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澤，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網(wǎng)絡 作家協(xié)會理事，成都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理事，四 川科普作家協(xié)會會員，晉江文學城簽約作 家，科幻世界想象力教育課程編輯，科幻作 者，編劇。著有長篇科幻網(wǎng)絡小說《啟示錄》 《遠古侵襲》等。中篇科幻小說《封鎖》入圍 科幻光年獎。短篇科幻小說《局中人》獲科 幻光年獎。中篇科幻小說《蜉蝣》獲第二屆 讀客科幻文學獎銀獎。中篇科幻小說《星 樞》獲第三屆讀客科幻文學獎銅獎?？苹脛?本《異體孤魂》獲藍星球科幻電影周創(chuàng)投項 目最佳商業(yè)項目獎。有科幻小說多篇發(fā)表 于《科幻世界少年版》等。

1

安德是個非常自律的人。每天早晨定 點的鬧鐘響起，他從沉睡中蘇醒。此時是 清晨六點整，他有條不紊地起床洗漱，在 廚房里準備早餐，把昨晚換下的臟衣服放 進洗衣桶，提起水壺，給陽臺上種植的綠 色盆栽澆水。做完一切后，他才有自己的 時間坐下來，打開古老的留聲機，放上一 張精心挑選的“黑碟”。

悠揚明快的歌聲回蕩在房間里，此時 正是清晨七點。

他的妻子克莉絲汀會在這個時間點醒來。歌聲就像是相對舒緩的鬧鐘鈴 聲，將她從夢中喚醒。她迷迷糊糊地睜 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安德關切 的臉。

“今天感覺怎么樣？”

“比昨天好多了。”克莉絲汀實事 求是地說，“我能感覺自己在恢復，這 個過程很漫長?！?/p>

“不用著急，總會好起來的?！卑驳?安慰她說。

安德總是這樣說，自從發(fā)生事故 以來，他就不停地安慰克莉絲汀。有時 候，克莉絲汀感覺他就像個毫不在意 的局外人，他根本不能明白她經(jīng)歷了 什么。

但克莉絲汀不想去拒絕丈夫的好 意。不管怎么說，安德一直守候著她。 一個男人能在妻子出事后依舊不離不 棄，沒有任何怨言和嫌棄，一如既往地 關心愛護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生 活起居，她對此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

克莉絲汀從座椅上站起來，她偶 爾會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家里走動，特 別是她處于思考的時候?；貜蛣e人的 話并不困難，只是克莉絲汀容易想很 多，她希望能考慮別人感受的同時，準 確地表達出自己的觀點，釋放自己的 善意。

通常這種時候，安德只會沉默地 蹲在地上，打開那個黑色的工具箱，把 里面的精密組合螺絲刀、微毫電筆、電 焊支架、光學抓取鑷子、稀有金屬吸引器、電流檢測儀等物件，挨個檢查調 試。他的動作不快，但十分精準。就算 某只鑷子上有一滴多余的銥珠，他也 能找到，然后用清潔劑除掉，保持工具 嶄亮如新。

直到克莉絲汀注意到他的動作， 停下腳步問他：“今天也要出去嗎？”

安德點頭。

“不能不去嗎？我希望你在家陪 我。”克莉絲汀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寂寞 與委屈。

安德站起身，他很高大，魁梧的體 型使他能輕易將克莉絲汀擁抱在懷。 他有力的手臂給了她安全感，結實的 肌肉貼緊她，也并沒有讓她感到窒息。

他喜歡張開五指，撫摸她的腦袋。

“我必須去?！卑驳抡f，“這是我的

責任?！?/p>

“好吧?！笨死蚪z汀踮起腳，在他臉 頰邊輕吻，“祝你順利！”

2

安德套上厚厚的防護服，鎖定塑 膠外殼上的密封接口，把透明面罩的 圓弧擦得一塵不染，確定沒有東西能 阻礙他的視線后，他才背起工具箱往 外走。

室外和室內是兩個天地。

那間外殼仿木屋構造的尖頂小屋 里，有前兩個世紀常見的溫馨家居裝 修。柔軟的淺灰色布藝沙發(fā)，落地的暖色紗簾，精美的瓷器餐具排列整齊地 放置在白色橡木臺的廚房里。幾支嬌 艷的花朵從盆栽里剪下，插在透明的 藝術花瓶中，為整個室內增添了不少 生氣。

室外卻是荒涼冷寂。

焦黑的大地就像被原油污染過的 海面，擠滿了各種骯臟的電子垃圾。類 似安德那樣的小屋，零星地分布在不 遠處，鑲嵌在這片污穢的土地上。

安德抬起頭，望向天際。金色的晨 光被厚厚的云層擋住，少許余暉落在 那座高聳天際的巨大黑塔中段，如信 號燈般交替閃爍。不屬于記憶的歌謠 頑固地闖入他的思維：

不用思考，不用計較，

任何事都不會讓你害怕。

放下對你自己的質疑。

沒有任何人能理解對方，

就像我對你一樣。

他不知道這些歌詞有何意義。因 為他從來不會害怕，也不懂質疑，他不 會像妻子那樣，做了噩夢醒來依舊驚 魂不定，會崩潰大哭很久，發(fā)泄心中的情緒。他也知道，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人 能做到相互理解，他和妻子之間更是 如此。所以，他不需要這些歌詞的說 教。

安德機械地邁步，看著偶爾倒在 路邊的個體。那些防護服下可能是快 要斷氣的人，也可能是在防護服真空 里脫干了水分不會腐爛的尸體。他們至死都不得安寧。一旦被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 人會無情地撕開他們的防護服，將他 們身上的物資剝奪干凈。就像他們也 會游蕩在荒原，獵捕那些被丟棄到電 子垃圾堆里的報廢機器人，從冰冷的 廢金屬里奪走一切。兩者的不同，只是 獵人和獵物的立場置換了而已。 這一切都與安德無關，他的目標只有 一個，巨型黑塔。

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十七分，他必須 九點半抵達黑塔底部。錯過了這個時 間，底部的垃圾吸收裝置又會重新運 轉。他沒有能力在振動旋轉閥塊運行 的頻率中，安然無恙地往上爬。好在任 何機器都有休息的時間，每日上午的 九點半到十點，底部機能會短暫停歇， 內部微型智能機器人將重新打磨閥 塊，添加潤滑油和疏通有可能被雜質 堵塞的管道。

在這個間歇里，安德站在了黑塔 底部。周圍的空氣沉悶，嗡嗡的振動聲 從高處不斷傳來，在渾濁中蕩起圈圈 漣漪。肉眼可見的光斑，毫無節(jié)奏和規(guī) 律地流竄在塔身的縫隙之間。塔身由一塊塊方形的黑色金屬貼合，錯落交 合，柔軟的黑色管道將金屬塊連接，管 身隨著其中的液體流動，有節(jié)奏地起 伏，仿佛生命在呼吸。

安德伸出手，抓住管道。與此同 時，還有十數(shù)個跟他一樣裝備的人也 做好了上爬的準備。

3

爬塔的過程很枯燥，就像流水生 產(chǎn)線的工人總是機械重復著同一個動 作。

安德的動作與其他人相比很靈 巧，他的手指總是能從粗細不同的管 道中，找到最能承受自己體重的那根， 然后精準地抓住它，將纖細的承重保 護金屬繩扣上去，多次拉扯確定牢固 之后，他才繼續(xù)前進。

在近乎筆直的黑塔側壁攀爬，若 只依靠手指和腿部的力量，時間久了， 難免疲累。安德有時候會停下來，一只 腳踩在金屬塊的縫隙里，一只手抓住 管道，打開防護服胸口的面板，查看來 自克莉絲汀的即時消息。

在外出時間里，安德并不總是收 到她的消息。她不是個黏人的妻子，相 反，她很多時候還會考慮是否打擾他 的工作。除非她心中有需要消化的情 緒和待處理的事情，她才會認真地構 思很多話，逐字逐句地將話語段落傳 遞給安德。

然而，最近她的消息來得頻繁。安 德認為這是好事，說明她正在恢復。

她最開始恢復的時候，連這種逐 字逐句的邏輯都沒有。甚至跟他面對 面交流，她也需要好幾分鐘才能蹦出 幾個毫無聯(lián)系的詞。

“我感覺我那時候無法表達?！弊罱貞涍@段經(jīng)歷的時候，克莉絲汀會 忍不住感慨。

“我就像在一片虛無縹緲的大海 中，抓不住任何東西，思考已經(jīng)遠離我 而去，我只能隨波逐流。你能理解我的 感受嗎？”克莉絲汀也會這樣追問安德。

安德會點頭說：“我理解。”

克莉絲汀的眼神明顯透露出質

疑。

安德對此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不 悅，他只是復讀機一般對她說：“一切 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只是需要時間。”

現(xiàn)在，克莉絲汀的信息內容，跟最 近一個月沒什么不同，她的言語間充 滿了矛盾和痛苦，她像是急于尋找一 個宣泄口，把心中所有的負面情緒都 告知安德。

/我是你的負擔嗎？對不起。/ 安德盯著面板，沉默許久，才回復

了她的消息。

/你不用道歉，不被愛的人才是負擔，而你不是。

/或許我只是個沒用的垃圾。/ 安德緊鎖著眉頭，再也沒有新消

息進入的面板，就像給人恐懼的深淵。

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我很愛她，如果她持續(xù)這樣，我應 該用更多的愛去補償她。

4

克莉絲汀覺得事故以來，自己就是個廢人。

她曾經(jīng)是個充滿活力的護士，能用最燦爛的微笑照顧每個患者。她有行醫(yī)者天然的拯救欲，無法坐視他人的痛苦而不顧。她還有豐富的業(yè)余生活，即使結婚，她也能安心地追劇玩耍、烹飪美食，看一些世紀前的文藝作品，為作品里的人物命運而落淚。

而現(xiàn)在，她僅僅只能在屋內行走。

午餐是安德提前做好的，有新鮮的自家花盆產(chǎn)的西紅柿，切好的火腿片，還有鹽焗的海鮮肉。甜點是昨晚他回家后做的草莓味的慕斯蛋糕，據(jù)說為了那點原材料草莓，他還特地去了至少十戶鄰居家尋找，最后才送到她的手里。

她一日的行動很規(guī)律又很刻板。七點起床以后，她吃過早餐，就坐在畫架前，繼續(xù)那副畫了半個月也沒完成的油畫。十一點四十五自動加熱廚具會把冷掉的肉類再回爐，當溫度合適的時候，美食的香味會飄滿整間屋子。時間剛好十二點，克莉絲汀就該吃飯了。

下午到晚上的時間最為漫長，午休僅僅能消耗掉一個小時。當克莉絲汀起床后，她就開始給自己放空，坐在躺椅上什么也不想，然后打開窗戶，看著外面的風景發(fā)呆。

這個過程會持續(xù)到晚上安德歸家。

當人生除了吃和睡，沒有第三件事的時候，自我懷疑就容易產(chǎn)生。

克莉絲汀有時候會想，安德是真心不嫌棄她嗎？ 她不知道自己這種狀態(tài)還要持續(xù)多久，安德總說她會好起來，可她經(jīng)過了一年多的時間，也僅僅只能把話表達順暢了。再多一些的行動，她就像無法控制身體似的。

是個人都會厭煩的吧？

她甚至懷疑安德離開家后，并沒有去他口中的目的地黑塔?；蛟S他正在跟某個鄰居小屋里的年輕漂亮姑娘約會。他的臉上也會有持續(xù)的微笑面對那個姑娘

克莉絲汀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歲月給她的輪廓碾出了痕跡。她現(xiàn)在的臉很圓，下巴也不是二十歲出頭那種青春活力的尖下巴，而是變成了肥肉兩層的雙下巴。她的身材在她生育第一個孩子之后就走樣了。

事故就是在那之后發(fā)生的嗎？ 克莉絲汀的記憶有些空白。

她突然驚慌地發(fā)現(xiàn)，她忘記了那個孩子，不記得孩子是男是女，也不記得那個孩子的樣貌，她連昨日干了什么都不記得了。她趕緊在屋內找起筆記本來。

那是一本她記載了日記的本子，是在這個時代罕見的手寫本。本上的文字不會受到任何磁場和病毒的影響而消失。

5

“起風了，大家固定住?！?/p>

強勁的風裹挾著地面的細碎物品砸向塔身。堅硬的石塊跟黑塔的黑色外殼撞擊在一起，發(fā)出砰砰的亂響。這其實是最容易面對的麻煩。防護服的外殼是最新的塑膠材料制作，能承受上百公斤的壓力，局部十厘米直徑內能承受4000 千帕的壓強。這種程度的風卷起的碎塊，就算砸在身上也不會造成損傷。

最麻煩的反而是那些電子廢品里的電池流出的電解液。強酸、強堿的液體有的對防護服的塑膠外殼有腐蝕性，有的對黑塔外側有腐蝕性。當它們被風帶到黑塔范圍，就隨機降落在各處。運氣不好，腐蝕了的防護服還能彌補，若是腐蝕掉那固定承重保護繩的外壁，塔壁上的人就會從高處摔落，變成一堆肉泥。

安德再次檢查了身上的繩索，他把兩根承重繩環(huán)交叉扣入了不同的管道，讓繩索在自己的腰部繞了兩圈。接著又把工具箱打開，拿出了這次行動必要的光學抓取鑷子、 稀有金屬吸引器，再啟動箱子外側的電源裝置。通電的箱子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電磁鐵，輕松地吸附在黑塔外壁上。

最接近安德的人，就在他的頭頂上方，此時那人突然伸出手臂，拿一把鉗子在安德上方有節(jié)奏地敲擊，成功地吸引了安德的注意。

“嗨，我知道你，你怎么每天都在？”那個人的語調透露出好奇，”你在哪接的單，給我也推薦一下?！?/p>

安德沒有回答，他甚至還埋頭思考了片刻，考慮要不要換個位置

等了許久沒有得到答復，上面的人有點鄙夷地哼聲：“不懂得資源分享，以后看誰給你介紹新單。“

安德左手側的人距離他有十來米，依舊聽到了上方的抱怨。這邊的人態(tài)度反而很豪爽直接，脫口就罵：“想不勞而獲就明說，你他媽裝什么圣人，呸！ “

“我怎么就不勞而獲了？本來就是耶偷渡爺?shù)幕睿?“

兩人吵了幾句，聲音就變得越來越模糊。

風迎面來了。

呼嘯的風聲瞬間壓制了天地間的一切聲音，只留下孤寂恐怖的嗚嗚聲。

黑塔上的人抓緊了固定物，把身體蜷縮得最小，恨不得粘在黑塔側壁上。安德在風中往上看，距離他的目標處還剩下三百多米，希望這陣風不會持續(xù)太久，免得耽誤他歸家

就在這時，他又收到了克莉絲汀的消息。

/求求你快回來，我好害怕，我找不到它了！ /

6

克莉絲汀手足無措，渾身顫抖。她害怕極了，安靜的室內就像對她張開的血盆大口，要把她的存在一點點地吞沒。

人類有歷史，人有記憶。

一個正常人應該能回顧過往，應該能回憶起小時候在媽媽懷里的甜甜奶香，回憶起第一次驚艷別人時所受到的關注，回憶起那些想要遺忘卻更加銘記在心的痛苦。

克莉絲汀突然察覺到，自己失去了這個功能。

昨天她在干什么呢，跟今天一樣嗎？她好像知道安德要出門，可她竟然不知道他的工作內容到底是什么。生活的信息在瞬間成了斷線的風箏，她抓不住，好像有跡可循，卻不知道具體去哪里尋找。

而寄托了她希望的筆記本卻找不到。

克莉絲汀坐在地上崩潰地大哭，像極了不堪世事的孩子。她很想找到一個依靠，誰都好，抱緊她，讓她知道自己還在這個世界存在。

大門隨著風聲砰然打開，高大的身影像是一座山，堵在克莉絲汀的面前。

克莉絲汀抬起頭，淚痕滿面，卻又激動驚喜。

“安德 _”

她起身投入他的懷抱，緊緊地擁抱他。他的手臂依舊是健壯而修長的，可以將她輕易地圈在他的保護圈內。

恐懼漸漸離克莉絲汀遠去，隨之而來的是她滿心的愧疚。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又開始流淚。她能感覺到他趕回來的急迫和慌亂，他身上還有沒有整理過的碎石渣。

或許他在工地工作，臨時回來會被開除嗎？ 她擔憂起來。

“別害怕，我一直與你同在?！卑驳抡f。

克莉絲汀難過又沮喪，她抓緊安德的手臂，不安地問：“如果沒有你，我該怎么辦？ “

安德不認為這是個問題，”別胡思亂想，就算我不在這個世界，我也會成為你的世界?！?/p>

克莉絲汀終于平靜，她給自己倒了杯熱騰騰的紅茶，安德為她端來了冰箱里的蛋糕。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還是克莉絲汀先開口

“我想做點別的事?！?/p>

“比如？ “

克莉絲汀想了想，說：“我能跟其他人聊聊嗎？ 我的消息能被其他人看到嗎？ “

安德點頭：“可以。如果你想的話，可以用網(wǎng)絡通信，很多人類都在上面分享自己。這個時代，人類要比過往更加相互抱團才能繼續(xù)前行?！?/p>

克莉絲汀發(fā)現(xiàn)，她聽懂了安德的話，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也更進一步。如果不是主動尋覓而是被動輸入信息的話，她的思維能正常運轉，不會中斷。她對跟其他人聊天充滿了期待。

“睡吧?！卑驳玛P上了小屋的電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p>

7

克莉絲汀在夜間醒來，面對漆黑清冷的室內，她又開始了恐慌

這種恐慌還夾著些失望

她開始回憶起來，為什么跟安德總像是隔著一層薄膜，仿佛他們之間有無法穿透的卻又讓人畏懼且不敢面對的東西。因為發(fā)生事故后，每晚從夢中驚醒，她都找不到安德的蹤影。她忘了夢里的溫馨，卻能感受到孤獨一人在家的空虛。

安德日常使用的工具箱留在家里，他并沒有去工作。

他會去哪里呢？ 有什么事非得每晚都出去嗎？

在克莉絲汀的幻想中，安德很可能愛上了其他的女孩，一個比自己年輕、 漂亮還有可能生育新的后代的女孩。夜間可能是他們之間最濃情蜜意的時候。光是這樣想，她的占有欲就充斥了全身，憤怒就像呼之欲出的熔巖，快要到爆發(fā)的邊緣。

但是很快，她認為自己的怒氣無濟于事。

人都是現(xiàn)實的，如果世界真如安德所言，在如此貧瘠絕望的世界里，他們會更分得清什么是他們想要的。她如今就是個只消耗沒產(chǎn)出的廢人，是個毫無價值的人。她的憤怒不會改變任何現(xiàn)狀，只會讓自己窒息

克莉絲汀感覺自己需要一個新的宣泄口。

可以尋找一個進行靈魂的交流、價值的認定、沒有世俗的顧慮、會承諾她不離不棄的人。

她要尋找那種讓她與世界有新聯(lián)系的存在。

這個尋找的過程，比她想象中要短暫。

一開始，她只是通過網(wǎng)絡通信分享自己的感覺。很快她得到了不少回復，這些是跟她有一樣癥狀的人。與其說事故，他們更像是集體生病了。最初是認知障礙，見著東西叫不出來名字，緊接著就是與世界的脫離感，好像無法感知世界，甚至最后還會產(chǎn)生各種奇怪的幻覺。

但克莉絲汀認為自己跟他們不一樣。

她是發(fā)生了事故才這樣，那些人是生病了，碰巧他們的癥狀相似而已

所以那些人勸她調節(jié)自己的時候，她并沒有接受，這不是她想要的。直到她遇到了一個比她小十歲的年輕人利亞姆。這個人與眾不同，總是在群聊時認同她的觀點。他還在恰當?shù)臅r候跟她私聊，表達自己對他人的不屑：“他們說的都是廢話！ 那不是我想要的?！?/p>

克莉絲汀被勾起了好奇：“你想要什么呢？ “

“我不想被拋棄。我們這樣的人，遲早會讓人厭煩?！?/p>

克莉絲汀感同身受，很是激動地回答：“不會的！ “

“是的，我現(xiàn)在也這樣想，因為我遇見了你?！崩麃喣返奈淖址路鹩蟹N力量，克莉絲汀突然被美好溫暖的心情包圍了。

8

克莉絲汀感覺自己的靈魂活了回來，那是事故后很久沒有過的快樂和激動。

明明她沒有跟他說太多，可他居然懂了。

害怕被拋棄的迷途者，與她相遇后改變。那種被人需要的沖擊，震顫著她的靈魂。原本與世界脫離的精神，仿佛被系上了一根線，將她與真實重新連接。

從那之后，他們有更多的交流。

關于這個世界的、人類的，以及他私人的事情。他會告訴她，他又缺糧幾天了，沒人救助曰他也會告訴她，他又是一整晚沒有睡覺，因為擔心未來曰他最后還告訴她，他喜歡的類型就是她這樣的。他們的靈魂一定是互相吸引的。

利亞姆的表白一度讓克莉絲汀感覺到罪惡。她是一個已婚的女人，曾經(jīng)還有過孩子?？蛇@青年如同火焰一般，灼燒著她的全部感受

面對她的困境，安德會告訴她，他會一直陪著她，傾聽她的一切。

利亞姆會告訴她，她就是他的全部，他的世界。愛上她是他人生二十多年來最快樂的事情。愛情就像一團不滅的能量，在促使他不斷向她靠近。

相比之下，克莉絲汀感覺安德太過冷淡，他克制得仿佛跟人永遠保持距離。她開始渴望跟利亞姆進行面對面的交流，想象文字背后是怎樣的人。

“你聽明白了嗎？

安德的聲音將克莉絲汀拉回了現(xiàn)實。

她稍微有些心虛，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并沒有太多的變化，沒有不耐煩和生氣的情緒。過去三十年，她一直是個誠實的人。跟丈夫更是坦誠相待，她不愿意對他有任何隱瞞。對于被利亞姆追求這件事，她想嘗試跟安德坦誠。

“你說的事情，我們稍后討論?！笨死蚪z汀組織著語言說，”我可以提一個請求嗎？ “

安德點頭。

“有個年輕人，他比我小，是個很有熱情的青年。我們的交談非常愉快，他說想要見我?！?/p>

室內突然安靜。

克莉絲汀在忐忑中鼓起勇氣，大聲地說：“我也想見他。我可能是瘋了，無論我做了多少心理建設，還是會被他吸引！ “說完之后，她整個人又像是泄氣的皮球，目光跟安德的視線撞在一起，聲音也低了下去：“感情或許沒有理智可言，但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我的愛人、朋友，你是我唯一的丈夫。”

安德靜靜地看著她。許久，他說：“你很信任我，所以愿意對我說出一切?！?/p>

克莉絲汀抱住他說：“我不會欺騙愛我的人?！?/p>

“但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鞍驳率状尉芙^了她，”你也不需要見任何人，至少現(xiàn)在是這樣?！?/p>

9

安德今天又在黑塔上。

他深知這樣的工作時間不會持續(xù)很長了。他的動作比以往更為謹慎。他將自己用繩索固定在管道上，拿著光學抓取鑷子小心翼翼地湊近了黑色的金屬板。他的面罩上粘合著稀有金屬吸引器。那東西就像個圓圓的放大鏡，正以一定的角度對準了黑塔外側的金屬板。

數(shù)分鐘后，黑色的金屬板仿佛液體一般，微微波動。從中心到四個角，肉眼可見的微小顆粒節(jié)奏雜亂地涌動著。

這是一種叫做”鈨”的金屬粒子。它是兩個世紀前的人類在探索外太空時，從意外發(fā)現(xiàn)的小行星上帶回來的。它們每一顆的性狀都很穩(wěn)定，高溫高壓很難破壞，特定腐蝕液體才勉強能溶解。它們最為特別的地方是在于一種特殊磁力，這種磁力不受世界任何磁場干擾，穩(wěn)定又自成體系。它只存在于同類金屬之間，當數(shù)量足夠多的金屬粒子聚集在一起，它們整體甚至能符合流體力學的某些特質要有特殊的黏性和復制功能

人類利用它們的這種特征，制造了黑色高塔。人類可以完美地拷貝人的腦部信號并進行邏輯性模擬，實現(xiàn)真正的意識上傳。這座塔便是無數(shù)意識集合儲存的巨大服務器

在這座塔上攀爬的，就是這個世界的”司機”。

跟過去歷史中那些運送偷渡者的頭目相比，他們的工作更為繁復瑣碎。他們首先要從被世界監(jiān)控的網(wǎng)絡中，尋找到渴望進入黑塔的人類。接受委托后，他們會捕捉在荒”游蕩的機器人，搶奪、搜集機器人身上的”鈨”粒子，再把這種粒子帶給委托者。后續(xù)，他們會買通醫(yī)療機構的人，想方設法將”鈨”逐步代替人腦的神經(jīng)，再把人體外拷貝的”鈨”插入黑塔的金屬粒子集群之中。

如果時間回溯百年，人類還無法做到這一點。但隨著強智能機體的誕生，掌握了”鈨”神經(jīng)技術的”司機”們，已經(jīng)能用這種粒子替換活人的生物細胞。這個過程也不是沒有副作用的，在全部神經(jīng)被代替后，委托者會死亡?？墒侨藗円琅f趨之若鶩。誰能拒絕永生的誘惑？比起把錢存起來，未來買個葬身之地，還不如賭一把，將意識永存于黑塔之中。

安德又放入了一些”鈨”粒子，完成了今天的工作。

10

“我想要找到那個筆記本，幫幫我?！?/p>

克莉絲汀在通信網(wǎng)絡里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很堅持，甚至帶著一些強勢。

她這種態(tài)度讓通信另一頭的利亞姆難以應付。年輕的小伙子也失去了往日的耐心。

“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為什么？ 這是我最大的需求，你說重視我，難道這點小事也不愿意幫我去做？ “

利亞姆忍不住抱怨起來：“我知道筆記本對你很重要，我也非常愿意幫助你，但是你每天都反復對我提這個請求讓我?guī)湍?，卻至今不告訴我你的位置！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是萬能的，這個世界也不是黑塔，用一串代碼就能遨游其中。請你冷靜下來想想，我怎么去幫你找？ “

克莉絲汀今天出奇的固執(zhí)，她說：“你可以跟我一起回憶，回憶里能找到線索?！?/p>

利亞姆反問她：“我到你家中幫你不是更快嗎？我們之前的交談很快樂，如果能見面，我們可以在你家中任何地方感受更多的快樂。找東西簡直就是舉手之勞，難道你不覺得嗎？ “

“安德不建議我跟別人見面?！翱死蚪z汀回答說

利亞姆的回復過了許久才傳遞過來：“你把我的事情告訴你的丈夫了？”

“當然，” 克莉絲汀說，”我不會欺騙他。他還告訴我，一個人的一生有很多的經(jīng)歷，我們的需求本不可能在一個人身上全部得到。你的身上有我尋找的感覺，他很感謝你幫我重新感知世界，他是個非常正直又善良的人。所以我不會傷害他，他不建議我跟別人見面，我會聽他的?！?/p>

“那我怎么辦？ 你要拋下我嗎？ “

利亞姆的文字看起來十分悲傷，克莉絲汀是這樣感覺的。

她突然又有種無法抹滅的負罪感。多好的小伙子啊，怎么就碰見她了呢？她只是在尋求一個感情的宣泄口，而他在尋找一個歸所。不管她多么地沉迷于他，她心里都很清楚，她不會是他的歸所。

“我不知道?！彼行└锌?，但還是順著心意回復利亞姆，”我們認識三個月了。為什么每次我都必須幫助你解決難題呢？ 每次深夜你孤寂的時候會找我聊天，我會陪著你直到你睡著。我不是為拋下你找借口，我只是覺得，如果你不想被我拋下，你應該先解決我的問題，付出都是雙向的?！?/p>

利亞姆似乎被激怒了：“只要你告訴我你在哪，我馬上過來給你找，行不行！你能保證我滿足你之后，你也不會放棄我嗎？ “

“是的?！翱死蚪z汀說，”但地址坐標就算了，來幫我回憶吧?！?/p>

11

克莉絲汀不想這么著急逼利亞姆，可她沒有辦法。

安德出門的時候告訴她，他們就快搬家了。

“為什么要搬家？ “克莉絲汀突然感覺到慌亂，她不喜歡離開熟悉的地方，如果沒有日常習慣的環(huán)境和味道，她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入眠。

安德站在門口，背著他一直帶著的工具包，十分有耐心地對她說：“因為附近的尋寶人增多了。我要避免跟他們接觸?！?/p>

現(xiàn)在的克莉絲汀對世界的常識少得可憐， 她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什么是尋寶人？ “

“這個世界上有一小部分的人。他們一開始突然變得無法思考，然后無法體驗快樂與悲傷，最后甚至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能力。“

克莉絲汀說：“這很像我?！?/p>

“你跟他們不一樣?！鞍驳驴粗死蚪z汀，問她，”如果失去對世界的感知，你還會感覺自己活著嗎？ “

克莉絲汀稍微回憶了一下事故后的狀態(tài)，就感覺心慌胸悶，冷汗直冒。她木然地搖頭：“不，不會的?！?/p>

“所以他們死了。

”誰死了？ “

“感知變化的人?！?/p>

”那跟尋寶人有什么關系？ “

“尋寶人就是占據(jù)死者生存資源的人?！?/p>

“難道他們是強盜劫匪嗎？ “克莉絲汀對此難以置信，”他們不怕被懲罰嗎？ “

安德無情地開口：“法治秩序不適用黑塔之外。精英人類已經(jīng)進入黑塔永生，世界秩序由他們控制的機器維護，剩余的人類被放逐和遺棄了?！?/p>

克莉絲汀感到害怕，她待在溫馨小屋內的時候，不能感受到外面的殘酷。

“外面是這樣的嗎？ “

安德點頭說：“是的，這個世界留給塔外人類的資源不多了。八十年前，整個世界人口還有 20 億，四十年前，只剩下 15 億，二十年前，人口不到 2億，如今……”他扶著表情慌亂的克莉絲汀坐下，”剩下的人都在努力給自己占據(jù)更多的生存資源，為了活下去，他們不擇手段。尋寶人主要獵取感知失調的人，但不代表他們不會一時興起更換目標。我要保護你，克莉絲汀，我不希望你受到傷害?！?/p>

克莉絲汀臉色蒼白，但她很快鎮(zhèn)靜下來。她走到留聲機前，隨機放上一張黑碟，奇怪的音調在室內回蕩。

不用思考，

不用計較，

任何事都不會讓你害怕。

放下對你自己的質疑。

沒有任何人能理解對方，

就像我對你一樣。

“唱得真難聽，這種歌聲為什么要做成碟片。“克莉絲汀嘟囔著說

安德陪她坐了很久，他握著她的手：“可能是因為……留存回憶是人的本能?！?/p>

12

過期的牛肉罐頭散發(fā)出令人惡心的腐敗氣味。

利亞姆盤腿坐在破損的帆布折疊床上，忍耐著把勺子放進罐頭。還沒把肉送進嘴里，他的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他丟下罐頭，趴在窗邊干嘔，最后只有些許黃膽水順著嘴角流下來。

他太餓了，最近一周都靠流食度日。前天翻了一整天的垃圾，他才從雜物堆里找到這么個罐頭，沒想到依舊是不能吃的。這個操蛋的世界！他沒有一天不詛咒老天爺，詛咒他的祖輩。可惜沒啥用，在泥土里作古的人類不會想到，未來有一天，人類會像老鼠一樣留在世間。

幾個世紀前，意識上傳和元宇宙的建立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說里的概念。科學家們向著這個方向努力，卻始終不能解決腦意識信號的解碼問題。怎樣才能證明那些信號就是 “本人”，這一時成為了難以攻克的難題高地。

幸好”鈨”被發(fā)現(xiàn)了。

利亞姆胡亂扯了件破舊的上衣，擦干凈嘴角，又坐了下來。

他逐字逐句地閱讀手持屏幕上的學習資料，不到十分鐘就再次放棄。關于”鈨”的運用知識太難了。像他們這種從小就沒接受過良好教育的貧民，根本讀不懂那些復雜的理論，更不用說實際操作了。

利亞姆很羨慕”司機”。他們靠技術賺錢，能購買豐富的生活資料，可以吃新鮮的肉、喝新鮮的水，只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風險要身體沾染”鈨”粒子被監(jiān)控追蹤。而這點風險隨著防護服的運用，也幾乎變得不存在。特種塑膠會隔絕”鈨”的沾染，杜絕”司機”被特殊磁場鎖定追蹤。雖然也有個別”司機”掉落高塔身亡，但他們幾乎都是受到自然天氣的影響，高塔巡邏機器人擊落的占比少之又少要他們會提前通過”鈨”粒子的變化來判斷巡邏機器人的到來。

這個片區(qū)的孩子們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司機”。利亞姆也不例外。

高風險的工作通常伴隨高回報”司機” 們將偷渡的意識送入黑塔，他們在獲取優(yōu)質生存資源的同時，還能游刃有余地存夠籌碼，用來交換進入黑塔的永生資格。如今世界還在黑塔外游蕩的，除了維護黑塔工作的機器人，就只有被放棄的普通人。普通人沒有未來，”司機”卻有可能?！彼緳C”是塔外世界人類的最后希望。

因此，利亞姆至今沒有放棄對技術的學習，然而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份工作僅靠知識并不能勝任。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大多數(shù)”司機”寧愿把技術帶進黑塔，也不愿意傳承。

13

“為什么我們不是機器？ “利亞姆肚腹饑餓的時候，總會做夢。他夢見自己變成了荒原里的執(zhí)法機器人，體內有黑塔給予的稀缺”鈨”粒子。就算機體因故報廢，只要趕在無法行動前將”鈨”重新融入黑塔，他就不會有真正意義的死亡

夢醒之后，死亡的恐懼卻如同荊棘般緊緊地纏繞在利亞姆身上，將他

刺得遍體鱗傷。

從出生起就無法選擇的命運，讓他既不甘又憤怒?，F(xiàn)實和夢境的落差，刺激他更加瘋狂地投入時間去學習。但他不能完全犧牲求生存的時間，他得找到活下去的捷徑。好在他通過社交通信網(wǎng)絡，認識了引路人，從此當上一名尋寶人。

“這是不勞而獲的行當，靠欺騙來榨取所需?！币啡诉@樣告訴他，”但我們是廢物利用。“

利亞姆頗為認同，并且毫無心理負擔地捕獲了一個個目標。他用最甜美的言語和最誠摯的態(tài)度編織一張張大網(wǎng)。感知失調的女人們總會飛蛾撲火地掉入網(wǎng)中。她們變成了維持他生活的養(yǎng)料。

這一次他卻失手了，栽在一個叫克莉絲汀的女人身上。

“我要找到她！ “利亞姆跟朋友通信交流說，”她以為不告訴我坐標，我就真的沒辦法嗎？我會站在她的面前，看著她一點點地斷氣，告訴她我不僅玩弄她的感情，還要拿走她家里所有的生活物資！ “

“她的丈夫會揍你一頓。“朋友提醒利亞姆。

利亞姆抱著屏幕哈哈大笑，眼淚從眼角無聲地滑落。他仰躺著，渾身沒有多余的力量。他對自己說：我快要餓死了，我不在乎！

她毀掉了他的生存方式，等他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曾經(jīng)，利亞姆嫌每天二十四小時太少，認為睡眠的時間都是浪費?？墒菫榱吮ＷC克莉絲汀信任他，他不得不付出時間?？死蚪z汀跟所有感知失調癥的人一樣，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她有時候會反復問他，什么時候他對她的愛會平淡下來。他不得不耗費整晚或者半日來安撫她的情緒。

她有很多不切實際的感慨，還有被利亞姆鄙夷和厭惡的天真。面對讓他難以忍受的傾訴，利亞姆只要撫摸空蕩蕩的肚子，就能昧著良心夸獎她。

女人最大的錯覺就是有人會把她們當做全世界。他本來以為，表現(xiàn)出愛她如命，他就會輕松拿到她的物資。但持續(xù)了三個月的交談，克莉絲汀看起來為他著迷，可依舊不信任他。當利亞姆發(fā)現(xiàn)他存儲的物資被消耗一空，他依舊不能打聽她的坐標時，他后悔了。

14

尋寶人大多數(shù)出身貧民區(qū)，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更沒有可以維系生存的工作機會。“偷渡”進黑塔永生的人群留下的物資，是讓尋寶人驚喜的”寶藏”。這些東西，只能等著主人死去再發(fā)掘。否則，在人類處于困獸猶斗的時代，再瘦弱的人為了保護僅剩的生存物資都能爆發(fā)驚人的力量。為了降低自身受損風險，尋寶人采用最多的就是”溫和”的欺騙，哄著對象透露坐標。做好準備后，尋寶人會接近坐標，潛伏在附近，觀察對象何時斷氣

沒有克莉絲汀的坐標，利亞姆無法補充新的生存物資。他如今窮途末路，沒精力欺騙新的對象，或許他很快就會被餓死。他心里產(chǎn)生出難以平息的憎恨。

他想：都是那個女人害的。

利亞姆最終帶著恨意，來到了克莉絲汀小屋的附近。

他原本就是個聰明的孩子，人在絕境中的潛能無限?？死蚪z汀跟他的對話里，透露了許多信息。天氣的變化，周圍的聲響，日夜光線的感觀，還有黑塔的位置。這些信息彼此交織，最后匯聚到一點。他推算出來她的所在，這個地方距離他的屋子并不遠。可利亞姆難以相信能花錢請”司機”的人居然跟他一樣住在貧民區(qū)。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利亞姆給克莉絲汀發(fā)出了消息

”我知道你的位置了?！?/p>

他發(fā)出坐標數(shù)據(jù)的手有些抖，低血糖導致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呼吸也越發(fā)急促。

“你怎么會知道？ “克莉絲汀果然上當了。

利亞姆興奮地接近了目的地，一步、兩步……他的心跳更快速。他開始幻想，或許他應該原諒她，這樣他就可以擺低姿態(tài)，請求她給他一碗熱湯。就算她的丈夫在家，他也會這么做。聽她的描述，那個男人是個耿直的蠢貨，或許他們會因為那一絲憐憫之心，將他請入室內，給他端上豐盛的午餐。他咽了咽口水，肚子更餓了。他加快步伐，迫不及待地趕往終點。

陳舊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屋門大敞，風聲貫穿室內，將利亞姆的單薄褲腿吹得噗噗作響。

利亞姆呆站在原地。

怎么會這樣？這里沒有物資、沒有人，甚至連人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什么都沒有！

他急紅了眼，快速地給克莉絲汀發(fā)消息：“你到底在哪？ “

克莉絲汀的回復也很緊張：“你已經(jīng)到了嗎？ 我沒有看見你?！?/p>

“別裝了！”利亞姆捂著臉哭了，他跌坐在地上，情緒崩潰，”是你一直在騙我，利用我打發(fā)時間。“

克莉絲汀生氣地回復：“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 “很快，她又追加了一條信息，”我從頭到尾希望你為我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只想找一個筆記本?！?/p>

利亞姆抬起頭，鼻尖正對的桌子殘骸上，赫然露出筆記本的一角。

15

在稀有金屬吸引器的牽引下，黑色金屬板上出現(xiàn)了微小的裂縫。

安德慢慢地解開防護服的扣子。光學抓取鑷子伸入防護服內，將微小的顆粒按照一定規(guī)律送入了裂縫內。小顆粒在融入群體前會不規(guī)則地跳起來，撞向安德的防護服。但它們似乎很討厭防護服，靠近之后很快就遠遠地避開。一起一落之間，空中蕩起了靈動的黑色曲線。他喜歡這種曲線，很有活力，就像十年前他見到她時，懸掛在小屋門口的晾衣繩。

那時候的克莉絲汀年輕漂亮，充滿了活力。她剛剛晾完衣服，風帶起衣繩，在她頭頂輕輕地蕩漾。她就那樣站在小屋的樓梯臺階上看著他微笑

“你就是安德，以后跟我一起生活?！?/p>

“好?！?/p>

“你看起來可真不錯，簡直超乎我的想象，我決定是正確的！ “

“你看起來真開心?！?/p>

“當然，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你不會像其他人的孩子那樣，在這種惡劣絕望的環(huán)境里輕易死亡。你可以向我發(fā)誓嗎？直到我死，你也要一直陪著我，永遠不離開我。“

“我發(fā)誓?！?/p>

安德下意識地抬手，厚重的防護手套卻被面罩擋住要他不能完成擦拭眼淚的動作。他埋頭看在他指尖躲避的金屬粒子曲線，它們鮮活得就像克莉絲汀還在世一樣。

他打開了防護服的面板，給克莉絲汀回復了消息。

/別想太多。/

這次的信息卻是秒回。

/他真的原形畢露，根本不是真心愛我。我只請求他幫我做一件事，他卻開始不耐煩，還反過來責備我，說我騙他。安德，我很傷心，你快回來吧。我不想見他，他騙我說出了坐標，他或許會過來找我。/

/不用擔心，我們今天就搬家。我們去新的歸所。/

搬家對安德來說，并不是個美好的詞匯。

一年前克莉絲汀告訴他，當初她撿到他的時候，為一時的沖動，她付出了極大的代價，負債累累。雖然他能開口說話了，能不顧身份地追求她，請求她成為他的妻子，但他沒有足夠的資源讓他們待在一般居住區(qū)。

他們不得不搬到貧民區(qū)。事故就在這時發(fā)生，突然襲來的颶風卷走了他們的車。從天而降的大石壓碎了她的下半身。

貧民區(qū)沒有醫(yī)生，沒有足夠的藥物，安德只能簡單地為她包扎，死神最終還是帶走了她。

“除了愛，我什么也沒給你留下?！笨死蚪z汀遺憾地拉著安德的手

“給我唱首歌吧?！?/p>

克莉絲汀笑著，鮮血染紅了她的嘴角：“你刁難我……明知道我唱歌最難聽了?！安贿^在她閉眼之前，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哼出了亂編的小調。

不用思考，不用計較，

任何事都不會讓你害怕。

放下對你自己的質疑。

沒有任何人能理解對方，

就像我對你一樣。

在這個過程中，安德做了個決定。當初她沒有選擇”偷渡”去黑塔，而是將所有的”鈨”粒子送給了他，并且與他約定余生永伴。如今，他將她的賦予，盡數(shù)地回報于她

16

克莉絲汀的筆記本每翻開一次，就有飛揚的塵灰撲在利亞姆的臉上。上面的字句正在一點點抽空他最后的力氣。

周一 晴

這個世界沒有希望，我也不打算把絕望延續(xù)給下一代。未來的余生，我會一個人消化那些獨孤。

周六 大雨

我撿到了人形機器人，他可真是太棒了，或許是世紀前的型號，那時候的機器是專門為人類服務的。可惜他沒有意識。他身上那點”鈨”粒子只夠讓他眨眨眼。

周二 晴

我越看他越喜歡。說不定我能讓他思考。這世道，養(yǎng)臺機器可能比養(yǎng)孩子難多了，我要花點力氣去搞些新的”鈨”，這東西全世界都缺，獲取稀缺物可比得到生存物資困難多了。但如果我成功了，我就跟孤獨說拜拜，我不會再詛咒這個糟糕的世界。

周三 陰

很早之前，我跟他做了個約定，他一定不能比我先死。我心安理得地覺得他會一輩子照顧我到死。甚至我死后，他也必須一直陪著我。然而最近我看到一些行動不便的機器被獵捕抽取”鈨”粒子的慘狀，我不想他最后悲慘地被人分解。對我來說，他已經(jīng)是個人，是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我跟他說，過去的話不算數(shù)，我允許你先死，但他拒絕了我。

……

利亞姆的手放在筆記的封面上，又緩緩地滑下去。看來，沒人來揍他了。他也找不到想要找的人。黑暗是一頭伺機而動的猛獸，早就潛伏在他身邊，找準時機，把他一點點地吞噬。

晝夜交替，清晨的陽光比過往照耀的范圍更廣，通往黑塔的道路變得明亮。

司機們正在塔底穿防護服，突然有東西從天而降。

落地的悶響驚得他們四散開來，確認沒有巡邏機器人，他們才湊近查看。有人撥開了防護服，驚呼：“里面有臺機器人！ “

“報廢了嗎？ 找找有沒有 耶鈨爺粒子?！?/p>

“不行，這臺機器里的耶鈨爺都沒了，被抽空了。“

人們很快就拋棄沒用的廢鐵，順著塔側往上爬。時間寶貴，不能浪費。

有人想起來，往下張望說：“有點像那位天天來的老兄的殼子?！?/p>

“想什么呢，耶鈨爺粒子對它們來說就是神經(jīng)和血肉，這世道 ，怎么可能有這種事兒……”

議論聲漸漸遠去，被踢到一邊的防護服面板上，停留的信息文字逐漸消散。

/就算我不在這個世界，我也會成為你的世界。/