起恩師半世飄零,細(xì)品詞中意味,不禁淚傾如霖。
燕滄海寬慰道:“這世上武功高強之人無數(shù),但如殷莊主這般可稱大俠的卻是寥寥,此節(jié)足以自傲了。殷莊主英靈不遠(yuǎn),保佑我?guī)麄兤桨蔡与x吧!”
天色已明,眾人既悲且乏,將殷鐵山與殷夫人合葬一處,柒九、裘天仇的墓穴亦建在一旁,又下山尋到猿通的尸體,一并安葬。奇怪的是并未找到紀(jì)常的尸體。殷長峰面有戚戚,畢竟紀(jì)常對他有十余年養(yǎng)育之情。
又過了一日,佘若蘭將師傅給她的陳家地圖交予燕滄海,詢問他何時下山。燕滄海只說不忙,自去外邊巡視,待來到山前,忽見已經(jīng)改姓的殷驍龍正望著群山發(fā)怔,燕滄海心中尚有疑慮未解,便道:“驍龍,你小時候是如何過活的?又是如何回到飛云寨的?”
殷驍龍摸了摸頭,道:“小弟打記事起便在叔父家生活,父……陳蠖屈每年來一兩次,擱下些錢銀衣物便走,跟我說話也是極少的,小弟與叔父反倒親近些。前幾年陳蠖屈再沒來過,聽叔父說是病了,小弟也沒在意。后來叔父有日說出門辦事,卻再沒回來,直到有一日來了兩個漢子,拿著信物說是受叔父所托,要送我去飛云寨,小弟便跟著去了?!?/p>
燕滄海道:“你叔父叫什么名字?”
殷驍龍道:“聽陳蠖屈稱他鵬騫,他身段、樣貌都與陳蠖屈十分相似。”
燕滄海道:“自此你都未見過這個叔父了?”
殷驍龍搖頭道:“直到今日再沒見過。”
燕滄海想了想,又道:“后來你去了飛云寨,見到陳蠖屈了么?”
殷驍龍道:“小弟趕到飛云寨,陳蠖屈已經(jīng)下葬了,只在墳前磕了幾個頭?!?/p>
燕滄海擰眉沉思,半晌不語,良久才聽殷驍龍問道:“燕大哥,小弟有些事情始終想不明白,當(dāng)年陳蠖屈為何要用長峰師兄替我?為何又讓叔父把我養(yǎng)大,為何又將我送回飛云寨?”
燕滄海聽他有此幾問,暗暗贊許,他心中反復(fù)思量:陳蠖屈將殷驍龍藏到鄉(xiāng)下,應(yīng)該是免遭曹家兄弟的毒手,后來殷鐵山發(fā)現(xiàn)端倪,尋了過去,陳蠖屈本來養(yǎng)著殷長峰是迷惑曹家人的,卻被殷鐵山先找到了,殷鐵山發(fā)現(xiàn)不對,再次找去,陳蠖屈用兒子的死訊刺激殷鐵山,讓他去找曹家兄弟尋仇,本想著讓他們同歸于盡,卻事與愿違,他見殷鐵山武藝高強,偷偷將殷驍龍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不過是留著一張保命底牌……
他怔了半晌,舉步朝著高處走去。
過往情節(jié)在腦海中逐一呈現(xiàn),燕滄海喃喃自語:“寄出書信的人到底是誰?他們想要什么?當(dāng)然是私吞山中寶藏;他們害怕什么?當(dāng)然是怕事情敗露!現(xiàn)在這陳家地圖在我手中,還算有一點兒憑仗,但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該如何帶著三個孩子逃出生天……”
他找了一處僻靜之地呆坐,一言不發(fā)。佘若蘭等疑惑不解,也不敢打擾,替他點了一堆篝火,按時將飯食送去。到了晚間,燕滄海忽然一跳而起,大叫一聲:“拼了!”自去選了一段上好的楠木,向佘若蘭要來工具,連夜將木塊削成手掌大小橢圓的一塊,打磨圓潤,再用小刀于木塊正反面刻了“道衍”“淵龍”幾個字,而后于字槽中涂上紅色生漆,表面刷上一層松脂,最后烘干埋在沙土里做舊。
如此又過了三日,燕滄海一身功力毫無恢復(fù)的征兆,眾人聚在一塊商議下一步的舉措,殷長峰建議道:“此峰險峻隱蔽,燕大哥功力尚未恢復(fù),佘師姐也有傷在身,咱們不如就在這里住些日子,敵人搜不到咱們自然是要走的,到時候大伙兒再下山不遲?!?/p>
燕滄海搖頭道:“找不到咱們,敵人一定不會離去,再挨些日子,愚兄的功力也難以恢復(fù)。下山之后向哪里去,你們可有計較?”
三人對望一眼,殷驍龍道:“飛云寨可以落腳,如今曹青鶴不在了,留守山寨的都是柒大哥的舊部,小弟明面是少當(dāng)家的,咱們姐弟盡可安身?!?/p>
燕滄海卻道:“飛云寨不可去!他們在山里搜不到人,自然要去飛云寨。紀(jì)綱權(quán)傾朝野,隨便安置一個剿匪的名頭,大軍攻寨,雞犬不留!”
殷驍龍吃了一驚,道:“那咱們到哪里去?”
燕滄海道:“錦衣衛(wèi)眼線甚廣,尋常地方是不能呆了。我恩師老家在浙江臺州,他前幾年病逝,留下一座宅院和幾十畝田地,只有一個老管家守著。當(dāng)?shù)乜可矫婧?,民風(fēng)淳樸,倒是足以安身,你們可愿去?”
三人齊聲道:“愿聽燕大哥安排?!?/p>
燕滄海道:“如此甚好,待我口述一封信,你們過去之后只需尋到老管家,他自會安排?!?/p>
佘若蘭點頭稱是,將信的內(nèi)容背得滾瓜爛熟。
第六日清晨,眾人在殷鐵山墳前拜別后,燕滄海便帶著他們一路下山,他臨行之際鄭重交代,倘若遇到敵人,一切由他應(yīng)對,三人慨然允諾。
堪堪來到山腳,卻見前方叢林枝葉顫動,顯然是有人在動!
眾人一驚,殷長峰道:“燕大哥,咱們趕緊跑吧!”
燕滄海搖頭道:“這傷兵滿營的,還能往哪兒跑?此刻恐怕所有下山的隘口都已被封鎖了?!?/p>
殷驍龍雙目圓睜道:“咱們跟他們拼了!”
燕滄海呵斥道:“都不要說話,跟我來!”他主意已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頭,三人跟在后面。
未幾,果見一隊軍士沖了出來,打頭的看衣甲是個把總,喝道:“站住,什么人?”
燕滄海看著他們的裝束,問:“你們可是遼東都司的人?”
那把總一怔,道:“正是,閣下是誰?”
燕滄海不答反問,斜睨道:“你又是什么人?可是錦衣衛(wèi)同知杜千云叫你們來的?”
那把總職位不高,見燕滄海態(tài)度倨傲,倒也不敢怠慢,拿捏著道:“小人是廣寧中衛(wèi)把總張應(yīng)發(fā),守備大人命小人分守此處隘口,嚴(yán)防瓦剌奸細(xì)逃離?!?/p>
燕滄海冷冷地道:“爾等可有怠工?”
張應(yīng)發(fā)吃了一驚,忙道:“小人帶著兄弟們在此守了四天三夜,守備大人下了死命令,但凡放走一人,立斬?zé)o赦,小人豈敢怠慢?”
燕滄海心道果然如此,道:“都是為朝廷辦差,大伙兒辛苦!”
張應(yīng)發(fā)問:“大人如何稱呼?小人著人去請長官來相見?!彼@話說得客氣,但不肯放眾人離去。
燕滄海道:“那就著張兄弟辛苦一番,速去叫杜千云,就說燕滄海受紀(jì)常紀(jì)僉事重托,有要事告知!”說罷從懷里摸出一錠黃金拋給張應(yīng)發(fā),“茲事體大,不得耽擱,這點兒錢拿去給兄弟們喝酒?!?/p>
張應(yīng)發(fā)頓時喜笑顏開,忙著人安排快馬去報,又安置了一頂帳篷,拿出酒肉款待。
殷長峰和殷驍龍捧著酒肉不知所措,燕滄??谥腥麧M酒肉,含糊不清地道:“愣著干啥?吃?。 ?/p>
佘若蘭道:“燕大哥,你哪來的金子?”
燕滄海道:“從死人身上搜的,兜里還有不少?!?/p>
佘若蘭不禁莞爾,旋即目光掃過殷長峰、殷驍龍略帶惶恐的面龐,放低嗓子道:“燕大哥,眼下他們被你唬住了,咱們怎的不逃?”
燕滄海苦笑道:“逃得了嗎?你自己看看?!?/p>
佘若蘭掀開帳篷一角,果見外邊兵勇已呈圍合之勢,顯然是嚴(yán)防四人離去。
佘若蘭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她下定決心,拼掉性命也要護得師弟周全,不負(fù)師恩。
燕滄海放下酒肉,道:“盡人事,聽天命?!彼娙嗣嬗袘稚?,寬慰道,“放寬心,一切有我!”
眾人吃了一番,便見數(shù)匹快馬疾馳而來,只見打頭四人皆頭戴飛碟帽,身著飛魚服,腰挎繡春刀,腳踏登云靴,其中一人戴著黑色面罩。當(dāng)先一人步履沉穩(wěn),緩步走近,沉聲道:“閣下便是燕神捕?”
燕滄海微一拱手,冷聲道:“好說,閣下想必就是杜同知了?”
杜千云道:“本官便是杜千云。這三位是錦衣衛(wèi)鎮(zhèn)撫使龐英、千戶孫青藤、副千戶陳鵬騫?!?/p>
燕滄海盯著戴著黑色面罩的陳鵬騫,目光炯炯。杜千云見狀,解釋道:“陳千戶因面容有礙觀瞻,且由他吧。不知燕捕頭這么急著見本官,所為何事?”
燕滄海見殷驍龍正盯著陳鵬騫,滿臉狐疑,回過頭來不冷不熱地說:“請諸位大人出示令牌?!?/p>
四人對望一眼,杜千云暗忖:“今日勢必不留活口,且先聽他如何說道?!蹦椭宰又娙四贸隽钆疲溃骸捌吣昵岸拍骋蛘ǜ囊粯栋缸釉c捕頭有過一面之緣,不知捕頭是否記得?”
燕滄海面色轉(zhuǎn)霽,恍然道:“不錯!只因燕某受僉事大人重托,茲事體大,無禮之處,還望大人包涵?!?/p>
杜千云道:“既如此,便請燕捕頭告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他們早在峰下尋到了紀(jì)常的尸體,不遠(yuǎn)處堆滿了瓦剌士兵和數(shù)名江湖人士的尸體,其中細(xì)節(jié)卻難以推敲。
燕滄海道:“請杜同知借一步說話?!?/p>
此話正合杜千云心意,他也怕被遼東都司的軍士聽到什么,引來彌天大禍,道:“如此甚好,捕頭請?!?/p>
燕滄海道:“杜大人稍等,容燕某稍作安排?!彼麑⒁篁旪埨揭慌?,小聲問道,“這個陳鵬騫可是你說的那個叔父?”
殷驍龍道:“不是!小弟與他共同生活多年,絕不會認(rèn)錯,只是這人倒有些像他……”
燕滄?;匮垡娔顷慁i騫正盯著這邊,低頭掃了一眼他的右腿腳踝處,略一思索,招手叫來張應(yīng)發(fā),大聲囑咐道:“這三人都是此案的重要人證,你等須看護周全,提防壞人殺人滅口,記住了么?”
那張應(yīng)發(fā)仍道他是什么京師大員,直點頭答應(yīng)。
杜千云正愕疑間,燕滄海大步走了過來,道:“杜大人請!”說罷大步向前邁去。杜千云使眼色示意龐英等跟在后面,顯然是忌憚燕滄海的武功。
二人走出十丈余才站定,燕滄海拱手道:“本次紀(jì)大人為奪取蒙元寶藏而來,其中卻牽扯到朝鮮朝廷、三絕神君和瓦剌多方勢力,局面極其復(fù)雜。這三絕神君就是失蹤多年的玄劍山莊莊主殷鐵山,被紀(jì)大人識破。紀(jì)大人念在多年同門之誼,委燕某與殷鐵山會晤,勸他歸附同享富貴。但殷鐵山心心念念要殺了曹家兄弟報仇雪恨,其余事情均無興致。待我回稟紀(jì)大人,紀(jì)大人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與其為敵。曹家兄弟早做了瓦剌的鷹犬,瓦剌國師摩訶丹增親率一眾弟子及數(shù)百猛士前來,與殷鐵山在山頂相遇,雙方大打出手。紀(jì)大人對燕某道,不能便宜了外族人,于是和燕某出手相助。但摩訶丹增武功委實了得,燕某與殷鐵山聯(lián)手竟也拿他不下,其座下弟子也個個如狼似虎,眼看敗局將定,殷鐵山招呼大伙兒往山頭上轉(zhuǎn)移,大伙兒還未明了是什么緣由,就聽一陣巨響,偌大一座石橋被炸塌了,原來殷鐵山一早便在石橋底下埋了炸藥,只等曹家兄弟上套!”
杜千云沉吟半晌,開口道:“后來如何?還請捕頭繼續(xù)?!?/p>
燕滄海道:“摩訶丹增和其座下弟子并曹家兄弟都是功夫了得之人,大伙兒只能且戰(zhàn)且退,好在殷鐵山熟悉地形,領(lǐng)著大家退到一險峰之上,仗著山勢險峻死死守住一處隘口。紀(jì)大人說,‘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我邀些人手過來幫忙!’大伙兒自然驚訝,紀(jì)大人這才透露身份,由此大伙兒才知道杜大人也在此山之中。紀(jì)大人從懷里摸出一根小管,將煙花放上天空。摩訶丹增見狀也大吃一驚,拼命來搏殺,雙方惡戰(zhàn)一場,紀(jì)大人不幸被擊落山崖……”
杜千云擰眉不語,足有半晌才道:“本官尚有不明之處,還請捕頭賜教?!?/p>
燕滄海背著雙手道:“杜大人請講?!?/p>
杜千云道:“尚不知捕頭此番為何而來,聽捕頭方才所言,似乎與紀(jì)僉事相交甚篤,此節(jié)從未聽紀(jì)僉事提及,杜某委實不解?!?/p>
燕滄海冷笑道:“燕某本為三絕神君的血案而來。說句掉腦袋的話,紀(jì)僉事與杜同知此番操勞,自然不是為了朝廷,燕某也有自己的打算。紀(jì)大人見強敵如林,不會找人結(jié)盟么?還是杜大人覺得燕某不夠格?燕某好心傳訊,杜大人一不問藏寶圖,二不問紀(jì)大人有何交代,卻把燕某揉搓個沒完,不知何意?”
杜千云見他如此傲慢,眉頭微皺,道:“這么說,想必燕捕頭知曉那藏寶地圖現(xiàn)在何處了?”
燕滄海暗忖此人果然城府深沉,揶揄道:“當(dāng)日曹家兄弟伏誅后,紀(jì)大人便將三家地圖集齊揣在懷里,想必杜大人已找到紀(jì)大人的遺體,又何必多此一問呢?”
杜千云暗暗沉思,此事頗多晦暗難明之處,原本定的計劃便是紀(jì)常在明,他四人在暗接應(yīng),他回憶一路而來的事,此刻與燕滄海所說一一應(yīng)對,料想他所言應(yīng)當(dāng)不虛,這時又聽他話里有話,遂問道:“聽捕頭的意思,難道還有一幅地圖?”
燕滄海道:“殷鐵山重傷之際坦言,他用假圖引誘敵人前來攫寶,好讓他報了滅門之仇,故紀(jì)大人所得四圖中三圖為真,一圖為假,杜大人按此圖自然是找不到藏寶的所在?!?/p>
“哦!”杜千云眼睛一亮,“那真的地圖在哪兒?”
燕滄海隨手從懷里掏出地圖,道:“殷鐵山臨終之前已交給燕某?!?/p>
杜千云剛要接過,燕滄海將手撤到一邊,道:“紀(jì)大人臨終前對我說,‘連日大戰(zhàn)下來,朝鮮、瓦剌軍中難免有漏網(wǎng)之魚,寶藏之事只怕已走漏風(fēng)聲,不可私自行動!倘若今日紀(jì)某不幸罹難,請捕頭將此言轉(zhuǎn)告杜千云,讓他回順天面呈家兄!’”燕滄海將陳家地圖遞到杜千云手中,“如何決斷,只在杜大人一念之間!”
杜千云暗暗咬牙,此節(jié)委實是他最為擔(dān)心的,且現(xiàn)在遼東都司的人也牽扯進來了,人多眼雜,不禁有些后悔,思慮道:“想必捕頭已有高見,還望不吝賜教。”
燕滄海道:“按燕某的芻蕘之見,紀(jì)指揮使恩眷正隆,不必為了這些身外之物攤上身家性命去賭?!?/p>
杜千云道:“那眼下這個局面如何收場?”
燕滄海眉毛一揚,凜然道:“近日錦衣衛(wèi)獲得多方線報,瓦剌、朝鮮軍近來均有異動,指揮使紀(jì)綱忠君體國,遣同知杜千云、僉事紀(jì)常等數(shù)人深入查訪,終于探清賊寇是為了洪武元年元廷樞密使哈剌章藏于山中的寶藏而來。敵軍勢大,僉事紀(jì)常力戰(zhàn)不退,以身殉國,同知杜千云聯(lián)絡(luò)遼東都司合力剿賊,肅清敵寇,攫得北元所藏金銀、珠寶,今一同押回,并有功人士名冊,恭呈御覽!”
杜千云暗忖:“當(dāng)今圣上鏖兵漠北、巡幸西洋,正是使錢的時候,如此一來,錦衣衛(wèi)自然居功至偉,重賞不在話下,遼東這幫丘八無端落下偌大功勞,自然感恩戴德,倒是皆大歡喜,這姓燕的當(dāng)真是號人物!”
他已然心動,但驚天財富就在眼前,一時又難以割舍,道:“捕頭所慮周詳,杜某佩服,請捕頭并三名人證同回順天府,看指揮使大人如何措置。”
燕滄海陡然冷下臉來,道:“杜大人有差事,燕某也有差事,不妨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杜千云見他如此無禮,怒道:“燕捕頭本領(lǐng)高強,天下共知,只是本官職責(zé)所在,也不能當(dāng)泥捏!”
燕滄海冷笑道:“淵龍衛(wèi)辦事,輪不到你操閑心!”
杜千云道:“淵龍衛(wèi)是什么?怎的本官從未聽過?”他心中暗奇,京城三大營甚至五城兵馬司,都絕無一職有淵龍衛(wèi)的稱呼。
燕滄海傲然摸出前幾日剛做好的木牌,一語不發(fā)。杜千云凝目去看,只見上面兩個暗紅色的字——道衍,驚道:“你是姚少師的人!”
姚少師指的是當(dāng)朝“黑衣宰相”姚廣孝,法名道衍,是朱棣起兵靖難的第一智囊,屢以奇謀建功,新朝定鼎后官授太子少師。朱棣對他言必聽,計必從,若說滿朝文武還有一人讓紀(jì)綱懼怕,則非此人莫屬;若說滿朝尚有一個秘密組織為錦衣衛(wèi)所不知,那其領(lǐng)導(dǎo)者只能是姚廣孝。
杜千云這一驚非同小可,暗道難怪他如此猖獗,半晌才笑道:“捕頭言重了,都是為朝廷辦差……”忽又想到倘若讓你逃了回去,在姚少師面前參上一本,那還了得?思慮及此,不禁殺心又起。卻聽燕滄海道:“也不怪杜大人不知,淵龍衛(wèi)只聽命于少師一人,前番我與紀(jì)僉事結(jié)盟之際已然互明身份,相約五五分賬,不知作不作數(shù)?”
杜千云恍然,暗道原來如此,忙道:“恕杜某愚鈍,方才捕頭不也說此事不可再為了么?”
燕滄海笑道:“此事勢必為公,只是這藏寶數(shù)量幾何,誰又知道?”
杜千云眼睛一亮,若姚廣孝要拿錢,那此事反倒十拿九穩(wěn)了,忙道:“這個好辦,只教少師和捕頭滿意,一切無礙?!?/p>
燕滄海點了點頭,手指佘若蘭三人道:“他們都是殷鐵山的弟子,所知有限,杜大人盡可放心。但他們是燕某要向少師交差之人,故必須由燕某帶走。”
杜千云心中又起愕疑,道:“少師要他們作什么?”
燕滄海苦笑道:“當(dāng)日在燕軍中,少師曾欠下殷鐵山一份恩情,出發(fā)前再三囑托務(wù)必保下殷鐵山性命,否則連燕某也不必再回了。但殷鐵山戰(zhàn)死,好在這幾個弟子尚在,也算讓燕某有個交代。”
當(dāng)年杜千云也并不在燕軍之中,無法證實,半晌才訕訕笑道:“少師倒是恩怨分明之人,杜某佩服?!?/p>
燕滄海見他不松口,便道:“少師年事已高,杜大人春秋正盛,正是為國出力的大好時節(jié)。此番燕某雖不順?biāo)?,但總算結(jié)了一場善緣,也不虛此行了?!?/p>
杜千云心底一震,細(xì)細(xì)咀嚼,竟有拉攏之意,忙拱手道:“少師淵渟岳峙,當(dāng)朝圭臬,杜某一直久懷慕藺,但自覺塵垢秕糠,平素里哪敢蒹葭倚玉?既是少師索要之人,杜某豈有不成全的道理!”
燕滄海笑道:“那就有勞杜大人了!另此去應(yīng)天路途遙遠(yuǎn),還有一事想請杜大人幫忙,讓廣寧衛(wèi)的兄弟賣上四匹好馬給我!”
杜千云道:“區(qū)區(qū)幾匹馬,送捕頭便是!”
正要去安排,卻被燕滄海攔住,道:“杜大人且慢!還有一件要緊事體必須即刻辦理,否則不但榮華富貴享不成,還有滅門之禍!”
杜千云一驚,問道:“何事?”
燕滄海輕聲道:“殺了陳鵬騫,否則禍?zhǔn)虏贿h(yuǎn)!”
杜千云奇道:“這是為何?”
燕滄海道:“如燕某所料不錯,此人并不是陳鵬騫,而是陳鵬騫的胞兄陳蠖屈!”
杜千云一怔,陳蠖屈已病故多年,此事眾所周知,不禁奇道:“怎會如此?”
燕滄海肅然道:“請問杜大人,這陳鵬騫在錦衣衛(wèi)中任什么職務(wù)?又有何特異之處?”
杜千云見他如此鄭重,略一掂量,道:“陳鵬騫專司機密要務(wù),因牽扯甚多,故平日里深居簡出,加上其生性冷漠,同僚對其了解甚少?!?/p>
燕滄海道:“這就是了。據(jù)燕某的推測,此事追根溯源乃陳蠖屈發(fā)起,他自省所涉甚多,怕積羽沉舟,于是裝瘋賣傻,一來迷惑曹家兄弟和殷鐵山,二來欺哄僉事大人。但此事穿幫只在早晚,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讓胞弟代替自己去死,金蟬脫殼!”
杜千云驚道:“這……捕頭可有切實證據(jù)?”
燕滄海道:“杜大人先前說陳鵬騫因面容不雅有礙觀瞻,這才蒙面示人,此中情由到底如何?”
杜千云道:“八年前,他家中半夜失火,他僥幸逃了出來,面部卻多處灼傷,嗓子也熏啞了……”
燕滄海踱了兩步,冷冷地道:“八年前不正是陳蠖屈病死之時么!他應(yīng)是先殺了自己的胞弟,再占了弟弟的身份!雖為同胞兄弟,但相貌、嗓音終有差別,他怕被人發(fā)現(xiàn),是以縱火自毀相貌和嗓子!他使的是什么武功路數(shù)?”
杜千云道:“這個杜某倒不曾專門留意……哦,有一次校場閱武,杜某任裁判官,陳鵬騫久戰(zhàn)不下,一手繡春刀法使得稀松平常,后來忽然刀法突變,數(shù)招后便擊敗對手。但錦衣衛(wèi)多有帶藝入職的人,會幾門別的功法也是常有之事……”
燕滄海追問道:“他是左手拿刀還是右手拿刀?”
杜千云仔細(xì)回憶了一番,說:“是左手?!?/p>
燕滄海道:“昔日陳蠖屈任飛云寨寨主時,左右手長短刀法在江湖上小有名氣,左手長刀在明主力戰(zhàn),右手短刃在暗主偷襲。一個武者或許相貌、聲音可以改變,但數(shù)十年浸淫的自身武技卻是絕難改變。方才燕某觀察,此人繡春刀懸于右腰,顯然是個左撇子,而右腿腳腕處微微隆起,應(yīng)當(dāng)是暗藏短刃。諸多事宜燕某先前想不通,一直沒想到一個死人身上!但三家乃至紀(jì)僉事皆不是此次發(fā)信邀約之人,這才逼著燕某想到陳蠖屈!陳蠖屈經(jīng)營半生,陰謀用盡,此番發(fā)出書信之人定然是他,意在誘使當(dāng)事人等彼此爭斗,他好坐收漁翁之利!”
杜千云聽到此處已是信了大半,不禁暗暗心怵,暗想這世間竟有如此的大慝巨奸!他咬了咬牙,道:“捕頭稍等,杜某一試便知!”揮手召喚龐英等三人走近,對那“陳鵬騫”厲聲道,“陳千戶,你勾結(jié)瓦剌人,包藏禍心,你可知罪?”
“陳鵬騫”一愣,道:“屬下冤枉,請大人明察!”
杜千云冷哼一聲,道:“是不是冤枉的,呆會兒便知!給我拿下!”當(dāng)先一刀斬出。龐英與孫青藤正在驚訝,見長官已出手,只得拔刀合攻。只見杜千云刀刀指向要害,出手皆是殺招,這“陳鵬騫“刀法本就稍遜于他,又被三人圍攻,數(shù)招之間肩頭便掛了彩。眼見命在頃刻,陡然見他刀法突變,在腳腕處摸出一把短刃,變換了刀法。
杜千云冷冷地道:“陳寨主的長刀短刃,果然陰狠至極!你害死自己的胞弟陳鵬騫時,不知用的是長刀還是短刃?”
龐英和孫青藤大吃一驚!陳蠖屈更為驚悚,瞟眼見燕滄海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方知大事不妙,扔出一個暗器,眾人只見大團白霧向自己襲來,急忙伸手去擋,陳蠖屈幾個起落,沖向廣寧左衛(wèi)的軍營。
燕滄海大聲叫喚:“此人是瓦剌奸細(xì),別讓他跑了!”張應(yīng)發(fā)等人這才恍然,潮水般涌上去。陳蠖屈打倒數(shù)人,搶了一匹快馬就要遁走,張應(yīng)發(fā)吼道:“快拉絆馬索!”原來他接到上峰命令后,在幾處路口埋下了絆馬索,挖了陷馬坑,將削尖了的木樁插在坑底作陷阱。此時埋伏在山路兩邊的軍士用力一扯,陳蠖屈胯下快馬應(yīng)聲摔倒,陳蠖屈被甩飛出去,一頭栽進陷馬坑!
燕滄海等人趕過去,只見數(shù)根木樁自陳蠖屈的胸腹透體而出,已是死得不能再死。如此絕世惡人,到頭來卻被一根絆馬索弄死了,燕滄海暗道天意。
杜千云命幾名軍士下坑搜他的身,只見鶴頂紅等害人之物層出不窮,杜千云不禁又驚又懼,拱手道:“今日捕頭之謀實乃金石之策,杜某感佩至深,其后定將循途守轍,丹書白馬,以全秦晉之美。”這話是表示會按照雙方的約定去做,并向姚廣孝示好。
燕滄海暗自頭大,還禮道:“杜大人過謙了,云奔潮涌,來日方長。燕某尚有俗務(wù)纏身,就不打擾了,說不定日后要尋杜大人蹭兩壇好酒喝喝。”
杜千云大喜,去找廣寧衛(wèi)的人討了四匹好馬交給燕滄海。待四人走后,立時領(lǐng)著龐、孫二人尋到四義峰藏寶之處,另遣快馬至順天府稟報紀(jì)綱,同時指派遼東都司的人收集瓦剌軍、朝鮮軍的尸首。這偌大的戰(zhàn)功突然從天而落,遼東都司的人自然大喜過望。紀(jì)綱派遣一眾親信前往接應(yīng),明面藏寶起運順天府,暗中另有一批轉(zhuǎn)移到山中藏匿起來,只待日后再來取。那山中藏寶甚巨,被杜千云暗中截留五成不止。
燕滄海四人一口氣奔出二十余里才停下,想起方才的情形,燕滄海道:“這番計謀雖僥幸得逞,但必不能長久,那紀(jì)綱老奸巨猾,回頭必然知曉其中有詐,我等切莫松怠,須一路擇小道快行?!?/p>
佘若蘭急道:“燕大哥,既如此,你還要回京城么?不如咱們同去臺州!”
燕滄海知她所憂,此番用計不僅與紀(jì)綱結(jié)下死仇,更是對姚廣孝冒犯至極,回頭這二人必饒不了自己!但倘若自己一走了之,此案缺了他這號關(guān)鍵人物,必然招致全國通緝,這三人也將深陷險地。所謂救人不徹不如不救,況且京城里還有自己牽掛的人和事。他心中苦笑,嘴上卻道:“無妨,我自有辦法。算命先生說我長命百歲,你看你燕大哥像是早夭之相么?”
此時殷長峰和殷驍龍也回過味來,三人還要再勸,卻被他揮手打斷,招呼眾人上馬。
四人風(fēng)餐露宿,一路南下,進河北、經(jīng)山東、入江蘇,來到海州港,燕滄海尋到當(dāng)?shù)匾幻糜?,安排三人南下臺州。
當(dāng)晚四人行至碼頭,此際正值戌時之初,但見輕云籠月,星渚閃熠,海波瀲滟,萬象澄澈。燕滄海將一袋黃金遞在佘若蘭手里,緩聲道:“此去迢迢路遠(yuǎn),山陬海澨,你們一路珍重!”
三人再也忍不住,齊齊跪伏在地,慟聲大哭。佘若蘭泣聲道:“此恩難以言謝!桑蔭不徙,江云渭樹,愿燕大哥百福具臻,順?biāo)鞜o虞!”
燕滄海將三人扶起,也暗自神傷,殷長峰和殷驍龍同聲問道:“燕大哥,咱們幾時才能再見?”
燕滄海心中微微惘然,卻笑道:“待此間事了,我便去尋你們,到時候還要再嘗嘗驍龍烤的狼肝!”他督促他們登了船,解開腰間的酒葫蘆,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得干干凈凈,轉(zhuǎn)身上馬,沿著小路疾馳而去。
三人在甲板上眺望他逆風(fēng)遠(yuǎn)去的背影,那正是通往這大明帝國都城的方向,轉(zhuǎn)瞬間那背影即被黑夜吞沒,耳畔卻傳來陣陣渾厚且狂放的吟唱:
滄海生明月,冰綃盡瀚河。
星霜驅(qū)勁馬,北斗走銀蛇。
煙岸沙如雪,幽途風(fēng)勝歌。
且輕生死意,虎魄赴天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